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元江
《文史雜志》2011年第1期上發表了筆者題為《三星堆青銅樹“一龍·九鳥·十二果”析》一文。拙文對一號青銅樹古歷法內涵作了初步分析,認為這株青銅樹彰顯著古蜀人的太陽、月亮、大火星崇拜,并以九只青銅鳥、十二顆青銅果、一條青銅龍分別作為“十日歷”、十二月農歷、“火歷”的象征物來同樹祭祀。如此獨特的手法和非凡的構思,背后應該有深刻的社會原因。如果進一步將這一文化現象與中原地區遠古時期發生的“九黎亂德”、“后羿射日”等事件做一分析比對,似能看出古蜀與中原之間,在歷法演替過程里存在某些值得關注的差異。
中原“十日歷”與“九黎亂德”、“后羿射日”
三星堆一號青銅樹上棲息的九只青銅鳥,象征著輪值巡天的十個太陽,是“十日歷”的具象物。“十日歷”由西羌系統的黃帝陰陽五行歷演化而來,當是遠古自然科學和哲學思想的成功結合。黃帝成為天下盟主時,“十日歷”隨黃帝族團向四方擴散,包括中原地區。黃帝命“羲和”(官職)負責觀察太陽出沒方位以定時節,昭示天下,萬眾仰服,為尚處于漁獵采集階段的各族系所尊奉。
但在黃帝族團衰落后,即到了少吳、顓頊時代,屬于炎帝族團的九黎族系廢棄“十日歷”,導致天下“廢時亂日,歷數失序”,即《史記·歷書》所說的“九黎亂德”、“三苗服九黎之德”。“九黎亂德”就是九黎打亂黃帝“十日歷”,推行另一種“德”——即三苗也信服的但尚嫌疏闊的原始農歷“火歷”。“火歷”以大火星(亦稱“大火”或“火”)在天空中的方位判斷時節,為已進入農耕階段的屬于炎帝族團的九黎、東夷(商人先民)、三苗、南蠻等族系所尊奉。
在一號青銅樹上,“火歷”被物化成青銅龍。這是因為青銅龍首先象征的是東夷最崇拜的東方蒼龍星座(亦稱龍星),而蒼龍星座是由七宿組成的,其中的“心宿二”即為大火星,故而蒼龍星座也象征著“火歷”,那條青銅龍當然也是“火歷”的象征物。炎帝族團推行“火歷”,設置“火正”(官職)負責觀察大火星(或蒼龍星座)在天空中的方位以定時節,供百姓使用。“無論是東夷集團還是苗蠻集團的傳統文化中,都可以找到火正這種天文官名。”(陳久金等:《中國天文大發現》第29頁)可見“火歷”與“十日歷”大相徑庭。
在中原,“九黎亂德”是對“十日歷”的否定,但最形象的打擊莫如“后羿射日”。據載,羿原本為帶羽毛的箭,代表一善射的屬東夷族系的強大部落;羿又為該部落歷代酋長的稱號而非一人。傳說一:“堯乃使羿上射十日”;傳說二:夏帝太康失國,為夷羿取代。總之,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實際是指上古的歷法變革——否定“十日歷”,推行“火歷”。“后羿射日”故事之所以廣泛流傳,是因為“十日歷”立論有缺陷,即“天有十日”所致一試想在旱魃肆虐,尤其是天空發生氣象學的“幻日”現象(太陽周圍出現若干個太陽虛像)的時候,古人自然會把干旱歸咎于太陽:“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可能后來凡遇到旱災均如是責怪,每逢此時便有善射的羿出來射殺九只烏鴉以祈雨。“羽脫血濺”的場景足以瓦解眾人的“十日”信仰。
三星堆“十日歷”、“火歷”一樹同祭
三星堆一號青銅樹既體現了宗教的肅穆,又充滿了世俗的浪漫,足以見古蜀國至少在魚鳧之前,似乎沒有受到中原地區那種絕對排斥“十日歷”的“九黎亂德”、“后羿射日”等事件的影響,反而讓“十日歷”、“火歷”同在一株青銅樹上共享祭祀,何能如此?、
竊以為,這首先與古蜀國中的古羌族有關。不少學者指出,創造三星堆文明的主人是“古羌-蜀族團”。顯然這一民族混合體的主導者當為古羌。盡管在中原地區,“十日歷”作為歷法早在少昊、顓頊時代就受到排斥;但在遠離中原的蜀地,九只青銅鳥仍然顯赫地出現在三星堆青銅樹上,意味著“十日歷”在古蜀的地位未曾動搖。這表明,從蠶叢、柏灌到魚鳧(大約對應在中原的早夏至殷末周初)的一千多年里,古羌族裔在“古羌-蜀族團”中占主導地位的狀況未曾改變;同時也表明,魚鳧氏蜀國經濟結構或許尚處在漁獵采集向農耕經濟緩慢過渡的歷史階段,“十日歷”仍有信仰基礎。當然也不排除其中體現著古羌人對其先祖——黃帝族系陰陽哲學智慧的追念和對“十個太陽”神話的炫耀。
其次,與古蜀國中的蜀族有關。當時的蜀族除先于蠶叢而來的更早期的羌人外,應多為蜀地土著(原住民)。蜀地土著與我國南部和西南部民族有著淵源關系。西漢以后的濮越、焚僚、夜郎等民族的先輩們很可能都曾是蜀地土著的族源。他們在上古時期要么本身就是蜀地原住民,要么陸續從盆地周邊或北上或西進,逐漸演變成蜀地土著,其文化和外貌體型與古羌人有差異。九黎與黃帝同時代,是由以炎帝和后來的蚩尤為首領的眾多部落組成的部落聯盟(包括三苗、南蠻集團)。濮越、焚僚、夜郎的先輩們僅從其發生地域看也應包含其中。所以蜀地土著中很可能就有九黎后裔,也就是說古蜀國民族混合體本身就有著九黎血脈和九黎文化,那條青銅龍——“火歷”的象征物則理應出現在青銅樹上。
再有,與這株青銅樹體現的超族團包容性有關。據載,從商代中期開始,殷商調整對蜀政策,如肖易先生在《創四川·蜀人與商:戰爭與和平》一文中說:“在友好旗幟下,商朝巫師時常‘至蜀有事,到蜀地舉行祭祀儀式”。商朝巫師們定會把這條青銅龍理解成蜀人對殷商的尊敬(商人崇拜蒼龍星座,視大火星為族星)。這是古蜀對殷策略的需要,也是商文化影響所致。既然殷商時常派巫師到蜀地祭祀,那么盆周山區的小部落、小族群,以及云南、貴州眾多的部落族群更要到三星堆祭祀朝拜了。他們中有的原本就是南下的古羌族后裔,有的是羌人和當地土著融合后形成的新民族體,有的可能本身就屬于九黎部落聯盟里的三苗、南蠻族系。所以“十日歷”、“火歷”一樹同祭,體現的正是三星堆“天下祭祀中心”的大胸懷。
總之,透過一號青銅樹可判定,在魚鳧氏蜀國里,“十日歷”和“火歷”沒有相互排斥,也就不存在“九黎亂德”之事,但不能就此肯定中原廣泛流傳的“后羿射日”對古蜀國沒有影響。當然在三星堆里找不到線索,不過可以從與古蜀人有淵源關系的彝族傳說中找到某種關聯——在彝族版的“后羿射日”里,“后羿”變成了彝人始祖“支格阿魯”。他為挽救天下蒼生,彎弓射下六個毒太陽、七個毒月亮。這儼然是為民除害的英雄之舉,似乎和歷法變革不搭界。或許直到杜宇氏蜀國出現,在成都金沙冉冉升起“太陽神鳥”(金箔)之后,才標示著古蜀歷法發生了一場大變革。
結語:中原地區早在少吳、顓頊時代就發生了針對“十日歷”的劇烈的歷法變革,留下“九黎亂德”及后來的“后羿射日”等神話傳說。而對應在商代,時代晚了千余年的魚鳧氏蜀國卻未受影響。他們鑄造了這株集古蜀天文歷法之大成的青銅樹,將可望不可即的太陽、月亮、大火星以及概念化的“十日歷”、十二月農歷、“火歷”物化成人們瞧得見、摸得著的實證,讓其成為三星堆一“天下祭祀中心”的中心祭祀之物,讓有著不同歷法信仰的部落或族群在這株青銅樹下都能得到上天的啟示和神靈的眷顧。其真可謂上古歷法科學、祭祀文化和青銅技藝的絕妙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