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蓓蓓 趙陽
摘 要:“字族學”理論從“母文”的基礎出發,對漢字在形成和發展中的孳乳現象進行研究,認為孳乳字是“母文”外加類屬符號而形成。筆者以“”族字為例,將“”族字分為“熟”“慢”“純”“厚”等意義的幾組字,分析它們和母文“”的關系;孳乳字“敦”又孳乳出以“大”“多”兩個意義的新的字族,稱為二級孳乳字。
關鍵詞:字族母文“”族字二級孳乳字
漢字是不斷變化發展的。漢字在形成之初,形體簡單,所包含的意義比較單一。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的生活日趨變得復雜,已有的漢字無法承載更多的信息量,于是通過引申和假借等方法,原始漢字開始派生出更多的意義。但是由于表義復雜化,已經很難從字形出發看到其本義。“為了解決表義功能復雜化即單個漢字記詞過多的問題,于是在漢語詞匯‘派生階段,人們便逐漸在這個載義較多、兼職較繁的‘母文的基礎上,先后加注與母文特定意義相關的類屬標志而形成了一系列意義相對單一的孳乳字。”我們把由同一母文孳乳而產生的一組字稱為一組“同族字”。字族學的研究,肇始于宋人王圣美。王圣美提出的“右文說”理論認為,漢字中形聲字的聲符在表聲的功能外還具有表義功能。后王觀國在其《字林》中提出“字母說”,其后又有張世南、戴侗、朱駿聲、沈兼士等人不同程度地繼承和發展了“右文說”理論。蔡永貴教授在“右文說”的基礎上,提出了“母文”這一概念,并提出母文表義的理論:“如果把‘右文理解為‘母文,認為‘母文表義,同‘母文的字意義相同,那么,這便與文字事實基本相符。因為聲符不等于‘母文,‘母文是孳乳字形、音、義之母,‘母文相同可以作為孳乳字同源和意義相通的依據。因此,我們主張‘母文說,并在‘母文說的基礎上提出了‘漢字字族學。”
我們根據“母文說”這一理論,分析了以“”為母文,從“”得聲并外加一系列類屬標志而產生的同族字;而在“”字孳乳出同族字后,后起的孳乳字“敦”又進一步孳乳出新的同族字,我們稱其為“”字的“二級孳乳字”,在這里一并進行分析:
,《說文·亯部》:“孰也。從亯,從羊,讀若純。一曰鬻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以下簡稱《段注》)“”下云:“今俗云純熟,當作此字,純醇行而廢矣……凡從者,今隸皆作享,與亯之隸無別。”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以下簡稱《約注》)“”字條:“舜徽按:湖湘間謂食物久煮曰燉,即此字也。”“本書‘亯部:‘,孰也。凡言孰者,多有久意。”《玉篇·亯部》“”下曰:“熟也。”的本義為“熟”,因此部分從“”得聲的字有“熟”義;食物需久煮方能至熟,從而由“熟”之義引申出“時間久”,即“慢”的含義,因此部分從得聲的字有“久”義;食物熟透后,其味純厚,無它味相混雜,又引申出“純而不雜”之義,因此部分從“”得聲的字有“純”之義;而味之濃厚,又可以引申出“厚重”之義,因此部分從“”得聲的字又有“厚”之義。
一、具有“熟”義的“”族字
孰,《說文·丮部》:“食飪也。從丮,聲。《易》曰:‘孰飪。”《段注》“孰”下:“飪,大孰也。可食之物大孰,則丮持食之。亯部曰,,孰也,此會意。”“孰”的本義即為“熟”,與“生”相反,后被假借為“誰孰”之孰。
二、具有“慢”義的“”族字
啍,《說文·口部》:“口氣也。從口,聲。《詩》曰:‘大車啍啍。”《段注》:“《王風》毛云:啍啍,重遲之貌。按:啍言口氣之緩。故引申以為重遲之貌。”《約注》:“今俗猶稱行動重遲者為慢。啍啍,蓋古遺語也。”“重遲”,乃“遲鈍、遲緩,不敏捷”之義。《漢書·杜周傳》:“周少言重遲,而內深次骨。”顏師古注:“遲謂性非敏速也。”“啍”義為“口氣緩慢”。
諄,《說文·言部》:“告曉之孰也。從言,聲。”《約注》“諄”下:“諄從聲而訓告曉之孰,聲中故有義也。所謂告曉之孰者,謂其反復丁寧,有似之溫燖不已也。”《孟子·萬章上》:“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朱熹集注:“諄諄,詳語之貌。”《廣韻·諄韻》:“諄,至也,誠懇貌也。”“諄”為“教誨不倦”之義,即詳細地、慢慢地說。
,《說文·目部》:“謹鈍目也。從目,聲。”《約注》:“錢坫曰:‘今人謂目睹物遲鈍為。舜徽按:本書亯部‘,孰也。凡言孰者,多有久義……聲中固自有義。字從目,聲,其受義與諄同原。許以‘謹鈍目解之,猶云審視之孰也。審視之孰,則形成謹鈍矣。”《集韻·魂韻》:“,視不明。”“”為“目光移動緩慢、睹物遲鈍”之義。
淳,《說文·水部》:“淥也。從水,聲。”《約注》“淳”下曰:“舜徽按:淥為漉或體。許以淥訓淳,謂其地滲漉不能含藏水濕。”《集韻·屋韻》:“漉,滲也。或從錄。”“淥、漉”互為異體字,其意義為“液體緩慢地滲流”。因此“淳”有“緩慢滲流”之義。
三、具有“純”義的“”族字
犉,《說文·牛部》:“黃牛黑唇也。從牛,聲。《詩》曰:‘九十其犉。”《詩·小雅·無羊》:“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毛傳:“黃牛黑唇曰犉。”段玉裁注:“《釋畜》云:‘黑唇犉。……按:《爾雅》不言黃牛者,牛以黃牛為正色,凡不言何色皆謂黃牛也。”《約注》“犉”下云:“犉之謂純也,謂其無雜色也。黃牛黑唇為牛之本色,因謂之犉。猶‘不澆之酒謂之醇耳。”黃牛是我國的普通牛種,其被毛以黃褐色為多,因此而得名。其唇部以深色或黑色最為普遍。犉訓為黃牛黑唇,無雜色相間,是為黃牛之純色。
醇,《說文·酉部》:“不澆酒也。從酉,聲。”段玉裁注:“澆,沃也。凡酒沃之以水則薄,不襍以水則曰醇。故厚薄曰醇澆。”《廣韻·諄韻》:“醇,厚也,醲也。”《漢書·曹參傳》:“至者,參輒飲以醇酒。”顏師古注:“醇酒不澆,謂厚酒也。”《約注》“醇”下:“舜徽按,酒之不澆者謂之醇,猶絲之不雜者謂之純,故二字通用。”古時釀酒都是發酵酒,度數不高,至元代始有蒸餾酒。因此所謂醇者本身酒精度不高,若“澆酒”,即兌水,其酒質、酒味必不純。“不澆”之訓,則謂酒質濃厚,純而不雜。
四、具有“厚”義的族字
,《說文·立部》:“,磊,重聚也。從立,聲。”《約注》:“舜徽按:湖湘間亦稱物之重聚為磊,蓋古語也。凡物之重聚則高厚,由語轉為嵟,高也;為竺,厚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下:“今蘇俗尚有此語,其音如‘磊堆。”物之“磊堆”,即所謂聚積成堆狀,必為厚重之貌,因此“”有“厚”義。
惇,《說文·心部》:“厚也。從心,聲。”《爾雅·釋詁下》:“惇,厚也。”《漢書·公孫弘傳》:“唯慶以惇謹,復終相位。”顏師古注:“惇,厚也。”段玉裁注:“凡惇厚當作此,今多作敦厚,假借,非本字。”“惇”為“敦厚、誠實”之義,其言心之“厚”也。
埻,《說文·土部》:“射臬也。從土,聲。”《玉篇·土部》“埻”下:“《山海經》云:‘騩山,是埻于四海。郭璞曰:‘埻,猶隄也。”《集韻·稕韻》“埻”下:“埻,壘土也。”《約注》“埻”下:“埻、準同音,故相通假……準者,平也。凡習射時,目注標的,視必平直而后可正。今語所稱瞄準,意在斯也。”無論是作為壘土成隄之“埻”,還是作為操習射藝用的箭靶靶心之“埻”,都有“堆積成厚狀”之義。
錞,《說文·金部》:“矛戟柲下銅鐏也。從金,聲。”段玉裁注:“柲,欑也。欑,積竹杖也。矛戟之矝以積竹杖為之,其首非銅裹而固之恐易散,故有銅鐏,故字從金。《秦風》毛傳曰:‘錞,鐏也。”《淮南子·說林》:“錞之與刃,孰先弊也。”高誘注:“錞,矝下銅鐏也。”《約注》“錞”下:“蓋錞之言也,所以物聚不散也。”錞是古時冷兵器矛、戟等類木制柄一端的金屬器,其狀如小杯,緊箍在兵器尾端。安裝錞的目的在于通過加厚兵器木制柄的尾端以使其更加牢固,不易損壞。因此“錞”亦有“厚”義。
稕,《說文·禾部》(徐鉉新附字):“束稈也。從禾,聲。”《集韻·稕部》“稕”下:“束稈也。”稈,《說文·禾部》:“禾莖也。稈或從干。”稕就是將禾稈、麥秸等扎成一把一把的形狀,有堆積禾稈為“厚”狀之義。
敦,《說文·攴部》:“怒也,詆也。一曰誰何也,從攴,聲。”段注:“《邶風》:‘王事敦我。毛曰:敦,厚也。按:心部,惇,厚也。然則凡云敦厚者,皆假借敦為惇。此字本義訓責問。”《約注》“敦”下曰:“凡人相互怒怨詆毀之際,大抵揮動其手以助勢,故敦字從攴。”敦又有“厚”義。《老子》第十五章:“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河上公注曰:“敦者,質厚。”《孟子·萬章下》:“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注曰:“鄙狹者更寬優,薄淺者更深厚。”《楚辭·招魂》:“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王逸注曰:“敦,厚也;脄,背也。”由此可知“敦”既有“惇厚”之義,也有“厚實”之義。大概“敦”在造字之初只有“怒”義,由于讀音相近,假借為“惇”之“厚”義,后來“敦”得以流傳廣遠而“惇”不再常用。
在古籍文獻中另有一些字,或從“敦”得聲,或從“敦”省,其形、音、義都與敦有一定的聯系,它們都是由“敦”孳乳而來,形成一個新的字族體系,我們稱其為“”的二級孳乳字。“敦”有“厚”義,從而引申出“大”義,因此部分從“敦”得聲的字有“大”的含義;“厚”又可以引申出“豐厚”“豐富”“多”的含義,因此部分從“敦”的字又有“多”的含義。
五、具有“大”義的“敦”族字
鷻,《說文·鳥部》:“鷻,雕也。從鳥,敦聲。”《段注》“”下:“焦氏循曰:‘《說文》隼下云,一曰鶉字。鶉即鷻省。《辀人》:‘鳥旟七斿,以象鶉火。鳥隼為斿,則鶉火之鶉即鷻。”《詩·小雅·四月》:“匪鶉匪鳶,翰飛戾天。”毛傳曰:“鶉,雕也。”《約注》:“舜徽按:鷻為鷙鳥,亦有省變作鶉者,二字相混舊矣。段玉裁謂經傳中鶉首、鶉火、鶉尾字當為鷻……是也。學者可辨其所在,隨文釋之。”“鶉”當由“鷻”省,“鷻”為“鷙鳥”也,兇禽,和雕、鷹、隼等為一類,為大鳥,因此鷻有“大”義。
燉,《玉篇·火部》“燉”下云:“火盛貌。”我們一般將火勢兇猛、大火稱為火燒得旺盛,因此“燉”有“大”義。
,《集韻·魂韻》:“山貌。”《說文·山部》:“山,有石而高,象形。”“”謂之像山一樣。而無論是什么山,都是以高大為特點。因此“”有“大”義。
暾,《集韻·魂韻》:“日始出貌。”《玉篇·日部》“暾”下:“日欲出。”《楚辭·九歌·東君》:“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王逸注:“謂日始出東方,其容暾暾而盛大也。”“暾”是描述太陽剛從東方升起時的樣子。而太陽初升時,看起來要比全天任何時候都要顯得更大一些,更紅一些,因此“暾”有“大”的含義。
礅,同“”,《集韻·魂韻》:“,石可踞者。”“”之本義為可供人蹲踞的大石頭,后“礅”行而“”廢。一般大小的石頭現在多稱為石子兒、石塊兒,而“”為可踞之石,必然相對小石頭要大很多。我們現在說的石礅、橋礅之“礅”本作“”字,含有“大”義。
六、具有“多”義的“敦”族字
,《集韻·魂韻》:“,貪食。”《集韻·勘韻》“貪”下:“多欲也。”貪,求無饜足之義。“”訓為貪食,意即多食不厭。因此“”含有“多”義。
,《集韻·灰韻》:“草盛貌。”《廣雅·釋詁三》:“盛,多也。”《楚辭·九章·抽思》:“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朱熹注:“盛,多也。”單棵草為生長稀疏、弱小的植物,必定在數量上多到一定程度才可被形容為“盛貌”,因此“”有“多”義。
潡,《玉篇·水部》:“潡,大水也。”水多則稱為大水,因此“潡”有“多”之義。
墩,《集韻·魂韻》:“墩,平地有堆者。”唐崔國輔《漂母岸》:“茫茫水中渚,上有一孤墩。”“墩”意即為土堆、沙堆之類,土之成堆,必有大量土、沙之類堆聚在一起,所謂“積土成山”是也,因此“墩”有“多”義。
另外,在《說文解字》中另有“焞”“弴”“”三字亦從“”得聲,由于其義與“”的本義及引申義聯系不甚明朗,因此我們未將它們與“”族字進行系聯。
焞,《說文·火部》:“明也。從火,聲。《春秋》傳曰:‘焞燿天地。”《約注》“焞”下:“段玉裁曰:‘《士喪禮》:楚焞,所以鑽灼龜者。楚,荊也。焞,蓋取明火之意。舜徽按:焞之言通也,謂火大光盛,其明四達也。今俗稱夜間月光或燈光甚明,為‘亮通通,當以焞為本字。”“焞”亦有火大光盛之義,疑為從“燉”省,但尚未尋得例證,不敢妄下結論。
弴,《說文·弓部》:“弴,畫弓也。從弓,聲。”《詩·大雅》:“敦弓既堅,四鍭既鈞,舎矢既均。”傳曰:“敦弓,畫弓也,天子敦弓。”段玉裁注:“按:荀卿子:‘天子彫弓,諸侯彤弓,大夫黑弓,禮也。……凡經傳曰彫,有謂刻鏤者,如玉謂之彫,金謂之鏤。……有謂繪畫者,如此彫弓是也。彡部曰:‘彫,琢文也。古繪畫與刻畫無二字。諸侯彤弓,則天子弓當五采。弴與彫語之轉,敦弓者,弴之假借字。”《玉篇·弓部》:“弴,丁幺、丁昆二切,天子弓也。”“弴”的本義是天子之弓,以五彩飾之。“弴”雖然從“”得聲,但在意義上與“”沒有太大的聯系,所以“弴”字應是假借“彫”而來。
,《說文·隹部》:“,屬。從隹,聲。”《廣韻·諄韻》:“鶉,鵪鶉也……《字林》作。”《本草綱目·禽部·鷃》:“鵪與鶉兩物也,形狀相似,俱黑色,但無斑者為鵪也,今人總以鵪鶉名之。”《約注》:“為屬,乃小鳥,隸變作鶉。”“”即為今人所稱鵪鶉,是一種小型禽類。“”雖從“”得聲,但意義上與“”的意義聯系不大。
總之,“”族字都從“”得聲,以“”為母文,外加一系列類屬符號,形成了一個字族,而孳乳字又可以孳乳出第二級的新字族。整個“”族字可以用下面這個圖來表示:
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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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蓓蓓蘭州大學敦煌學研究所730020;趙陽銀川 寧夏大學人文學院75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