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三記

張迎亞

我一直極想寫一寫我住的“公寓”；仿佛再不寫，就沒有資格留居。

名曰“公寓”，實為學校邊緣一自家開辦的旅社，由一對年逾五十的夫婦經營。女的面目慈善，內心精明，隔不短的時間料理下衛生，咂不出是勤是懶。男的眼睛大，微露兇光，然而人還是和善的，甚或有仗義的品格含于身心；皮膚黑紅，壯實得很，若不出門，總穿一身不很潔凈的睡衣，所經之處，都留下煙草味。他似是“鎮”著一間間排開的宅子，主家、住家，可得無盡安全。

他們的住處不很寬敞，陳設簡單；但逢周末，邀好友一二散坐屋內，輔以酒食，徒然的四壁仿若生輝。由住處而出，穿過不滲日光的小廳，轉身，面見一方瓷磚鋪就的水槽，可供三人同時浣洗。槽壁有多處磕碰，露出內中干澀的水泥；完好處也氳著黃。水槽近旁，是用鋁制薄板隔出的三個小間，其一供淋浴，剩余兩間架構別無二致，然可解一切人的“急時之需”。踱幾步，終得日光，然而，只從高遠的天空漏下極微末的一柱，掉在斑駁而潮濕的地面。這塊四方地兒極狹小，三邊修為住處，剩余一邊儲備閑物，合圍著——幾盆與四境格格不入的花。其中一株的盆細而高，赭紅釉，裝出一副立在深宅大院的架勢，內中養兩朵極嬌嫩的小白花，香如茉莉。

這里的歷史似乎很久，迎來送往，風塵味很強盛。地板普遍為暗沉的橙色，接縫處藏納經年的灰塵，板結為各種形狀的黑斑，不忍俯身逼視。住家生活習慣迥異，清晨，水槽中竟會旋出一坨油黑的散發；架構相同的兩個小間，嗅或見到些許不入耳目的，實屬常事。男女主人諳熟一切，只是做著多年來庸常的細故，設若偶感到被什么污處鉤挖了身心，便先忍著，終成漠視。于是，他們很閑，常立在樓下的烤肉鋪旁，于黃昏時分，帶回滿身——染著暮色與油香的家長里短。

這一切，就不大能夠讓人舒展身心，何況棲居。設若不是去年盛夏，這極為隱秘的“寓所”，怕是不會與我有何干系。

她為著攜我回洛陽探望外公而來。我循著她電話里指明的方位，微仰頭，覷著眼，好容易找見了——腳下是蠕動的人叢，她在一截樓梯盡頭的欄桿處木木地立著，以不知何一種情緒，望向我來時的路。

有些遲疑，上樓，頗不自然地移向前。近了，她新燙的頭，看起來緊致而精美，但終究少了點親切。像接待某個疏離很久的故友，她攥足了勁力和美意，輕笑，領著我——“快進來吧！這里跟‘仙洞似的”。這言語，我記得清楚。

我始終顧盼著，暗贊這“寓所”內中的別一番世界。

從小到大，外住的經歷不多；唯一的幾次，是隨家人旅游時入住過賓館，裝潢精美，環境整潔，筋骨得以展延。然而，總有種“程式”的味道含在舍內梁間，住宿本身，就褪得極為微末了。

只一夜，我就隨她離開。記得那晚整屋的清涼；她蜷在我復習功課而大開的燈里的睡影，我卻想徹底忘卻。

約摸十歲那年，隨爸爸去長島旅游，歇腳在一戶“漁家樂”。自家經營，松爽而閑適，是次風致獨到的外住。女主人見多了世面，身姿娉婷、笑容溫婉地上些酒菜，給包括爸爸在內的——那些光著膀子劃拳的男“青年”。

“阿姨，您這里能不能成月地住？怎么收費？”主家的居處，依舊清簡、陰暗。

“行啊”。說著，女人從床上坐起——仿若她已這般，散躺了一年，自我離開那天。

我的屋很小，除一張床，一個小幾，別無落腳之地。分次置備生活用品，張羅起我清寂的生活。屋外，可以遙遙望見我的窗口；屋內，則適意地將外界全然拋卻。置身于蕪雜和離奇，卻享有這等奢侈的寧靜，是種怎樣的欣然。

獨住的因由，多半為了“創作”之便利。時久，我摸清了天亮的確切時間——春末夏初時，寅時將盡，天色，由黑瞬時跳蕩成黛青了；我知曉，四時五十八九分！每近這時點，我于荒寂里浮出微笑，眼珠向左一輪，屏氣，鉚足了勁兒欲要轉身，望向身后高懸的一角狹窗——仿佛要將那黛青而鬼祟的天亮，逮個現形！

因著種種，我時常錯過那跳蕩的瞬間。不愿就此罷休，披衣出門，向樓梯走；或近些，只踱到那承得日光的四方形地界兒。立在其中一邊，仰面，可看的只有“四角的天空”；與往日不同的，只是顏色——它在和屋頂相接的一圈，隱隱現著微紅了。更可說的，還是樓梯邊——

靠近樓梯，是一道鋁合金大門，框架粗壯，給人安全感。這是清晨五點多，掌鑰匙的兩口人，許正做著整夜最后的夢呢，就留給我了，一副被框范而分割的世界。未洗漱，只穿一件單衣，我簡省而坦誠地面對著眼皮底下——此刻的短街。它暗灰色，因絕無人跡，故被濾出幾分肅穆，幾分清潔。有誰能想，它將于一個時辰后漸變黏稠，負載上無量復雜的元素，直到全無容顏。

如今，于身于心，諳熟了這里的一切。

已是初冬。天幕，不再于寅時將盡跳蕩著亮起。悵然若失地推門，聞到的只是一種陳腐，略帶榨菜味的怪異氣息。

“寓所”住久了，竟習慣于浸著這里的風塵味，務一切當務之事。

公寓“三記”，實為“三住”，我皆躬受親嘗。但求留居，絮述成文，是為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