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鴻飛
【摘要】韓非子的傳播思想是中國古代社會傳播體制的主要依據。為了建立一個君主集權的政治制度,最終實現富國強兵的目的,韓非子構建了一個三級傳播模式,這一模式由“法術之士—國君”、“國君—臣子”、“官吏—民眾”這三個自上而下的層次構成,以君主集權為核心,用“法”、“術”、“勢”加以嚴密控制,體現出高度一元化的特征。
【關鍵詞】韓非子;一元化;社會傳播體系;三個層次
在春秋戰國這個中國文明的重要調整期,先秦諸子各個學派的傳播活動非常活躍,然而就傳播理論而言,最為成熟的當屬法家思想的代表人物韓非子。韓非子的傳播思想與其整體學術思想相輔相成,是為其鼓吹的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制度服務的。他的傳播思想的主旨是建立一個為專制君主服務的高度一元化的社會傳播系統,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冷酷而又理智地精心構建了一個自上而下,以“法”、“術”、“勢”嚴密控制的三級社會傳播模式。這一模式由三個層次構成,分別是“法術之士—國君”、“國君—臣子”、“官吏—民眾”。這個傳播模式被當時的秦國采納并付諸實踐,在幫助秦國加強君主集權、推行富國強兵的政策實施方面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秦統一以后,建立了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政治制度,這一傳播模式隨之被制度化,之后的歷朝歷代也基本沿襲了這一制度和相應的傳播模式。因此,韓非子的三級傳播模式可稱為中國古代一元化社會傳播體制的藍本。
第一個傳播層次:法術之士—國君
在這個傳播層次上,韓非子認為必須以受眾為中心,運用各種說服的技巧,使國君接受法術之士所傳播的法家政治思想。
韓非子所謂的“法術之士”是指那些有經世治國的才能和抱負、能夠使國家富強的法家人物。在先秦諸子中,法家的主張是最為新穎和進步的,他們所倡導的君主集權和富國強兵的政治主張,在當時符合了時代變革和社會制度重建的需要,所以法家之學能夠見用于時,并以之取天下絕非偶然。但是法術之士要想推行其政治主張也并非易事。盡管法術之士的主張從根本上說是與國家的公利相一致的,有利于君主位尊身安,但是由于國君自身的弱點和既得利益集團的阻撓,“法術之士”往往不能為君主起用或信任。秦孝公任用商鞅、楚悼王任用吳起變法,國家日漸強盛,但是商、吳二人卻最終慘遭殺害。由此可見,“法術之士—國君”這個層次的傳播有一定難度而且風險很大。在這個層次的傳播中,因為受者是操縱生殺大權且喜怒無常的國君,作為傳播者的法術之士在傳播中處于相當不利的地位,所以整個傳播過程必須完全以國君為中心,善于把握國君的心理并掌握高超的游說技巧,這樣才能說服國君接受自己的建言,同時免除殺身之禍。
關于說服的技巧,韓非子在《說難》篇中歸納如下:第一,“知所說之心,以吾說當之”。游說之前,必須要研究透徹國君的好惡,以國君的愛好或看重的東西去迎合和打動他,這是成功的第一步。據《史記·商君列傳》記載,商鞅初見秦孝公時,先說以帝王之道,秦孝公直打瞌睡,繼說以霸道,秦孝公漸漸感興趣,最后說以“強國之術”,便立即采用了。“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后說焉。”第二,交情不深不能說盡心中的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忘;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此者身危”,這是強調傳者要逐步建立起與受者之間的信任關系,不能在互相不甚了解的情況下無所顧忌地建言,否則容易引起猜忌,不但建議不被采納,反而會招致禍患。第三,“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這是說要懂得粉飾君主自鳴得意的地方而掩蓋他所認為恥辱和避諱的地方,要時時突出君主的高明而不是表現自己的能力,從而取悅于君主,得到他的信任和親近,方才可以盡情地施展自己的智慧和口才,最后達到傳播“法術”的目的。
在這個傳播層面上,韓非子處處強調要以受眾為中心,從受眾的實際需求出發,積極把握受眾的反饋信息,并時時照顧到受眾的心理承受能力,這不僅在先秦諸子中是獨一無二的,也堪稱傳播史上最早的“受眾中心論”[1]。從現代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韓非子所傳播的政治主張因為符合受眾的現實需要而得到認同和采納,他對受眾的心理的迎合加強了傳播的效果。美國心理學家多溫·卡特賴特創立的卡特賴特模式同樣證明:只有符合受眾本身的已有的認知結構和目標時,才有可能說服受眾采納傳者的建議。[2]從這一點來說,韓非子的傳播理念是超卓的,只可惜這一理念僅限于游說國君這個傳播層面上,而沒有應用于整個社會的傳播模式,這是韓非子的局限所在。
第二個傳播層次:國君—臣子
在這個傳播層次上,二者關系的實質是交易和博弈,國君作為傳者雖然占有“勢”的先機,但是卻要時時用“術”和“法”來協調國家機器運行中的信息交流與控制的過程。
這個層次的傳播其實是統治階層內部的信息傳播和利益調節,但是由于君臣利害不同,沖突時有發生。儒家主張用禮義忠信來調節君臣矛盾,這是建立在封建宗法制度“親親”基礎之上的。而到了布衣卿相的年代,君臣之間大多已經沒有血緣關系了。韓非子認為人的本性都是自利的,連父母子女之間尚且各自懷著自利之心、彼此用計算之心相待,何況君臣之間并無父子之情呢?所以君臣之間根本不可能有禮義忠信之道的存在,所存在的只是利益的交換而已。既然君臣之間是利益的交換,那么利益的沖突就不可避免,所謂“上下一日百戰”,乃至發生重臣弒君竊國的情況也并不奇怪。所以韓非子反復提醒國君,臣子的順服并非出于骨肉之親,而是迫于國君的威勢,如果國君因此而懈怠,就會被臣子所挾制甚至篡位。要想避免“奸劫弒臣”,就必須掌握傳播的主動權,用“法”、“術”、“勢”來鞏固君權和自上而下的傳播秩序。
君權以武力作為后盾,操臣下生殺大權,已經擁有了天然的威勢,但是與龐大的官僚體系進行博弈,僅僅依靠自然之勢是遠遠不夠的。國君雖然有至高無上的威勢,但是以一人察百官,難免精力不濟,所以必須用“權術”操控整個官僚系統,對這個系統內部的傳播過程進行嚴密控制,從而進一步加強君權之“勢”。具體方法主要有以下幾種:第一,任能授官,以政績考核能力。第二,“循名責實”,考察臣下的進言是否言行一致,是否欺騙和夸夸其談,然后作為賞罰的憑據。第三,“聽無門戶”,就是胸無成見、廣開言路。第四,鼓勵告奸,用連坐和厚賞鼓勵下屬互相監督和揭發,并多設暗探和耳目,“使天下不得不為己視,使天下不得不為己聽。故身在深宮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內”(《韓非子·奸劫弒臣》)。第五,深藏不露,使臣下無從揣摩國君喜怒好惡,只好把所見所聞的真實情況一五一十地反映給國君。第六,用詭詐的方法來反復試探臣下是否誠實。
韓非子之所以特別強調以“術”駕馭臣子,是因為君主集權制的形成同時也造就了一個復雜的官僚系統,這個官僚系統是君主能夠實行專政的必要工具。君主最終的統治和傳播對象是民眾,然而君主不可能對民眾直接進行傳播,必須通過官吏這一中間環節來實現,故“明君治吏不治民”。在整個社會的傳播結構中,官吏如網之綱,民如網之目,綱舉則目張,所以國君對官吏的有效控制是國君掌控整個社會傳播秩序的中心環節和關鍵所在。然而官僚制度一旦形成便會具有某種程度上的自主性,有它自己的發展和運行的軌道,不再完全隨君主的主觀愿望而轉移了,就像小說《弗蘭肯斯坦》里面的怪物:弗蘭肯斯坦創造了一個怪物,但怪物獲得了生命以后便不再是主人所能控制的了。[3]318當至高無上的君權面臨官僚制度的挑戰時,韓非子的“術”就成了駕馭這個“怪物”的秘密武器。后世的君主之所以多好申韓、黃老之學,潛心專研“帝王之術”,其原因也不外乎此。
君臣之間的傳播過程中,較量和博弈如影隨形,國君除了要陰用權術,還需要明用法度來維護君主的威勢,用“法”來鞏固“君尊臣卑、崇上抑下”的傳播秩序。韓非子認為所謂“重臣”(指權勢過重的臣子)是干擾這一秩序的主要障礙,“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重,必易主位”(《韓非子·愛臣》)。為了防止重臣擾亂傳播秩序,韓非子提出依法抑制重臣:其一,嚴格控制分封,以免封建割據破壞統一的傳播格局。其二,取締私人武裝,不允許大臣擅專兵權和財政權。武裝力量和財政是傳播秩序的保障,一旦落入人臣之手必然會威脅現有秩序。其三,臣下不得有刑賞及用人之權。刑賞權和官吏任免權是君主控制臣下最重要的權柄,落入臣下之手,就失去了對傳播系統的控制權。其四,禁止臣下結交私黨,取締私朝。私黨和私朝形成了國家傳播體系之外的獨立傳播渠道,不但脫離了國君的掌控,還極大地擾亂了官方的傳播秩序,必須嚴厲打擊。韓非子認為社會傳播的多元化將產生游離于君主掌控之外的公共領域,增加君主執政的困難,因而主張對官方傳播體系之外的所有傳播形式和渠道予以取締,所以他所構建的社會傳播模式具有高度一元化的特征。
第三個傳播層次:官吏—民眾
在這個傳播層次上,官吏以強權來實現對民眾的強制傳播,整個傳播過程中,民眾是被動接受的,并且絲毫沒有選擇的余地。
官吏代表國君實施對民眾的傳播,所挾的是體制之“勢”和“法”的權威,在傳播中處于絕對優勢地位,頒布法令并強制灌輸給民眾,再課以監督,確保傳播的效果。而作為受眾的普通民眾,必須“以吏為師”、“以法為教”,無條件地接受傳者的灌輸并加以執行。在這個層次的傳播中,官吏是教師,也是法官,是傳播活動的中心,控制著傳播的全部過程,而傳播的內容只有一個,即官方頒布的法令。至于作為受眾的民眾,韓非子認為他們心智低下且好利惡害,只需用獎賞和刑罰就能夠利誘和逼迫他們就范,因此對民眾的傳播完全不需要顧及民眾的需求和反饋,只需要讓民眾知曉法令所鼓勵和禁止的具體內容,并確保其“言行必軌于法”就可以了。
韓非子認為,“法”作為社會傳播的唯一內容和傳播活動的唯一規范,必須符合以下五個原則:第一,“必因人情”,即法之所設要符合人性;第二,法令要得以傳播,必須使民眾能知易行,法令的文字必須明確清晰,法令之約束應從眾不從賢;第三,法令要明文公布,盡可能地廣為傳播;第四,要保持傳播內容的一致性和穩定性;第五,其內容必須完備詳盡,使民眾一切有法可依、不失其范。
為了確保“法”的傳播效果,韓非子在社會傳播中提倡“一法、一言、一教”的傳播原則,即統一思想、統一言論、統一價值標準。為了達到這一點,必須“以法勝民”,用強權壓制、愚化人民,除了政府所傳播的“法”之外,民眾不需要也不允許去探究其他的知識。秦始皇和李斯根據韓非子的這一傳播原則在中國開創了一個反智的新政治傳統,“焚書坑儒”則是韓非子反智論在政治實踐上的最后歸宿。[3]298漢武帝表面上采納了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實際上只不過是用儒學來粉飾這一反智的君主專制傳統,開創了中國傳統社會“陽儒陰法”的政治傳播格局。由此可知韓非子對中國政治傳統和社會傳播模式的影響,遠遠超出了一般的常識了解。
韓非子認為“法”的傳播基礎是利用民眾的趨利避害之心加以引導,立出刑賞之道,賞以利誘,刑以禁害,從而實現整個國家利益的最大化。這一點與現代法治精神頗為符合,也是法家超越同時代的諸子學說之所在。但是韓非子過于崇尚國家意志而忽視組成國家的個人的復雜性和需求的多樣性,最終難免走上極權主義道路。他認為,由于民眾智能低下,必須服從國君的法令才能實現其長遠利益和最大的“公利”,因此建立一個一元化的傳播體系是實現富國強兵的終極目標的必要途徑,在這個傳播體系里,民眾不能也不需要擁有話語權,只需要聽從官吏的灌輸,嚴格遵守法令的規范就可以了。韓非子曾將民分成“死節之民”、“全法之民”、“生利之民”、“整轂之民”、“尊上之民”、“明上之民”,除這六種對君主政治有用的人民外,其他皆在懲罰乃至誅絕之列。所以郭沫若說:“事實上韓非所需要的人只有三種,一種是牛馬,一種是豺狼,還有一種是獵犬。牛馬以耕稼,豺狼以戰陣,獵犬以告奸,如此而已。”[4]除此之外,對于其他有自主意識和有反思能力的庶民,韓非子把他們稱為“五蠹”,認為他們無用而且有害,主張堅決鏟除。就連像許由那樣避世無為的“恬淡之士”,因為不能為人主所用,也應當鏟除。由此可見,在韓非子看來,作為受眾的民眾,不僅不能有輿論的自由,連思想和生活方式的自主權也要剝奪,必須被塑造成為整齊劃一的信息接收機器。這正是韓非子在歷史上飽受詬病的原因所在。正如呂思勉所說,法家最大的局限是無分于國家和社會,誤以為社會的一切利益都可以由國家做工具去達到,將國家的權力擴張過度。[5]韓非子高度一元化的傳播模式的最大弊端也正在于此。民國時期章太炎也曾明確批評“韓非有見于國,無見于人”,認為他設計的模式“無慈惠廉愛”之心,雖可能造就強大的國家,其結果卻將是使人不成其為人。[6]
結語
在韓非子構建的三級社會傳播模式里,國君是核心,一切傳播活動都要以國君為中心,國君的意志和需求凌駕于一切臣民之上,因此在這個體系中的每個層面上,傳者和受者的地位都是不平等的,代表國君意志的一方始終在傳播過程中處于優勢地位。因此,這個傳播模式是按照君主集權的原則建立起來的,是由國君和代表國君意志的官僚行政系統牢牢掌控的,國君用“法”宣示傳播內容、用“術”來調整傳播的策略、用“勢”來進行傳播過程的控制,從而把整個國家整合為一個高度一元化的社會。然而國家的權力終究不可能無限度擴張,社會的分化也是無法消失的,極端的壓制只會引發更大的反彈,靠強權建立起來的秦帝國僅歷二世而亡。有鑒于此,漢以后的統治者雖然沿用了這一傳播模式,但也相應地做出了一些修正,部分地開放了私人和學術領域的傳播,形成“陽儒陰法”的雙重傳播形態。這種明顯打上一元化烙印的社會傳播體制始終是中國傳統社會傳播形態的主流,其影響到現代依然清晰可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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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太炎.國故論衡·原道下[M].上海:上海大共和日報館,1912:170.
(作者為廣西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講師)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