陵上柏

徐曉天

青春陵上柏

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

忽如遠行客

一

西安向東北行四十公里，便是漢武帝茂陵所在的興平市。“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景象早已不在，游人熙熙攘攘，倒為這位雄圖之君的安寢之地平添了幾分世俗的生機。

距茂陵不遠的一角，青松環繞，形肖小山的墳冢靜靜佇立，如同那個沉睡其中的溫毅男子，湛然注視著這片他深愛的土地。看世事變遷，望滄海桑田，聽不時在游人低語間一閃即逝的名字——衛青。

二

——時光向回倒退兩千年，匈奴的鐵騎攻陷河朔，由聲聲馬鈴綴起的寒上江南，再度彌漫起沖天的戰火硝煙。伴隨著殺戮的腳步而來的凄厲慘叫聲和垂死者的呻吟綿延千里，并最終漸漸熄滅，化為一片死寂。那時黃昏的云彩也似乎沾染了俗世中鮮血的顏色，變得格外濃稠。

馬踏關山，千里不留行。紅衣墨甲的男子提馬立定，舉首遙望北天。腳下，黃河之水滾滾不歇，滔滔浪涌之聲卷天徹底。此生此心，早遺留在無邊草香之間，朝伴寒露夜傍冷月。自古而今，無數云煙過眼，造化間一雙不見影的手翻覆得這天地蒼茫，人世飄零。

唯有江山代代依舊，明日似曾。

衛青從來就不是個傳奇。他是鼎盛王朝巔峰時期的大司馬大將軍，而人們津津樂道的，卻更多是漢武帝、衛子夫與廢太子的糾葛逸聞。他七擊匈奴西定朔方，絕梓領梁，北河，討蒲泥，破符離，可關于他最廣為人知的詩句，卻是“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他只是站在歷史的一角，嘴角掛著溫毅的笑。身后，是九重宮闕上的帝王與家族；面前，莽原暮雪，關山如鐵。

三

太史公對衛青的態度十分微妙。本傳中的描寫不慍不火，累述軍功的同時，對其為人處事似乎有種不愿置評、似褒似貶之感；然而在旁人的傳記中，又不吝筆墨借他人之口對將軍極盡盛贊。

《衛將軍驃騎列傳》中所記戰功累累，如數家珍，比之霍去病軍功基本直錄武帝詔書，史筆無疑，雖少有評語，就唯史實錄這一點來說，也不算偏頗了。然而比之《李將軍列傳》的傳奇、悲壯和孤憤，卻始終缺少了一份意氣精神。“衛霍深入二千里，聲震華夷，今看其傳，不值一錢。李廣每戰輒北，困躓終身，今看其傳，英風如在。史氏抑揚欲奪之妙，豈常手可望哉？”

大概由于生平緣故，司馬遷是喜歡意氣人物，悲壯如項羽、李廣者，其傳亦文采飛揚，讀之蕩氣回腸，而低調懷柔的衛青并不符合他的欣賞品味。另一方面，太史公之所以如此矛盾，多半是忌諱衛青的出身——騎奴、私生子、外戚。

“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這不像一代名將的少年寫照。沒有橫掃天下的決心，沒有為生民立命，萬世開太平的遠志，如同被時光塵沙淹沒的蕓蕓眾生一般平淡敬謹，甚至卑微。我不知道“青笑曰”三個字的背后有多少命途微博的心酸和無人知曉的小小奢望。心事付青柏，空自對冷澗，想象著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夜半時對著馬兒自嘲一笑——家國天下，不應當是一個騎奴的憂慮。然后倚在馬兒溫暖的腹背間，夢見遙遠的青草芳香和千古鐵血金戈。

后來他遇見了他的伯樂——劉徹。“電掃河南逐隴西，郡縣朔方未一秋”。“再出高闕將萬騎，右賢憒憒兵家謀”。——官拜大將軍，父子皆封侯，從騎奴到重臣，衛氏一門日益顯貴，艷羨、鄙薄、不屑的目光亦紛紛投來。是啊，至微至陋之身，不過借著女人的裙帶，便想爬上未央宮的玉階？

四

然而，我想，衛子夫和衛青功成的緣起，卻不是他手中的龍泉，即便是她的受寵使他有機會遇到那位與秦皇并稱的君王，又怎做得將軍胯下駿馬，盔頂江纓，隨他開疆拓土征戰沙場？

人馬喧闐，旌旗蔽日。

史載：元光五年，青為車騎將軍，擊匈奴，出上谷，太仆公孫賀為輕車右將，出云中；大中大夫公孫敖為騎將軍，出代郡，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出雁門，軍各萬騎。

此戰之中，正是衛青的河南之戰，使匈奴失去了水草豐美的發展要地——河套平原，為日后拓土北疆，貫通河西奠定了基礎。

或許一切戰爭寫入詩文時都會變得傳奇美麗，帶著某種無情的悲壯，流轉于漫漫時光中。

然而，一切也只是文人騷客的臆測。

對于軍人，無非拿起刀，戰爭簡單至極。

流血而已。

而流血真的只是如這兩個字一樣說的輕易嗎？

策馬沙場，誰能保證全身而還？這一步踏出便是將一腔熱血交付；這條命從此不再屬于自己。

衛青。

他的戰事似乎從來沒有過太多的血腥，他沒有封狼居胥的那份桀驁，也沒有李廣的瀟灑威名，他只是默默地完成一個又一個任務，絢爛之極歸于平淡。

那個男人一直站在嚴冬落雪時濃白的霧色間，溫溫涼涼的目光，隔著迷霧靜看眼前的人和事，若即若離，若陷身局中若超然世外，與人之間的距離始終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他的感情他的牽念，他看重的東西，全部隱在霧里讓人看不真切。

五

他的為人，不止是本傳中的仁厚、溫和、忍讓幾個蒼白的字，而是人性中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柔腸溫情，是謙卑的高尚智者的情操，所以他一直避開了那些舊貴族和失寵大夫，自然也避開了爾虞我詐和權力糾葛。這不是儒家中的獨善其身么？

如果說霍去病是鋒利的長槍，李廣是百步穿楊的利箭，那衛青只是一身堅實的護甲，沒有槍沒有箭，但至少還有一層庇佑，一層守護。

“青春陵上柏，磊磊澗中石”。這是我心中最適合大將軍的詩句。

他的一生，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黃沙百戰，瑕不掩瑜。

那時陵上青青尚在，風中翠柏風中祭。

風中明眸，守望蒼生。那時石間流水歇，一縷涓涓匯成潭。倒映紅塵百態，靜觀生前身后付笑談。人生天地間，忽如遠客行。

往昔悄悄尋時光而來，坐在一邊靜候暝色歸鴻。

且借西風北望，大漠殘照中衰草無盡，喟嘆千古聲聲，風煙萬里而自有江山不老。

（指導老師：李悅）

短評：

從來歷史最惹塵，于是才有了后人永不疲倦的爭論吧。品古，若隔岸聞琴，幸得知音。然而作者，卻是可稱衛青隔世之知音了。本文運字磅礴遒勁，足以見大漢浩瀚國風；引典寓意深遠，足見作者深厚積累；視角獨特新奇，足以令讀者感慨不已。千古一將，難敵身后唇舌，作者卻拋開是非功過的狹隘，為我們刻畫了一個披甲可擋千軍，衣衫可訴柔腸的衛青。謙謙然溫潤如玉，錚錚然蒼勁如柏。品古若觀星，星漢之永恒與人之須臾的矛盾往往令文章厚重，從衛青看到時光與人生的永恒悖論，談何輕易，所思至此，即使無心與世俗爭論，卻是已然透過歷史星空中的障目云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