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握住太奶奶的手

李天語

她已經(jīng)很老了，很老很老。在我的印象里老了很久。依然老著，越來越老。

幾天前去她家，其實(shí)是去看她新生的重孫，順帶瞧了瞧她罷了。她早已經(jīng)糊涂了，竟在把玩自己的糞便。母親上前為她清理，笑她：“你羞不羞啊！”我也刮刮臉，沖她做出一個“羞羞”的表情。她咧嘴憨笑，望著我。“認(rèn)識她不？”母親指指我問她。“我認(rèn)得到呢，認(rèn)得到”。她含混不清地答，眼睛定定地盯著我，似乎在尋找什么。我記得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記起我了。她離我越來越遠(yuǎn)，生活里，記憶中。

母親為她修剪指甲。她偶爾瑟縮一下，該是疼了。“不怕不怕”。母親安慰。我站在離床一步之外的地方沉默，她已經(jīng)忘了還有我，只是盯著母親的臉，依然是尋找的表情。母親修剪完畢去洗手，房間里只有她和我。除了電視的聲響，再無聲音，我依然在原地沉默。她緩緩翻動枯槁的，滿是褶皺的雙手，仔細(xì)地端詳，反復(fù)輕輕撫摸剛修剪的地方，表情安然。她已經(jīng)忘了還有我。我在離床一步之外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她，她靜靜地看著電視，像是相隔無數(shù)個春夏秋冬。

我想握住她的手，可是直到臨走，也沒有握住。

我站在兩扇房門之間。相鄰的兩個房間，一個是新生兒的，一個是她的。門虛掩著，掩住了兩個不同的時光。輕快的，沉緩的；年輕的，蒼老的；明亮的，暗淡的。從門縫里看見她，又端詳起她的手，輕輕撫摸。

真的很想握住她的手，卻從來未曾握住過。

母親說過，她年輕時是個極精干的人，雷厲風(fēng)行，脾氣暴躁，即使臥病在床，清醒時還總是罵罵咧咧個不停，一雙眼睛長有白內(nèi)障卻泛著精光，滿身腐朽之氣。我對她敬而遠(yuǎn)之，總站在離床一步之外。

老屋拆遷前，她的床就在堂屋后面。大家在堂屋吃飯，不能下床的她總要在后面喚我。我就站到離床一步之外的地方應(yīng)一聲“太奶奶”。她總是這樣，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床邊坐下，悄悄塞給我些錢，肺里拉風(fēng)箱一般地響著說“別告訴你爸媽”。我應(yīng)下，又退回離床一步之外的地方，停留片刻便離開了。其實(shí)她給的錢無外乎是十塊二十塊的，塞在包里我也記不得買了本子什么或是別的小玩意兒。可那時，她總歸是記得我的。

當(dāng)她漸漸干枯下去，縮小下去，漸漸糊涂柔和時，她的小女兒開始在她的床側(cè)忙碌。偶爾遠(yuǎn)在外地的兒子們回來舉辦壽宴。豪華酒店里，兒孫親戚跪滿大廳，大張旗鼓地折騰一番后復(fù)又離去，像未曾來過。她萎縮得只剩骨頭的身體，也只有為她擦洗的小女兒才了解。

我也是偶爾才去，還總是站在離床一步遠(yuǎn)的地方，沉默地望著她。一步之遠(yuǎn)，從一開始，就好像變成了鴻溝，讓我以一個觀望者的身份，觀望一個靈魂最后的歲月，讓我無法握住她的手。

可是，我們有一部分相同的血液，不是嗎？曾祖母！我九十多歲的曾祖母！我母親的祖母！我真的很想握住你的手。讓我握住你的手，跨過那條鴻溝，不去想過去，只是握住你的手，咱們慢慢走。

以上文字寫于去年，我的曾祖母，她還健在，母親去看她，帶的牛肉餅她總能一口一大塊兒。我在文章里寫:我想握住她的手。寫文章時沒能握住，而現(xiàn)在也永遠(yuǎn)失去了這個機(jī)會。她于2012年2月24日離開人世。我說:咱們慢慢走。可現(xiàn)在，她停下了腳步。我依舊如多年前一樣，以觀望者的角度，靜觀她的衰老，靜觀她的消逝。或許會以觀望她的葬禮作為觀望多年的終點(diǎn)，又或者還會這么觀望下去，直到我自己的終結(jié)。那句“讓我握住你的手”再也沒有了意義，蒼白又無力，冷冰冰地諷刺著我的觀望。

又站在兩個房間之前，一間空了，是她的，曾經(jīng)的。腦海中閃現(xiàn)著：火化爐前遺體送進(jìn)的畫面，殯儀館燃燒花圈沖天的黑煙，漢山公墓?jié)窭涞娘L(fēng)，還有臂上墨黑的孝。舅舅拿串佛珠一圈圈念著。“怎么拿個這玩意兒？”“你太奶奶一輩子吃齋念佛，我跟著她，也習(xí)慣了”。話間我逗舅舅幾個月大的女兒，握住那孩子的小手，一直沒有松。轉(zhuǎn)頭望向以前老屋的方向，一座高樓拔地而起。

明師點(diǎn)評：

角度獨(dú)特。作者始終站在一個觀察者的立場，靜觀一個耄耋老人靈魂的漸漸退去。盡管很想握住曾祖母的手，但作者始終沒能上前，沒有驚擾這個已經(jīng)變傻但安詳?shù)纳槐M管我們期待完善老人的故事，但作者并沒有穿插什么回憶，而是立在新生兒和曾祖母各自房間的門之間，靜靜感悟人生間的深情，思索生命的意義。

語言凝練，富有表現(xiàn)力，冷峻平靜中蘊(yùn)含著熾烈和激蕩。“我站在兩扇房門之間。相鄰的兩個房間，一個是新生兒的，一個是她的。門虛掩著，掩住了兩個不同的時光。輕快的，沉緩的；年輕的，蒼老的；明亮的，暗淡的。從門縫里看見她，又端詳起她的手，輕輕撫摸。”這樣的語言使讀者走入無窮的再創(chuàng)作境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