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式話語在中國語境中的傳播

葉青青

【摘要】本文以20世紀30年代在中國上海出版發(fā)行的流行雜志《玲瓏》為例，來追尋如今已經(jīng)為中國人所熟知的“健美”一詞是如何伴隨著近代“體育”觀念的發(fā)展而在中國出現(xiàn)的。當年這樣一本流行時尚雜志對“健美”概念的介紹和推廣，既可以折射出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的時代大背景，又可以展現(xiàn)近代國人在接受外來詞匯時的理解方式和能動性。

【關鍵詞】健美；《玲瓏》雜志；翻譯；傳播

現(xiàn)代漢語中的許多詞匯都來自西方，這種新詞匯的引進，大概自清末國人對西方著作的翻譯和介紹開始。新詞匯的出現(xiàn)，從各個方面深刻影響了近代中國的思想。早期西方傳教士為了傳教需要而編纂的語言字典（如馬禮遜的《華英字典》），國人在與洋商打交道的過程中發(fā)展起來的洋涇浜語（Pidgin），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翻譯介紹的大量西學著作，中國境內(nèi)的各種流行報刊，甚至某種日常消費、娛樂活動等都在不同程度上成為西方外來詞匯在中國語境中生根發(fā)芽的土壤。而在對“健美”這一外來詞的翻譯和介紹過程中，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出版發(fā)行的一份流行女性周刊《玲瓏》就成為這樣一種傳播中介。

一

今天，當我們說起“健美”時，不由得會聯(lián)想到健美操、健美比賽和健美先生等一系列與身體鍛煉和肌肉發(fā)達有關的運動和形象。而實際上，在20世紀30年代以前的漢語詞典中，關于“健美”一詞卻很難尋覓其蹤影，中國民眾對“健美”的認知，要歸功于20世紀30年代的《玲瓏》雜志在“國難”時期對該詞匯的翻譯和引介。

《玲瓏》雜志創(chuàng)刊于1931年，到1937年停刊為止，共出版298期。［1］其辦刊宗旨是“增進婦女優(yōu)美生活，提倡社會高尚娛樂”［2］，并在每期封面上宣稱自己是“婦女界唯一的喉舌，向男子發(fā)動進攻的唯一武器”。雜志開本亦如其名，嬌小玲瓏如撲克牌般大小，可袋裝。

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是當時世界第五大的國際大都會，號稱“東方巴黎”，物質的豐富，帶來現(xiàn)代印刷文化的大繁榮。當時的上海被稱作“雜志的麥加”，僅1933年就出版了至少215種雜志，還出現(xiàn)了專營雜志的書店——上海雜志公司，1933年也因而被叫做“雜志年”。［2］根據(jù)1933年6月刊登在《玲瓏》上的“全國婦女報紙雜志調查”，中國的主要大城市里，有32種不同類別的婦女期刊。［3］而出生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的《玲瓏》雜志，與同業(yè)之間競爭的激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但其流行程度，用張愛玲的話來說就是：“30年代上海的女學生手上總有一本《玲瓏》。”［4］

20世紀30年代也是近代中國的“國難時期”。同時期左派激進女性雜志強調的是政治參與、男女平等、愛國主義運動，而《玲瓏》談論的卻是怎么穿衣、怎么擇偶、怎么學習電影明星，不過在推行體育與健美方面《玲瓏》卻是獨樹一幟。1931年，《玲瓏》開辟了一個用體育照片和文章來提倡體育、促進健康的專欄，并呼吁讀者提供相關的材料。1932年的一個編者按指出：“我們的雜志專門刊登體育消息，特別是婦女的。”［5］而介紹健美這樣的西式概念和倡導婦女的強健體魄，對于《玲瓏》的編輯來說，是向女性讀者推廣各種體育運動的最佳途徑。

作為一種生活實踐和理念，西方對“健美”的認識主要受到20世紀早期流行于歐美、特別是德國的“生活改良運動”的影響。［6］該運動的倡導者通過運動、體操、舞蹈和以流行衛(wèi)生（包括戶外運動、飲食、衣飾改革以及強調陽光和裸體主義的自然療法）為中心的“身體文化”，樹立了對“健”和“美”的虔誠信仰。追求“健”和“美”的目的是重獲“真實的”、“自然的”生命力量來抵御“人工的”現(xiàn)代文明。由此，“健美”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首先是作為一種生活觀念，強調的是自然和健康的生活方式所帶來的天然美感。而隨著這種樸素、簡單的生活觀念的提倡和推廣，人們對于“什么是美”的認識開始發(fā)生變化，從而產(chǎn)生了與強調化妝打扮、衣著華麗的現(xiàn)代都市“摩登女郎”所代表的“人工美”相對立的新的審美標準。而為了獲得這種自然、健康的美，人們開始強調對身體的鍛煉和約束，于是“健美”又逐漸演變?yōu)橐环N體育運動。

從1933年起，《玲瓏》宣布“本雜志特別關注健美”，并開創(chuàng)了《美容顧問》欄作為爭論健美的主要論壇。［7］在其中的一個編者按里，《玲瓏》要求讀者把注意力從婦女的臉蛋轉移到身材上，宣稱“化妝是暫時的，有欺騙性的，但健美是自我完善，如持之以恒，（美麗）會一直持續(xù)到老”。“所謂健美，并非是指大塊頭或胖子，也不是指涂脂抹粉的粉雕美人，而是指有豐滿的體格、健康的顏色和有活潑舉動的人。”［8］

二

通過體育培育的健美是西方的、現(xiàn)代的，是中國都市女性走向現(xiàn)代化的必備條件，甚至也是近代中國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玲瓏》在譯介健美的過程中，極力要向中國讀者呈現(xiàn)的一種社會進化論。

在《玲瓏》的譯介中，“健美”首先是作為一種現(xiàn)代時尚和審美觀念進入中國的。通過刊登西方婦女參加各種體育運動、擺出不同運動姿勢的照片，《玲瓏》向中國讀者展示了女性如何通過體育鍛煉獲得健美的體格，那些有著“健康曲線”的西方婦女的裸畫和裸照也被用來勸說中國婦女將注意力從漂亮臉蛋轉移到健康體格。而大量好萊塢明星的絢麗形象更是幫助確定了健美成為一種現(xiàn)代時尚與審美標準。與此相對應的是《玲瓏》對中國女運動員形象的推崇。當中國女運動員留短發(fā)，穿T恤、短褲的形象在流行雜志中傳播時，健美作為新的審美觀念成為當時穿高跟鞋、旗袍和燙發(fā)的苗條美人所代表的都市時尚標準的鮮明對比。

當“健美”作為一種新的都市時尚和現(xiàn)代審美觀念被中國的讀者接受和認同后，通過“健美”而獲得的強健體魄和自然健康的美成為“時代新女性”的象征。《玲瓏》認為，從傳統(tǒng)的林黛玉式的“病態(tài)美”向現(xiàn)代的“健康美”的過渡是一種“進化論式”的社會進步。強健的體格這時被認為是現(xiàn)代男女擁有堅強意志、高尚品格、遠見卓識和偉大希望的基礎，體育場上的體格訓練和心智訓練被當做是“新女性”的必要條件。［9］由此，建立在體育與健美基礎上的別樣“新女性”形象，逐漸成為濃妝華服的“摩登女郎”的對立面，被體育和健美滋養(yǎng)的愛國、純潔、道德的婦女成了墮落的歡場人物的視覺對照。

同時，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面臨深重的民族危機關頭，與政府的愛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相呼應，《玲瓏》也一再呼吁婦女要為民族犧牲，在政治上教育自己，擁有勇氣、力量，以及和男子一樣結實的身體。1937年日本侵犯華北前夕，《玲瓏》的主編就敦促女性說：“今天婦女的緊急任務是團結起來為民族解放運動而斗爭，因為所有公民，無論男女，都應在‘國難時期奮斗”。[10]于是，通過體育運動獲得健康而美麗的身體，從而像西方婦女一樣，能夠從事職業(yè)工作，自食其力、自力更生，進而讓中國擺脫“弱母無強子”的種族劣勢，成為《玲瓏》在譯介健美時的重要訴求。尤其在國民政府發(fā)起的“新生活運動”中，“健美”所崇尚的自然、樸素的生活方式被當做“國難時期”勤儉持家、獻身社會的民族精粹加以提倡，而通過體育和健美提高國民身體素質和公民道德，成為實現(xiàn)強國保種、挽救民族危亡的政治理想。

終于，在《玲瓏》這樣的流行雜志的推動下，西方關于“健”和“美”的理想，被譯介為“健美”，進而成為中國婦女現(xiàn)代性的一個重要標志。然而，對裸露身體、豐胸、肥臀、細腰、赤足、勻稱的身材、健壯的腿等身體部位的審美強調，與傳統(tǒng)中國文化強調“禮義廉恥”、“女正則家正”的國民精神與道德觀念又發(fā)生了沖突。健美的流行與有傷風化的指責，成為都市女性在接受這一西方現(xiàn)代理念時必須面對的兩難境地。高云翔認為，這是20世紀30年代有關健美的論調中最基本的矛盾。而矛盾的深層正是中國渴望現(xiàn)代化的復雜狀況。要顯得現(xiàn)代化，中國需要保持一定程度的西方都市、世界主義；要確認中國的獨特身份，中國又必須努力尋找和定義民族的精神、道德和文化精髓。婦女的身體成為兩者沖突的場地。一方面，國民黨政權要廢除婦女身體的“封建”和“落后”限制來表示進步；另一方面，婦女身體從國家政權控制的解放被抨擊為西化，有傷新生活運動所提倡的傳統(tǒng)道德和民族精神。[11]

三

通過《玲瓏》雜志譯介的“健美”理念，從一種崇尚樸素、自然的生活方式，演化為一種參加體育運動、進行身體鍛煉的都市時尚，進而又被當做一種通過健康的身體表現(xiàn)出美的現(xiàn)代審美觀念，由此展現(xiàn)了在變化的時代背景下中國女性的新形象。而且，在中國30年代的“國難時期”，健美更是與中國民族精神和公民道德自律相聯(lián)系，強調的是對女性身體的約束與規(guī)訓。

由此可見，西式話語在中國語境中的傳播，不僅僅因階級、種族和社會性別的不同，而讓受眾對話語的理解產(chǎn)生偏差，不同時代、不同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條件，以及不同群體有關身體的文化與特定社會所處地域及其環(huán)境因素的相互作用也會產(chǎn)生相當大的影響。

當年，《玲瓏》這樣一本流行時尚雜志對“健美”概念的介紹和推廣，一方面折射出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的時代大背景，另一方面也展現(xiàn)了近代國人在接受外來詞匯時的理解方式和主觀能動性。近代中國對“健美”的理解，既包含了中國讀者對來自西方的現(xiàn)代性的渴望和認同，如將白人女性作為“健”與“美”的理想偶像；又被迫融入民族主義的敘事框架，強調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女性美德的堅持。因此，在“健美”的譯介中，存在著矛盾心理。而當國家政權通過新生活運動，介入到對女性身體的規(guī)訓和對公民道德的控制時，這種矛盾就被更加放大和擴張了。個體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以及如何對自己的身體進行鍛煉和約束，在與公民道德、愛國主義和民族救亡的內(nèi)涵相聯(lián)系后，上升到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層面，從而也被打上更多民族、階級和時代的烙印。

而且，在將“健美”介紹為一種新的審美標準時，《玲瓏》對什么是健康的、什么是美的認識始終以西方的白人女性作為參照系，而全然不顧國人在種族、歷史和文化等條件上與西方國家人種的差異。當它把“健美”當做一種現(xiàn)代體育運動，強調對女性進行身體塑型、意志鍛煉，從而打造現(xiàn)代新女性形象時，又一味推崇中國女運動員的身體結實、體格強健、不化妝、留短發(fā)等外在表現(xiàn)，而不考慮每個女性在體質、性格、職業(yè)和教育文化上的差異，使得人人屈服于這樣的社會集體壓力。

因此，我們在看到“健美”這一西方詞匯通過文化翻譯進入中國語境后發(fā)生的意義變化的同時，也應該認識到，通過不同的傳播渠道和承載物的中介傳遞作用，媒介本身的特性和立場也會對我們今天所認識的“健美”這一概念產(chǎn)生影響。如果不是《玲瓏》，如果不是站在女權主義的立場上，人們對“健美”的解讀又會有怎樣的不同呢？

參考文獻：

［1］張競瓊，曹彥菊.《玲瓏》雜志在中西服飾文化傳播中的作用探討[J].武漢科技學院學報，2006（12）.

［2］龍佳.《玲瓏》對都市女性形象的塑造［J］.新聞愛好者，2007（3）.

［3］玲瓏［J］，1933（100）∶964.

［4］張愛玲.談女人.流言［M］.香港皇冠出版社，1998∶84.

［5］玲瓏［J］.1932（58）∶375.

［6］Michael Hau，The Cult of Life and Beauty in Germany: A Social History, 1890–1930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3∶1–3.

［7］玲瓏［J］.1933（104）∶1216.

［8］玲瓏［J］.1933（95）∶635-7.

［9］玲瓏［J］.1932（76）∶1203-4.

［10］玲瓏［J］.1937（268）∶5-8.

［11］Yunxiang GAO，‘Nationalist and Feminist Discourses on Jianmei (Robust Beauty) during Chinas “National Crisis” in the 1930s，Gender & History, Vol.18 No.3 November 2006∶546-573.

（作者為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上海對外貿(mào)易學院講師）

編校：施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