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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佳燈火——朱平兆長篇小說

2012-04-29 00:44:03朱平兆
文學港 2012年1期

朱平兆

1963年2月出生

在東方大港之畔北侖區工作

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

曾出版小說集《阿狗的生活日新月異》

公元二零一零年五月的一天,我正在代領導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會議正進入主要領導作重要講話沒有人敢上廁所的關鍵時間,我的手機在褲袋里振動起來。我貓腰躲著喂了一下,就吃了一驚。對面有女人的哭聲。說有重要的事情跟我商量。那聲音很容易讓旁邊隱隱約約聽見的人產生聯想,哭訴的人是黃蓮。

我猜想黃蓮跟陳亮吵架了,三天前吃陳亮家喬遷宴,我嗅到了火藥味。我認為像陳亮這樣復雜的家庭應該有點火藥味,三五天一小吵是很正常的,要不然真便宜了陳亮這小子。我壓低聲音問黃蓮,陳亮沒有打你吧。黃蓮說沒有,我倆沒有吵架。沒有吵架就行,我正在開會,等開完會再說,行嗎?

你什么時候能開完會?黃蓮抽泣著,極不愿意地掛了電話。

我收起電話。直起腰。發現主持會議的領導正怒目瞪我。我拿起筆。知恥地在筆記本上亂寫一些東西。假裝認真地記筆記。以舒緩領導內心的憤怒。過了二十分鐘。我的手機再次不合時宜地振動起來。這次是陳亮的。陳亮說他在清香源茶館等我,要我馬上過去。我說不行,主要領導在作重要講話,還有三點要求。我要死了,再不來就見不到陳亮了。陳亮很固執。

我冒著極大的風險。在眾目睽睽之下溜出會場。

陳亮在喝茶,也給我準備了一杯茶。

我說我慘了,這一任下一任下下任的重要領導都坐在主席臺上,都記住了我這張臉。這輩子的仕途怕是走到了盡頭。

一官半職算什么。歷代那么多皇帝,老百姓沒有記住幾個,劉關張結義人人知之。陳亮說,我在世上的時間不多了,你就舍利重義一次。

陳亮說話的口氣不對。我坐下,發覺陳亮的臉色不對。陳亮抖著手將X光和CT報告單推到我的面前。我生了肺癌,活不長了。陳亮說,我要被火燒了,一佳燈火不屬于我了。我辛辛苦苦裝修好的房子不是我的了。我將是一堆灰,一堆冰冷的灰。

這怎么可能呢?我驚恐地望著陳亮。

你看報告單。陳亮苦笑著說是真的。

陳亮辦完喬遷酒就胸疼。挺了兩天,在黃蓮的勸說下去醫院檢查。醫生開了一堆檢查單。陳亮抽血、驗尿、拍片、做B超。檢查完了醫生讓陳亮外面等,把黃蓮叫進去。醫生鬼鬼祟祟的,黃蓮出來時神色慌張,拉著陳亮去做cT。做完cT檢查,cT醫生又把黃蓮叫進醫生辦公室。陳亮喝了一口水說,醫生面對癌癥病人時總是暖昧的,我只能自己想辦法弄清真相。

陳亮又喝了一口水。陳亮告訴我。黃蓮出來的時候,他裝模作樣地問沒事吧。黃蓮避開陳亮的目光說沒有大事。陳亮裝出一副很自信的樣子,我對自己的身體還會不知道,喝酒傷的,沒事。黃蓮的嘴角浮出一絲笑,但笑得極不自然。血化驗單要等下午出來,陳亮和黃蓮一起回家了。黃蓮讓陳亮呆在家里,她去一趟一佳家火。陳亮趁黃蓮上廁所,從黃蓮的包里抽出x光和cT報告單。等黃蓮離開了,陳亮拿著報告單直奔醫院。

我打斷陳亮的敘述,我說你打電話之前,黃蓮哭泣著給我打過電話,我以為你們吵架了。

陳亮告訴我。他到醫院后掛了腫瘤專家門診。專家很忙,普通門診的醫生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陳亮在門口一站她就對陳亮笑了笑。女醫生空著挺無聊的,小醫生要熬成專家也不容易。陳亮進去了,對醫生說,我哥生了壞毛病,請你給我分析分析,還能不能治?

眉清目秀的女醫生看了檢查報告單,很同情地對陳亮說,是肺癌,在肺門附近,部位不好,還不到五十,太可惜了。還有沒有必要治?陳亮既緊張又興奮,急著問醫生。醫生說可以放療,也可以化療,手術是不能做了。只是放療、化療都要影響生活質量,有時候他本來還可以好好地活幾個月。一化療反而躺下了,半死不活地拖一段時間其實也沒有多大意義。但作為家屬難。你不給他治不人道,治了最后還是人財兩空。

不治能活多久?治治能活多久?陳亮得寸進尺。醫生說這個就說不準了,還要看他的精神因素。一般來說短的幾個月,長一點的也就一年吧。這個病很折磨家人折磨病人了。年輕的女醫生很健談。不但動用醫學知識。還不時說出深奧的哲學思考。陳亮贊同年輕醫生的理論,既然治不治一個樣還不如不破財治了。陳亮向醫生道了謝。踉蹌著離開了醫院。

我完蛋了,陳亮盯著我憤憤地說。

我的思維突然從女醫生的理論中跳了出來。我陪你去上海。去找更大的專家。暫不考慮你兒子陳陽,暫不考慮黃蓮,暫不考慮一佳燈火。也許大醫院能找到辦法。下午就動身,不能耽誤了。我有些激動,說著站起來。

陳亮坐著不動,無力地搖了搖頭,示意我坐下。

我執拗地站著。陳亮說,那個醫生說的是對的,我不能抱著一絲幻想去揮霍十多年干辛萬苦創下的家業,也許以后我再也聽不到醫生說的真心話了,你忍心看著我人財兩空嗎?陳亮的聲音不大。但我聽起來還是感到非常有力。關于癌癥病人的最后結局我看到聽到的不少,內心中我同意那個年輕女醫生的理論。但作為陳亮的朋友。我又怎么能忍心看著陳亮坐以待斃呢?我在那間茶室里坐立不安。

我口袋里的手機又振動起來。手機是黃蓮打的,黃蓮的聲音有點沙啞。黃蓮問我會開完了嗎?我說不知道,已經溜出來了。我讓黃蓮等一下,捂住電話對陳亮說,是黃蓮,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你和黃蓮之間用不著彼此編造謊言了,就讓她一起面對吧。那時候我顯得非常沉著和勇敢。

陳亮一臉肅穆,微微地點了點頭。我對黃蓮說,我在清香源茶館,你馬上過來。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陳亮蜷縮在沙發上。一臉哀傷。我盯著檢查報告單反反復復地看,恨不得從中找出一點破綻來。

黃蓮到了。黃蓮看見陳亮立刻在門口站住了,目光跳動著,不知道進來好還是退出去好,很是驚慌。我站起來,我說黃蓮你進來吧,這杯茶是你的。

陳亮冷冷地望黃蓮一眼。黃蓮躲避了陳亮的目光,坐在陳亮的身旁。黃蓮發現了放在茶幾上的檢查單,黃蓮偷偷地斜了陳亮一眼,警惕地瞟了自己的包。慢慢地伸長脖子,張望那兩張檢查單。

陳亮看著黃蓮的舉動,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屑。

我把檢查單向黃蓮的方向推了推說,陳亮的,已經不在你的包里。黃蓮不相信地望望我,又望望陳亮。迅速地抓起檢查單看了。嘴唇哆嗦著,眼淚溢了出來。陳亮,黃蓮喊了一聲,就趴在陳亮的肩頭。

陳亮,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黃蓮搖著陳亮的肩膀。

陳亮你不能走啊!黃蓮的聲音碎碎的。

陳亮。我不會讓你離開的,黃蓮的聲音已經不是聲音。

陳亮像一段木頭。沒有表情,僵硬地聽憑黃蓮搖晃。

陳亮的衣襟很快就濕了一片,我的視線漸漸模糊了。看見的是暴風驟雨在摧打陳亮,陳亮的身體受冷似地顫抖起來。

黃蓮不再叫喊了。哭泣越來越純粹,眼淚像一串掛在山巖上的瀑布。直直地瀉下來,茶室里充滿了水氣。陳亮的眼中也有了水花,亮晶晶的有了生氣,他張開手臂把黃蓮攬在懷中。黃蓮的

眼淚在飛,陳亮的眼淚在飛。我的眼睛被霧一樣的水氣擋住了。茶室成了不斷滿起來的水潭,陳亮和黃蓮溶為一體,慢慢漂浮起來。

陳亮是我的朋友。他是商人。有一家燈具店叫一佳燈火。我和陳亮的友情起始于一個叫郭巨的小鎮,陳亮就是郭巨人。陳亮在燈具廠做,我在衛生院當醫生,所以后來陳亮一直叫我朱醫生。那時候我們在一起搗弄叫文學的很雅的東西,還一起辦小鎮的文藝刊物。手工刻寫的那種,發表我們自己寫的東西。

后來,陳亮在市級文學刊物上發了一篇小說。陳亮收到雜志,立即滿面春色地來找我了。順便買了一瓶紅星二鍋頭。一包花生米。一袋杏元餅干。陳亮把買來的東西在我的寢室里一放,向我展示了發表他小說的雜志。

哇,太偉大了,我由衷地贊嘆著。

這是我的處女作,功夫不負有心人啊,陳亮一臉的興奮。

郭巨要出大作家了。

來。咱們慶賀一下。陳亮說著打開了二鍋頭,我們就著花生米和杏元餅干,干起來。

你這小說的開頭真好,我端起碗與陳亮的碗碰了一下。

陳亮喝了一口二鍋頭說,寫東西開頭很要緊,要亮,要一下子抓住編輯的眼睛,否則被編輯丟了。陳亮端著碗碰了一下我的碗。我們又一起喝了一口。就這樣我們說著喝著。把一瓶二鍋頭搞完了。我發現二鍋頭搞完后就怕了,就開始吐,陳亮看我吐也搶痰盂去吐。我給了陳亮一個臉盆。我們二重奏吐了好一會。一起倒在床上睡著了。

陳亮和我醉在文學園地的時候,郭巨燈具慢慢地紅火起來了。街上燈火閃爍。無論白天黑夜都有發財夢在源源不斷地誕生。陳亮看著閃爍著紅紅綠綠光亮的燈具。聽家里人說錢說燈具,在文學創作的園地里寂靜了好長一段時間,沒能再弄出像樣的作品來。后來,陳亮拉了兩卡車燈具去北方城市。我一臉傷感地去送陳亮,陳亮拉著我的手說。不是文學被燈具打敗了。我先去充實充實。相信我,我會回來的。

幾年后陳亮回到寧波,在萬家燈飾城經營他的一佳燈火。陳亮的老婆年輕了一輪,生活成豐滿的小說主人翁。他在私下點評前后三任老婆,仍使用文學語言。陳亮說,跟范荷貞在一起像是在耕耘一塊土地,有的只是默默的勞作:跟馬燕娜在一起就像騎在奔跑的馬背上,充滿了激情和刺激:跟黃蓮在一起是坐豪華轎車,除了一般意義上的性福,還有精神上的享受。我愛聽陳亮關于生意、感情、人生的嘮叨,陳亮還認真地讀我寫的一些不太上檔次文章,我倆依然能尿到一個壺里去。

三天前,陳亮搬進新居請我吃飯。陳亮的喬遷之喜只邀請了幾個朋友。陳亮的房子有四室兩廳,氣派得讓人眼饞。我跟在陳亮和他年輕妻子黃蓮的身后。一間一間地參觀陳亮的新居,頭腦里準備了一大堆新居的八股夸。我夸完客廳、餐廳、廚房,已經夸得陳亮年輕的妻子黃蓮面若桃花了,我感覺晚餐肯定豐盛,心中暗暗得意。

到了臥室。陳亮說,我有三個孩子,所以我買四室的房子。我想會有他們仨同時來到我身邊的那一天。

陳亮的前兩個孩子不是黃蓮生的,陳亮的話不合時宜,我警惕地瞟了眼黃蓮。黃蓮臉上的桃花刷地凋謝了。成了那種剛成熟的嫩竹。黃蓮的身體竹子被風吹拂似的搖晃幾下,唬著臉轉身向廚房走去。

我捅了陳亮一拳。陳亮對我眨眨眼。這小子是故意的。他當著朋友的面向黃蓮透露一點信息,摸摸黃蓮心中的底線。兒子陳陽在老家郭巨讀書,由陳亮的父親代管著。陳亮的父親管不住陳陽。幾次要陳亮接管。陳亮答應搬進新房子后辦陳陽轉學,把兒子陳陽接到城里讀書是陳亮蓄謀已久的計劃。

陳亮請的幾個朋友陸續到了。陳亮說飯店吃得多了,今天換換口味,我夫人親自掌勺。喬遷之酒開喝。上來的第一個熱菜是西芹干貝羹。接著就上鹽水雞尾蝦、雪菜黃魚,晚宴菜肴的起點很不錯。

黃蓮將一盆紅燒鯧魚搬到餐桌上時說,男人搬了新居就像換了一任老婆,有一陣享受。也是,也是,不過你想明白了找個保姆,搬了新房就又嫁了一個老公。也有一陣享受。燈具城的陳亮老鄉張老板打趣說。

端上一盆蔥油白蟹,黃蓮說。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打工者,給陳亮打工的。黃蓮你這錯了,說打工,陳亮是打工者,你是董事長,陳亮的錢都在你袋里。燈飾市場管理辦的老龔喝一口酒反對說。

黃蓮將菜一個個端上來,一句句話擲地有聲。陳亮也不答理,一味地勸朋友們喝酒。黃蓮燒菜很有一手,色香味都有。陳亮的朋友吃得津津有味。但我吃起來還是有點生澀。我在想陳亮將如何撲滅他點起的星火。

好在陳亮另外的幾個朋友沒有那種生澀的感覺,大概經常隔岸觀火。他們喝著酒,戲說陳亮新居,戲說陳亮,戲說黃蓮,慢慢地讓喬遷之酒喝出了味道,喝出了氛圍,喝得喜氣洋洋。不久我被這種喝酒的氣氛陶醉了。跟隨著直喝到舌頭硬了語言不利索。

陳亮同意去上海檢查,這應該歸功于黃蓮的眼淚。女人的眼淚有很多種功能,溶化男人的頑固就是其中的一項。但陳亮有個條件。就是不能串通醫生。合伙騙他。

這個好說。再說我們也騙不了你,你這么聰明的人。我對陳亮說,換一個人得了這種病,家里人起碼能瞞上半年三個月,你這里一天都隱瞞不了,憑我們這種智商,哪個能騙得了你?

我給上海醫院工作的同學打電話,把陳亮的病情和心態都對同學說了。我說是我最鐵的哥們,不忍心看他坐著等死,你得給我想想辦法。我的同學爽快地答應了,只要他能來,我們就有辦法讓他接受治療的。

我向領導請了一天半的假,領導沒有問去干什么,拍拍我的肩,去吧。我在單位屬于能寫的,能寫在我所在的單位就是會臨門一腳的。會臨門一腳的教練喜歡。偶爾出去泡個吧。蹦個迪,教練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臨出發了。陳亮非常認真地問我,給你的同學打過電話了?

打了。我非常坦白。我說我沒有讓我同學騙你,害你人財兩空。你知道現在醫生開藥可能有開單費。就像你賣燈給裝飾公司業務員介紹費。托不托人大不一樣。沒有人關照一下,那些開單費高可用可不用的藥給你開一大堆。里面有人,可以少花許多冤枉錢。

陳亮由黃蓮挽著坐上了去上海的大巴。大巴在高速公路上跑得飛快。陳亮靠在座椅上。脖子縮進領子,目光呆滯地望著車外瞬間變換的風景。

天氣不錯。杭州灣大橋快到了。黃蓮坐在陳亮的旁邊,幾次想找個話題。陳亮淡淡地瞟一眼黃蓮。又把目光移到窗外。

隔著走廊坐的我有些看不下去,突然想到了一個話題。我說上個月我去了郭巨,那地方真不能看了,讓人心痛。陳亮沒有接話,他把目光轉了過來,并露出一些光亮。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黃蓮發現了陳亮這細微的變化,讓我坐到陳亮的身邊去。

我與黃蓮換了一個座位。我對陳亮說。往事如煙。郭巨燈具的輝煌歷史就這么過去了。

人生也一樣。我陳亮很快也過去了。陳亮說。

人生苦短。在歷史的長河里。人生哪怕活到七十八十,也就是一瞬間。

不一樣啊。本來準備著活七八十歲的,還有許多想辦的事沒有辦,突然接到通知生命結束

了,你說可悲不可悲?

是啊,我默默地望著陳亮,無言以對。

人在世上來過一趟了,應該留下點什么的。我在這個世上白來了一趟。陳亮眼望前方,有點憤憤的。

不能這樣想啊。蕓蕓眾生,能有幾個給歷史留下些東西。

我不一樣啊,曾經立志寫東西的人。宋朝有個詩人也叫陳亮,他就給后世留下了一些詩詞,很不錯的。我不能寫了,你寫部小說吧,寫我。陳亮對我說。我吃了一驚,這哪成呢?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縮了一下。

你不行還有誰行呢?陳亮突然認真起來,望著我,目光里滿是生命的光亮。我不知所措,我說我沒有寫過大部頭的東西,怕把你的豐富生活弄成一團糟,涂成一堆廢紙。

我已經到這地步了。說走就走了,想起來多可悲。陳亮眼里含著淚花,聲音有點澀。我聽著心痛。突然意識到文學的陳亮要回來了。陳亮離開郭巨做燈具生意的時候讓我相信他,他會回來的。陳亮骨子里是文化的,正緩步向文學園地走來。文化的陳亮非常可愛,我是文學園地留守者。應該隆重地歡迎陳亮回來才對。我一把抓住陳亮的手。我說,好吧,我豁出去了,題目暫以你的燈具店命名。叫“一佳燈火”。但是你一定要幫我,要有耐心,要勇敢地活下去,咱哥們共同來完成。

陳亮握緊我的手。陳亮說,作者名字就不寫我陳亮了。陳亮兩字已經遍布作品的字里行間。版權也是你個人的。

我感覺到陳亮所傳遞的信任,也握緊了陳亮的手。我把我的承諾傳遞給了陳亮。陳亮我會好好干的,你好好活吧。文學的陳亮回來了,我的心中充滿了激動。

我們到了上海的醫院。我的同學陪我們去找他的導師。醫院最有名的肺科專家。同學的導師在示教室。現在醫院把他們這批老專家雪藏起來。搞院內的培訓教育。再就是給各方面介紹來的特殊病人看病。幫醫院建立廣泛的人脈關系。

老教授摘了老花鏡,用審視的眼光望陳亮。陳亮坐挺了。也用審視的眼光望了一下老教授。陳亮說,我患的是肺癌,部位不好,您別費心哄我。實話實說吧。

陳亮的話有些唐突。老專家頓時緊張起來,他用懷疑的目光掃了我們一眼。黃蓮很不安,咬著唇看我一眼,幾乎要哭。我也尷尬,傳遞著看了同學一眼,意思是說,老專家你關照過了嗎?這小子的工作難做著呢。我的同學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讓黃蓮將病歷資料拿出來給老專家看。

老專家戴上老花鏡一張一張地看完了,轉身面對陳亮,說我要實話實說了。老專家指指自己的眼睛,你可以看著我的眼睛,這個就是測謊儀。老專家說,這個病過去叫不治之癥,治這個病難。陳亮盯著老專家,生怕老專家把謊言挾帶進去了。我們緊張地望著陳亮,大氣也不敢出。

老專家說,讓我說你不用治了,回去吧。我是犯錯誤。每一個學醫的人都起過誓,我們不能放棄任何一絲生命的希望。老專家說話很慢,一字一句的。老專家說,現在的醫療技術發展非常迅速。醫學教課書上的不治之癥一詞已經刪除。就說腫瘤,就說你的病吧,有手術、有放療、有化療。還有介入療法、密封籽源,就是把化療藥打到腫瘤里面去。把放射藥物種植到腫瘤中央去,這樣既能抑制腫瘤生長又避免對人體正常細胞的破壞。老專家語重心長地說。說治沒有多大意義的人肯定不了解醫學的發展,如果是醫生,他肯定落伍了。是一個不上網不看醫學雜志的人。

治愈這病可能性小。減少痛苦延長生活的辦法有的是。老專家的聲音高起來,讓人感到一種力量。我聽著入了迷。漸漸地,陳亮的目光化開來,回過頭詢問似的看我一眼。我對陳亮點點頭,老專家太有水平了。

老專家終于把陳亮說服了,陳亮答應住下來。陳亮不放心似地對老專家說,我的錢賺來不容易,并且上有老下有小,孩子還比一般人多。能省就給我省點。我得給老老小小的留下一點。

陳亮說的是大白話,我的同學笑了。老專家也笑了。老專家指指我的同學,就住在你老鄉病區里,副主任醫師也是專家了,又是你朋友的同學。總可以放心了吧。

辦好住院手續,陳亮執意要我回寧波。陳亮瞟一眼黃蓮。從口袋里摸出一千元錢。遞給我。說是他兒子陳陽的生活費,讓我周末抽個時間捎給他爸。黃蓮有些不悅,黃蓮說晚一些不行嗎,太麻煩朱醫生了。

不麻煩的,不麻煩的,我理解陳亮。

陳陽是陳亮的第二任妻子馬燕娜生的,寄養在他的爺爺奶奶處已經好多年了。

陳亮爸媽住在山腳下,三間平房,看上去有些舊。院子的一角有個花壇。一棵香樟樹有碗口那么粗,樹葉很茂密。我走進院子的時候,陳亮爸正坐在竹椅子上打瞌睡。頭側著,感覺有隨時從椅子上跌下來的危險。我咳了一下。陳亮的爸醒了。我喊了聲陳老伯,陳亮爸站起來,使勁睜眼瞅了一會,認出我來了。陳亮爸依然叫我朱醫生。陳亮爸說,好多年沒有見著你了,朱醫生,今天怎么有空過來。

我說幾個朋友約我來郭巨碼頭飯店吃飯,我特地出發早些,來看看你們。我把我帶的一袋水果放在旁邊的椅子上。陳亮爸喊,老太婆、老太婆,朱醫生來了。陳亮媽從里屋出來。陳亮媽說,好多年沒有見著你了,朱醫生,快坐,快坐。我坐下,陳亮媽給我倒了水,也在一旁坐了。我問,您倆身體還好吧?陳亮的爸說,高血壓、糖尿病,不行了,老了,該有的病都有了。陳亮媽說,她的肩膀疼,不太能動了,陳亮媽使勁動了一下胳膊。臉上就掛滿了痛苦的表情。陳亮媽說,這是老毛病了。過去疼的時候是你打針灸打好的,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辦法打針灸?

這個。這個。這個問題是我事前沒有想到的。陳亮爸看出我的尷尬,說陳亮媽,你糊涂了,朱醫生早就不當醫生了。

我說針灸還是能打的,只是我身邊沒有銀針,打一二次恐怕用處也不大。我問,現在衛生院沒有醫生打針灸了?現在衛生院越來越不成樣子了,好醫生都調走了,唉,陳亮媽一聲嘆息。

我從口袋里摸出陳亮捎來的一千元錢,我說陳亮捎來的,陳亮到新加坡、香港去了,要一段時間。知道我要來。就讓我把陳陽的生活費帶過來。

陳陽、陳陽,陳亮爸對著傍山的房間喊。你老糊涂了,他早就溜出去玩了,陳亮媽說。什么時候溜的,我一直坐在門口。陳亮爸不相信,又喊,陳陽、陳陽。你瞌睡了,你一坐下就瞌睡,他能讓你看住?

去香港、新加坡旅游?陳亮媽問。我說也不全是。主要是去考察考察燈具。看看外面流行什么燈了。可以跟著進些新流行起來的燈具,把生意做得更大些。過去郭巨燈具很紅火,后來老是生產老品種老款式。就被淘汰了。

郭巨燈具是被收稅收死的,你到街上去問問一些老郭巨,哪個不是這樣說的。陳亮爸跟我較上勁了。我不想與陳亮的爸爭,退一步說,做生意人開開眼界還是需要的。

做生意人出去開開眼界當然是需要的,陳亮爸也看出我的尷尬,語氣緩和下來說,現在外面也不太平,叫陳亮不要去危險的地方。我們都一把歲數了,什么時候腳一伸就走。陳陽應該回到陳亮的身邊去。

陳亮爸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但正在陳亮身上發生的事還不能讓眼前的老人知道。我這人撒謊是需要打草稿的,草稿里的內容已經用完

了。我害怕再坐下去會露出某些破綻,便起身告辭了。

我準備寫一佳燈火,嚴格說是以陳亮為原型的小說。打開電腦,敲出了“一佳燈火”四個字,設置為二號黑體。看著覺得黑體太死氣沉沉。我所要講述的陳亮正在與疾病作斗爭。于是我把一佳燈火改成了二號楷體。感覺輕松一些。雖然陳亮后面的腳步可能很沉重。但我的想法還是要盡可能地用輕松一點的筆調敘述一佳燈火和陳亮的故事。

一佳燈火誕生在北方一個很大的城市里。那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陳亮從郭巨拉來的兩車燈具落戶在一個國營大廠的會堂邊,打出一佳燈火的招牌。一九九九年秋天。一佳燈火搬進北方城市新建的建筑裝飾市場。二零零四年初陳亮回到寧波。在萬家燈飾城開燈具店。依然叫一佳燈火。陳亮共有過三次婚姻,在郭巨時妻子叫范荷貞,到北方城市后換成了馬燕娜。后來又置換成了黃蓮。

黃蓮走進陳亮的一佳燈火已近黃昏,那時一佳燈火剛遷進建筑裝飾市場。黃蓮看見陳亮時眼前一亮,好像落水的人看見不遠處漂著一根木頭。黃蓮穿著土氣,神態疲倦,不像買燈具的。陳亮有點警惕,盯著走進店來的陌生女子看。黃蓮開口了。大哥,我打聽一個在這里開燈具店的叫黃軍的人。

關于曾經在這個城市開過燈具店的黃軍,這個城市太大了,陳亮不知道,搖搖頭。黃蓮的目光即刻暗淡了,落水人剛剛看見漂近的木頭又被一個浪頭沖遠了。黃蓮向陳亮道了謝轉身準備離開。黃蓮的聲音細細的硬硬的,陳亮聽來很耳熟,就叫住了黃蓮。姑娘,你是寧波來的?我是寧波來的,這時候,黃蓮知道見到老鄉了,就興奮地轉過身來。說說黃軍吧。或許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

意外地碰到了一位熱情的老鄉,黃蓮就眼淚汪汪了。

黃軍是黃蓮的哥,兩年前到這個北方城市來開燈具店。半年前斷了與家里的聯系。黃軍來北方城市時從郭巨燈具城賒了兩卡車的燈,錢一直沒有還上。現在幾家店主找到黃軍的家,討債上門了。黃軍家里的錢都給黃軍開燈具店了,家里哪還有錢呢。黃蓮爸一悲一急,中風了,躺在床上,罵兒子,又擔心兒子,就讓黃蓮出來找哥哥。

黃蓮說,我已經跑了好幾天,我哥的信息一點都沒有。難道我哥他,他……黃蓮說著哭起來。

陳亮曾經聽到過燈具商人虧本。跳樓自殺的消息。開燈具店虧本的人不少,有些出來開店的,根本就不會做生意。進的全是些賣不動的燈:有的一賺錢,就忘了自己是誰,大把大把地賭錢了,找小姐了,錢袋就開了大口子,進的還是漏的快了。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在這個大城市里。常常有一些自殺或者他殺的消息。陳亮用心地照顧自己的生意。無心顧及別人的事,聽到有人自殺的消息,只是感慨著一聲嘆息。

黃蓮在哭,陳亮想。她哥大概就是又賭又嫖又不會做生意的那種人了。敗家子,把一個好端端的家給害慘了,陳亮心里暗暗地罵。

黃蓮哭得傷心。陳亮動了惻隱之心,就勸黃蓮別哭,問黃蓮有什么困難需要幫忙?黃蓮搖頭,光哭,那時黃蓮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辦好。陳亮讓店員老王到快餐店買盒飯。哄黃蓮,說你把這盒飯吃下去了,我就給你出主意。黃蓮相信陳亮,真的把那盒飯吃下去了。陳亮一時拿不出主意,黃蓮又眼淚汪汪的,要哭的樣子。陳亮無奈,就說要么你幫我看店,我幫你去打聽。

陳亮在樓上的倉庫里整出一個角落,搭了一張簡易的床,把黃蓮安頓了。陳亮騎著摩托車,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打聽一個開燈具店的叫黃軍的人。陳亮在另一個建筑裝飾城開燈具店的老鄉口中打聽到了黃軍的消息,黃軍曾在西城區的大街上開燈具店,店面挺大,生意不怎么樣,后來突然失蹤了。

陳亮跑一圈回到店里。黃蓮急切地問。有我哥哥的消息嗎?陳亮說明后天再找。黃蓮非常感激,說不知道怎么謝你。陳亮跑了工商局,找了西城區幾條街道的店家,跑了民政局,也跑了殯儀館。幾天跑下來。陳亮越來越覺得無名的自殺人當中其中一個就是黃軍。

陳亮一天天跑著,發現一佳燈火一天天亮堂起來。陳亮忽然覺得自己需要一個黃蓮這樣的幫手。黃軍肯定沒有希望了,可陳亮沒有作最后的判決。陳亮依然作出尋找黃軍的姿態,每天騎著摩托車出去轉悠轉悠。有時去了大商場看看燈,有時到朋友處坐坐。有時也回馬燕娜媽處逗逗兒子。沒幾天,陳亮就下決心留住黃蓮。

陳亮外面轉悠回來。見黃蓮的心情不錯,就坐下來對黃蓮說。這個城市找遍了。你哥大概意外了。你別難過,這樣吧,我幫你先把那邊的債清了。把你的爹媽解救出來。

黃蓮有些不信。愣愣地望著陳亮。

什么五萬十萬的,別聽他們瞎說。那些燈具早過時淘汰了,都是垃圾。你哥如果有事,也就是被那些垃圾害的,不懂市場的信息,進了大量的滯銷燈具。陳亮說,郭巨的燈早幾年是可以的,后來就滯銷了。可是郭巨外出開店的人太多,新出門開店的人不知道,都帶了大量郭巨的燈。其實換個地方庫存著。

黃蓮有些佩服眼前這個男人,專注地盯著陳亮。

陳亮說。你寫封信讓你媽對那幾個要債的人說,黃軍找不到了,那些破燈還在,要么拉回來給他們還,要么按兩折,借錢還他們,不要就兩條老命了。傻瓜才要那些破燈,他們肯定要兩折的錢,錢我先給你:真要那些破燈,我想辦法替你去收購。陳亮說著嗓門大起來,顯得很俠義。

那我就留下來給你打工,黃蓮的眼睛一閃閃的。打工還你借給我的錢。

陳亮給黃蓮五萬元錢,讓黃蓮匯到家里。黃蓮媽依照陳亮教的方法。真把黃軍的債清了。黃蓮的爹媽對陳亮非常感激,再三地在電話里叮囑黃蓮,好好給陳亮看店,多為你的陳亮大哥掙錢。

就這樣。黃蓮睡在燈具店樓上的倉庫里。一大早就把燈具店的門開了。處處給陳亮算計著。千方百計把上門顧客的生意做成,價格能往上扳一元是一元。陳亮原先聘的老王感覺自己在一佳燈火多余了,就向陳亮提出辭職不做了。陳亮挽留了一下。見老王態度堅決,就給老王多開了一些工資。讓老王回家了。

轉眼到了年關,陳亮去廣東進貨。燈具這東西跟服裝差不多。也需經常更新的。過時了賣不動。陳亮回來的時候,隨身帶了幾個新款式的樣品。直接打的到了一佳燈火。陳亮到一佳燈火的時候已近傍晚。因為下午下了一些雪,市場行人稀少。黃蓮正準備關門,見陳亮回來了,笑盈盈地迎在門邊。

回來了,外面冷不冷,黃蓮問。還好,我帶了幾個新款樣品。陳亮說著把帶來的燈具放下了。打開看看,黃蓮提議。陳亮說是現代抽象系列的。這怎么裝啊?黃蓮已經解開捆扎的繩索。很簡單的,你拎著,陳亮把一根不銹鋼的主桿交給黃蓮,將一塊塊大大小小的雕刻玻璃安裝上去。陳亮說,這燈由刻花玻璃組合而成,結構簡潔明快,比較耐看。

燈具安裝完了,黃蓮提起來,上上下下看了,哇好漂亮,黃蓮夸。

我的眼光,什么眼光呀,陳亮很受用。掛上去燈一亮,晶瑩剔透,更不得了了。陳亮說著搬來梯子,把燈掛上了。

黃蓮按下開關,燈亮了。哇,黃蓮很興奮,臉蕩漾開來。陶醉了。人陶醉的時候是最美最可

愛的時候。陳亮突然間體內升騰起一股沖動,猛地從梯子上蹦下來,一把抱住了黃蓮。

黃蓮非常驚慌,臉刷地緋紅了。

陳亮吻黃蓮額頭,吻黃蓮的脖子,黃蓮被陳亮摟在懷中一動也不敢動。頭頂那盞美麗的燈溫暖地照著陳亮。陳亮膽大起來。舌頭鉆進黃蓮的嘴里。黃蓮的呼吸粗起來。黃蓮警『易地看了一眼沒有鎖上的門。陳亮頭頂的燈越來越美了,柔和的光給了陳亮無窮的力量。陳亮猛地抱起黃蓮,向黃蓮睡的樓上走去。

頭頂那盞美麗的燈跟隨著陳亮,就像小時候月亮跟著陳亮一樣。陳亮把黃蓮抱上床,脫黃蓮的衣服。黃蓮軟綿綿地拉不住自己的衣服,也推不動陳亮。黃蓮很害怕,把眼睛閉上了。陳亮吻著黃蓮。把黃蓮摟緊了。陳亮覺得頭頂那盞美麗的燈在升騰,在旋轉,變幻出色彩斑斕柔和無比的光。陳亮燃燒了,摟著黃蓮在半空中旋轉舞蹈。

后來被陳亮壓在下面的黃蓮疼痛似的驚跳了一下。

后來陳亮發現黃蓮的臉上掛著兩滴淚。

后來黃蓮抹去臉上的兩滴淚。對陳亮說,我謝過你了,你的錢我會還你的。

不。陳亮想起了那盞美麗的燈,這是與美麗燈光融為一體的女人,這女人是天賜的。陳亮吻著黃蓮說,以后我的錢就是你的,我要跟那懶婆娘離,娶你。

真的,黃蓮不相信地望著陳亮。

真的。陳亮給黃蓮一個肯定的回答。

黃蓮一下子鮮活了,魚一樣地鉆進陳亮懷中,積雪投進火爐似的立刻融化了。

黃蓮與陳亮有了第一次以后,黃蓮看陳亮的目光就有了變化。此前黃蓮望陳亮總是滿懷感激和敬畏。現在黃蓮感覺與陳亮很近很近了。一下子失去了敬畏,代之而來的是含『青脈脈。

望著黃蓮含情脈脈的目光,陳亮自然地想到了馬燕娜,那懶婆娘能爽快地同意離嗎?這懶婆娘是懶得挪一下的。

馬燕娜是會堂賣票的,陳亮在會堂旁開店時看上了她。一佳燈火聘了老王以后,陳亮有了空閑時光。空閑時人的心中會長抓不住的雜草,陳亮去看電影。馬燕娜在嗑瓜子,領鄰居陳亮直接進去看了。馬燕娜長得豐滿,又白。陳亮白看著電影。有了想法。看完電影,買些瓜子謝馬燕娜。馬燕娜喜歡嗑瓜子,嗑瓜子時神情很放松很悠閑。嗑起瓜子來很有一手,一會兒就嗑出一大堆的瓜子殼。馬燕娜嗑瓜子時隱約可見的靈巧舌尖令人遐想。陳亮喜歡看馬燕娜嗑瓜子。隔三差五地買瓜子給馬燕娜。先是隔著售票窗口看馬燕娜嗑瓜子,后來馬燕娜打開門讓陳亮進去看她嗑瓜子。陳亮贊美馬燕娜嗑瓜子。使用了很多文學的語言。馬燕娜很陶醉。嗑瓜子的動作越加優雅。

一個蒙蒙細雨的午后。沒有人去會堂買票看電影。陳亮贊美完馬燕娜嗑瓜子,好奇地說,你的舌頭是不是長得很美很特別。沒有啊。馬燕娜說著,伸出舌頭讓陳亮看。陳亮說讓我仔細瞧瞧。陳亮越看越近。看著看著咬住了馬燕娜的舌頭。馬燕娜沒有把舌頭縮回去,陳亮咬著馬燕娜的舌頭把馬燕娜壓倒在休息室小床上,開始激情四射地奔跑。

陳亮發現馬燕娜的懶惰是在有了兒子以后。有了兒子。馬燕娜依然陶醉于嗑瓜子。兒子爬進滿是塵埃的床底下,馬燕娜懶得去把兒子抱出來。兒子撿著地上的瓜子殼塞得滿嘴,馬燕娜嗑瓜子沒有發現。陳亮眼睛要出血了,嗑瓜子,天天嗑瓜子。你能嗑出個世界冠軍來,嗑出吉尼斯記錄來。你嗑瓜子很優雅,我欣賞,也是你說的,我就愛嗑瓜子。馬燕娜針鋒相對,瓜子不嗑了,一顆一顆地擲進嘴,用舌頭推到牙齒上,咯地咬了,然后兇兇地斜著陳亮,尖了嘴,將瓜子殼狠狠地射出來。懶婆娘。陳亮像似被瓜子殼射準了似的,心中生出恨來。

望著黃蓮含情脈脈的目光,陳亮的背和頭皮癢了。陳亮有背癢頭皮癢的毛病,那是跟范荷貞離婚時落下了。陳亮低頭從抽屜里取出息斯敏,吞了兩顆。

怎么了。黃蓮關切地問。

過年了。陳亮給黃蓮買了回寧波的機票,讓黃蓮回家看看爸媽。過完年。黃蓮帶了寧波特產紅膏咸熗蟹、咸泥螺、魷魚絲給陳亮,又拿那種含情脈脈的眼光望陳亮。

我拿到家里也是我一人吃的,就放在店里吧,咱們一起吃,陳亮說。吃晚飯的時候到了,陳亮買了一瓶小糊涂仙、兩盒米飯、幾個炒菜和黃蓮一起在店里吃開了。陳亮鼓動黃蓮喝點酒,黃蓮說不會。陳亮堅持要黃蓮嘗嘗。黃蓮喝了一口就嗆了,嗆得臉色彤紅。你真壞,黃蓮說。哈哈哈,陳亮開心地笑著,吃得津津有味,暢快淋漓。黃蓮在一旁看著,目光如水,心花怒放,心滿意足。

陳亮吃完了,又一把將黃蓮抱住了。陳亮喝了酒,力氣大,直接把黃蓮抱起來,上樓去。黃蓮從包里拿出安全套,讓陳亮用上。陳亮不愿意,說這東西難受。那懷上了怎么辦?黃蓮提醒說。陳亮想想也是,說就這一次,以后你吃藥吧。

陳亮感覺床窄了。又咯吱咯吱地響。周圍堆放的燈要倒下來似的,影響情緒了。干完事,陳亮想應該把這些燈具弄出去。陳亮對黃蓮說,這間不做倉庫了。就做寢室。

陳亮向市場管理處租了一個專門的倉庫,把樓上的房間打掃了一下。墻壁刷了白。買來了大床和衣柜。添了二十一英寸的彩電。黃蓮買來了一些小裝飾。掛上后,倉庫頓時變成了一間很有情調的閨閣。

有了這樣一個很有情調的閏閣,陳亮的頭頂又經常出現那盞美麗的燈,陳亮在那色彩斑斕柔美無比的燈光照射下。隔三差五地和黃蓮演繹出精彩而又刺激的婚外愛情細節。

陳亮駕馭了黃蓮的小車,回家騎馬奔跑的次數少了,有時候騎了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顛跑起來。陳亮擔心馬燕娜起疑心。突然來查崗。就把馬燕娜單位電話、家里電話和手機號碼壓在臺板下,告訴黃蓮那三個電話不要接。陳亮不再干涉馬燕娜嗑瓜子了,偶爾還買幾斤瓜子拎回家去。一次,陳亮特地上街買了一刀臘肉拎回家,對馬燕娜說是老王送的。陳亮刻意制造了老王還在一佳燈火的假象。因為一佳燈火搬遷那天。馬燕娜來了市場。離開時馬燕娜玩笑著對老王說,家里人要看電影找我,陳亮花心了告訴我。

馬燕娜可以暢快地嗑瓜子了。有時候,馬燕娜也想起陳亮騎馬的次數少了,但同時想到了陳亮漸長的歲數。就把兩者順利地對接了。馬燕娜從嗑瓜子中獲得的美妙感覺。完全可以取代與陳亮一起奔跑的刺激和快感,根本沒有想到陳亮已經是婚外的有車一族了。

陳亮是黃蓮的情人了,黃蓮的眼中只有陳亮了。陳亮在身邊的時候,黃蓮很快樂。黃蓮把那種快樂帶到了賣燈中。做生意非常投入。一佳燈火生意紅火了。陳亮很開心,陳亮一開心黃蓮就更開心了。

黃蓮希望陳亮呆在自己身邊的時間更多一些。雖然陳亮待黃蓮好,隔三差五和黃蓮一起把愛情演繹得豐富浪漫。但陳亮晚上還是要回家去的。陳亮跟黃蓮說再見的時候,黃蓮會有一聲無奈的嘆息。這樣的日子過了好長的一段,黃蓮存的錢已經有兩萬了。黃蓮還沒有看到陳亮結束與馬燕娜婚姻的決心。黃蓮拿出自己的存折。對陳亮說,我想回家去,這樣不明不白的算什么。這些錢先給你,不夠的以后再還你。

我不要你還錢,你不能回去噢。陳亮說,我知道這樣委屈你了。但我說話算數,我會娶你的。只是需要時間,現在陳陽還小,再說離婚這

事需要等機會,是要有引子的,你要理解呵。

黃蓮并不是真想回家的,也不想把陳亮逼急了,黃蓮是真心愛著陳亮的。陳亮這么說,黃蓮含淚點點頭。陳亮就陪黃蓮去商場,給黃蓮買衣服。又把黃蓮哄好了。

黃蓮想這招肯定不行的,還得另外想想辦法的。又過了一陣子,黃蓮悄悄地把避孕藥停了。就在黃蓮來到一佳燈火滿一年的時候,黃蓮按月準時來臨的那個不來了,還頭暈,惡心。黃蓮猜測自己懷上了,黃蓮既害怕又興奮。

又是一個黃蓮和陳亮的兩人世界。黃蓮說。我有了。有什么了?陳亮不知道黃蓮指什么。

我懷上了。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黃蓮害羞又興奮地望著陳亮。

陳亮愣住了,怎么會這樣呢?你不是在吃藥嗎?

可能上個月我忘吃了,給你生個孩子不是很好嗎?黃蓮笑嘻嘻的很頑皮。

開玩笑吧,陳亮希望不是真的。嘔,黃蓮捂住了嘴,黃蓮惡心了。是真的,那個已經過期十多天了,黃蓮也嚴肅起來。

你怎么能忘吃藥呢?現在還不是時候啊,陳亮自言自語著。

要不讓我回家去。我把孩子生下來。先養著,黃蓮望著陳亮,神情很復雜。

這怎么行呢?陳亮的雙手捧著自己的頭,一副落魄的樣子。黃蓮撫摸著陳亮的脖子,問,不高興了?

把孩子流了吧。陳亮想了想說。再給我一些時間。我肯定跟馬燕娜離的。孩子我們結婚以后再要吧。我們有的是機會。

黃蓮不忍心看陳亮落魄的樣子,黃蓮的眼睛又濕潤了,黃蓮含著淚說,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陳亮以為是立字據什么的。陳亮把黃蓮抱過來放在自己的腿上。你說吧。陳亮吻了黃蓮一下。

我要你今晚整夜抱著我,黃蓮說著小鳥似的依在陳亮的懷中。就這么簡單,黃蓮的條件不是條件,黃蓮的條件真的很可愛。陳亮深情地吻著黃蓮,打電話告訴馬燕娜說,老鄉來了,我陪老鄉去大連,晚上不回來。沒有人少不了你,愛不回就不回,馬燕娜沒好氣地說。陳亮掛了電話,緊緊地將黃蓮摟住了。

黃蓮真的把孩子流了。流產回來的路上,黃蓮臉色蒼白,虛弱地靠在陳亮的肩頭。走進一佳燈火,陳亮小心地抱起黃蓮,上了樓。陳亮覺得虧待了黃蓮,陳亮給黃蓮買了好多營養品。陳亮在憐愛黃蓮的同時,慢慢地生出對黃蓮的歉意。

我在上班。大門口保安打電話來。說有兩位很老很老的老人找我,問我怎么辦?兩位很老很老的老人,會是誰呢?保安見我沒有馬上回答,大概猜測我在想是誰。就補充說從郭巨來的。

噢,是陳亮爸媽來了。我說你讓他們稍等一下。我馬上下來。

陳亮爸媽站在保安身邊,在年輕精神的保安陪襯下,陳亮的爸媽更加蒼老了些。他們看見我。越過保安焦急地向我走來。

陳老伯、伯母,你們怎么找到這里的?

我們來問問陳亮的事,上回你騙了我們。陳亮媽說。陳亮媽臉色還是平穩的,沒責怪我的意思。

陳亮爸媽已經知道陳亮生病的事了,他們怎么這么快就知道了呢?我說,上我的辦公室,坐下后再說吧。我引著陳亮爸媽安全地乘上電梯。到了我的辦公室。

陳亮住在哪家醫院。我們想去看看,陳亮媽一坐下就抹眼淚。

我給陳亮的爸媽倒茶。

我們不怪你,你不告訴我們也是為我們著想,但禍來躲不過,陳亮爸說。陳亮爸的眼中也有一些淚花。

看著兩位老人悲傷。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陳亮到底生的是什么病?現在怎么樣了?住在哪家醫院?我們想去看一下。陳亮媽抹著眼淚說。

陳老伯、伯母,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你們千萬不能到上海去,都七十好幾的人了。又有高血壓心臟病什么的,血壓一高心臟病一發,那不是更亂了。我耐心地說,陳亮生的是肺癌,但陳亮現在還是好好的。又不是長期在上海醫院了。檢查完了治療一陣子就能回家休養了。到時候你們不來看他,他也會來看你們的。

朱醫生,你說說他的病能治嗎?陳亮爸還是相信我的。

你們都已經知道了,我不想再騙你們。這病確實很難治。完全治好的很少很少。我的命好苦啊。我還沒有說完,陳亮媽嘩地哭開了。

文書小李走到我的辦公室門口,她以為來了上訪的人,看看需不需要幫忙。我說沒事,是我親戚。我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別哭,要哭回家去哭。陳亮的爸發覺給我添亂了,就對陳亮媽說。陳亮爸的兩滴濁淚也忍不住掉了下來。

我抽了幾張紙巾遞給陳亮爸媽,自己也抽了一張在眼角按了按。

陳亮還能活多久?陳亮這孩子愛折騰,結婚了離,離婚了結,就是不聽勸。現在得吃苦了,我擔心陳陽,我們熬不到陳陽成家立業啊。陳亮爸忍住了悲傷問,陳亮還能活多久呢?離世前要對陳陽有個交待。

陳老伯,我想陳亮會作交待的。我說,現在還不是討論這些事的時候,先讓陳亮安心治病吧。

朱醫生。你是陳亮的好朋友。你要給陳亮出出主意呵。陳亮媽說話的聲音依然帶著抽泣聲,陳亮還能活多久呢?

現在醫學發達了,或許治療治療能活好多年。我知道你們最放心不下陳陽,你們先放心地回去,把自己的身體養好,也把陳陽照顧好。現在你們身體好。陳陽沒事,是對陳亮最大的幫助。陳陽的事情,必要的時候我會提醒陳亮的。

陳亮爸媽答應不去上海看陳亮了,陳亮媽抹干凈眼淚要走。我說快中午了,吃了飯再走。我硬把他們留住了。陳亮爸媽在我單位食堂吃了飯就要回去。我想送他們回家。他們怎么也不同意。最后我和他們相互讓些步。由我用車送他們到汽車東站。

在去汽車站的路上。我對陳亮爸媽說,你們千萬不能太難過。要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你們長壽些。是陳亮最大的安慰,也是對陳陽的最好保護了。

我通過汽車的后視鏡看,陳亮的爸媽點著頭,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陳亮爸媽的突然來訪對我的寫作是一個沖擊,小說是小說,至多引起作者情緒上的波折。現實要比小說復雜多了,陳亮這一病就牽動了陳亮的整個家庭。陳亮爸媽對陳陽未來的憂慮遠遠超越陳亮生病帶來的傷悲,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作為陳亮的朋友。我不但要寫好關于陳亮的小說,還得力所能及地幫助陳亮處理一些復雜的現實事務。

陳亮第一期的化療該結束了,我撥通陳亮的手機。

兄弟。謝謝還沒有把我忘記,陳亮搶在我說話前說了。忘不了,我的頭腦里只有陳亮了,晚上夢見的也是你陳亮。我說,都是被一佳燈火鬧的,老婆兒子都已經有意見了,說我被陳亮迷住了。

寫了多少了?感覺怎么樣?陳亮問。我說,先說說你的身體,你的身體比我們的小說重要。

那這樣吧,你把電話掛了。我撥你家的電話。雙向收費太浪費。

我坐在沙發上接聽陳亮打來的電話。陳亮說。我第一期化療剛剛結束,現在沒有什么感覺,就是偶爾有點惡心,胃口差了一些,醫生說是化療的藥物反應。胸不痛了,醫生分析是消炎的作用。原先有少量的胸腔積液,胸痛是積液對胸膜的刺激引起的。那個陰影還在,就是沒有大起來。醫生說在院內觀察一周,接著做第二期化療。

趁化療的間隙多營養些,我建議說。

我知道的。陳亮說,說說你的小說吧,很想聽你的小說。

我已經開始寫作了,本來想從一佳燈火誕生開始切入的,后來發覺一佳燈火誕生時故事少些。我對那段故事了解也少些。就選擇一佳燈火遷入建筑裝飾市場時切入了,黃蓮就是那時走進一佳燈火的,那個時期故事多,也有一些說頭。我說,以前的故事準備從回憶中慢慢地帶出來。我想以一佳燈火的發展為線索,寫你的三次感情和婚姻。對現實中在發生的許許多多事,我想也記錄著作為一佳燈火發展的延續。只是感覺相互的銜接很困難,有些頭疼。

不要追求完美。先要想辦法續下去。一些不完美的地方以后再修改。陳亮鼓勵說,你行的,只要你堅持住。

我一定堅持。我說,一佳燈火是我們合作的,你也要堅持住。

我不是已經在治療了嗎?我只是不想人財兩空,你以為我不要命啊。世界這么美好,人死了什么都沒有了,我還沒有活夠呢,恨不得能活到一百歲。

那太好了,你有信心,我就更有信心了,你回家的時候我先把寫好的部分給你看,請你提意見。

我很長時間沒有動筆了,叫我給你出主意不可能了,不過我這些天也一直在反思。陳亮說,人在順的時候與生病之后想法有很大的區別。過去一直以為自己很聰明。現在想來其實很蠢的。過去自認為占了一些便宜,現在發覺錯了,對不起人家。我傷害了一些人,她們都罵我不得好死,下地獄。現在我真的要下地獄了,說不定這就是報應。我還沒有好好地為父母親盡點孝,子女也沒有管團圓,我,我就……陳亮哽咽了。

你胡想些什么。不會的。我很蒼白地勸說著。

現在回過頭想,有的所謂的愛情不是愛情,是被欲望搞混了:有的所謂的友情不是友情,是被老酒搞混了:有的所謂的生意不是生意。是被金錢搞混了。陳亮說,我傷害過一些人,現在還有恨我的人。我曾經恨的人,現在已經不再恨了。所以你大膽地寫好了。沒有必要顧及我的面子。更不要美化我,一美化就沒有人看了。我陳亮的人生是眾多人生的一個案例,你要盡可能保持我人生的原生狀態。我希望以后有人打開我陳亮這個案例,能獲得一些啟迪,一些覺悟,內心中的善良和寬容成長了。你要像剝筍似的把我剝得赤裸裸了。這樣才可能精彩些。才會吸引人們打開這個案例。

有你這句話,我好寫多了,兄弟。我有些感動,我說寫人物繞不開人物的多面性。但我也不會因此媚俗而丑化你。我會盡力而為的,你真的很可愛。了不起。

誰叫我是一個曾經的文化人。陳亮關切地說,你也別把自己搞得太累了,勞逸結合,身體是你自己的呵。

我知道。你爸媽來找過我,他們知道你生病了,很傷悲,想來看你,被我勸住了。我說,陳亮,你爸媽特為陳陽的未來擔憂,他們,他們,我的聲音有些沙。視線也模糊了。

電話那端也沒有了聲音。但陳亮仍聽著,我感覺陳亮的眼前已經有他老淚縱橫的老父親。

我模糊的視線穿越了時空,看見了陳亮因痛苦而扭曲的臉。我不想說了,我說,兄弟別急,你會好的。咱們還有時間。

嗯,我仿佛聽見陳亮低沉地嗯了一聲。

黃蓮身體恢復以后。又開始認真地吃藥了。雖然黃蓮望陳亮的眼光在含情脈脈之中增加了憂怨的成分,但還時不時地依在陳亮懷中。陳亮隔一段時間跟馬燕娜提提老王,偶爾還帶回一些謊稱老王送的北方城市的吃食。馬燕娜真的被蒙在鼓里了。

陳亮的危機已經過去。陳亮又去廣東了,這次是陳亮在郭巨時的一個朋友邀請去的。朋友老陳原先在郭巨辦燈具廠。賬面上賺了很多錢。可就是收不回來,支撐不下去了。打算把郭巨的燈具廠遷到廣東下面的鎮里去。邀請陳亮過去參謀參謀,在他的眼里陳亮既是朋友又是一個成功的燈具商人了。

被人尊重的感覺是很受用的,陳亮對黃蓮說,我去給他參謀參謀,開發一些適合市場的燈具。順便把以后給我的優惠談妥了。

陳亮去廣東的第三天,會堂會計李姐找到馬燕娜,要買幾盞燈。李姐的男人是廠里的頭目之一。廠里搞了一批福利房,李姐家優先分到了一套。馬燕娜陪李姐去一佳燈火,馬燕娜以為看店的一定是老王。馬燕娜和老王很熟。不久前老王剛送給陳亮家一壇泡菜。這是陳亮刻意偽造的,馬燕娜不知道。

歡迎光臨,馬燕娜和李姐走進一佳燈火時。黃蓮笑盈盈地迎出來。看見眼前這個個子不高,面目清秀,穿著時尚的姑娘,馬燕娜愣了一下。老王呢?馬燕娜問。

哪個老王?噢,黃蓮想起來了,自己到一佳燈火后離開的那個老頭姓王。那個老王啊,他不在了,離開很久了。黃蓮熱情地說,大姐,先看吧,現在增加了很多新款式,很時尚的。都老客戶了。看準了我一定以最優惠的價格給你們。黃蓮以為老客戶光顧了。

李姐在看燈。黃蓮在給李姐介紹燈,馬燕娜盯著黃蓮看。

黃蓮介紹得很好,李姐對黃蓮推薦的一款水晶燈、一款宮燈和兩款吸頂燈很有興趣。

老王離開很久了怎么會給咱家送臘肉送泡菜呢,我受騙了。馬燕娜警『易起來,感覺黃蓮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營業員。馬燕娜看了黃蓮的臉蛋,看了黃蓮的腰身,看了黃蓮飽滿的胸脯。馬燕娜就看出問題來了,女人通常是感性的,當黃蓮活生生站在眼前,馬燕娜就想起了陳亮近期的種種變化,就聯想到陳亮騎在馬上跑不動的原因。這色鬼,下地獄的,還給我買瓜子了,我被他蒙蔽了。

李姐問燈的價格。黃蓮說水晶燈兩干,宮燈六百八,吸頂燈三百六,老客戶了,優惠價。

你是誰?馬燕娜突然問黃蓮。

我是誰?這你不用管,反正我能作主的,管我是誰。黃蓮還沒有想到眼前的女人會是陳亮的老婆。

你是陳亮的情人吧。馬燕娜的目光變得刁鉆了。恨不得鉆到黃蓮的胸中去。看看這小女人的心是怎么長的。

黃蓮的目光跳動著躲開了馬燕娜刁鉆兇狠的視線。黃蓮有些驚慌。黃蓮把眼前的女人與陳亮聯系上了,估摸著這大概就是陳亮常常在唾罵的懶婆娘馬燕娜了。李姐感覺氣氛不對,也仔細地審視了黃蓮一會,問馬燕娜,你不認識她?

陳亮的小情人。我怎么能認識,我認識怎么能容忍她在這里。馬燕娜在氣頭上,說話帶著火藥味。

你別血口噴人。黃蓮雖然心里虛。但還是本能地狡辯道。

李姐猜測到是怎么回事了。不看燈了,懷疑地看了黃蓮,問,你住在哪兒?李姐要替馬燕娜抱不平。

住在樓上,黃蓮向樓上努努嘴。馬燕娜說去看看。有什么好看的,黃蓮不去。她是陳亮的老婆,是一佳燈火的老板娘,老板娘檢查店員的宿舍天經地義。李姐在一旁幫腔說。

那時,黃蓮二十四歲,面對著兩個過來的女人。臉紅一塊紫一塊的。不知道怎么辦好。在馬燕娜的責罵下,上樓打開了寢室的門。

樓上的寢室非常干凈。東西放得整整齊齊的,還留存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馬燕娜很驚訝,馬燕娜習慣在沒有秩序的環境里生活。驚訝過后,馬燕娜尋找眼前小女人與陳亮關系的蛛絲馬跡。馬燕娜在衣柜里發現了男人的內衣內褲,馬燕娜懷疑是陳亮的。這是什么?這是什么?馬燕娜把男人的內衣內褲砸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

黃蓮很窘。想想再狡辯也沒有意思了,怯生

生地看著馬燕娜怒罵,聽憑馬燕娜怒罵。

你太不要臉了。你有沒有一點廉恥。李姐也很生氣。馬燕娜失了面子,怒火中燒。婊子,你這臭婊子,不要臉,馬燕娜罵著擰黃蓮的臉。黃蓮痛了,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不要臉,真不要臉。李姐罵著,又怕把事件搞大了不可收拾。馬燕娜的意外發現是李姐引來的,李姐怕鬧出什么事了。自己也被牽連進去。

不買燈了,回去吧。李姐說,馬燕娜,等你老公回來了,你好好治治他。李姐拉扯著讓馬燕娜回家。

婊子,你這小婊子,狐貍精,你等著,我會讓你知道厲害的。馬燕娜出去的時候,惡狠狠地瞪了黃蓮幾眼。

馬燕娜走了,黃蓮瑟瑟縮縮地抖一會。撥通陳亮的電話,哭。你怎么了?誰欺負你了?陳亮問。黃蓮心跳得厲害,不能說話,還是哭。

黃蓮,你究竟怎么了?說話呀,急死我了,陳亮的心懸了起來。

你別急,你先喝口水,陳亮勸慰說。

你旁邊有人嗎?要不你把隔壁的小顧找來,讓她跟我說。陳亮想出了新辦法。

你老婆,馬燕娜,她來了,黃蓮哭著說,聲音顫顫悠悠的。她欺負你了?她現在還在嗎?黃蓮終于說話了,陳亮就不怎么焦急了。

她剛剛走了。她闖進了樓上的寢室,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你的衣服,砸在地上。惡狠狠地踩了幾腳,黃蓮哭訴著。

踩幾腳就踩幾腳,我又不痛。就因為踩了我的衣服,陳亮覺得黃蓮又可愛又好笑。

她還罵我婊子狐貍精,你快點回來吧,可把我嚇壞了。

罵就罵吧,你別傷心了。她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知道了我和她可以離了。陳亮給黃蓮開拓了另外一個視角,就把黃蓮給勸住了。

陳亮從廣東回來先到了一佳燈火,聽過黃蓮的訴說,擁抱了黃蓮一會。對黃蓮說,別怕,她懷疑了好。她懷疑了,我和她離婚的時間就不遠了。黃蓮愛聽這個,黃蓮滿懷希望地點著頭。

陳亮回家的時候馬燕娜已經在家了,見到陳亮就開始進攻。養小情人了,也不通知一下。馬燕娜望著陳亮冷笑著說。

剛剛有一些起色,就去鬧騰了,家管不好,別人把店稍稍弄得好一點,就鬧翻天了。本領也越來越大了。

一天到晚忙呀忙,我當以為忙啥呢?忙著養情人了。是夠忙的。

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我養情人了,我養情人了,被你捉住了嗎?不想一起過了,就硬氣一點,離。

你以為你是誰,你是騙子,感情騙子。馬燕娜罵,你以為你很珍貴是嗎?不就是個二手男人,老娘瞎了眼被你騙了,虧死了。你養情人了就想離,你做夢吧,馬燕娜沒有被陳亮的激將法激起來,

陳亮冷眼瞟一下馬燕娜。馬燕娜的表現出乎陳亮的意料。馬燕娜的葫蘆里到底在賣什么藥。這時候,一旁搭積木的陳陽玩膩了,抱住馬燕娜的腿要馬燕娜抱。抱,抱,壞種生壞種,你也不是好東西,馬燕娜還在氣頭上。一把把陳陽推開了,自己走進臥室。關上了門。陳陽委屈了。坐在地上嗚嗚哭。陳亮有些不忍,抱起陳陽哄。陳亮安頓陳陽睡覺,陳陽不睡。在陳陽的眼里,爸爸的功能是陪著玩的,盡管哈欠連天就是不睡。

過了一會。馬燕娜從房間出來上衛生間。陳陽拋下陳亮,乘機溜進臥室去。馬燕娜回房間時發現了陳陽,你來干嗎,你這壞種,找你的老壞蛋去好了。陳陽不出來,對著馬燕娜咯咯笑。

陳亮不擔心馬燕娜拿兒子出氣了,就找了一條棉被。睡在沙發里。

第二天,陳亮很早就去了一佳燈火。黃蓮剛剛打開門。見陳亮來了。焦急地問。昨晚她沒有打你吧。沒有,昨晚我睡在沙發上,我才不怕她哩。黃蓮眼睛紅紅的,一看就知道夜里沒有睡好。陳亮說,你怎么了,眼睛紅紅的,昨晚沒有睡好。擔心你吃苦頭,你好的就好了。黃蓮說著給陳亮泡了茶。溫和地望著陳亮。

陳亮有些感動,吻了一下黃蓮。坐下后,陳亮說,我跟她分居,回家我睡沙發,不回家時你去地板店小翠地方搭個鋪,我們得防她一手。黃蓮不住地點著頭,黃蓮知道什么是黎明前的黑暗,感覺幸福的日子就要來臨了。

多數時候陳亮依然回家。回家總是選擇在兒子睡下以后。就在沙發上睡了。隔三五天陳亮就在一佳燈火睡一晚。陳亮待在一佳燈火的夜晚。黃蓮又說又笑地陪陳亮一會,到時候了。黃蓮就去地板店的小翠處搭鋪。陳亮一人睡在一佳燈火的樓上,陳亮要給馬燕娜一個假象。捉賊捉贓,捉奸捉雙。陳亮想讓馬燕娜撲個空。

一個月過去了,馬燕娜還沒有行動。陳亮和黃蓮沒有那種如臨大敵的警惕了。那個夜晚。陳亮頭頂那盞美麗的燈很亮很柔和,陳亮和黃蓮把北方的寒夜營造得很溫暖。夜深了,黃蓮被陳亮溫暖的懷抱粘住了。黃蓮說多想一直躺在你的懷里不起來。陳亮輕輕地拍著黃蓮,你愿意你就睡在這里好了。看她能把我們怎么樣。再讓我待五分鐘,五分鐘到了,黃蓮說我再待三分鐘。黃蓮犯了孩子氣,女人一孩子氣,就很嬌柔很可愛。陳亮豪情萬丈了,陳亮說,今晚你就不要走了。

行嗎?我還是走吧。黃蓮嘴上說著,身體卻沒有行動。黃蓮走要重新穿上衣服,穿過空曠的市場。還要忍受小翠的嘲笑。今晚開始就不走了。陳亮豁出去了,緊緊地摟住黃蓮,不讓黃蓮走。黃蓮擔驚受怕了好多天,確實累了,黃蓮就在陳亮溫暖的懷中睡著了。

睡到半夜,嘭的一聲巨響把陳亮和黃蓮驚醒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寒冷的風。陳亮和黃蓮同時驚坐起來,陳亮拉亮了燈,閃電似的光在窗口閃了三下。有人拍照,肯定是馬燕娜。陳亮拉滅了燈。一佳燈火的女人偷人了,一佳燈火的女人不要臉,快來看呵,快來捉奸啊。是馬燕娜的聲音。狗男女,我砸死你們,讓你們下地獄。一片片碎玻璃砸向陳亮和黃蓮,陳亮趕緊把棉被張開。擋住砸過來的物體。也擋住從破碎的窗口吹進來的寒風。妹妹,快撿石頭給我,馬燕娜在指揮她的妹,馬路上就有來回跑動的腳步聲。不要臉的狗男女,我砸死你們。讓你們下十八層地獄。很快有小石頭飛向陳亮和黃蓮。陳亮抓過黃蓮的衣服。叫黃蓮快穿衣服。

黃蓮穿上了幾件衣服,陳亮胡亂地套上外衣,護著黃蓮走下樓。馬燕娜也從外面下到了樓下,快來捉奸啊,一佳燈火在偷奸了,馬燕娜喊著,用鐵鎯頭砸一佳燈火的鐵皮卷簾門,鐵皮卷簾門里面的玻璃門嘩的碎了。砸門聲此起彼伏,砸門的人明顯不只一個。陳亮趕緊打開通向市場的門,讓黃蓮去市場內的小姐妹地方躲起來。

嘭嘭的砸門聲,捉奸的喊聲,驚動了市場。很多看店和住在店內的業主打開窗戶來看,捉奸呀,捉奸,一佳燈火姑娘偷人了,馬燕娜喊得更起勁了。吵什么吵,誰在砸店,我報110了,市場的保安跑過來了。一聽要報110了,砸門聲停止了,幫助馬燕娜一起砸門的還有馬燕娜妹妹的男朋友,馬燕娜妹妹的男朋友是剛剛工作的小學老師,想想被帶到派出所就有點怕。

砸店你來管了。偷人你怎么不管管,我偏砸,馬燕娜還要砸。

有事去法院告好了。這財產都是市場的,再砸看我們把你捆起來。兩個保安舉著電警棒,摩拳擦掌的像真要動手。將馬燕娜唬住了。

見不是殺人搶劫的。沒有什么危險性,相鄰的店主們大膽起來。紛紛探出頭來罵。吵什么吵,老公偷人還光榮了。陳亮黃蓮在市場的人緣

不錯,市場里很多人也知道陳亮黃蓮的那回事件,差不多的事情市場里也不少,都見多不怪了。關鍵時刻保安和鄰近的店主還是向著陳亮黃蓮的。

馬燕娜討了個沒趣。想想證據已經拍下了。就罵罵咧咧地背起梯子,帶領妹妹和妹妹的男朋友回家了。

陳亮修復了被馬燕娜砸爛的門窗,就不回家了。

陳亮判斷馬燕娜不會就這么罷休的,要黃蓮回老家呆一段時間,等他與馬燕娜的事情了結了再回來。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辦呢?黃蓮雖然心有余悸,但黃蓮依然堅持著。我不回去,就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黃蓮的舉動讓陳亮感動。陳亮要想個辦法。防止馬燕娜再來砸店。

陳亮想起了一個朋友,這朋友叫阿強。阿強原來工作的廠歇業了。正待崗在家。阿強人高馬大的,臉上的肌肉發達,光著個頭,樣子有些可怕,加戴一副墨鏡,活脫一個黑社會老大。阿強在廠里管后勤,前兩年廠里裝修辦公樓來一佳燈火買燈。阿強長得匪氣。陳亮給回扣時客氣了些,給了阿強一條煙。阿強受寵若驚,亮哥,亮哥。親親熱熱地叫陳亮。此后廠里買燈具五金阿強都照顧一佳燈火了。接觸多了,陳亮了解阿強,這家伙長得黑社會,其實膽兒不大,心地善良。

陳亮想想阿強可以幫幫忙了,就打電話把阿強請來。一佳燈火有些麻煩了,請你給兄弟幫忙坐一段時間。上班的時候要記得戴墨鏡。不用做生意。陳亮說你不用怕,找麻煩的是我老婆。我想跟她離,她在鬧,可能會來砸店。如果來砸店了。你就說這店你已經接手了。砸店老子不客氣。你把那娘們唬住就行了。要是來的人多,真要動手,你就用手機隨便撥個號喊,泥鰍泥鰍,有人找我麻煩,快把那些小兄弟帶過來。多帶些家伙。估計能把她們唬住了就行。

阿強聽著。一愣一愣的,阿強在想自己有沒有這方面的能耐。

來人真要打,兄弟你快點溜,跑到保安那邊去。陳亮說,哥們損失點財產是小事,兄弟你的身體不能出事。

原來是扮演一下黑社會。唬住一個女人就行了。亮哥是兄弟,阿強不好意思推辭的。沒問題,阿強爽快地答應了。就這樣,阿強戴上了墨鏡,坐在一佳燈火,抽抽煙,與陳亮黃蓮聊聊天,客串起一佳燈火的老板來。

星期天。馬燕娜真的來了。依然帶著她妹妹和她妹妹的男朋友。背著一個沉沉的包。讓人感覺包里有家伙。黃蓮眼尖。她們來了。就她們三個。陳亮對阿強努努嘴,拉著黃蓮躲到市場深處去了。

阿強站起來。立在門邊。身體保持著前傾的姿勢。馬燕娜、馬燕娜妹妹和她的男朋友一個一個緩慢地從高大的阿強面前進入一佳燈火,已經感覺壓抑。馬燕娜疑惑地瞟了阿強一眼。阿強把墨鏡推到額頭上,盡力讓目光聚焦到馬燕娜妹妹的飽滿胸前。露出十足的貪婪。馬燕娜妹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馬燕娜妹妹的男朋友緊隨著馬燕娜的妹妹,恨不得馬上離開。

老子的運氣不賴啊。剛盤下燈具店就有美女上門了。阿強盯著馬燕娜的妹妹說,美女,給哥捧捧場下個單。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馬燕娜妹妹開始發毛了。馬燕娜知道一佳燈火轉手是假的,請黑社會保護是真的。馬燕娜怕黑社會,更怕傷及妹妹和妹妹的男朋友。馬燕娜與她妹妹對視一下。發出了撤的信號。她們穿過一佳燈火,走進市場,從一家五金店繞出來,回家研究新戰術去了。

陳亮勝了第一回合,讓黃蓮買些菜買瓶酒回來,陳亮要和阿強喝一杯。陳亮與阿強干了一杯。陳亮說,看不出啊,阿強是個天才,能演,有機會推薦給張藝謀。都是亮哥導的,亮哥已經是導演了,干嗎還推薦給張藝謀。陳亮和阿強樂著,喝著。喝完了,陳亮說馬燕娜不會這樣罷休的,咱們還得迎戰第二、第三回合。

第二回合,馬燕娜改變了策略。馬燕娜沒有帶妹妹和妹妹的男朋友,而是抱著兒子來的。陳亮去給客人送貨了。剛巧不在。黃蓮發現后又躲到市場深處去了。阿強站起來推了一下墨鏡,陳亮的兒子陳陽一看見阿強,就哇地嚇哭了。

馬燕娜抱著陳陽徑直走進一佳燈火,一把把陳陽按在椅子上。他養情人,我給他養兒子,沒門。什么轉手給你的,都是演的。馬燕娜預計黑社會不會打手無寸鐵的女人和孩子,斜了阿強一眼說,告訴他,他知道生也要負責養,他是騙子,我才不給他養壞種。

這是我的店。陳亮的事與我沒有關系呵,不能把你的孩子放在這里。這樣的戰役怎么打,陳亮沒有給阿強預演過,阿強有些蒙。你不能把孩子放在這里噢,你自己去找陳亮好了。

陳亮的兒子哭得更厲害了,并緊緊地抓住馬燕娜不放。馬燕娜一把打掉兒子的手。你也不是好東西,馬燕娜瞪著兒子罵,壞種生壞種。馬燕娜的兒子從椅子上滑下來,在地上打滾耍賴了。馬燕娜用腳在兒子的屁股上踢了一下,一咬牙。頭一昂走了。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阿強追著馬燕娜喊。馬燕娜頭也不回,跑更快了。陳亮的兒子還在地上打滾,阿強俯身叫陳亮兒子不要哭。陳陽睜眼看一眼阿強,哭得更加驚慌兇猛了。阿強無奈,打電話報告陳亮。你老婆把你的孩子放在店里,自己跑了。

馬燕娜真的走了?陳亮高興得拿著手機蹦起來。陳亮說我做夢也想把兒子搶回來。你買些吃的哄哄他。我馬上就來。

陳亮回到一佳燈火的時候。黃蓮已經在了。已經把陳陽哄好了。陳陽專注地吃著紅紅綠綠的巧克力豆,陳亮一把抱起了兒子,爸親親,陳亮在兒子的臉上重重地親了幾下。那時候陳陽離兩足歲還有二十幾天。

陳亮怕馬燕娜又想出什么花招來,讓黃蓮帶陳陽躲在賓館里。自己和阿強一起看店,眼睛時不時地向外瞟。在陳亮焦急又不安的等待中,等來了馬燕娜的最后一擊。法院的傳票。

馬燕娜告到法院了。馬燕娜一個女人家的。娘家人丁不旺。爸媽就生了馬燕娜和她的妹妹。妹妹找個男朋友,雖然年輕,卻是書生一個。書生出的只能是很書生的牌,上法院告陳亮。陳亮想這樣最好,不就是離婚嗎?

陳亮去了法院,法官是個女的,法官問,你叫什么。陳亮。馬燕娜是你的妻子?是的。法官交給陳亮一個通知。法官說,馬燕娜告你犯有重婚罪。什么?重婚罪,陳亮嚇了一跳。這是馬燕娜提供的你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照片。法官翻到馬燕娜訴狀的附件給陳亮看,重婚不一定要再次登記結婚。已經結婚且與其他人以夫妻名義同居、一起生活的也是重婚。

犯罪是要坐牢的。陳亮額頭冒汗了,望著法官黯然神傷。

你們這些男人呀。太沒有責任心,現在晚了吧。女法官也恨色男。冷冰冰地說。你有陳述和申辯的權利。下周四開庭。你當著馬燕娜的面自己申辯吧。

陳亮回到建筑裝飾市場,就去找市場辦的老汪。老汪的女婿是律師,老汪說沒問題,我女婿可有能耐了。他幫人打官司從來不輸,我讓他給你優惠一點。老汪說著就撥通了他女婿的電話。老汪女婿讓陳亮馬上到他地方去,他正好有時間。律師就是靠幫人打官司賺錢的,也怕即將到手的生意跑了。

陳亮找到老汪的女婿,老汪女婿看了馬燕娜的訴狀,笑嘻嘻地說,你別怕,有我在,判不了你重婚的,只要你按我說的辦。那當然,太好了。不會判重婚了,陳亮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得熬一段時間,不能一邊打官司一邊又和小的打得火熱,所有判重婚的都是沒有熬住。讓人拿到了證據。老汪的女婿笑得有些暖昧。幾張照片不要緊,你只要說是婚外情,只是偶爾的,也可以說還是第一次,這樣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那個知。法官只認證據,打官司不能講道德講風格的。該撒謊的時候就撒謊,該把黑的說成白的就把黑說成白,該把白的說成黑的就把白說成黑,不能猶豫的。

噢。官司原來要這么打。陳亮開竅了。這好辦,這好辦,陳亮說。

鄰居也要擺擺平。不能出去證明你們經常住在一起的。老汪的女婿進一步點撥說,財產分割你想少損失一些,就把銀行里的錢和店里值錢的燈轉移一些,

噢,我懂了。

開庭那天。下大雪。老汪女婿縮著脖子搓著手,準時到達了法庭。主審的還是那個女法官。女法官先把陳亮和陳亮的律師叫進去,問陳亮與照片上的女人關系多久了?陳亮咬定就那么一次,現在把她開了,不知去哪兒了。陳亮已經接受老汪的律師女婿培訓過,沒有暴露重婚的跡象。法官就問愿意和馬燕娜和好嗎?陳亮說,這女人又懶又兇還是離了好。

法官就讓陳亮一方出來,叫馬燕娜一方進去了。過了一會又把陳亮和陳亮的律師叫進去。女法官說。既然你們雙方都沒有和好的愿望。可以算破裂沒有感情了,法院可以判決你們解除婚姻。現在主要是財產分割問題,能調解就調解了,簡化手續,也給你們省點時間省點費用。

法官說。你們事情鬧到如此地步,錯的首先是陳亮,家里有老婆外面搞婚外情。法官一指責陳亮。就把馬燕娜心中的怒火點燃了。你這個色鬼,騙子,你會下地獄的。馬燕娜不管女法官的話有沒有說完,站起來指著陳亮罵。老娘把青春都給你了,你賠老娘的青春。

這是法庭。不是你罵人的地方。女人好這么兇呀。難怪老公要跑,法官一聲吼把馬燕娜的火焰壓住了。法官開始調解,法官的意見店里的東西歸陳亮,兒子由陳亮撫養,房子歸馬燕娜,精神損失費本來要出一點的,考慮陳亮撫養了兒子,精神損失費抵兒子撫養費。問陳亮和馬燕娜同意不同意,陳亮同意。馬燕娜還要青春賠償費,法官說,結婚是你同意的,法律上沒有青春賠償費。法官這么說,馬燕娜只好同意了。陳亮和馬燕娜均在調解書上簽了字,陳亮和馬燕娜的婚姻就此結束。

陳亮和馬燕娜一前一后從法庭出來,走進漫天飛舞的大雪中。馬燕娜瞪著陳亮罵,騙子,老天有眼的,你不得好死,早晚會下地獄的。陳亮不理馬燕娜,快步走向自己的摩托車,把罵罵咧咧的馬燕娜遠遠地拋在身后了。

我的一佳燈火完成了一個章節。想歇息。剛打開電視,陳亮打來電話了,問我在忙啥?

在看電視,我自覺慚愧。問,你的二期化療開始了嗎?上海也熱吧,最近感覺怎么樣?

二期化療開始有幾天了,感覺跟原來差不多,反正是在往那條來的路上走。陳亮說,我最近連續做一個夢,你幫我分析分析。

我又不是釋夢師,夢就是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又問,黃蓮呢?

她回了一趟寧波。帶來一些水產品干貨,給主管醫師和護士長去意思一下。我的夢真的很特別,接連做了好幾次,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我想這夢有意義的,你認真聽聽。

真的很特別,那就說來聽聽吧,我關了電視。

夢是這樣的。陳亮開始說夢。我接到一個電話,我的父親病了,要我回去一趟。我自己駕駛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去看父親。父親住在一座古城里面,古城有城墻,城墻外有護城河,要進古城必須經過吊橋。我的車快要開上吊橋時,城門上的一個小女孩把吊橋收了起來。我喊,快把吊橋放下來。快把吊橋放下來。那個小女孩忽然不見了。我開車找到另一個城門。城門上又是這個小女孩把吊橋收起來了。我又去找另一個城門,這樣循環著。我開著車在城外一圈一圈地跑。就是沒有辦法進古城。陳亮說。小女孩的長相記不清了,六七歲樣子。

夢這東西很怪的,有的夢與情緒有關,有的夢反映某種潛意識。陳亮這夢應該有點意思的。我早年看過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也對中國式的釋夢有過興趣。聽了陳亮對夢的敘述,我感覺陳亮的潛意識里已經出現死亡的影子,并且在走向死亡的進程中存在著內心的困惑、不安和焦慮。

老兄,怎么不說話,你在聽嗎?陳亮在電話那端催促。

我在思考,我說。這實在的,我不會釋夢。我對陳亮潛意識的判斷,更多的還是憑直覺。鑒于我對陳亮內心世界的了解,感覺我對陳亮潛意識的判斷有些道理。

我記起來了,父親好像象征著歸宿,你潛意識里已經接受生命正在走向衰弱的事實。我說,要我分析,你還有一些事情放不下。老是進不了古城,大概說明你的潛意識里存在著困惑和焦慮。吊橋、小女孩象征著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說,你肯定也在反復想那個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說來聽聽。

午睡又做了這個夢,醒來時腦子里模模糊糊出現了小時候的曉鵑。就是我的大女兒。我離開她的時候,曉鵑六歲。曉鵑就站在縫紉店的門邊。一臉淚水。一臉驚恐。

噢。那么說來。你已經覺悟到你對曉鵑的歉意。這份歉意是你天堂路上的一個坑,既然已經發現了。你最好把這個坑填了。

我是沒有希望上天堂的,估計會下地獄。陳亮說,我對不起曉鵑啊,曉鵑今年考大學,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樣。這就對了,最近你一直在接收高考的信息,你女兒曉鵑今年也參加高考。我對陳亮說。因為你不能為曉鵑做點什么。心里不安。

我在想我應為曉鵑做點什么,不然我的良心不安坦。陳亮說,我不怕下地獄,只想死的時候能瞑目。我想給曉鵑一筆錢,五萬,或者十萬,供她上大學。你能不能給我幫個忙,跟范荷貞談一次。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只是想表達一下對曉鵑的歉意,同時讓自己的靈魂安息。

這么大的一個紅包讓我去送,太榮幸了。我說,范荷貞還開著縫紉店嗎?怎么找到她?

她依然開著鵑子縫紉,只是不在老街了。在菜場的旁邊。現在大學的費用高了,就十萬吧。陳亮說,她同意了你就要個賬號來,曉鵑的賬號也行。到時候我把錢打過去。但愿不會讓你太為難。

大好人讓我去做,我很高興的。我說,過幾天我找個時機過去。

我駕車到了郭巨。看見郭巨燈具城的牌坊。就在街邊找個地方停下了。牌坊外基本沒有行人,店鋪黑燈瞎火的,防盜門銹跡斑斑,有的東倒西歪著。樣子像要倒下來。我鎖了車門不放心地拉了門把手。確認車門已經關了。

這時候我想起了一位郭巨老人的罵詞,

“什么片,純粹是一個屁。”擴鎮并鄉時,郭巨鎮被并了,成了旁邊鎮下面的一個片。我做醫生時的老病人碰到我,說起郭巨鎮被并,很激動,就有了上面的罵詞。郭巨曾經繁榮過,那時候大街小巷燈火輝煌。郭巨人做出千姿百態的燈,把整個郭巨點亮了。

我從燈具城的牌坊下穿行而過,感覺牌坊還是很氣魄的。菜場附近生氣了些,街邊的汽車、三輪車、摩托車、自行車隨遇而安。我在各式車之間蛇行了幾十米,看見了鵑子縫紉。

鵑子縫紉就一間店面。店前陳列了幾件做好

的服裝。兩旁全是布料。店堂最后面放著一臺縫紉機,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女人正低著頭在縫紉,噠噠噠的縫紉聲灌滿了整個店堂。范荷貞的媽也學會縫紉了,范荷貞去哪兒了?我得問問。我咳了幾下,縫紉聲停了,縫紉的老女人抬起頭來。原來就是范荷貞。范荷貞的眼角嘴角有了一些皺紋,前額的皺紋就更深了。范荷貞看見我愣了一下,也認出我來了,站起來。朱醫生,你來郭巨了?范荷貞說,好多年沒有見了,你一點也沒有變。

我說我來衛生院。完了來菜場轉轉,看看有沒有小海鮮。我說,現在上年齡了,好回憶了,常常想念郭巨的小海鮮。看見你的鵑子縫紉了,就拐進來看看。

坐,快坐會,范荷貞遞過來一根舊方凳。

我想應該迂回戰術。我坐下后,問縫紉店的生意如何?范荷貞說縫紉賺的是勞力錢,餓不死也發不了,現在人衣服多是買著穿,做著穿的人越來越少了。

女兒多大了,該讀大學了吧?我轉移話題向正題的方向走。還沒有,今年考了,正愁怎么報志愿。你見識多,幫我參謀參謀。說到女兒,范荷貞找杯子給我倒水。考得上不上下不下的,分數剛上二本線,不知道怎么填志愿了,主要是不知道以后什么專業工作容易找。

是啊,現在大學畢業生工作不好找,高不成低不就的。我說,你女兒的興趣是什么?什么興趣不興趣的。范荷貞說。只要以后能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捧個相對牢靠一點的飯碗就是了。

現在穩定的工作就剩下公務員、教師和醫生了。我說剛上二本線想讀師范、醫大只能到省外去。省外雜牌學校讀出來的招聘單位不喜歡。我看以后護士的需求很大的,這幾年幾家市級醫院都要擴建。上二本線去讀護理專業的大專,應該有些優勢。只要認真讀,出來應聘考試也有競爭力,只是護理工作辛苦些。

辛苦怕什么。本來就是苦命的孩子。女孩子能有一個穩定的工作就心滿意足了。范荷貞說,晚上跟女兒說說。要么就讓她報護士。范荷貞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迂回得差不多了。我該說正事了。我說你知道嗎?陳亮生病了。

范荷貞一聽陳亮,人就坐直了。臉繃得緊緊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

我說,陳亮生的是肺癌,現在上海住院。

他跟我沒有關系了,他生病不管我的事。范荷貞有些緊張。手爬摸在縫紉機上說,他發財也好,生病也好,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這我知道。你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我盡量婉轉地說,但人生病了想法就不一樣了。陳亮知道自己過去錯了,傷害過你,對不起你,更對不起曉鵑。他想給曉鵑一筆錢。資助曉鵑上大學。

不要,不能,范荷貞搖著頭說。

他沒有別的意思。他知道你們不容易,想給十萬錢,供曉鵑讀大學。

不要,不能,范荷貞再次搖著頭說。

陳亮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他純粹是想表達對曉鵑的歉意。他生的是肺癌,估計生命不會太長久了,所以他有了這個想法。我想盡力說服范荷貞。

你是來替陳亮當說客的。范荷貞突然變了,她冷冷地斜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我就是要飯也不會要他的錢的。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他也根本用不著來請求原諒。他早就死了,讓我和曉鵑安靜地生活吧。范荷貞站起來。聲音提高了八度。

怎么會這樣呢?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范荷貞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呢?我說,范荷貞你別激動,如果打擾了,對不起。

謝謝你給我女兒填報志愿的指導,朱醫生你告訴他,他死了這條心吧。范荷貞似乎恢復了理智,理智的范荷貞有些冷酷。范荷貞說,朱醫生你請回吧。

我離開鵑子縫紉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鵑子縫紉。我發現掛在店面門眉的鵑子縫紉四個字寫得清瘦且充滿力量,看不出是誰的體,但有一種神秘感。

十一

范荷貞和陳亮是通過親戚介紹認識結婚的,那時候大多數婚姻都這樣。郭巨燈具慢慢熱起來的時候,范荷貞所在的服裝廠還是半死不活的,鎮里給服裝廠換了一個廠長。新廠長一上來就把縫紉機賣了。轉產搞燈具。

范荷貞學過裁剪。向服裝廠買了處理的縫紉機、包縫機,在娘家臨街的小房子開縫紉店。讓陳亮取個名。陳亮用了女兒名字中的一個字,取名鵑子縫紉。鵑子縫紉開在娘家,縫紉生意一忙,范荷貞就不回家做飯了。讓陳亮和曉鵑也去她娘家吃飯。老年人一般都愛說話,陳亮到了范荷貞的娘家,范荷貞的爸媽就在陳亮面前說別人的發財經。誰誰白天在廠里做晚上在家里裝燈具,誰誰在家里做配件賣給燈具廠,誰誰在老街開了燈具店生意很紅火。范荷貞爸媽在夸別人的時候,常夾雜著對陳亮的數落。寫文章能賺幾個錢?

爸媽一說,范荷貞也感到委屈了。也跟著數落起陳亮來。哪個男人不在削尖腦袋賺錢。就你光知道看書寫文章。寫出油來了還是寫出米來了。陳亮有些壓抑,再寫的時候,坐了一晚上擠不出幾個字來。并且自己看看也不滿意。陳亮恨恨地把手稿搓成一團擲進廢紙籮,沒有幾天陳亮就把廢紙籮寫滿了。

街上又響起了燈具店開業的鞭炮聲,燈具店如雨后春筍般開出來,郭巨成了燈的海洋。彎彎曲曲的老街越來越擁擠了,看燈的,賣燈的,拉燈的。人來人往。陳亮寫的東西越來越不是東西了,終于放下心中的文學,去北方轉了一圈,然后拉了兩車燈具去了北方城市。

范荷貞依然開她的鵑子縫紉,女兒曉鵑白天由陳亮爸媽帶著,晚上跟范荷貞睡。范荷貞認為爺爺奶奶帶孫女兒是天經地義的。范荷貞的嘴不甜,不太叫陳亮的爸媽。很多時候還向著她自己的父母,中秋月餅、端午粽子啊從來不落下。又偏偏想不起給公公婆婆送點。陳亮爸媽也有脾氣。看見媳婦給娘家送東西。陳亮的爸媽心里不高興。陳亮去北方城市開燈具店大半年以后,陳亮爸媽就提出不帶曉鵑了。

陳亮爸媽不帶曉鵑后,范荷貞就把曉鵑帶到店里去,讓自己娘幫忙看著,娘沒有空的時候自己一邊縫紉一邊哄著曉鵑。范荷貞更辛苦了,回家的時候就更不搭理公婆了。就這樣,范荷貞和陳亮的爸媽不愉快著。

陳亮在北方城市經營著一佳燈火,大約每季度回一次家。進些燈具,看看老婆孩子和爸媽,也順便在范荷貞這塊土地上默默地耕耘一番。幾次以后,陳亮滿懷歡喜地回家,到家后,陳亮的爸媽訴說范荷貞的不是。陳亮安慰完父母,去鵑子縫紉。范荷貞見到陳亮。訴說陳亮爸媽的不是。范荷貞媽還在一旁吹風,不帶孫女不配當爺爺奶奶。陳亮聽完兩邊的訴說,心中的歡喜一下就沒了。陳亮呆上一二天,就拉些燈具匆匆地走人了。

回到北方城市,陳亮就專注地欣賞馬燕娜嗑瓜子。贊美馬燕娜嗑瓜子。后來就騎在奔跑的馬背上。感受激情和刺激。陳亮再回家的時候就不那么滿懷歡喜了,再聽范荷貞訴說自己父母的不是時就有些不耐煩。也會有些脾氣。陳亮與范荷貞一起默默地耕耘的時候找不到以前的感覺了。

再后來,馬燕娜知道了陳亮老家有老婆孩子的。馬燕娜還讓陳亮咬舌頭,但感覺陳亮顛簸著要奔跑起來的時候,一把推開陳亮,色鬼、騙子地罵陳亮。弄得陳亮渾身難受,倍受煎熬。

一九九七年中秋,陳亮回老家前,馬燕娜給陳亮下通牒,這次你必須跟你老婆離了。要么你

就別回來了,要不然就對你不客氣。

陳亮到家已近黃昏。陳亮爸媽看見陳亮后一聲嘆息。你總算回來了。她給她爹媽又是月餅又是酒的,我們地方一個屁都沒有,陳亮的媽說。她不叫我們就不叫吧。現在曉鵑這小娘鬼,爺爺奶奶也不叫了。我們這幾年辛辛苦苦地弄什么,養條狗也會搖搖尾巴。陳亮的爸說,我們沒法在這里住了,再在一起住要氣死我們的。

我會讓你們清凈一些的,陳亮說。陳亮下決心跟范荷貞挑明了。離得越快越好。

陳亮走進鵑子縫紉,范荷貞微笑著站起來。回來了。

我跟你談件事,陳亮一臉的嚴肅。

惡人先告狀。又在你面前告我的狀了,他們不像大人,范荷貞以為陳亮談的是她與陳亮爸媽的矛盾。

我們離婚吧。陳亮說。

為什么?外面有了女人?范荷貞與陳亮結婚后雖然并不感覺幸福,但從來沒有想過離。

是的,我外面有了女人,她比你強多了,陳亮故意損范荷貞。

媽,爸,陳亮不要我了,范荷貞哭起來。媽,爸,我沒有臉見人了,范荷貞孩子似地嚎哭開了……。

陳亮的坦白收到了意外的效果,一下子激起了范荷貞的悲憤和仇恨。范荷貞嚎嚎的哭叫聲驚動了在廚房做飯的母親,在院子里抽煙看曉鵑的父親,在樓上看電視的弟弟。他們接到命令似地快速奔向鵑子縫紉,先后問,怎么了?怎么了?

我沒有臉見人了。問他,他不是人,他外面養女人了。范荷貞指了一下陳亮,哭得更加憤怒了。

范荷貞的爸爸媽媽和弟弟圍住陳亮,問怎么了?陳亮站起來,陳亮說,我要跟范荷貞離婚,我外面有女人了。

什么啊?范荷貞媽媽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又問了一遍。

我要跟范荷貞離婚。我外面有女人了。陳亮一字一句地重復了一遍。

范荷貞的爸爸媽媽愣住了,在院子玩耍的曉鵑也進來了。曉鵑看也沒有看陳亮一眼。就抱住嚎啕大哭的范荷貞喊。媽媽。媽媽。曉鵑不知道發生什么了。看媽哭得悲傷也跟著哭了。

陳亮想起回來時帶來的一套俄羅斯套娃,本來是要送給女兒的,忘在家里了。女兒以后可能不再是自己的女兒了。陳亮想著有些心酸,站在那里不動。

這小鬼,這小鬼昏頭了,整個昏頭了,范荷貞的媽罵。

荷貞,荷貞,別哭,范荷貞媽拉拉范荷貞的手臂勸慰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沒臉見人了。范荷貞蹬著腳,眼淚在源源不斷地流。

你看看,你這個挨干刀的。范荷貞媽瞪了陳亮一眼。罵,看你把荷貞傷害的,你會被閻羅大王捉去的。

嘸爹娘教訓的。我教訓教訓你。范荷貞爸掄起手打陳亮。陳亮后退了半步,范荷貞爸的巴掌打在了陳亮的肩頭。打死你,孽子,范荷貞爸又掄起巴掌打,陳亮躲避著后退,范荷貞爸步步緊逼。

小鬼。小鬼昏頭了給他喂點屙吃吃。范荷貞的媽奔進衛生間拿來了范荷貞爸澆菜用的糞勺,喘著氣到斜對面的公共廁所里去。

陳亮一看氣氛不對。想跑。剛退出鵑子縫紉,走到街上。范荷貞的弟弟一把把陳亮抱住了。范荷貞的弟弟二十五歲,遠比陳亮有力氣。陳亮掙扎著。范荷貞的弟弟就把陳亮抱起來。摔倒在地,壓在身下。打死你孽子,打死你孽子,范荷貞爸抓住時機。抽了陳亮幾巴掌。

陳亮仰躲在街上。還在掙扎,范荷貞的弟弟騎在陳亮的身上,摁住陳亮的手就是不放。范荷貞媽真的從公共廁所淘來了半勺糞便,對準陳亮的臉潑了下去。

一股惡臭鉆進了陳亮的嘴巴,鉆進了陳亮的鼻孔,鉆進了陳亮的肺,鉆進了陳亮的胃。陳亮的天空黑了,陳亮嗆著,嘔著,吐著。范荷貞的弟弟已經不再騎在陳亮的身上了,陳亮用手抹了一把臉,抹下許多軟綿綿的東西來。

陳亮支撐著坐起來,嗆著,嘔著,吐著。陳亮鼻孔癢。感覺有蛆鉆進了鼻孔。陳亮摜了一下鼻涕。

陳亮感覺背癢肚皮癢,陳亮懷疑蛆蟲鉆進了胃里,陳亮嘔得更厲害了,胃液和膽汁在陳亮的嘴角流淌著。

陳亮的眼睛疼。陳亮拉起衣服擦抹了一下。陳亮看見周邊站著很多人,賣燈的看燈的拉車的都捏著鼻子。太丟人了,被人喂屙是人生最大的恥辱啊。陳亮支撐著站起來,抹了一把頭發,抹下許多糞便和蛆蟲來。

一個燈具店老板遞給陳亮一塊毛巾,并催陳亮快回家洗洗吧。

陳亮嗆著,嘔著,吐著,用毛巾擦著嘴角流出來的苦液。街上的行人都讓在兩邊,有的躲進了兩旁的燈具店。平時擁擠的老街突然寬闊了,陳亮醉漢似的向家方向走。走了幾步,小跑起來,然后跌跌撞撞地狂奔。街旁燈具店的燈光閃爍著,紅紅綠綠的,仿佛在嘲笑陳亮。陳亮粘滿糞塊的頭發飄揚著,頭發上、衣服上不斷有糞水滴點著。還不時掉下幾條蠕動的蛆蟲。陳亮的眼淚在飛。鼻涕在流。陳亮經過的街上流淌著難聞的臭氣,就這樣,陳亮在郭巨臭名昭著。

陳亮到家時,陳亮爸憤怒了,拿了一把菜刀要去找范荷貞的爸拼命。陳亮媽把他抱住了,陳亮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你一個老頭子去了還能站著回來。

陳亮反復地清洗自己。不知道用了多少水,數不清洗了多少遍,陳亮還是感覺身上有股惡臭,感覺頭皮和背奇癢難忍,不時地惡心著。

已經臭名昭著的陳亮與范荷貞離婚卻順理成章。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陳亮和范荷貞是該離了,包括法庭上辦理民事訴訟的工作人員。

去法庭之前。陳亮服下了五倍于正常劑量的止癢藥。陳亮強忍著頭皮和背的搔癢。走進法庭。陳亮低著頭,不停地搔頭皮,用椅子背摩擦脊背。范荷貞望了一眼坐立不安的陳亮,低下頭,只提出一個要求,就是曉鵑由她撫養,不許陳亮看望。

范荷貞沒有財產要求主張,這令法庭的工作人員很吃驚。就問陳亮怎么辦。

房子是我爸媽建造的。陳亮說著惡心了,打了一個噴嚏。揉了眼睛。陳亮腦海里出現了驚恐的曉鵑,女兒曉鵑無罪啊。陳亮想,曉鵑是自己的女兒。應該給曉鵑留點什么吧。陳亮把父親傳給他的兩間半樓房給了范曉鵑。兩間半樓房在郭巨燈具輝煌的當時。還是值一些錢的。

陳亮爸媽含辛茹苦建起來的房子被陳亮折騰沒了。陳亮爸媽唉聲嘆氣的。陳亮吃了大劑量的止癢藥。忍受著頭皮和背的搔癢,讓妹陳銀珠幫忙找房子。郭巨很熱鬧。角角落落都被燈具占領了,陳銀珠幫陳亮在山腳下租了三間平房。陳亮覺得那里很好。以后回家,可以直接從機場或者火車站打的回家。陳亮不想碰到熟悉的人,陳亮覺得熟悉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遇到熟人的時候,陳亮頭皮和背搔癢難忍,忍不住要惡心。

陳亮將父母安頓好了,就逃跑似的離開了郭巨。

回到他的一佳燈火。陳亮倒在床上。馬燕娜賣完晚場的電影票,來找陳亮。離了嗎?馬燕娜坐在陳亮的床邊問。離了,陳亮說。真離了?陳亮目光呆滯地點點頭。馬燕娜一把樓住了陳亮。將靈巧的濕漉漉的舌頭伸進陳亮的嘴。馬燕娜的天空燦爛了,她利索地把自己脫了,扭動著身軀,要與陳亮顛簸奔跑,共赴天涯。陳亮嗅到頭頂上的惡臭,背癢難忍。陳亮惡心了,陳亮的身體脫離了陳亮,不聽陳亮的使喚。陳亮在馬燕娜豐滿瓷白的胴體上趴了很久,一無所獲。馬燕娜怪怪地望住陳亮,問怎么了?

離婚累的,陳亮耷拉下腦袋說。

陳亮睡了一晚又一整天,下到店堂里,想起忘了進燈具。郭巨是一佳燈火進貨的所在地,在郭巨進燈具,是要自己上街看燈談價打包拉走的。以后燈具進貨怎么辦?陳亮愣住了。

不是郭巨人開的燈具店是從哪兒進貨的?陳亮忍受著背癢,去百貨公司的燈具柜臺轉悠。陳亮被百貨公司的燈吸引住了,百貨公司掛著的燈樣子好,玻璃色澤順,金屬鍍膜均勻牢固,產地廣東。陳亮問價格,價格遠遠高過陳亮賣的燈。陳亮跟營業員還價。營業員只給九五折。

陳亮突發奇想。買了一盞。按買價掛在自己的店里。第三天就被人買走了。

有辦法了,陳亮的背不癢了。陳亮去廣帥i、深圳轉了圈,開了眼界。陳亮覺得燈具不僅僅是用來照明的,更主要的是用來裝飾。是建筑的重要點綴品。它應該與建筑自然地融為一體,應該是藝術的。需要不斷的更新,需要緊跟人們審美情趣。陳亮找到了兩家燈具生產商,談了代理銷售的事宜,進了一批歸屬于中端的燈具。

陳亮對一佳燈火的陳列作了一些調整,醒目的位置讓給了廣東進的燈。一佳燈火亮麗了些,陳亮重拾了信心,又可以與馬燕娜一起激情奔跑了。

慢慢地郭巨的燈無人問津了。郭巨燈具的繁榮是一個大謊言。陳亮望著倉庫里的郭巨燈具。思維中突然跳出一個判斷。郭巨周邊出來開燈具店的人太多了。一個賣燈具的發財。就引領一批人外出。他們賒了大量的燈具,拉向四面八方,拉向大大小小的城市。他們都積壓著不少的燈具。郭巨的燈看似銷售了其實換個地方積壓著,其實是一個美麗的大謊言,一大群滿懷發財夢的燈具人共同制造了郭巨燈具繁榮的大謊言。這些參與編造美麗謊言的燈具人最終也將是這個謊言的受害者。

這太可怕了,陳亮想著額頭冒出了汗。他娘的,還好,我因禍得福了。陳亮對自己說,趕緊把庫存的郭巨燈具減價處理掉,老子再也不去郭巨進燈具了。

十二

范荷貞是個堅固的堡壘,缺口能不能從范曉鵑處打開呢?我正冥思苦想著,陳亮回家了。

我大清早去了一趟菜場,找到一條野生河鰻。拎著河鰻和一筐蘋果去看陳亮,河鰻是給陳亮營養的,蘋果暗喻為病過。

開門的是黃蓮,哇,這么早,陳亮還沒有起來了。

誰啊?陳亮在房間問。

朱醫生來看你了,黃蓮給我拿了拖鞋。買東西干什么,陳亮出來了。陳亮蓬頭垢面的,穿著一件白色的圓領汗衫,眼眶有些凹陷,臉上的皮膚粗糙了,隱隱的有些小疹子。頭發倒全在,但枯黃了些。陳亮拉了我的手,到沙發上坐。

還沒有吃吧,你先吃飯,我說。

早飯在鍋子里,是餛飩。朱醫生你坐一會,時間到了,我送蓉蓉去學校。蓉蓉,蓉蓉,快些,再不快些要遲到了,黃蓮喊。

黃蓮帶蓉蓉去學校了。陳亮開始吃餛飩,陳亮剛吃了兩個,就用手按摩肚子。過了一會打了兩個嗝,似乎舒服了些。陳亮又夾了一個餛飩吃,陳亮又嗝。陳亮把碗推到餐桌中間,干脆不吃了。

化療,化療,不病也給化療搞病了,陳亮來到客廳坐在我的對面。

胃口不好多久了?我問。

化療一期還沒有做完,胃口就不好了。現在白細胞只有二干五了。陳亮說。我們先不談這些,趁黃蓮不在說說范荷貞,搞定了嗎?

沒有,我如實回答。范荷貞這個人很特別,我一說到你,她就緊張,抵觸。就換了一付臉面,讓我滾蛋了。

她怎么能這樣呢?怎么可以沒有一點情義,沒有一點同情心。

范荷貞這人是有點倔。

這么多年了,她還在恨我啊。陳亮說,我在懷疑我這癌是被她媽喂屙喂出來的。你想想,那些臟東西進了肺里。還有蛆。時間一長不就生癌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想算了,這件事件也來得突然,我已經不恨她了。可她還在恨我,她這人真的怪了,說不定這些年她一直在咒罵我不得好死。下地獄。

近兩天我一直在想,還有沒有其他道路。想到一個辦法,直接找你女兒曉鵑。我認識曉鵑讀書學校的一個副校長,可以找他幫忙。我說,范荷貞難對付。一個準大學生應該好對付些。十萬不是一個小數了。

是個辦法,陳亮點著頭,那就試試吧。

我跟曉鵑母校副校長聯系后的第三天,就來了陳亮會面曉鵑的機會。副校長通知我,叫范曉鵑的爸下午兩點左右到學校。

陳亮希望我陪同他去。其實我也非常想陪同陳亮去。曉鵑雖然不是一佳燈火的主人公。但也是與陳亮關系密切的一個人物,一佳燈火的寫作繞不過去。

陳亮是午睡時段從家里逃出來的,陳亮午睡的時候黃蓮去了一佳燈火。一佳燈火是黃蓮的另一個丈夫。或者是黃蓮的另一個女兒。黃蓮一有空就跑一佳燈火。

陳亮坐上我的車就對我說,黃蓮回家發現我不在肯定要給我打電話。我就說剛到你地方。一個人在家太寂寞。出來散散心,需要的時候你打個圓場。

這沒問題。我是你的同謀。

副校長把陳亮和我介紹給了曉鵑的班主任姚老師。姚老師望了一眼陳亮。對陳亮的不幸表示了惋惜。姚老師說他也是郭巨人。知道陳亮的一些事。言下之意是聽說過陳亮臭名昭著的故事。姚老師比我們年輕十多歲,我和陳亮都不認識姚老師。陳亮似乎還在想眼前的這個姚老師是誰的兒子。我覺得姚老師是誰家的孩子不重要,就替陳亮說明了我們此行的目的,表達了對姚老師提供方便的感謝。

姚老師說不謝,這本身是一件善事。姚老師說,范曉鵑在學校一直很節儉的,看得出家里不富裕,馬上就要上大學了,確實需要錢,他很愿意幫忙,這是一件雙贏的事情。

雙贏,太好了,陳亮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姚老師讓陳亮和我在教師辦公室等。過了一會。曉鵑在姚老師的引領下。走進了教師辦公室。曉鵑瘦瘦的,穿著白底藍花的連衣裙,估計就是范荷貞的作品。

陳亮目光一直跟著曉鵑,陳亮很多年沒有見曉鵑了。陳亮站起來,向前邁了兩步,想去抓曉鵑的手。

曉鵑點下了頭,躲在姚老師的身后。姚老師讓曉鵑坐下,問曉鵑,你認識他嗎?

曉鵑搖頭。

姚老師說。那么我給你介紹,這位是你的爸爸,這位是你爸爸的朋友。

曉鵑,我是你爸呀。陳亮依然站著,聲音有些顫。

曉鵑瞟了一眼陳亮,目光迅速地逃開了。我沒有爸。曉鵑搖著頭說。

我真的是你爸呀,曉鵑,爸一直在想你呀。陳亮走兩步繞過寫字臺把手搭在曉鵑的肩頭,眼眶中滾動著淚花。

我沒有爸,曉鵑一把將陳亮的手抹掉了,驚恐地跳起來。躲得遠遠的。

您別激動,別激動,坐下來慢慢說。姚老師感覺氣氛不對,站起來拉陳亮回老地方坐下。又示意曉鵑坐下。

曉鵑。我對不起你。這么多年了一直沒有照顧你,但我心里一直在想你呀。陳亮含著淚動情地說。

我沒有爸,曉鵑又搖頭。

沒有爸怎么會有你呢,這是起碼的常識。姚老師說,范曉鵑你想想,你是有爸的。

我爸死了。我爸早就死了。曉鵑低著頭背書似地說著。

這是你媽告訴你的,其實你爸沒有死,你爸在你小時候跟你媽離婚了。姚老師說。這位叔叔原來是郭巨衛生院的醫生。我也是郭巨人,都可以證明。

我爸死了。我爸早就下地獄了,曉鵑瞪了老

師一眼,用一個學生的方式表達了對老師的不滿。

你的血管里流的還有我的血,陳亮抹掉了眼淚。曉鵑,我確實是你的爸,你爸還沒有死,但你爸快要死了。因為快要死了。所以特別想見你。陳亮說得緩慢了,人快要死的時候,就有很多愿望。就想實現這些愿望。什么叫死不瞑目呀。快要死的人沒有實現最后的愿望。死的時候眼睛不能閉,就是死不瞑目。陳亮說著哽咽了。

曉鵑。我是你爸的朋友,我希望你認真地聽完我的幾句話。我說,你爸這次見你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表達對你的歉意,給你十萬元錢,供你讀大學。

你以為我是乞丐呀,我才不要他的臭錢。曉鵑憤怒地瞪了我一眼,突然站起來,我沒有爸,我爸早就死了。下地獄了。你們別來煩我好不好。

曉鵑委屈地流著淚。站起來往外走。

范曉鵑,范曉鵑,你不能這樣,姚老師站起來追著喊。

我沒有爸。我爸早就死了,曉鵑抹著眼淚大聲喊著。噔噔地跑出老師辦公室。

陳亮哆嗦了,似被潑了一盆冷水。

“我沒有爸,我爸早就死了”。曉鵑的喊聲在教師辦公室回蕩。陳亮的臉灰了,灰成了一個燒舊了的鍋底。她怎么能這樣待我呢?她怎么能這樣對待她的爸爸呢?陳亮訥訥地說,搖晃著站起來。

“我沒有爸,我爸早就死了”的喊聲在陳亮和我的頭頂張牙舞爪地飛來飛去,陳亮的目光直了,讓人恐瞑。她怎么能這樣?陳亮說,陳亮搖晃得更厲害了,過了會向我這邊倒下來。我趕緊把陳亮支住了。將陳亮按放在椅子上。

曉鵑的喊聲還在教師辦公室環繞,陳亮的世界在搖晃。我扶住陳亮,一下一下地拍打陳亮的肩膀,堅強點,兄弟,你還有陳陽,還有蓉蓉,還有很多很多事呢。我試著讓陳亮安定下來。

怎么了?怎么了?姚老師回來了。

姚老師。快把窗戶打開。放點新鮮空氣進來。姚老師打開了窗戶,

“我沒有爸,我爸早就死了”的聲音從窗口飄了出去。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我輕輕地拍著陳亮的肩。

唉,過了一會,陳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人不再搖晃了。

真沒有想到。結果會是這樣。姚老師搖著頭。

我摸出一張名片遞給姚老師。對姚老師說,姚老師您和曉鵑有著師生情誼,可能的時候給曉鵑施加一些側面的影響,如果有一天曉鵑回心轉意過來,請給我打電話。非常感謝您的幫助。

算了。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陳亮頹坐在椅子上,閉著眼說。

陳亮和我離開曉鵑的母校,像一對沒有守住陣地撤退下來的戰友,黯然神傷。

我們坐進汽車。陳亮的手機響了。陳亮打開手機聽著,但沒有精神說話。電話肯定是黃蓮打來的,我來聽吧,我接過陳亮的手機。你在哪兒呀,你快說話呀?真是黃蓮的聲音。黃蓮是我,朱醫生,陳亮在我地方,他說在家里悶死了,找我聊聊。

他的白細胞很低。出去很容易感冒的,讓他少出去少出去,黃蓮責怪著。

好,好,他是準備回家了,我馬上把他送回來。我說著把汽車發動了。

汽車在沉默中奔跑著。陳亮閉著眼睛斜靠在副駕駛座上。開車的我腦海里不時地浮現清純的曉鵑和清瘦且充滿力量的鵑子縫紉照牌。我慢慢地感悟到曉鵑與鵑子縫紉的內在聯系。陳亮在較量中敗的對手不是曉鵑,是倔強的鵑子縫紉。

范荷貞早已在曉鵑身上播種了對我仇恨的種子,我以為血緣的親情是隔不斷的,看來我錯了。車進入市區慢下來后,陳亮睜開眼睛說話了。

范荷貞在曉鵑的心里播種恨你的種子?我不自主地問了一句。

在曉鵑面前說我怎么怎么壞,說我死了。不讓曉鵑提爸爸的。我聽到過。沒有想到曉鵑會這樣沒有自己的思想。馬上就上大學了。真的很可怕。

你擔心曉鵑了?

是的。范荷貞把自己的內心強加給了女兒。培養了女兒仇恨,剝奪女兒的善良和寬容,等于剝奪了曉鵑的快樂。她以為有她的鵑子縫紉就行了,這太可怕了。

我把陳亮送到了家,在陳亮下車之前,我勸慰陳亮,范荷貞是倔強的。倔強的女人會母雞護小雞似地保護自己的孩子,該放下的你就放下吧。

不放下,我又能怎樣呢?陳亮說,我不想死,但死神要我去了,我能怎樣呢?

是的,只能這樣想了,好好休息,好好保養吧。

陳亮下了車。緩緩地走向他家的樓,真的很疲憊。

十三

聽到陳亮回家的信息,陳亮媽選了個黃道吉日,帶上香燭,買了印花糕、桃酥和蘋果到廟里去了。陳亮媽想醫生都治不了的病只有找菩薩了,菩薩如能幫忙,再難的事也不難。陳亮媽拜過廟里邊大大小小各路菩薩,然后找到觀世音。將印花糕、蘋果和桃酥在觀世音菩薩面前一字排開,點了香燭。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你救救我兒子陳亮。陳亮媽跪著再三地拜了觀世音,帶上被觀世音菩薩灑過圣水的印花糕、蘋果和桃酥。上路去看陳亮了。

陳亮爸問,你把陳陽換身衣服帶好了嗎?陳亮爸要讓陳陽到城里住一陣子,陳亮爸讓陳陽帶上暑假作業。反復地告誡陳陽。不能再叫黃蓮阿姨了,要叫媽。為什么呀?陳陽問,孩子就愛問。什么為什么?你就那么多問題,教你怎么叫你就怎么叫。陳亮爸輕輕地拍打了孫子陳陽的背。

阿姨是黃蓮讓陳陽叫她的稱呼。那還是在北方城市的時候。陳亮正與馬燕娜進行攻防戰。陳亮讓黃蓮帶上陳陽躲在建筑裝飾市場附近的賓館里。黃蓮陪著陳陽玩,要哄陳陽不哭,要管陳陽睡。黃蓮就以阿姨自居。后來馬燕娜與陳亮離了,黃蓮沒有馬上轉正。黃蓮不能在陳陽面前改口稱媽。黃蓮以阿姨的身份照顧著陳陽,陳陽覺得這個阿姨好。就把阿姨記在心中了。

陳亮爸認為后媽也是媽,尤其陳亮生病以后,陳亮爸覺得更有必要糾正陳陽對黃蓮的稱呼。阿姨是個親戚,所應該承擔的責任非常有限。媽就不一樣了,媽必須努力把兒子管團圓。上了公共汽車,陳亮爸還反復告誡陳陽。今天開始你要叫媽了。你再不叫媽以后我就不理你了。

陳亮爸敲了陳亮家的門。開門的是蓉蓉。爸爸。爺爺奶奶來了。蓉蓉打開門跑到房間去報告。陳亮出來了,叫了爸媽后,撫摸了一下陳陽的頭。你們怎么不打個電話,好去接你們。陳亮爸仔細地打量了陳亮說,我們自己能找,你身體不好接什么。

陳亮爸媽上樓梯出了汗。陳亮讓爸媽洗了臉,到空調前吹吹。陳亮媽摸出了印花糕、桃酥和蘋果,要陳亮吃了。我不餓,陳亮說。這是觀世音菩薩面前求過的,能治病,快吃了。陳亮媽把東西遞到了陳亮面前,菩薩保佑阿拉陳亮毛病快點好,陳亮媽念念有詞,堅持要陳亮吃。

陳亮胃口不好。又起得晚。剛吃過黃蓮準備的點心。陳亮有些為難。陳陽和蓉蓉好奇地看著陳亮和這些吃食。你就每樣咬一口吧,你媽在菩薩面前求過的,陳亮爸從中調和。陳亮硬著頭皮吃了一小塊印花糕、一小塊桃酥,就把印花糕、桃酥推給了陳陽和蓉蓉。陳陽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蓉蓉各吃了一塊,就沒有了吃的興趣,繼續看她的喜羊羊和灰太狼了。

陳亮將電視的音量調低了。給黃蓮打電話。讓黃蓮中午回家時順便到快餐店買些菜來,爸媽來了。黃蓮說好的,你不要燒菜,我這筆生意做做完,會早些回來的。

還好嗎?陳亮放下電話后,陳亮爸問陳亮。陳亮說還好。陳亮不想讓爸媽太擔心,盡量裝出很舒服很開心。陳亮爸媽見陳亮臉色還好,似乎放心了些。陳亮爸說,我想讓陳陽在城里住一些時日。也給你作個伴。我們把他的換身衣服和暑假作業都帶來了。好啊,陳亮把陳陽拉到身邊,考試考得怎么樣?很一般,陳亮爸說,陳陽你告訴你爸啊。

考砸了。陳陽不情愿地低著頭,眼睛還斜向電視。

黃蓮拎著一袋白色快餐盒回來了,黃蓮喊了爸媽,也說你們怎么不打個電話來,打個電話我好去接你們。一把年紀了,坐公交上上下下的不安全。

黃蓮把快餐盒放下了。陳亮爸催促陳陽喊,陳陽有些害羞,低著頭輕輕地喊了聲媽。黃蓮,陳陽在喊你媽了。陳亮爸擔心黃蓮沒聽見,特地翻譯了一遍。黃蓮換上拖鞋走到客廳,撫摸了一下陳陽的脖頸說,噢,快長成小伙子了。

再一年就小學畢業了,鄉下學校的教育質量不好。中學不能再在那里讀了,陳亮爸加重了語氣說。黃蓮淡淡地瞟了一眼陳亮。沒有接陳亮爸的話。黃蓮不想討論陳陽的學習問題,說我去燒飯。你們聊一會。

黃蓮開始做飯。插上電飯煲。把快餐店買來的菜倒在盤子里。又現炒了幾個。沒過多久菜就把餐桌擺滿了。午餐開始了,黃蓮問爸你喝點酒嗎?陳亮爸說不喝。黃蓮坐下后,陳亮爸說,讓陳陽在城里住一段時間,我們將他的換身衣服和作業本都帶來了。

黃蓮一驚。如豆的目光落在陳亮的身上。陳陽來住是應該的。現在房子大了,本來可以直接把陳陽轉到城里來。黃蓮說。只是現在陳亮病了,我要照顧陳亮,又要管燈具店的生意,我怕照顧不過來。

知道你忙。陳亮生病后里里外外的全靠你了。陳亮爸說,但陳陽他想爸爸媽媽呀,這么大的孩子哪個不想爸爸媽媽的。他放假了,不讓他和爸爸媽媽一起住上幾天。我們覺得有些殘忍。所以送他過來住一段時間,讓他解解饞。

好的,好的。陳亮用目光按了黃蓮一下,對陳陽說,作業要認真做噢。書讀不好以后就沒出息的。

黃蓮用目光彈了陳亮一下,大口地吃著飯。不再說什么了。

十四

陳亮待在家里很寂寞的,需要像我這樣能尿到一塊去的人過去聊聊。我的一佳燈火也需要陳亮。陳亮的回憶中就有我一佳燈火的素材,陳亮的喜怒哀樂能夠增加一佳燈火的色彩。星期天我去看望陳亮。陳亮看見我就傻傻地笑起來,我正煩著呢,你來得正是時候。

有什么好煩的?我坐下后就問。

我爸把陳陽送來了,讓他來我家住一段時間。黃蓮心里不開心了。她說,你陳亮、一佳燈火已經忙得她團團轉了。這個我無怨無悔。現在好,又多出一個陳陽。她說我不是不讓陳陽來住。現在是特殊時期。陳陽在不適當的時候不適當地到來了。

黃蓮說的有道理,她確實太忙了,我說。

但我爸想。我在世的時間不會太長了,得讓陳陽享受一陣子父親的關愛和呵護,留下一些對父親的記憶。我爸堅持要陳陽叫黃蓮媽,陳陽過去一直叫黃蓮阿姨的,我爸還在擔心我身后的事,我爸沒有明說,但我能猜到我爸的心思。

你爸的心思可以理解,我說。

黃蓮有道理,我爸可以理解,所以我煩了,你說我該怎么辦?

是啊,陳亮該怎么辦呢?好像是一個遠慮與近憂的關系問題。陳亮爸遠慮多一些。黃蓮表達出來的是近憂。我沉默了一會,對陳亮說,你爸和黃蓮。一個遠慮一個近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還是做做黃蓮的工作,這樣對陳陽公平些。要不讓黃蓮請個鐘點工。

鐘點工那么容易請嗎?這會輪到陳亮沉默了。

門開了。爸爸,我們回來了。陳陽和蓉蓉進來了。陳陽一頭大汗,黃白相間的T恤好像剛在水里浸過,腋下夾著一塊滑板,滑板印、臟手印把T恤弄得面目全非。跟在身后的蓉蓉也是一身汗,衣服稍稍干凈了一些。

陳陽、蓉蓉,你們過來。陳亮把兩個孩子叫到客廳,讓他們叫我叔叔。叔叔好,陳陽和蓉蓉異口同聲地叫。

怎么搞的,又是一身汗,快去洗個澡,把濕衣服換了。陳亮命令說,蓉蓉你去爸媽房間的浴室,陳陽你去外面的浴室,自己帶好衣服。

蓉蓉轉身去了。陳陽把滑板放下后也去了浴室。陳陽的臉圓圓的,身體胖乎乎的,陳陽脫了T恤后開始出來找衣服。陳陽在房間里沒有找到衣服,我的衣服呢?陳陽又來客廳間找,陳陽光著上身。皮膚很白。夾過滑板的腋下有幾條紅印,讓人感覺稚嫩得可以擠出水來。郭巨靠海,海風吹的人都黑黑的,像陳陽這么白的很少見。你的兒子太可愛了,我的目光跟了陳陽一會說。

衣服還在陽臺上晾著,陳亮提醒兒子。陳陽就去陽臺收衣服了。陳亮對我說。爺爺奶奶寵著,自理能力差,很天真。

孩子應該像個孩子,天真才可愛呢。現在許多剛蛋殼剝出一樣稚嫩的孩子。就懂人情世故。一點也不可愛。

你真喜歡嗎?陳亮望著我,怕我說的是假話。真喜歡,到時候你把陳陽收養算了。

陳陽開始洗澡去了。我感覺陳亮話中有話。我說你胡說啥。

我是認真的,陳亮說。你想想,黃蓮還這么年輕,不可能一直守寡的。說實在的我也不希望她守寡。她嫁人了,帶個蓉蓉,還說得過去,她親生的,會呵護,這我放心。老輩人說女人再嫁帶的孩子是拖油瓶。陳陽算什么。拖油瓶都算不上了。風平浪靜還好,一有風吹草動,黃蓮一碗水恐怕沒有能力端平。陳亮望著我,目光有些熱切。

我驚恐地逃離了陳亮的目光,我說現在還不是討論你身后事的時候。你不要想得太復雜。要靜養身體,讓白細胞快點升上來。去做第三期化療。

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小心。太明哲保身,陳亮望著我說。我從陳亮的目光中讀到了陳亮的失望。我點點頭,表示接受陳亮的批評。

最近在吃什么營養,我希望轉移話題。在吃蟲草,噢,對了,我應該吃蟲草湯了。陳亮起身從冰箱里端來了蟲草湯。一邊用筷子攪拌著一邊說,其實吃了也白吃,把白細胞補上去的時候,把癌塊也補大了,很簡單的道理。

蓉蓉和陳陽洗完澡出來了。一人一條,陳亮夾了一條塞在蓉蓉的嘴里,又夾一條要塞陳陽的嘴。這是什么?陳陽問。蟲,補品,陳亮說。蟲,我才不要吃呢,陳陽說。可貴了,四十元才能買一條,傻兒子,陳亮還是要往陳陽嘴里塞。

唔,不要了,陳陽跑了,把自己關在暫時屬于他的房間里。不出來。真是個可愛的傻小子。

就這樣,陳亮休養著。有時候,看著陳陽和蓉蓉的戲鬧。陳亮忘記了自己的病人角色,一起跟著嘻嘻哈哈地笑了。笑過以后,陳亮開始沉思,我走了以后他們怎么辦?陳亮沉思的時候就在客廳里來來回回地走。

陳亮休養著,陳亮的休養是否有效?黃蓮關注陳亮的白細胞。醫生說過白細胞提高與否是衡量休養是否有效的指標。透過現象看本質,黃蓮相信科學,拿數據說話。

陳亮出院之前,黃蓮就問醫生升白細胞的辦法。黃蓮每天一大早就去菜場,有時還跑兩個,找一些野生的,野生河鰻、野生甲魚、野生黑魚、野生鯽魚什么的,輪著買。醫生說過養殖的東西多半有抗生素,人吃魚等于同時吃抗菌素了,不利于白細胞的生長。黃蓮根據醫生的建議

給陳亮少量多餐,一佳燈火的生意再忙,一到十點半。黃蓮就騎上助動車回家了。給陳亮燒吃的。黃蓮相信醫生,相信奇跡會發生。

黃蓮一星期拉陳亮去驗一次血。第一次。陳亮的白細胞升了一點點,黃蓮有些焦急。黃蓮一焦急脾氣就差些,就沖蓉蓉發火。平時可以容忍的孩子小錯誤,這時候就不能容忍了。電視放得響了一些,黃蓮就罵,你耳朵聾了,一點也不懂事,都是你們,吵啊鬧啊,還叫你爸洗衣服,讓你爸的白細胞怎么上來。黃蓮罵蓉蓉的時候,順帶著把陳陽也罵了。陳陽似廑非懂,牽著蓉蓉躲到房間里去了。

這天,陳亮又驗了一次血。陳亮的白細胞剛過三千。黃蓮急死了,給上海的醫生打了電話。又打電話給我。電話里黃蓮的聲音支離破碎的。像是剛哭泣過。陳亮的白細胞上不來,他一點也不急,無所謂似的,我急,我急又沒有用,愁死我了。黃蓮說,吃的東西我都買了也都做了,他就吃那么一點點。偷偷地分給陳陽和蓉蓉了。我又不能給把他灌下去。現在白細胞才三干,不知道要等猴年馬月才能升上去。

主要是吃下去少。化療過的人胃口不好。這是藥物反應,也不能全怪陳亮。

陳亮吃下去少是一方面。黃蓮說,陳亮休息也不好。陳亮爸把陳陽送來了,小男孩調皮些的,大熱天下樓去一玩就一身汗,陳亮就讓他洗澡,偷偷地給他洗衣服。洗幾件衣服不至于影響白細胞了,我插嘴說。我不是不讓陳陽來住,陳亮爸把陳陽送來是有目的的。朱醫生你想想。陳亮本來就放心不下陳陽。現在瞅著陳陽。陳亮的想法就更多了。就煩心了,本來可以睡著的就睡不著了。這不就影響休息了。

眼不見為凈。黃蓮說的有道理。陳亮爸想讓陳陽享受一陣子父親的關愛和呵護,留下一些對父親的記憶。我不知道該支持誰。我問,上海醫生怎么說?

上海醫生反復強調要休息好,醫生還說,要么看看中醫,吃點中藥試試。黃蓮說,我不知道寧波升白細胞的中醫哪里好,讓你幫我出個主意。

中醫講究辨癥施治。關鍵在辨癥。現在有一些中醫西醫化了。裝模作樣地把一下脈。然后就按西醫的診斷開方了,弄得不倫不類的。看中醫要看辨癥的高手。我想起鄞州人民醫院的省名老中醫陳主任。建議黃蓮陪陳亮去找他。

十五

陳亮開始服用中藥,黃蓮買了個電煎鍋,帶到店里煎。煎好后灌進保溫瓶送回來給陳亮喝。吃到第四天。家里來了一批親友團,為首的是陳亮的妹妹陳銀珠,還有陳亮的表妹表妹夫堂姐堂姐夫堂弟堂弟媳等共九人。足夠龐大。他們是來探望陳亮的。

陳銀珠一行九點多到達陳亮家。黃蓮還在燈具店。陳銀珠一行放下帶來的營養品水果之類的吃食。陳亮讓陳陽和蓉蓉叫過姑姑阿姨姨夫等等后,進房間去看書。陳銀珠一行坐下后,陳亮要打電話讓黃蓮回家做飯。陳銀珠阻止哥哥打電話,嫂子夠忙了,不給你們添麻煩。陳銀珠說,我們不吃飯,嫂子不在,我們好說話。

陳銀珠一行是從鄉下上來的,鄉下人的一大特點就是說話響亮,大概是鄉下人長年聯系靠吼養成的習慣。他們七嘴八舌地問陳亮身體情況。

現在白細胞三干,白細胞上來了還得去上海做化療。陳亮對陳銀珠說,這毛病生上了是討厭的。半年三個月。是有時日的。以后爸媽就靠你了。

爸媽你就別操心了。有我在,好好壞壞兩位老大人不至于挨餓受凍。陳銀珠說,我擔心的是陳陽,爸媽也擔心陳陽,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陳陽怎么辦?

是啊,陳陽怎么辦?親友團七嘴八舌地附和著。

這時黃蓮走到了家門口,黃蓮是回來給陳亮送中藥的。黃蓮到家門口的時候,聽見家里有很多很響亮的聲音。黃蓮站住了。陳銀珠一行爭搶著說話。家里熱鬧得像個人聲鼎沸的菜市場。根本聽不到黃蓮走到了門口。

陳陽不是嫂子親生的。能一碗水端平。陳銀珠說,哥,你要想想,趁早作準備。

陳亮哥。你應該以陳陽的名字買套房,預備著,以防萬一,陳亮的表妹說。

陳亮,要我說,你立個遺囑,把財產一分為二,一份給陳陽,一份給黃蓮她們娘倆,一個男親友說。

是的,早點立個遺囑。又有人說,當時候一看不行。有遺囑我們親戚好出來說話。

要我說。還是先下手為強,從燈具店里抽出資金。買一套房。錢多買大點。錢少買小點,登記在陳陽的名下。又有親友說話了,黃蓮還這么年輕。能指望守寡養陳陽,到時候一看不像就分立。陳陽有一套房就好辦了,以后就不用怕,可以成家立業了。

陳陽啊陳陽。就一套房這么簡單,陳亮也想陳陽了,頭昏沉沉的,沒有了自己的思想。

又有親友說話了。親友的話句句都很響亮。句句扎入,針剌一般地扎在黃蓮的心里。到底怎么了?怎么有這么多人針對我。黃蓮頭暈了,黃蓮胸悶了,黃蓮的手顫抖了。嘭,黃蓮提在手里的保溫瓶掉在了地上,給陳亮喝的中藥撒了一地,也濺在黃蓮的腳上、涼鞋上。有人來了,屋內的親友團立刻閉嘴了,目光齊刷刷地望著陳亮家的大門。

黃蓮也被保溫瓶的爆炸聲驚醒了。打開門,憤憤地瞟了一屋子親友一眼。你們來分財產了?黃蓮說。黃蓮的臉很難看,不像哭也不像笑。

親友們沒有反應。全愣在那兒了。

陳亮還在呢,你們就來分財產了。黃蓮的眼淚奪眶而出。你們欺人太甚了。黃蓮哽咽著,踉踉蹌蹌地跑進自己的房間,重重地砸上門。我的命好苦啊,黃蓮號啕大哭起來。

親友團全傻了。陳亮的表妹表妹夫堂姐堂姐夫們紛紛站起來向陳亮告別,最后,陳銀珠也無奈地站起來向陳亮告別。

黃蓮的哭聲很響亮,蓉蓉和陳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靜悄悄的。陳亮去敲黃蓮的門,黃蓮只是哭。不開門。

陳亮做飯。做完飯又去敲黃蓮的門,黃蓮依然哭,不開門。

陳亮和蓉蓉陳陽草草地吃了飯。黃蓮還是關在房間里哭。

陳亮心煩。陳亮沒有辦法勸黃蓮開門,沒有辦法收拾殘局。陳亮給我打電話,請我想想辦法。幫助收拾殘局。

我撥黃蓮的電話。黃蓮開始不接,撥到第五次,黃蓮接了。黃蓮依然在抽泣,黃蓮說陳亮一有三長兩短,我也吃點安眠藥陪陳亮一塊去了。朱醫生,你是陳亮的朋友,蓉蓉拜托你收養了。因為抽泣,黃蓮的聲音時斷時續的,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并且關機了。

這會輪到我傻了,我能有什么好辦法呢?

十六

陳陽遵照爺爺的指令,一直叫黃蓮媽媽的。姑姑陳銀珠來過后。陳陽再叫黃蓮媽媽,黃蓮陰沉著臉沒有搭理陳陽。陳陽這個馬上要升六年級的小學生。已經有了一些敏感。陳陽知道黃蓮不高興了,還知道黃蓮的不高興與自己有關。那天姑姑她們一大群親戚來,說的是爸爸生病的事和他陳陽的事。陳陽人在房間里看書。耳朵聽著客廳里的動靜。姑姑她們要爸爸買房子分財產,被媽媽黃蓮聽見了,媽媽很生氣,大哭了一場。

陳陽不想再住在城里了,覺得城里沒有一點好,不自由不能夠隨心所欲地玩。陳陽不明白爺爺為什么硬要他到城里住。陳陽覺得自己的家庭很復雜。

黃蓮吃過中飯又去一佳燈火了,陳陽見爸爸坐在沙發上還沒有去睡,就到了爸爸的身邊,陳陽非常喜歡爸爸的。陳陽想起姑姑她們說過話,

也替爸爸擔心了,就問,爸爸你會死掉嗎?

陳亮很吃驚。兒子怎么突然問這樣的問題,陳亮把兒子拉過來坐在自己的身旁。陳亮覺得兒子似乎長大了些,就想跟兒子說說。陳亮說,爸爸會死掉的,爸爸生了一種壞毛病,要死掉的,你怕嗎?

不怕,我有爺爺和奶奶,陳陽說,他們待我可好了。

爺爺奶奶這么老了,假如他們也死掉了。陳亮問,那時候,你怎么辦?

不知道,我怕。陳陽驚恐地望著陳亮。陳亮撫摸著陳陽的頭,一股酸楚涌上了心頭。我死了,這孩子怎么辦。這么可愛的孩子,馬上進入青春期了,得有人管教著。陳亮流淚了,為了不讓陳陽發現。把陳陽摟在懷中。

你不會很快就死掉吧。陳陽感覺到爸爸傷心了,在陳亮的懷中掙脫出來。說,爺爺奶奶沒有生壞毛病,他們不會很快死掉吧。

應該不會的,但愿你爺爺奶奶能長壽點。陳亮抽了一張紙巾,按了按眼角。抓住陳陽的手,對陳陽說,你不用怕,你是男子漢。

陳陽天真地笑了。陳陽說。我要回到爺爺奶奶地方去。

是該讓陳陽回去了,再住著對陳陽是一種傷害。我得想個辦法,跟父親有個交待。陳亮想,對了,我還是回上海住院去。陳亮對陳陽說,好吧。爸爸想辦法把你送回去,你要聽爺爺奶奶的話。要好好讀書。

陳陽覺得爸爸是親切的,陳陽偎依在陳亮的身邊。不住地點著頭。

陳亮給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空,送他去趟郭巨。他說他要回上海住院去。要把兒子送回郭巨。我說沒問題,白細胞升上來了。陳亮說住院可能會升得陜一些,還是去住院好一點。

我開車到陳亮居住的小區,陳亮帶著陳陽下來了。我說就我送吧,你可以休息,睡一會。一起去,順便看看我爸我媽,陳亮和陳陽一起上了我的車。

陳亮見到爸媽后,就告訴爸媽自己又要去上海住院。把陳陽給帶回來了。并遞給他媽一疊錢。陳亮媽推辭著,家里不缺錢,你治病正需要錢,自己用著吧。我有治病的錢,我不差錢,陳亮堅持把錢塞給娘。

朱醫生得趕回去上班,陳亮說著匆匆與他爸媽告辭了。轉身的時候,我發覺陳亮還是有些慌亂的。

陳陽還這么小。要是上大學了就好了。上了車,陳亮感嘆著說。

好好養,堅持到陳陽上高中。

但愿能堅持到陳陽上初中,陳亮說。

陳亮說完給黃蓮打電話。說要去上海住院。已經把陳陽送回老家了。真的嗎?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黃蓮哈哈地笑著,黃蓮的天空晴了。真的,我想再多活一些時日。我在郭巨回城的路上,朱醫生開的車。黃蓮說,你不許反悔呵,我馬上聯系上海醫院的護士長,讓他幫忙留個床位。

黃蓮待你真好。你小子真有福氣。我一邊開車一邊對陳亮說。

是啊,黃蓮雖然有些脾氣,但總體說不錯,只可惜我沒有福份繼續享受了。陳亮說,想想這么可愛的女人以后要成為別人的妻子,并且還不知道享受她的人長得雞模狗樣的,想來很是心酸。

我感覺有些好奇,不自覺地瞟了一眼陳亮。

別看我,你用心開你的車,陳亮提醒我。人生病后心態就不一樣了,很多人都猜我放不下陳陽,這對。做大人的誰不想把子女管團圓了,我妹她們趕上來聲援陳陽,完全多此一舉。其實,其實我還放不下黃蓮。陳亮知道我對這個話題感興趣。接著說。放不下黃蓮跟放不下陳陽不一樣,是想到黃蓮被別的男人摟在懷里的酸。現在我理解了。古代皇帝為什么死的時候要讓他的愛妃們陪葬,就是因為死前心中那揮之不去的酸。

這是死亡之旅的感受,再說下去,我在心里說。

我是平民不是皇帝。再說時代也不同了。我得強迫自己消化內心的那種酸。

你估計黃蓮以后會嫁人嗎?我問。我問完就后悔了,不該問那種沒有意義的問題。

我想會的,我也會動員她嫁人的,陳亮說。陳亮的手機響了,電話是黃蓮打來的。黃蓮說上海的床位有點緊張。明天去得加床,后天有一個出院,我讓護士長幫忙留著,要么我們后天去,明天準備準備。陳亮說,也行,就后天去吧。我們給醫生和護士長帶點什么?黃蓮問。

青蟹上市了,就帶點青蟹吧。最好是野生的,陳亮說。好,我明天一早去找,你到家后休息一會,黃蓮說著將電話掛了。

黃蓮跟主管醫生、護士長的關系很不錯?我問。

是的,黃蓮很能干,黃蓮會在適當的時機給醫生護士送點小禮物。所以我一點也不牽掛一佳燈火。陳亮說,黃蓮會送禮,會送禮的人通常會做生意。

送禮也是一門學問?

送禮當然是一門學問了,很有講究的。陳亮說,上海那幾個醫生、護士長都很清高的,清高的人你不能送紅包,送紅包會被他們罵的。他們需要的是尊重,送青蟹、送水產品什么的就是送尊重。是一點點心意。他們還不能不收,不收下青蟹就死了。他們知道浪費是犯罪。

看來商人就是不一樣。

會送禮是商人的基本技能。就像文人會打電腦。陳亮有些興奮,陳亮說,有的人喜歡錢,有的人喜歡色,有的人喜歡聽好話被人尊重著。每個人都有愛好。商人們把對方的愛好叫弱點,是公關的突破口。你的缺點就是沒有商人的基本技能,如果你肯來一次庸俗轉身。給你的上司還有上司的上司送送禮。拍拍馬屁,說不定明天你就提升了。

你怎么不早點給我作指點,現在這把歲數沒意義了。我故意責怪說。

我們說著說著,進城了。我對陳亮說,你到上海后。有事給我打電話。

陳亮到上海的第二天晚上,電話就來了。電話是黃蓮打的,黃蓮說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讓我幫助拿一下主意。我問是什么事?黃蓮說有個藥物試驗的名額,不知道參加好還是不參加好。

陳亮住院后。病區主任來查房。主任看了陳亮在家里檢查的一疊檢驗報告,搖搖頭說,白細胞還不夠。化療還需要等一些時日。主任吩咐完醫囑,走了。主任走出幾步又回到陳亮的床邊,對陳亮說,我手頭有一個藥物試驗的名額。不知道你想不想試,想試就把這個機會給你了。主任介紹。試驗藥物是進口藥,美國人研制的抗腫瘤藥,現在做上市前的臨床試驗。主任說這個藥很快就能批準了。一旦批準每粒價格在干元以上。接受藥物臨床試驗相當于每天免費服用一千元的藥物。主任說,藥物試驗有風險,其實所有藥都有副作用的,你要想好了,自己決定呵。

主任是黃蓮送過水產干貨送了青蟹的人。按慣性思維,主任肯定是在照顧陳亮。反正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賭一把。陳亮想,進口藥品免費治療,這么好的事情,何樂而不為。我試驗,我愿意,謝謝主任。

主任親自拿來了藥物試驗登記表,讓陳亮填寫簽字后交給他。

藥物臨床試驗是一場賭博。陳亮是拿生命下注了。盡管主任處黃蓮送了些東西,說不定其他病人也一樣在送啊,這場賭博有幾成的把握?黃蓮有些不放心,讓陳亮等等,打電話來問我。

有幾成把握我也不知道,能上臨床試驗的藥總體來說是安全的。我想。陳亮已經這樣了還能怎么樣。能輸的已經不多了,萬一贏了一本萬利。我說試驗就試驗吧,也許會有奇跡發生。

上天保佑。陳亮拿生命下注了。

十七

陳亮又在上海住院了,我又有了一些空余的

時間,接著寫陳亮和我的一佳燈火。

陳亮解除與馬燕娜的婚姻,就成了自由球員。陳亮從法院出來,騎著摩托車,不斷地穿越飛舞的層層雪簾。回到一佳燈火。陳亮脫下羽絨服,摘下手套,在手上呵口氣,就給黃蓮打電話。黃蓮,黃蓮,事情辦妥了,你們快點回來吧。

過了一會。陳亮和阿強隔著玻璃門看見黃蓮牽著陳陽一蹦一跳穿行在紛飛的雪中。黃蓮和陳陽都穿紅色的羽絨衣,像兩團跳動的火苗。陳亮打開門。女聲童聲二重唱就飄進了一佳燈火。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沒有耳朵一只沒有眼睛真奇怪真奇怪。那歌聲清脆香甜,陳亮走到店門外,站在雪地上,陶醉了。

陳陽看見了陳亮。不唱歌了,蹣跚地向陳亮跑來。陳亮迎著走幾步,張開臂膀抱起陳陽,舉過頭頂,揉搓著兒子,我們自由了。揉搓完陳陽,黃蓮已走近了。陳亮放下陳陽一把將黃蓮摟在懷中。黃蓮的臉刷的紅了,在白雪的映襯下,臉紅的黃蓮更漂亮了。我自由了,不用怕了,陳亮親了黃蓮。

一佳燈火一下子熱鬧起來,黃蓮要好的小姐妹和相鄰店鋪的都過來看,還拿吃的給陳陽。黃蓮讓陳陽叔叔阿姨的叫。陳陽有些怕生。依偎在黃蓮的身邊,輕輕地叫著叔叔阿姨。看到阿強,陳陽怯生生地躲到黃蓮的身后去。

看熱鬧的散去了,阿強對陳亮說,不會再有麻煩了吧,我走了。

不要走了,我們要照顧陳陽。黃蓮說,阿強你就在一佳燈火做個幫手吧。陳亮覺得黃蓮說的有道理,就留阿強。

阿強已經聽說廠子要改制,改制是好聽的叫法,其實就是賣給個人。阿強是干后勤的,改制后首先裁掉的是后勤。下崗后我能干什么呢?阿強在思考。阿強,你就當繼續在我們店里幫忙好了,你人好,我們挺尊重你的。黃蓮看出了阿強的心思。要給足阿強面子。

現在是經濟社會了,勞動掙錢不難為情的。阿強,咱哥們一場,我想跟你說句心里話。我們店雖然小,還是有一些經營的道道。學一點以后說不定用得上的。

阿強覺得陳亮真誠的,答應留下來。那就說定的,不過我有個要求。黃蓮嘻嘻地笑著說,你得把頭發養長了,光著頭要嚇著膽小的客人的。你看,我們家的陳陽就怕你。

阿強留在一佳燈火做幫手,學著賣燈,也給需要的客人免費送燈具上門。

黃蓮一邊做生意,一邊帶陳陽,還時常唱兒歌哄陳陽。就這樣一佳燈火常常有兒歌飄飛出來。

晚上,陳亮黃蓮陳陽擠在一張床上。黃蓮的歌聲停了以后。陳亮以為陳陽睡著了。就想搞游戲。陳亮摸索著將手伸進黃蓮的懷中去,黃蓮把陳亮的手拉開。陳亮不理解黃蓮拉開他手的原因。堅持著硬是將手伸進黃蓮的懷中。陳亮發現一只小手已經占領了那個溫柔的山頭,到陳亮的手遭遇那只小手時,那只小手將那個溫柔的山頭抓得更緊了。陳亮無奈地撤了出來,陳亮說這怎么行,得給兒子弄張小床。

最好再弄一間。把店鋪擴大一些。再做個廚房,老吃快餐多花錢又吃不好。陳亮知道旁邊五金店老板有轉讓店面意愿。想搬到五金區去。就與五金店老板商量。轉讓費磨到兩家都可以接受的點上,就成交了。

隔壁五金店搬遷以后,陳亮和黃蓮將陳陽送去托兒所。讓泥水匠趕緊在樓上挖了一道門。趕緊粉刷。然后把兩個店鋪之間的墻壁打掉了。堆在街邊的冰雪開始消融時,一佳燈火的裝飾完成了。店堂寬敞了。

燈具這東西很怪的。一擁擠就沒有模樣。就賣不出好價錢。店面擴大后就不一樣了,高檔一些的燈都有展示的位置,顯得時尚、亮麗、華貴。客人進來就被這些高檔的燈具吸引住了,一佳燈火的生意好了起來。

阿強的頭發長了。阿強在陳列樣品,展示樣品過程中學會了組裝燈具。阿強原先在廠里管后勤,也經常干些更換起輝器調換電燈泡一類的雜事,知道組裝燈具后,安裝燈具不學也會了。陳亮讓阿強在送燈上門的同時,開展有償安裝燈具服務,安裝服務費一部分作為阿強的額外收入。阿強的燈具安裝是順帶著做的,安裝費遠遠低于專業電工。一些沒有承包燈具安裝的散戶。愿意請阿強安裝。阿強感覺額外收入可觀的時候,就給陳陽買點吃的。有時候買幾瓶好酒放在店里。中午吃飯時。和陳亮一起咪一杯,吃得其樂融融。

陳亮買來了一張小床,夜里讓陳陽睡在小床上。陳陽不肯單獨睡,黃蓮先陪陳陽,給陳陽講故事、唱小燕子,哄陳陽睡。陳亮躺在大床上等黃蓮。黃蓮的歌聲輕了。睡著了嗎?陳亮低聲問黃蓮。吁,黃蓮讓陳亮不要發出聲。

還沒有睡著嗎?過了一會,陳亮又問。剛睡著,我還不能動。

陳陽睡得深了。黃蓮才脫身回到陳亮睡的大床來。你老問干什么?黃蓮說。我怕你在那邊睡著了,陳亮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地脫黃蓮的衣服。看你急的,慢點慢點,我要問你一句話,黃蓮說。你問吧,陳亮的手依然忙碌著。

你愛不愛我?

當然愛你了。

你愛我為什么還不娶我?

不是已經在一起了。

咱們得辦個證。

五一節臨近了,黃蓮和陳亮拍了結婚照,回老家領結婚證辦婚宴。婚宴放老板娘大酒店,陳亮的爸媽本想讓陳亮把婚宴辦到郭巨碼頭飯店的。陳亮爸說,碼頭飯店的海鮮新鮮,貨真價實。現在郭巨燈具衰了,碼頭飯店正在火起來。陳亮不肯去郭巨。陳亮說爸你應該知道的,我不想碰到很多郭巨人。親戚沒有辦法,其他人碰到越少越好。

郭巨給了陳亮很深的痛,陳亮每次回家都從機場或者火車站直接打的,到家后躲在家里不出去。陳亮爸理解陳亮,陳亮爸說這次應該是最后一次事情了吧。陳亮爸反感陳亮結了離。離了結的。以后不折騰了,這次多花點就多花點吧。就給陳亮在老板娘大酒店訂了婚宴酒。

婚宴那天。陳亮吃了六顆止癢藥。陳亮和黃蓮把雙方的親友都請來了,親友們到齊后直接開吃。陳亮爸叫陳亮和黃蓮給親友們敬敬酒。這個時候不給親友敬敬酒是不行的,可陳亮的背癢了。陳亮猛地給自己灌了兩杯酒,有些暈乎,暫時感覺不到背癢了。陳亮牽著黃蓮去敬酒。陳亮一邊敬酒一邊介紹自己的親友們認識黃蓮,然后又去敬黃蓮家的親戚。認識黃蓮家的親戚。敬完親友,陳亮已經酩酊大醉。婚宴結束,黃蓮扶著陳亮牽著陳陽送別一撥撥親友,內心里充滿喜悅。

回到北方城市。黃蓮稍稍地把避孕藥停了。黃蓮準備要個孩子。

黃蓮買來了當代婦女、大眾健康之類的雜志,生意閑下來的時候,黃蓮就看那些雜志,主要是看婚育類的知識。黃蓮知道了月經周期與排卵關系,知道了早孕反應。黃蓮特別在意排卵那幾天,早早地哄陳陽上了小床,唱起小燕子來特別的婉轉動聽。陳陽一睡著黃蓮就跑到大床上,直往陳亮的懷里鉆。有時候陳亮本想歇息的,但經黃蓮那么溫柔的一鉆,陳亮又勤奮地開起小車上路了。陳亮累并快樂著。

可是四個多月過去了,陳陽已經從托兒所升到幼兒園了。黃蓮的肚子還是沒有動靜。黃蓮按雜志上說的去看中醫,掛了中醫婦科專家號。中醫婦科也做婦檢,也做化驗,也診脈,還問黃蓮丈夫床上的能力。檢查問診后專家說。沒有氣質性的毛病,可能與長期吃避孕藥有關,屬于內分泌失調。中醫講陰陽調和,要調理調理,要吃較

長時間的中藥,你有耐心嗎?

只要能懷上孩子,吃中藥我不怕,黃蓮說。

那好,先吃二十一帖,你剛停經,明天開始吃,連吃七帖;吃完停三天,吃另一方,也連吃七天,也停三天,再吃另一方,再連吃七天。一個月后來復診。專家對旁邊抄方的實習生說,第一方補氣血。八珍湯加減:第二方調陰陽。二仙湯加減:第三方疏肝理氣,小柴胡湯加減。學徒低著頭寫完了,遞給專家看,專家瞟了一眼說,好,就這樣。

黃蓮開始吃中藥。中藥是醫院代煎的。黃蓮每天領回來后溫一下吃。

陳亮發現了,就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月經有點亂。婦女的事你就別管了,黃蓮神秘地一笑。

就你們女人事多,陳亮看黃蓮沒有事就不問了。

中藥吃下去幾個月后。黃蓮本該如期到來的月經不來了,黃蓮暗暗地高興著。等了幾天,去醫院檢查,特地帶了一些巧克力、山核桃一類的小禮品。等醫生恭喜黃蓮受孕時。黃蓮拿出帶的吃食再三地謝了醫生。

回到一佳燈火。黃蓮的臉像怒放的花朵,讓人一看就知道心中有個巨大的喜悅。

黃蓮給陳陽喝牛奶,也給肚子里的孩子喝牛奶,黃蓮給陳陽補鈣,也給肚子里的孩子補鈣。當然牛奶和鈣都是通過黃蓮吃進去的,黃蓮吃著喝著說,唔,不好吃。

夜晚,黃蓮讓陳亮哄陳陽睡覺。陳陽不肯,吵著要阿姨陪著睡。陳亮說,阿姨肚子里有小妹妹了,阿姨要陪小妹妹。陳陽不信,黃蓮說你不信來摸摸我的肚子。陳陽真的跳下小床,爬上大床去摸黃蓮的肚子。黃蓮使勁地深呼吸幾下。陳陽相信了,天真地說,小妹妹在肚子里動。陳陽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拉著陳亮要爸爸講故事。陳亮年輕的時候是個文學青年。讀過一些書。肚子里有一些故事。陳陽聽著越來越興奮。黃蓮提醒說,你不能講得太好聽了,他興奮了就不睡。

哄孩子睡覺也是有學問的。黃蓮隔著床說。陳陽乖,快快睡了,阿姨給你唱歌,小燕子,穿花衣,黃蓮隔著床唱起來。

過了一會。陳陽睡著了。陳亮轉移到大床上。黃蓮讓陳亮摸肚子,陳亮摸著摸著摸向深處去。黃蓮把陳亮的手抓住了。黃蓮說醫生說過最近一段時間不能運動。

不能運動就不搞唄。陳亮想睡。黃蓮想說話,黃蓮說你說是男孩還是女孩。不知道,我又不是B超。陳亮說。讓你猜。黃蓮說。你喜歡男孩還是喜歡女孩。陳亮想了一想,說男孩女孩都一樣。

你慢點睡。我還有話對你說。黃蓮的手在陳亮身上爬行著不讓陳亮睡。以后讓孩子跟我姓吧,黃蓮說。

為什么?陳亮感覺黃蓮有心眼,警惕起來。

我家就我、我姐和我哥。我姐的兒子已經跟我姐夫姓了,不能改了。黃蓮說,我哥失蹤了,我爸我媽看見人家的孫子。就愣愣地發呆。我想我爸我媽還缺點什么。如果我生孩子了。跟著我姓黃。或許能給他們一些安慰。

陳亮也想起了黃蓮失蹤的哥,覺得黃蓮爹媽是心存遺感的。就說,跟誰姓都一樣,你愛姓黃就姓黃吧。不許反悔呵,黃蓮親了陳亮一口,就放陳亮睡了。

十八

春天來了,黃蓮把關了一冬天的玻璃門打開,讓新鮮的空氣吹進來。黃蓮隆著肚子,微笑面對客人,內心里有一種自豪感。

陳陽又長高了。活動量也大了一些。星期天陳陽不用去幼兒園。就在燈具店里玩。陳陽愛玩皮球,把小皮球當足球踢,一會兒踢給黃蓮,一會兒踢給陳亮。有時也踢給阿強,讓他們回踢給他。這次又踢給黃蓮,黃蓮坐著又隆著肚子,活動要慢半拍。陳陽踢過來的球沒有接住。球在椅子腳上撞了一下。滾到門外去了。

球滾出一佳燈火。陳陽就跑過去追。門外就是市場外的馬路。陳陽剛跑上馬路。黃蓮和陳亮就聽見摩托車急剎聲,然后是金屬與馬路的撞擊聲和路人的驚叫聲。陳亮和黃蓮預感到發生了什么,陳陽,他們同時驚叫著跑向馬路。陳陽躺在地上,同時躺在地上的還有摩托車司機和他的摩托車。陳陽哇哇地哭著。陳亮和黃蓮一起扶起了陳陽。陳陽能站,陳亮在陳陽的身上摸了一遍,感覺還好。黃蓮一手牽著陳陽,一手按在胸口,黃蓮的心蹦個不停。

摩托車司機吃力地爬起來,陳亮幫他扶起摩托車。還好吧。陳亮問司機。司機看了一眼陳陽,說還好,謝天謝地。司機右膝褲子磨破了,磨破的地方還滲著血。司機拉起褲管看了看,發現膝蓋周圍擦掉了一大片皮,血肉模糊的樣子很可怕。司機試著運動了一下膝關節,放下拉起來的褲管說,這孩子,沖出來太突然了,還好,沒有撞到,是我的身體碰倒他的,謝天謝地。司機說著跨上摩托車。摩托車的一個反光鏡碎了,車還能開,司機發動摩托車后開走了。

陳陽還在哭。黃蓮想起來應該給陳陽招魂。黃蓮牽著陳陽重新回到與摩托車相撞的地方,一邊抓著陳陽反復做跌倒的姿勢。一邊說。陳陽靈魂回來了,陳陽靈魂回來了。

陳亮把陳陽領進店里,把電視調到少兒頻道。陳陽靜下來看,不哭了。黃蓮感覺下身有一絲涼意。黃蓮去了廁所。發現內褲里上有一小片血跡。難道,黃蓮立刻眼淚汪汪了。

黃蓮蜷著身體回來。陳亮問,怎么了?出血了。快陪我去醫院。都是陳陽。黃蓮瞪了陳陽一眼,似乎對陳陽不像先前那么友好了。

陳亮叮囑阿強把陳陽看住了,自己陪黃蓮去了醫院。醫生診斷是先兆流產。醫生說,可能與突然的驚嚇有關。也可能與過去做過人流有關。做過人流子宮內膜薄了。不利于胎兒生長。

醫生你想想辦法。把孩子保住了,黃蓮求醫生。醫生說可以試試,也只能保胎了。必須絕對的臥床休息,再打針吃藥。醫生給黃蓮開了處方,打了針,帶回了一大包藥。

回一佳燈火的路上,黃蓮挽著陳亮的臂膀說,我躺在床上,你忙得過來嗎?

只有把陳陽送回老家了,陳亮無奈地說。

把黃蓮扶上樓,躺下后,陳亮就打電話與爸媽聯系。要爸媽幫忙帶陳陽。陳亮爸媽有些為難,知道這一帶肯定不只是一年二年的,擔心自己的身體吃不消。但自己的兒子開口了,再說兒子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就答應了。

三天后,陳亮護送陳陽回老家。陳亮和陳陽是坐飛機走的。爸爸,我們飛上天了。陳陽第一次坐飛機,很興奮。陳亮給了媽一筆錢,記下存陳陽生活費的銀行賬號,狠狠心把陳陽放在老家了。

陳亮開始了娘們的生活,娘們是北方城市人對家務女人的專用稱呼。清晨。一佳燈火開門前,陳亮就買好一天的菜。生意一空下來,就上樓去做飯燒菜。阿強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北方城市大男子主義重一些,即使阿強這樣在家里并沒有太大資本的男人,在家里做的家務也是不多的。陳亮有自己的店。在阿強眼里應該有大男人的資本,陳亮還要干大量娘們的活兒。陳亮經常和阿強一起咪一杯。長期在一起咪一杯就讓男人之間的心貼近了。這時候,阿強所在的工廠改制了。阿強賣斷了工齡,死心塌地地跟著陳亮干。阿強千方百計地做成生意,有空整理倉庫、打掃衛生,阿強變得勤快了。

十九

新生命誕生了,黃蓮產下一個大胖閨女。陳亮就往老家打電話。告訴爸媽黃蓮生了。還問陳陽乖嗎?

黃蓮給大胖閨女取名黃蓉,小名蓉蓉。

蓉蓉滿月了。蓉蓉會笑了。蓉蓉在慢慢地

長。

有一天,陳亮爸打來電話,說陳陽發熱咳嗽,衛生院醫生說是肺炎,讓去區人民醫院住院。陳亮急了,讓爸趕緊送陳陽去人民醫院,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第二天陳亮坐飛機。晚上趕到區人民醫院。這時候陳陽已經掛了兩天的藥水,熱度退些了。陳亮讓爸媽回家休息,自己陪陳陽。

看兒子來了?護士來給陳陽打針,認出陳亮來。護士是從郭巨衛生院調過來的,認識陳亮。你調這里了,太好了,陳亮與護士聊了幾句。護士很忙。去給別的病人治療了。陳亮發覺剛才與護士說話時,頭皮和背意外沒有癢過。這次來得急,陳亮忘吃了止癢藥。

再回到北方城市。陳亮看著蓉蓉慢慢長大。也牽掛著兒子陳陽。有時候。陳亮會對阿強說。以后我回老家了。一佳燈火就轉給你。

陳亮牽掛著家鄉。老家也有人想起了陳亮。陳亮爸一早打來電話。讓陳亮等在店里。郭巨工辦的人要來找陳亮。陳亮想借故回避,又覺得不禮貌。急忙吞下兩顆息斯敏。

工辦的人到了。陳老板,工辦的人很客氣,說他們是來進行重振郭巨燈具調研的。

郭巨已經沒有幾家燈具加工廠了,街上僅有的幾家燈具店也準備熄燈打烊,郭巨的燈火即將熄滅。曾經紅紅火火的燈火,怎么能說熄滅就熄滅了呢。鎮里領導給工辦的人一個任務,調研制訂郭巨燈具的重振計劃,就是請郭巨的燈具人分析燈具業衰敗的原因,提出重振燈具產業的計劃。也請郭巨的燈具人。生產的重新回到郭巨去生產,經營的再回到郭巨去進貨。工辦的人說,陳老板也是成功的燈具商人了,多給我們幫忙呵。

陳亮想起了在區人民醫院碰到郭巨護士時的例外。感覺背上的小蟲靜著不爬了,氣也緩了過來,可以說事了。陳亮給工辦的人發煙,說別叫我老板。我只能算是賣燈養家糊口的。叫名字好了。

陳老板這么謙虛。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們就不客氣了。陳亮,你說說郭巨燈具衰敗的原因。

郭巨燈具繁榮本來就是一個大謊言。話到嘴邊陳亮咽回去了。早察覺了你干嗎不提醒一下。人家背后要說的。陳亮說,我在郭巨燈具最繁榮的時候。因為個人原因另外尋找進貨渠道。所以記憶里郭巨燈具一直紅紅火火的。

現在衰落得不成樣子了。可以說門可羅雀。工辦的人插嘴說。

聽說郭巨燈具衰敗后,我在分析。我覺得,郭巨燈具衰敗的原因主要還是燈具本身。郭巨燈具以家庭作坊為主,缺乏新產品的設計開發能力。郭巨走出去開燈具店的人太多了,一個人賣燈具賺了一點錢就吸引一批人外出開燈具店。郭巨人一批一批地奔出去,把郭巨燈具拉向全國大大小小的城市。制造了郭巨燈具熱銷的假象,無組織地編造了一個大謊言。其實很大部分的燈具還在郭巨賣燈具人的倉庫里。還沒有銷出去。

工辦的人覺得陳亮說得很好,他們認真地記著,讓陳亮說得慢些。

這些拉出來的燈具多半是賒的,熱銷的假象催生了郭巨燈具的重復生產。陳亮強調說,郭巨燈具的衰敗,關鍵還是缺少新產品的設計和開發。

工辦的人說他們收獲很大,有些東西不是直接做燈具生意的人所能看到和想到的。他們會寫成調研報告。也希望陳亮常回去看看,支持家鄉發展。

陳亮感覺頭皮癢背癢的病好多了。想起我過去說過的脫敏理論,治療過敏的更好方法是反復接觸過敏源,使身體或者心理抵觸的過敏源變成可接受的朋友。我曾建議陳亮不要吃藥,忍住搔癢和難受去郭巨街上走。越癢越去。碰到誰跟誰聊。當時陳亮沒有聽我,陳亮回憶了最近的兩次經歷,相信過敏這毛病真能脫敏的。

陳亮說,只要郭巨又有價格合理適宜市場銷售的燈。我會回去進貨的。

蓉蓉會咯咯地笑了。陳亮與黃蓮商量回老家過年。帶蓉蓉見見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陳亮和黃蓮正說著,陳亮的中學同學打電話來了。同學是當年陳亮班里的學習委員,后來考上了大學,現在家鄉的政府機關工作。同學說,他在周老師家。周老師七十歲了。周老師挺想念我們班的同學的。同學說,他與謝軍、張志昌等幾個同學通了電話,想給周老師做個生日。老同學們也借機聚聚。時間定在年前的最后一個星期日,請你早幾天回來參加。

我,我,陳亮想問問怎么個搞法。同學說了,我讓周老師跟你說,周老師要跟你說兩句。電話傳到了周老師的手里。陳亮啊,聽說你生意做得很不錯,電話里傳來了周老師蒼老的聲音。周老師你好,生意馬馬虎虎的,您身體好嗎?陳亮問。

身體好不到哪里去了,老了,愛回憶了,挺想念你們的。我對你們班的同學特別有情感,感情最深,你們班是我帶的第一個參加高考的畢業班。周老師是陳亮高中的班主任,為了同學成績。他曾苦口婆心地操了很多心。結果有三個同學考上大學。四個同學考上中專,對一個農村中學來說是個很大的成就。周老師為此很自豪。陳亮做燈具生意后,一直沒有去看望過周老師。聽周老師這么說。陳亮有點難為情了。陳亮忙著做自我檢討,周老師,是我不好,這幾年做生意忙昏頭了,一直沒有來看您。這次我一定來,祝周老師健康長壽。

早點回去。我還要去參加同學聚會,陳亮擱了電話對黃蓮說。陳亮訂了機票。準備了回家的年貨。陳陽的零食和玩具,還從藥店里買了五盒抗過敏的息斯敏。

聚會在中學的會議室,到了三十個同學。陳亮去之前服下了兩粒息斯敏。到了那里打聽怎么給周老師送禮。同學說都策劃好了,以班級名義給周老師送生日禮物、捐助母校一棵桂花樹。同學根據自己的經濟情況和意愿,交一千或五百。陳亮不想被人瞧不起,就交了一千。

聚會由原來的班長主持,同學們分別作自我介紹,同時祝愿周老師健康長壽。陳亮也自我介紹了,陳亮介紹完。有同學揭發說陳亮現任的老婆才二十幾歲,還給陳亮生了個干金。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開陳亮的玩笑。陳亮的背又有蟲子爬行的感覺。同學們說陳亮有三個孩子。在同學中最富有了。陳亮想想也是。感覺那些同學經常在聚的。隨便慣了。陳亮就不當一會事了,背也不癢了,憨厚地笑著,一副知足常樂的樣子。

同學們合了影。又看了老校舍。看完后去碼頭飯店吃飯。街上已經找不見燈具店了,臨街的店面大多關著。街上稀有行人。陳亮夾在同學們中間,瞟了眼鵑子縫紉,匆匆穿過郭巨街,心隱隱地痛了。

碼頭飯店在郭巨碼頭旁,周老師的壽宴開吃了,唱主角的還是同學們。同學們向周老師敬完酒,就開始互相敬酒聊天打聽信息。也互相調侃尋開心。陳亮的感情生活最豐富,是同學們調侃的重點對象。陳亮被戲說著,說著說著,陳亮感悟到同學們心靈深處有著不便訴說的羨慕和嫉妒,內心里油然生出男人特有的自豪感。

那個春節,陳亮來我家的時候,向我宣布,他對郭巨已經脫敏了。

二十

我書寫的一佳燈火將開始新的一頁。陳亮妹打電話來。說我哥在給美國人做藥物試驗。是不是真的?我說是真的。怎么能讓我哥給美國人做藥物試驗呢?多少危險的事情,也不跟我們商量一下。黃蓮這人真是的,我哥生病了,她是不是煩我哥了。我哥還沒有走,她是不是心急了。陳亮妹說話像發連珠炮似的。

陳銀珠明顯對黃蓮不滿了,我覺得陳銀珠的話傳到黃蓮的耳朵里。黃蓮要氣吐血,陳亮的家又會發生地震。陳銀珠過分了,她不負責任的言語會傷害到陳陽。陳銀珠,你看你哥哥家太太平平的心里不舒服是不是?陳亮的妹妹這么草包,我有些生氣。陳銀珠顯然沒有想到我會這么說。我怎么會看哥哥家太太平平的心里不舒服呢?陳銀珠防衛了一下,就愣在電話那端等我的下文。

我是你哥最要好的朋友,兄弟一樣。我說句公道話,黃蓮待你哥很好的,你不能有成見,你也不了解藥物試驗。陳銀珠在電話的那端安靜地聽了。我開始向她解釋藥物試驗。我說。新藥的開發要經過一個漫長的過程,人家美國的藥廠大,研究新藥也是為人類作出貢獻。藥物試驗是你哥自己選擇的。你哥已經這樣了,還用得著怕藥物試驗嗎?希望你陽光一點,不要老是把黃蓮想象得很壞,你要做你哥哥家庭團結的促進工作,這樣有利于你哥養病,有利于陳陽的成長。

聽你這么說我不擔心我哥做藥物試驗了。陳銀珠說著把電話掛了,不再聽我苦口婆心的嘮叨,也許心里已經生我的氣了。

陳亮的家庭太復雜了,看來婚姻還是掛在一棵樹上好些。我想著,陳亮的電話又來了。陳亮白細胞升到了四千五了。醫生問陳亮和黃蓮。是不是開始第三期化療?醫生說,情況很復雜,按照我們過去的治療方案。應該開始三期化療了。但你在進行藥物試驗。一直在拉肚子,所以擔心你能不能承受三期化療。醫生又說,不化療又怕錯失治療的最佳時機。說不定第三期化療一上。癌胚抗原就降下去了,腫塊已經縮小,癌胚抗原再一降,也許奇跡就出現了。現在是一個機會,又存在一個大風險。所以要征求你們意見。要你們自己決定。

又是一次賭博啊,陳亮在手機里對我說。

你怎么對醫生說的?我問。

我對醫生說。給我一天的思考。我拋過硬幣。硬幣讓我上。

能讓硬幣決定命運嗎?

不能,沒有辦法的時候,只能讓硬幣決定,陳亮說。

黃蓮怎么說?

黃蓮不知道。女人嘛。在生死決擇面前女人多半在哭,在發抖。

給我兩小時時間,我給你打電話,我問問我所熟悉的醫生。

我給我所熟悉又信得過的醫生朋友打電話,一共問了六個。有三個主張化療,有三個反對化療,正好三比三。兩小時轉眼就到了,我還在云里霧里。陳亮等著我,我無奈撥通陳亮的手機。我說我問了六位熟悉又信得過的醫生,支持化療與不主張化療的各一半。你還是聽你的硬幣吧。

好吧。反正已經這樣了,大不了一個死。我上了。陳亮堅定地說。

應該說疾病的治療是門科學,但看著陳亮的治療,感覺更像一場賭博。陳亮再次下注了,我得抓緊一佳燈火的寫作。

陳亮不經意間對郭巨的過敏脫敏了,就對家鄉多了一些思念。空余的時間,陳亮會給老家打電話,與老爸老媽說一會后,陳亮就問,陳陽在嗎?倘若陳陽在,陳亮就讓陳陽聽電話。陳亮問身體好嗎?問幼兒園好玩嗎?陳陽還不怎么會表達。只是說好的。好的。

蓉蓉會爬了。會站了。

爸爸,爸爸,黃蓮在教蓉蓉喊爸爸。爸、爸。蓉蓉含糊不清叫了一聲。有點爸爸的意思了。蓉蓉會叫爸爸了,黃蓮哈哈笑著可高興了。這時一佳燈火的電話響了。陳亮接電話,電話是黃蓮的姐打來的。黃蓮的姐說媽病了,很危險,還在搶救,你們快點回來。黃蓮姐說的時候帶有唏噓之聲。陳亮感覺問題嚴重了,什么病?在哪里?陳亮問。中風,可能是腦溢血,在區人民醫院,你們快點來,來晚了怕要見不著了。黃蓮姐說著哽咽了,說不下去了。

誰,我爸嗎?黃蓮問。不是你爸,是你媽。腦溢血,很危險,我們得馬上回去,回去晚了怕見不著。陳亮說著一臉的嚴峻。

啊,是我媽。媽啊,黃蓮的淚珠在眼睛里打轉。爸身體不好,媽一直健康的呀,她種花木,種菜,還照顧著爸,是家里的頂梁柱,怎么說病就病了呢?黃蓮愣在那里了。

黃蓮,黃蓮,陳亮扶著黃蓮,讓黃蓮坐好了。黃蓮緊緊地摟著蓉蓉,默默地坐在那兒流淚。陳亮訂機票,飛機在第二天的中午。要等明天啊,黃蓮恨不得馬上飛回去。黃蓮焦急地等著,過一會,給姐打電話,問媽怎么樣了。

姐回答說媽偶然清醒一下,多數時候神志不清的。正在搶救病房搶救。姐你求醫生想想辦法,媽還沒有享過福,我還沒有孝敬過媽呢,黃蓮在電話里說,說著說著泣不成聲了。

天黑了,蓉蓉在黃蓮的懷中睡著了。陳亮先把入睡的蓉蓉抱上樓。又將黃蓮扶到樓上休息。然后將一佳燈火托付給阿強暫管。

黃蓮呆呆地坐著,手機一直靜靜的。黃蓮過一會看一下時間。才到九點。才十點。怎么才十二點呢。休息一會吧,現在你再急也沒有用,陳亮說。

你睡一會吧,我睡不著,黃蓮說。睡不著也躺著,躺下休息一會。陳亮替黃蓮擦干了淚。黃蓮躺下了,我媽走了,我爸一個人怎么辦呀?黃蓮又眼淚汪汪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了,陳亮說。你睡吧,黃蓮不說話了,黃蓮的腦海里不斷地出現媽的身影,媽在燒飯。媽在地里種杜鵑花,媽扶著爸爸去衛生院。媽,你千萬要等我回來啊,黃蓮在心里一遍遍地訴說著。

陳亮和黃蓮帶著蓉蓉很早就到機場了。等待的時間過得實在慢。黃蓮抱著蓉蓉在候機樓來來回回地走。你坐一會吧,陳亮拉黃蓮坐下。黃蓮坐下不久,又看時間,又站起來,又給姐打電話,問媽怎么樣了?黃蓮的姐說,媽心電監護著,心跳一會快一會慢的,怕堅持不到你回來了。姐,你一定要讓媽堅持呵,黃蓮流著淚喊,你要讓我再看一眼媽,我和陳亮馬上就上飛機了。

妹,我知道。黃蓮的姐聲音沙沙的。

陳亮和黃蓮下飛機后。黃蓮又打姐的電話。姐在痛哭,黃蓮的姐說,妹,媽已經沒了。

啊,怎么會這樣呢,黃蓮的眼淚奪眶而出,下雨似地掉在蓉蓉的臉上。蓉蓉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了,小手擦摸著自己的臉。

黃蓮見到媽媽時。黃蓮媽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媽,我對不起你啊,我又有大半年沒有來看你了。黃蓮趴在病床哭,媽,我還沒有孝敬過你呢,你怎么這么快就走了,不給女兒一點機會。黃蓮的眼淚在飛,媽,養老送終,女兒沒有送你,女兒不孝啊。黃蓮把整個病區都哭得悲悲戚戚的。但黃蓮媽任憑黃蓮怎么哭喊怎么搖晃就是不理黃蓮了。

在處理黃蓮媽的后事過程中,黃蓮一直在哭在流淚。黃蓮除了失去母親的悲傷。還有一個巨大的遺感。在陳亮和黃蓮的家鄉,是非常看重養老送終的,哥哥失蹤了,黃蓮也沒有趕到,黃蓮的內心充滿了遺憾和自責。

二十一

陳亮和黃蓮回了北方城市,黃蓮發了幾天熱,像被霜打過的茄子似的。沒有了飽滿鮮亮的精神。人有生老病死,阿強勸慰說,你別老是放在心上。這樣會傷身體的。

每天賺錢,賺錢,給媽養老送終都做不到,大老遠的有啥意思。黃蓮說著又眼淚汪汪了。

葉落歸根,我們回老家去吧,陳亮提議說。

打回老家去。黃蓮的人生又有了新目標。

陳亮和黃蓮開始行動了,他們在網上搜索寧波燈具市場的信息,請寧波燈具市場開店的老鄉幫忙尋找店鋪。過了兩個月,老鄉打來電話,說

有人要轉讓燈具店。陳亮匆匆地回了趟寧波。轉讓的人是外地人。也想回老家了,與陳亮有著差不多的心態。轉讓的事很快談妥了,陳亮付了定金。還在附近租了一套小套型的住宅。

到了約定交店鋪的時間,陳亮把一佳燈火轉給阿強。拉著家什和部分燈具回到寧波。開始了第二次創業。

陳亮和黃蓮的燈具店仍叫一佳燈火。

陳亮和黃蓮守在一佳燈火,生意細水長流地做著。

陳亮和黃蓮買了二居室的二手房,省下了住房租金。

陳亮和黃蓮讓陳陽在老家郭巨上學,將蓉蓉送進了幼兒園。

陳亮和黃蓮堅持著,期待生意慢慢地好起來。

一天。陳亮接到裝飾公司業務員的電話,業務員確認了陳亮的身份,才亮出自己的身份。業務員要陳亮幫個忙。陳亮說,沒問題,陳亮以為是介紹親戚來買燈要優惠什么的。

業務員說,我承包裝飾的一套別墅快完工了,要買燈。能住別墅的自然是有錢人家,燈具要最好的。陳亮聽著感覺運氣來了。業務員說,我下午陪女主人來看燈。你把價格往上提百分之五十。并且在女主人還價的時候把價格挺住了。

啊,你說什么?陳亮不明白業務員的意思。

不明白嗎?業務員說,這次不打算在你店里買,只讓你做個陪襯,買的是另一家。就像結婚選陪娘似的,聰明的新娘都選比自己難看的陪娘。讓你把價格抬高了,是為了做成另一筆生意。你肯合作。這次成了。下次有機會我就照顧你。

呵,原來還有這樣的奧妙在。陳亮理解了業務員的意思。陳亮說,好,沒有問題。

業務員陪著女主人來了,陳亮演的是配角。但演得很認真,促成了業務員在另一家的生意。原來。做生意還需要點演技的。陳亮又學了一招。過了些時日,業務員真來照顧陳亮了,一佳燈火獲得了豐厚的利潤。陳亮獲得了啟示。開始建立與裝飾公司的合作關系。

陳亮送燈具上門時,從各小區裝飾房子窗頭貼著“正在裝飾,某某裝飾公司”的牌子上記下聯系電話,主動與人家聯絡談合作。生意做成后。當天就把回扣打到了裝飾公司業務員的賬戶上,信守承諾。

慢慢地一佳燈火的生意有了突破。陳亮買了二手便卡車,讓黃蓮姐和姐夫來做黃蓮的幫手。自己常去別墅區、高檔住宅小區轉,尋找更大的合作伙伴。一佳燈火的生意越來越好了,擠進了萬家燈飾城里生意最好的燈具店行列。陳亮銀行戶頭里的錢也在快速地增加。

陳亮忙著做生意,時不時地看看房子的信息。發覺房價也在不斷地往上漲。陳亮與裝飾公司業務員的聯絡更加頻繁了,與房價展開了激情四射的賽跑。

一佳燈火的關系合作網在慢慢地擴大。一佳燈火的利潤在穩步地增長。房價雖然還跑在陳亮的前面,但陳亮不那么擔心了。陳亮不擔心來自內心的自信,就像跑馬拉松的運動員對自己的體能有充分的自信,現在還趕不上。但我會沖刺的。

二零零七年春暖花開的時候,陳亮出手了。陳亮在鄞州中心區買了四居室的期房。

簽完購房協議,回到一佳燈火。剛坐下,陳亮接到一個罵娘的電話。來罵娘的是個女的。聲音有些粗。沒有介紹她自己。說是前段時間在裝飾公司陪同下到一佳燈火買了一批燈,被陳亮坑了。你是誰?陳亮想知道對方是誰,是不是可以商量彌補一下。

你用不著知道我是誰。你這騙子,還說優惠了,騙了我一大筆。你他媽的不得好死,會下地獄的。罵娘的女人不想聽陳亮的解釋。惡狠狠地罵起來。

陳亮來氣了,你這潑婦,你有本事告去。陳亮氣乎乎地將電話擱了。

過了一會電話又響了。陳亮拿起話筒。那個女人又罵,你這騙子,你不得好死,你會下地獄。潑婦……陳亮想回罵,那女的快速地將電話掛了。

陳亮還得賺還按揭和裝飾的錢,管不了那么多了。陳亮又投身到一佳燈火的生意中,削尖腦袋去賺錢了。

忙碌的日子過得飛快。房屋交付了。房價又漲了很多。買了房的陳亮和黃蓮從理論上說賺了一大筆。一想到賺了一大筆,陳亮和黃蓮就樂,就把生活搞得豐富多彩的。

陳亮把一家人的戶口遷進了城,將蓉蓉送進新房子旁邊的小學讀書。

陳亮把老房子賣了,又賺了一筆。把新房裝飾得漂漂亮亮的。搬進去的那個夜晚,陳亮和黃蓮在臥室的浴缸里泡了澡。黃蓮臉色紅潤。光彩照人,性感十足。陳亮頭頂美麗的燈又亮起來,激情澎湃。黃蓮和陳亮合力把愛情推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陳亮說,從現在開始,我們要享受生活了。沒有想到的是,喝完喬遷酒,陳亮胸痛咳嗽起來。

二十二

我去上海接陳亮回家的指令是周四下午接到的。陳亮說,我的化療做完了,你周末可以來上海接我一下嗎?陳亮說,陳亮的聲音很乏力。

沒有問題。就星期六吧,我想回家的人都歸心似箭。

星期六。我起了個早。六點鐘就開車出發了。一路上神情緊張,生怕開錯了道。下高速了。看見高速出口處有很多舉著帶路牌子的人。感覺遇到了救兵。我在一個長相厚道的帶路人旁邊停了,問了帶路的價格,我就讓他上車了。

前面左轉彎,帶路人開始帶路。帶路人說,我是老上海了,找我算是找對人了。帶路人健談。說他喜歡這行。自由。收入還不錯。有老上海帶路,我的車很快進入了上海的心臟地帶。帶路人說,再過兩個路口就到醫院了,用不了一刻鐘。我趁紅燈撥通了陳亮的手機。告訴陳亮再過一刻鐘就可以到了。

我剛將車停好。黃蓮拎著幾個包出來了。陳亮呢?我問。先把行李放好,我再去扶他。黃蓮說,黃蓮一臉的疲憊。

我趕緊打開后備箱。把行李放好,和黃蓮一起去接陳亮。我走進住院樓的大廳,坐在大廳椅子上的男人吃力地站起來。男人戴帽子,極瘦。朱醫生,你來了。男人說。

陳亮,我驚叫了聲。我從男人的臉上找到了陳亮以前的輪廓,上前幾步抓住陳亮的手。你怎么瘦成這樣了?我吃驚地打量著陳亮。

我完了,就要完蛋了。陳亮的話被喉嚨里的痰堵著。陳亮咳了幾聲,又說,我完了,就要完蛋了。陳亮的話暢通了,但陳亮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陳亮。我又叫了一聲。緊緊地擁抱了陳亮一下。

我只有八十三斤了,從前我還擔心肚子大起來的。陳亮孩子似地用手背擦抹著眼淚說。我的頭發也全掉光了。陳亮摘了帽子,讓我看他光光的頭。

不說了,回去吧,黃蓮在一旁催促說。

回去吧,我想回家。陳亮又把帽子戴上了。

我們這就回家。黃蓮和我扶著陳亮走出住院樓的大廳。陳亮的腳拖行著,行進的速度極慢,走到我的車邊還是有些喘。我打開車門。扶陳亮在車位上坐下。等陳亮將腳移進車內。再關上車門。陳亮發現副駕位上坐著一個人,就問,這位是?

我是帶路的。回家的路也不好走。我幫你們帶帶。帶路人目睹了陳亮上車的過程,言語中似乎包含了雙重的含義。

我把車發動了,陳亮在閉目養神。左轉,右轉,帶路人指引著。車開到了高速的入口,我按約定給帶路人錢。黃蓮爭著給錢,我說,這么一點小錢。黃蓮你就別煩了。

我踩了油門把車的速度提起來,我感覺陳亮的身體有異常的響動。我問,怎么了,太快嗎?不是的,鬧肚子。陳亮說,你放心開吧,我使了

尿不濕,不會把你的車弄臟的。

我的車弄臟了怕什么,我的朋友怎么落到這個地步。我好想哭。

你說,這個試驗的藥能批準嗎?陳亮在想那個臨床試驗的進口藥。這個難說了,應該能批準的。在你身上試驗得出的結論是,腫瘤明顯縮小,不會降低白細胞,有腹瀉等腸胃道反應。現在市場上這類藥哪個沒有副作用呢?普通藥物的副作用人們難以容忍,這類藥有些副作用不是什么大問題啊。

這太可怕了,陳亮在搖頭。

這不奇怪啊,統計公布的CPI跟老百姓感覺也不對稱。老百姓消費的是吃住行的必需品,CPI還平均了許多老百姓日常不消費的降價商品。因為陳亮身體的巨大變化,我的情緒也有些不穩定。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了一會,車上了杭州灣跨海大橋。大橋限速八十碼,我把車速放慢了。我提醒說,我們要上大橋了,聽說晚上燈一亮大橋很漂亮。

陳亮向外瞄了一眼。汽車過一個橋墩的連接處,輕輕地跳了一下,我聽見身后有類似腸鳴的響動。我從后視鏡中發現陳亮危坐起來,把雙腿夾緊了。我猜到發生了什么。黃蓮問還好嗎?陳亮搖著頭。表情痛苦又羞愧。黃蓮看了陳亮的屁股一眼,伸手抓著陳亮的手,神情緊張。沒有誰再說話,空氣凝固了。我緊張地注視著前方,在橋梁的銜接處減速緩行。

車快下大橋了,我問去服務區嗎?陳亮用手摸了屁股和屁股下面的汽車座墊,嗅了下手。表情放松了。陳亮說,不去了,直接回家吧。我把陳亮送到家,將陳亮安頓后就告別了。陳亮拉著我的手說,兄弟,抽空多來看看我。

我不住地點著頭。我想,此刻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的。還是看實際行動吧。

二十三

從上海接回陳亮以后,我對仕途、金錢等身外東西的看法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有人說殯儀館是最好的廉政教育基地,其實重癥病房也是。

有一天。我借口出去公務。悄悄地跑去看陳亮。陳亮看上去比出院那天精神好了些。也許是溫馨的家帶來的療效。

黃蓮呢?我問。黃蓮去一佳燈火了,我陳亮沒了就沒了。地球還是一樣轉的。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陳亮說,我讓她去的。

陳亮要給我泡茶。我搶過來自己動手了,還給陳亮續了水。

我剛坐下。陳亮家里的電話響了。陳亮就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聽電話。電話那端的人也姓陳。陳亮說,陳總啊,你這人很難找嗎?

好久沒有來廣東了,被老婆看住了。還是怕年輕漂亮的老婆紅杏出墻,得查查了。那個被稱作陳總的調侃說。

不是我不想來。是我來不了。我不行了。陳亮說。

我聽得清陳亮的話,電話對面的聲音時斷時續的。我聽了幾句,猜想電話那端是廣東的燈具廠老板。陳亮瞟了我一眼,把免提按下了。陳亮的意思是讓我聽電話的全部內容。這怎么行呢。這其中有陳亮的隱私啊。我要去關電話的免提。陳亮將我的手抓住。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乖乖地坐著聽。陳亮的手骨瘦如柴,但陳亮傳遞給我的是他堅強的意志。恭敬不如從命,我只好靜靜地聽著了。

我生癌了,肺癌。陳亮咳了兩聲說,陳總,我真的不行了。

不是真的。開玩笑吧。陳總在電話那端認真起來。

真的,我怎么能拿生病開玩笑呢?五月份發現的。陳亮說,剛剛做完三期的化療,估計只能再活一二個月了。

不會吧。我得來看看你。

別來看了,看了你會做惡夢的。我的頭發掉光了,人只有八十幾斤了,樣子很可怕的。

我過兩天就來看你,是不是還能想想辦法。咱們兄弟一場,你怎么不早點告訴呢?

陳總。我找你是想抽回我的那點股份。我快不行了。得趕緊把身后的一些事情擺擺平。

兄弟,我理解,沒有問題的,在節骨眼上,我再困難我也會想辦法解決的。

好兄弟,真是好兄弟。我很快就要死了,下地獄。我想好兄弟是不會讓我在另一個世界老是牽掛著那筆錢,老是想著兄弟陳總的。

陳亮,你言重了,兄弟我不是那樣的人。我馬上讓會計把賬理清了。過兩天我來看你,我讓老戴也一起過來。會讓你滿意的。

眼下企業還好嗎?

廠子不錯的,你們都銷得不錯廠子肯定紅火了。土地也升值了,我毛估估,咱們投資十年,資產增值十倍應該沒有問題。我本想著再弄幾年上市去,現在看來得慢點了。陳亮你把心放寬,有什么困難盡管說。咱們兄弟一場,我能辦的決不會婆婆媽媽。

謝了,我非常感謝你,陳總。陳亮說你到寧波了打個電話給我。我們找個地方聊。

我這幾天就來。這么多年的兄弟了。不來看你。我也太無情無義了。

那我先謝了。過兩天再見。

你一定要放寬心,想開點,好好地養身體,說不定能有奇跡發生。陳總在電話那邊喊。

好的。陳亮掛了電話,神秘地望了我一眼。凄然一笑。說,不會太突然吧。

很突然。我陌生地望著陳亮。我面前這個虛弱的陳亮內心依然非常強大。其實我不該知道這么多,過了一會,我對陳亮說。

我要挖掘那筆私房錢。陳亮緩緩地說,你應該知道這么多。你寫一佳燈火應該知道那么多。

陳亮的私房錢是二零零零年下半年播種的。那時候,陳亮煩馬燕娜嗑瓜子,但陳亮還在買瓜子麻痹馬燕娜。那時候,黃蓮還沒有轉正,剛耍了小三式的小花招。那時候。陳亮牢牢地抓著自己的財產。對馬燕娜隱瞞了一大塊。對黃蓮透露了一點點。

那時候。老鄉老陳邀請陳亮去趟廣東。同時邀請的還有在西南經營燈具的老戴。老陳原先在郭巨辦燈具廠。后來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就去廣東下面的鎮里考察。老陳看好那地方,老陳在陳亮和老戴面前描繪了一個美好的明天。老陳跟鎮政府談得差不多了。就是還缺點資金。老陳鼓動陳亮和老戴在他廠里下點注,以后回報大大的。

陳亮心動了,心動的陳亮問了一些股份分配的細節。心動不如行動,時間就是金錢。老陳說下吧,三十萬,股份百分之十,我以人格擔保決不侵吞哥們的財產。陳亮投了三十萬,老戴投了六十萬。那個辦燈具廠的老鄉老陳。就是現在的陳總。

后來陳亮跟馬燕娜離了,黃蓮正式轉正。既然開始時沒有向黃蓮透露,陳亮就要求老陳不對外說道了。就這樣陳亮種下了私房錢。

陳總是個干事業的人。每年年關要老戴和陳亮去一次,向老戴和陳亮通報廠里的財務報表。報表上反映廠里的銷售不斷增長,固定資產在不斷增加,業績不差。通報完了,老戴提出分點紅。陳總不同意。陳總說,咱們眼光不能太淺了,哥們都沒有到揭不開鍋的時候,還是緊緊,企業要發展需要不斷地投入。不斷的技術改造。通報完了。陳總請老戴和陳亮吃一頓。酒喝了不少,菜很一般。喝得醉眼朦朧的時候,老戴和陳亮借著酒勁損陳總。也不給我們上只大龍蝦。也不給我們上條石斑魚。你太摳門了。陳總不生氣。嘻嘻地笑。吃什么拉出來一樣是屎,我就摳門。摳門的陳總。吃完飯給老戴和陳亮一筆過節費,讓老戴和陳亮藏好了,做私房錢,支付老婆地方不能報賬的花銷。陳總摳門為了事業。陳亮和老戴敢于在他廠里下注也正是看他是個干事業的人。

幾年以后,陳總的燈具廠坐上了鎮納稅十強的榮譽榜。陳亮回寧波準備買房的時候。動過抽

回股份的念頭,但很快就放棄了。陳亮知道那筆私房錢長勢喜人。有希望長成一棵大樹,以后結大量的果實。

陳總和老戴來寧波了,陳亮問我能不能從單位逃出來。

我陪陳亮等在咖啡店里,陳亮不時地要咳嗽幾聲,吃力地咯氣管里的痰。每次都要很長時間才能咯出一點來,讓人干著急。

陳總和老戴看到陳亮的時候一臉的驚訝。怎么變成這樣了呢?陳總拉著陳亮的手不相信似的搖著頭。陳總把一袋禮物放在桌上。并將里面的東西抽出來給陳亮看了一眼,里面是一盒冬蟲夏草。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們,你太把我們當外人了。老戴輕聲埋怨著。將一盒禮物放在陳亮的身邊。

謝謝,太謝謝了。陳亮說,我他媽的命真好,遇到的都是兄弟都是君子都是好人。就他媽的身體不好。這個也是我的好兄弟,陳亮把我介紹了,又咳了幾聲。

多年不見了,不介紹還真認不出來了。陳總和老戴分別與我握了手。都說過去認識我的,去過衛生院。他們坐下后,就問陳亮身體情況和治療情況。陳亮如實說了,估計治不了了。陳亮說,我他媽的命不好,眼瞅著什么都不缺了,就多了這病。

陳總和老戴安慰陳亮。說是要放寬心,要有信心。

陳總,我還有一些身后的事情要安排,萬不得已了,要把公司的股份撤出來。陳亮用紙巾按壓著眼角說。

我完全理解。完全理解。陳總說著將公司的財務報表拿了出來,陳總說現在公司的固定資產有二干六百萬了。要不是他媽的全球金融風暴,還能再好些。陳總將報表推到陳亮面前讓陳亮看。陳亮瞟了一眼。陳亮說我不看,我也沒有精神看。就你說好了,說我那百分之十的股份值多少就多少了。咱們幾十年的哥們,哪能信不過你?

親兄弟也要明算賬的。除了固定資產,還有二十畝的土地。土地按當地工業用地轉讓價格,大概值一千萬,升值十倍了。陳總說,算下來,你可以拿三百六十萬。陳亮你說說看。不滿意提出來。還有解決不了的困難你也說。本想咱哥們再好好地合作幾十年,一起把企業弄上市。想不到啊,陳總說著也動容了。

陳總你是上路的,我滿意,非常滿意了。陳亮說。我他媽的命真好,遇到的都是兄弟都是好人都是君子啊。

陳總問老戴這百分之十的股份要不要?老戴說不是不想要,是要不動。老戴說這幾年生意在走下坡路,只是養家糊口了,以后的事也指望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了。

那就轉讓給我了。陳總說。他回到廣東后就把錢打到陳亮的賬戶上。

我們喝著茶,把陳亮退股的手續辦了。

二十四

頭天晚上多喝了點酒,第二天早上頭腦昏沉沉的。到了單位,沏了一杯濃茶,我想讓自己清醒一些。我剛喝了一口,陳亮的電話來了。陳亮說,陳總的三百六十萬匯到了。噢,陳總真是君子,你的命真不賴。

說話方便嗎?陳亮問。

我一個人,方便。昨晚喝醉了,頭腦還是昏沉沉的,干不了事,你愛說多久就說多久好了。

我要做筆大買賣,陳亮說。

你拉倒吧,身體都這樣子了,還瞎折騰,老兄啊身體要緊,我勸陳亮說。

我想把陳陽交易出去,陳亮說。

什么?把陳陽交易出去。陳亮的話像一針醒酒劑讓我徹底清醒了,你的想法也太大膽了。

我不是有一筆錢了嗎?你給我聽著,別插嘴。我的理由和計劃。

我聽著。你說吧。

陳亮咳了。陳亮將話筒移開。我也將話筒拿遠一些,這樣陳亮的咳嗽聲輕些。聽起來不那么難受了。

我死了,誰能養育或者說監護陳陽呢?陳亮咳完了,開始說。之前我說過,我不指望也不希望黃蓮守寡的,黃蓮再婚的時候絕對不能帶著陳陽的。帶著陳陽要影響黃蓮找人,黃蓮帶著蓉蓉找個理想的已經不容易了。理論上黃蓮是陳陽的母親,自從有了蓉蓉,黃蓮對陳陽的情感淡了。我爸我媽都風燭殘年了。什么時候倒下不知道。我不能把陳陽托付給他們。我妹早幾年離了,自己帶著兒子,脾氣又臭,我也指望不上。喂,你聽著嗎?

我聽著,你不是讓我別插嘴。

聽著就好。還有一個人可以做陳陽的撫養或者監護人,你想會是誰?

反正不是我。我怕這老兄又把我繞進去了。

哈哈哈,陳亮笑著又咳了幾下。你不是做買賣的人,告訴你,馬燕娜。

你要把陳陽交易給馬燕娜。你瘋了。

我沒有瘋。馬燕娜,陳陽的親生母親,誰都可以拋下陳陽不管,親生母親不應該也不會拋下陳陽不管的。我不是有一筆錢嗎?我已經查了那邊的房價。那邊的房價是寧波的二分之一,我拿出一百萬就能買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再給三五十萬作為陳陽的生活和學習費用,買賣不就成了。

你了解馬燕娜現在的情況?她嫁人了嗎?有沒有孩子?陳陽愿意嗎?你不能一廂情愿,如意算盤。

陳陽還是孩子,可以做工作的。馬燕娜情況還不了解,我要過去一趟,你陪我去。

不行。不是我不肯陪。是你的身體不允許你過去。黃蓮也不會同意的。

行行好了,停了那個試驗藥。拉肚子已經好多了。陪我去一趟,順便看看那邊的裝飾市場。你不是在寫一佳燈火嗎?你不能完全憑想象描寫一佳燈火,去了對你寫一佳燈火會有幫助的。

陳亮在誘惑我,我必須擋住誘惑。不行,我不陪。我陪你去非讓黃蓮罵死不可。

兄弟,我過去看看,了解一下,條件允許才做買賣。陳亮說,我那么喜歡兒子,不會草率地把陳陽拋出去的。過了一會,陳亮又說,兄弟,算我求你了。我不過去了解一下,死的時候我會死不瞑目的。

陳亮沉默著。等我的回答。在電話里我看不見陳亮。我想這一刻陳亮一定流淚了。因為我已經淚流滿面。

你怎么說服黃蓮呢?過了一會我問,我的喉嚨里有東西哽著。

陳亮那邊沒有馬上說話,我感覺到有唏噓之聲。

明后天。你抽個時間到我家來一趟。要在晚上。陳亮說話了,陳亮的聲音低低的。就說為了寫好一佳燈火,想去看看北方城市的那個一佳燈火。咱們演一出雙簧,騙黃蓮一次。

這算不算是善良的謊言,我想我已經沒有勇氣拒絕陳亮的請求了。我對著話筒。點了幾下頭,終于嗯了一下。

我與陳亮演一出雙簧騙黃蓮,可黃蓮的智商并不低。我對演出的難度有了基本的認識,登場前作了必要的準備,帶上了道具。我的道具是已經寫的一佳燈火。我把一佳燈火寫好的部分編輯了一下,添加了頁碼,還專門設計了一個封面,封面有“一佳燈火”四個大字,背景是一盞若隱若現的水晶燈。我將一佳燈火打印了,看上去是一本不算太薄的書。

我敲開陳亮家的門,黃蓮說還有幾只碗馬上洗完,朱醫生你先坐會。斜躺在沙發上的陳亮看見我手上的一佳燈火。眼睛一亮。

已經寫這么多了。喂,黃蓮,朱醫生寫的一佳燈火已經有厚厚的一本了。陳亮開始進入角色。

什么啊?一佳燈火,黃蓮還沒有理會。

朱醫生寫的書。寫一佳燈火的書。陳亮翻到了最后一頁,不錯,不錯。陳亮不停地贊嘆著,翻動著。

碗洗完了,黃蓮過來泡茶。陳亮舉著一佳燈火讓黃蓮看。我補充說大概有三分之二了。黃蓮禮貌地笑了笑,泡了茶端過來。

我看看。我要好好看看,陳亮很興奮。

精神好的時候翻翻,千萬別累著。我說,早就想拿來讓你看看。請你提些修改意見,又怕你累著。很矛盾。

陳亮開始看一佳燈火。陳亮先在頭里看了一會,就翻到第二章,接著是第三章,不知道在找什么。

黃蓮也在客廳里坐了。黃蓮斜一眼陳亮對我說,最近拉肚子好些了,精神也好了一些,咳嗽還是老樣子。

不錯,不錯。陳亮裝模作樣地贊嘆著,想不到啊。已經不是玩玩的層次了。有點作品的味道了。

還需要好好的修改。我謙虛著。

這里好像不對了,這里給人的感覺一佳燈火是正對馬路的,正對馬路風水學上叫沖路,經商的人是禁忌的。一佳燈火在大門左邊的第六個店鋪。面前是一條環市場的路。陳亮一邊看一邊說,這里也有些問題,感覺上不是我們開店的那個市場。我分析。原因是你沒有去過北方的一佳燈火。沒有感性認識。所以描寫起來難免給人的感覺不真實。

可能是吧。我說,我也在想,等寫完初稿,去一趟北方城市,找你的哥們阿強。

這想法對了,咱已經干了。就要干出一點樣子來。要不就別等了,馬上就去,趁我還活著,我陪你去,還可以給你介紹著說說。

陳亮和我進入了角色。黃蓮的眼睛瞪大了。嘴巴也張開了,無聲地問著,這不會是真的吧。

不行,不行,這太累,你的身體要緊,我裝模作樣地勸阻著。

沒有關系的了,我也就草民一個,多活幾天又怎么樣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都看不出的。其實我也很想去一趟的,曾經打拼過的地方,最近老夢見那個地方。陳亮說,就這么定了,星期五下午出發,你就請假半天,別請假太多了,被領導難看掉。

身體要緊。還是別去了。我說著去看黃蓮的臉色。

不行,黃蓮發話了。有什么好看的,不要命了。

太需要去看了。陳亮的聲音大起來,陳亮聲音一大就喘。陳亮咳了幾下。你知道一佳燈火是什么。一佳燈火是咱們家的事業。也是朱醫生的事業。一佳燈火寫成了,朱醫生就從業余作者變成作家了。一佳燈火的書成功了,咱家一佳燈火的生意就更紅火了。陳亮站起來,有些激動,聲音被咽喉里哽著的痰弄得支離破碎的。

就你們男人有事業。黃蓮愣了一會,轉向我說,朱醫生你一佳燈火出版時,告訴我一聲,我把店名改了,改成大明,或者光輝什么的,普通一點,我還是想安靜地生活的。

別激動,都別激動。我的一佳燈火成了陳亮夫妻吵架的導火索了,我一臉的尷尬。因為我寫一佳燈火。黃蓮把一佳燈火燈具店的名字改了。那還不如我改小說的題目和小說里燈具店的名字。真沒有想到一出雙簧演成了這樣。

我這樣茍且偷生多活幾天啥意義,就是死在路上我也要陪朱醫生去那邊看一看。陳亮說,就是朱醫生不去,我一個人也要去那邊看一眼,一個快死的人了,這點心愿都不能了嗎?

黃蓮沒有想到陳亮會如此固執。終于軟下來了。黃蓮說,好吧,我也一起去。

不行,不用你跟。陳亮說,你照顧一佳燈火,照顧蓉蓉。我死了地球還是照樣轉的,你們還是要生活的。

我不去。萬一路上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不被人罵死。要么我一起去,要么你們也別去,黃蓮也固執起來。

這個結果顯然是陳亮事前沒有考慮到的,陳亮的臉色白了一些。身體弓了起來,樣子像是肚子疼。陳亮用手捂住肚子,向衛生間走去。

怎么了?我看著陳亮說。

這樣的人還能出遠門,黃蓮瞟了我一眼。他是不是要去見馬燕娜。黃蓮的目光突然變了,變得狡黠了。

他是不是要去談陳陽,黃蓮盯著我又說。我和他一起生活十多年了,我已經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他的幾根肚腸我都清楚。黃蓮的目光已經穿透了我的身體。

面前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我服了。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陳亮說他不去試一下會死不瞑目的。我無奈透露了陳亮內心的秘密。

黃蓮意味深長地笑了。既然這樣,我就不去了。黃蓮壓低聲音說,又要辛苦你了,有什么特別重大的事,做決定前,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

我又點了一下頭,對黃蓮笑了一下。戲演砸了,我演成了雙面間諜。陳亮的大交易就是黃蓮所指特別重大的事。這個雙面間諜不好當呀,我盼望著陳亮的大買賣別成功。

二十五

陳亮過安檢的時候,在安檢口足足等了十分鐘。安檢人員不敢確認陳亮就是陳亮,安檢員讓陳亮摘了鴨舌帽,反復地比較眼前的陳亮和身份證上的陳亮。還報告了他的上司一起來比對。又不是恐怖分子,大驚小怪的,不就是瘦了嗎?陳亮咳著有些生氣。

我們直接找馬燕娜談嗎?飛機起飛后,我輕聲問陳亮。

不,馬燕娜后來又結婚了,又生了個女兒。陳亮說,我叫阿強打聽了,她丈夫是開出租車的,我想見見馬燕娜的丈夫,是不是一個可以托付的人。

呵,是這樣。

到時候,我們就說準備投資出租車,向他了解出租車業內的情況。就是他萬一問起我的身體,我怎么說好,你得給我出個主意。

就說是矽肺吧,我說這病的癥狀與你現在的情況比較像。就說過去開石塘沒在意戴口罩,吸進了大量的石粉。現在身體不行了,石塘開不動了,想著改行。我發覺我越來越會說謊了,都是陳亮培養的。

陳亮和我走出機場。阿強在機場的出口處等,陳亮舉手示意了一下,阿強認出陳亮了。亮哥,你怎么變這么多?阿強握著陳亮的手,聲音有些異樣,引來周圍好多好奇目光。快點回去說吧,我拉了一把阿強。

亮哥,有好長時間沒有給你電話了,也不知道有事沒事給你打個電話。你病成這樣了。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真該死。出了機場,阿強一路的自責著。

阿強開來的是一輛奧迪。車不錯啊,你的?陳亮問。借的,亮哥來了特地向朋友借輛好點的,舒服一些。我自己買的是便卡,做生意便卡實用一些。

阿強把陳亮和我送到大酒店,住下后去吃飯。陳亮對阿強說,菜不要多,我吃不多,我這哥們也是文的,少而精吧。要不一起去點吧,我提議說。阿強要點魚翅。我說就給陳亮點一盅吧,我免了。賺得還好嗎?陳亮問阿強。好的,托亮哥的福。如果公務人員沒有灰色收入。我要好他們幾倍了。那好,就每人一盅,陳亮做主意點了,這東西過去很少吃。

菜上來了。我們慢慢地吃著。說起了馬燕娜。

馬燕娜跟陳亮離婚兩年以后,跟一個開出租車的結婚了。開出租車的也是兩婚,先前有個兒子跟了他老婆。馬燕娜跟他結婚后又生了個女兒。現在讀小學。那個男的好像腰不太好。把出租車包給別人開,自己打麻將。我已經通過朋友跟他約好了,明天一起吃中飯。社區主任陪他來,人怎么樣我也沒有見過。

馬燕娜的男人很高大,他走進酒店包間的時候。我感覺他差不多把門框給填滿了。他上衣敞開著。走路搖擺的幅度偏大。擺動的雙手遠遠的離開身體。好像是故意顯示自己的強大。我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請他到陳亮旁邊坐下。陳亮瘦得柴棒似的。視覺上完全可以塞進他后任的體內去。

這酒店馬馬虎虎,三星,那邊有家五星。馬燕娜的男人用手指指北面的方向。說。那才叫豪華呢。歌廳進出的小姐個個美得一塌糊涂,看了

讓人沖動。

這是我的哥,陳亮,浙江來的。這位是他的朋友。阿強開始介紹。

浙江人。浙江人精,房子炒不動了炒出租車了。馬燕娜的男人插話了,炒出租車好,把出租車炒高了。老子的出租車更值錢了。

喝點什么?阿強問。馬燕娜的男人說隨便,阿強要了一瓶洋河大曲。熱菜上了,服務員給馬燕娜男人倒了一杯。給社區主任倒了一杯。一股又香又沖的酒味飄起來。陳亮接連咳了幾下。

你什么病啊。不會傳染吧。馬燕娜的男人看一眼陳亮,屁股向旁邊移動了一下。陳亮用小毛巾擦抹額頭上的汗珠,臉上露出一絲不快。

不會的,是矽肺,職業病,過去打石塘吸進大量的石粉。我在旁邊解釋說,現在身體不行了,所以想改行投資穩定一點的行業。想到了出租車,我們那邊出租車轉讓費高得離譜。阿強說這里價還好。

聽說過。煤礦挖煤的也犯這種病。賺錢不能不要命啊,老子買出租車早,那時候便宜,現在升值了。老子自己不開,包出去,收入不比機關老爺們少。馬燕娜的男人說。老子做人鐵蛋一樣。

阿強舉了舉杯子,馬燕娜的男人已經喝了一大口,見阿強舉杯了又喝了一小口,說,這酒不錯。就是與茅臺比稍微差些。

那當然。阿強臉上有些掛不住,要不再來一瓶茅臺。不用了。不用了。已經夠好了。夠喝了,社區主任阻止說。

陳亮陷在座椅上,已經沒了說話的興趣。看得出,馬燕娜的男人不是陳亮希望的買方,我放心了,主動地站到了前臺,圓眼前這個謊言。我問馬燕娜男人出租車租賃費用。出租車生意,出租車運行證期限等一些雜七雜八的問題。馬燕娜的男人答非所問地說著。一直以老子自稱,反復強調老子做人鐵蛋一樣。馬燕娜男人希望跟我滿滿地干一杯。我一向對白酒望而生畏,堅持不干。馬燕娜的男人說我不夠朋友,浙江人奸。

后來,我看陳亮聽著累了。就給阿強使了個眼色。

馬燕娜男人喝完了杯中酒。說老子要走了,回去打麻將,三缺一等著呢。

送走了社區主任和馬燕娜的男人,阿強問陳亮,還見不見馬燕娜?陳亮搖搖頭,說,我還是歇歇吧。

阿強把陳亮和我送到房間,約好去一佳燈火的時間。阿強就離開了。

陳亮沉默著,準備睡。我安慰陳亮說,這樣的買賣本來就沒有太大的成功把握,你得想開了,別擱在心上。

你放心,不會的。陳亮說,我對這筆交易本來就沒有抱太大希望的,無非是了卻一個心愿而已。

那本來讓阿強了解一下就行了,還大老遠這么辛苦跑過來。

不跑來就不能陪你看這里的一佳燈火了,還有我過去的那段生活。陳亮哈哈地笑著說,我不這樣干,你肯讓我陪著看一佳燈火。

你,我上當了,驚奇地瞪大了眼睛。責怪說,你這家伙。

我的生命不值錢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沒有差別。陳亮平靜地說,你的一佳燈火可不一樣了,寫好了就有生命,沒有寫好毫無價值。一佳燈火既是你的,也是我的。我希望你寫得好一點。我們先睡一會,等會一起去市場。

陳亮把鴨舌帽摘了,閉上著眼睛躺著。

我斜躺在床上想。這家伙的能耐也太大了。他讓我去騙黃蓮。最終騙了我。我斜了陳亮一眼。陳亮的整個頭和臉都是灰白的。靜靜地躺著。

陳亮睡著了嗎?我隔個走道盯著陳亮靜靜地聽。聽到了陳亮很輕微的呼吸聲。突然間我擔心了,陳亮會不會就這樣睡著睡著不醒了。他為了我的一佳燈火。有點意外。我怎么向黃蓮交賬呢。我一擔心完全沒有了睡意。好在陳亮睡著睡著會不由自主地咳幾下。好像在對我說。我沒有死,你別怕,我會跟你一起回去的。

你睡著過嗎?陳亮醒了。

迷糊了一會。我不想讓陳亮知道我剛才的擔心。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建筑裝飾市場。去看一佳燈火,完成此行的第二項使命。

陳亮把陪我去一佳燈火看成使命了。我很感動。我想我要認認真真地寫一佳燈火,想辦法出版,以告慰我的朋友陳亮。

阿強等在大廳。阿強依然開奧迪。拉著陳亮和我先去看國營大廠會堂。會堂已經變成了超市,早已不放電影了。阿強駕車緩緩地從超市前的道路上駛過。說馬燕娜在超市做服務員。給貨架上的商品補貨。

最早的一佳燈火就開在那個皮具店的房子里,陳亮指著超市旁的皮具店說。

要不要停一下看看。阿強問。又沒有停車位,算了,陳亮說。阿強就把陳亮和我送到建筑裝飾市場去。下了車,陳亮仔細地環視一下,徑直地走向一佳燈火。并對阿強說。別驚動周圍的經營戶。

這是亮哥。我們有今天全靠亮哥,阿強讓看店的老婆和小姨子見過陳亮。

一佳燈火基本保持原來的樣子,門前的牌子還是老牌子,朱醫生你仔細看了。陳亮說著,向阿強老婆和小姨子夸耀說。我朋友在寫書。就寫一佳燈火。這里的一佳燈火。還有寧波的一佳燈火。

哇,這么厲害,會寫書啊,不得了。阿強老婆和小姨子對我刮目相看了。

你們亮哥在指導我。阿強老婆和小姨子這一夸,我不好意思了。

陳陽和摩托車撞的地方。陳亮指了一下一佳燈火門口三四米遠的位置。那就是繞市場的馬路。那時候汽車不多。經常有摩托車開來開去的。店前的路面有些坑陷,我說馬路質量不太好。當年馬路是平的好的,年數多了應該修修了。陳亮說。我跟著陳亮樓下樓上的認真地看了,心里比照著我對一佳燈火的描述,感覺出入不大。上了樓,陳亮指著窗玻璃說,就是這扇窗,當年被馬燕娜砸過,她爬上梯子,趴在窗外砸的。效果很轟動。

看完一佳燈火,陳亮讓阿強陪我去市場深處轉轉,自己在一佳燈火休息。我想起來了,當年,黃蓮躲避馬燕娜就是逃到市場深處去。

回到一佳燈火,陳亮指著店堂里的暖氣片對我說。這里有暖氣,再過一段時間就要開暖氣了。冬天的時候家家戶戶關了玻璃門,門上掛一個正在營業的牌子。冬天外面很冷,經常下雪,各人自掃門前雪,我們把雪掃到馬路邊上,積雪要到春天才融化。店堂里很暖和的,這一點與寧波完全不同。

親自感受過了。寫起來更有把握了。我笑著說。

所以嘛。要來看看。陳亮沒有一絲交易計劃流產的傷感。我們坐在一佳燈火聊,陳亮回憶了過去的一些事情。陳亮笑呵呵的,他緩緩道來。像一個歷史老人,神情很放松,很享受。我感覺陳亮回到了屬于我們的冷清而又單純的文學園地。我專注地望著陳亮。陳亮笑著對我說,我雖然是一個凡人。但我的生活態度是真誠的,別光寫我結了離離了結,把我積極的東西漏下了。

不會的。普通人閃光的東西更可愛。我用力地點著頭說,你回來了,還記得嗎?你來這里開燈具店的時候,曾經對我說,你會回來的,你真的回來了。

當然記得了。文學的園地很純潔很可愛的。可惜我晚了。陳亮一聲嘆息。

吃飯了。晚餐就在一佳燈火的樓上,阿強的老婆精心準備了一桌子菜,就在當年陳亮吃飯的餐桌上。

一佳燈火的店面擴大以后,生意好了,自己做飯了。吃飯時陳亮和阿強一起喝一杯。我背誦起一佳燈火小說中的幾句話。

對對對。亮哥對我可好了。阿強附和著。陳亮握著筷子,你干得不錯了,我沒有說錯吧,你

能行的。全是你教的,阿強憨厚地笑著。當年我就說過,讓你老婆一起來買燈,這就對了。陳亮說著,目光非常純凈溫暖。陳亮吃的不是飯,是一道愉快的回味大餐。

阿強希望陳亮多住幾天,陳亮說我的朋友是公務員,沒有我這般自由,一定得回去了。

第二天。陳亮和我直接從賓館去機場,阿強把我們送到機場,幫我們換了登機牌。阿強在陳亮上廁所的時候叮囑我說。朱醫生。萬一亮哥有什么不測,一定通知他,他趕過來。阿強是有情義的。他準備送陳亮最后一程。

飛機起飛了,陳亮站起來。空姐過來了,說飛機正在起飛系好安全帶。不能站起來。陳亮坐下。我問陳亮怎么了?陳亮說沒有什么,坐著難受想站站活活血脈。

飛機升空了。陳亮跟我換位置,他說過道邊進出方便些。陳亮到了過道旁的座位上,他坐一會站起來,站一會又坐下。我有些奇怪,我說怎么了,哪兒不舒服?

陳亮說坐著不舒服,站著也不舒服,自己也說不清哪兒不舒服。

大概這兩天累了。最好閉上眼睛睡著一會。

睡不著,你說馬燕娜的丈夫怎么會是這樣一個人。陳亮還是提起了他流產的大交易。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不能說是壞人吧。

我沒有說他是壞人。是個粗俗的小市民。

你認為馬燕娜應該找一個什么樣的人。

馬燕娜應該找什么樣的人,找得到什么樣的人,我說了不算,我只是看看,是不是我可以托付的人。陳亮搖著頭說,他不是我可以托付的人。與其托付給他。還不如讓陳陽自由自在地長大。

你想找一個什么樣的人?

有修養,穩重,責任性強。陳亮看著我,說。就像你這樣的人。如果有一天你老婆把你休了,你就娶黃蓮吧。

你又開玩笑了,我笑著說,我既然有那么多優點。我老婆怎么肯休掉我。

你別自我感覺太好呵。我眼里的優點。你老婆不一定喜歡。不是說有錢的男人沒氣質。有氣質的男人壞脾氣:穩重的男人不浪漫,浪漫的男人都花心。女人沒有一個滿足的,如果你老婆喜歡浪漫,完全有可能一腳把你踹了。

陳亮和我說話,就安靜地坐著了,那就說吧。我說,假如黃蓮投進我的懷抱,你不心酸。

不心酸。陳亮說了又補充說,也不是說不心酸,想想陳陽托付好了,不用心驚肉跳了,一點點酸楚算什么呵。

我和陳亮半開玩笑半作真地說著,完全沒有了死神在前方等候的沉悶。就這樣,我將陳亮陪回家,笑著對黃蓮說,完璧歸趙,沒有需要報告的重大事項。

二十六

陳亮籌劃的大買賣流產了。巨額私房錢自然留在陳亮的口袋里。這么大額的錢,說來應該是沉重的。我人在上班。心里想著陳亮。突然一串手機鈴聲,把我叫醒了。對方自我介紹說,是范曉鵑的班主任姚老師。

噢,姚老師你好。我想起來了,我給過姚老師一張名片。

星期天。范曉鵑來看我了,說起了上次會見他爸的事情,后悔了。姚老師說,曉鵑后悔不該傷害病重的父親。她想看望一下她爸,但不想上她爸家里去,也不想要錢,這孩子蠻有骨氣的。不知道她爸現在怎么樣了?

我說,姚老師,太好了。陳亮現在很虛弱,人非常消瘦,感覺狀況不是太好。曉鵑能看望一下他,是對陳亮最大的安慰啊。

那麻煩你給他們父女約一個時間,我把曉鵑的手機號碼給你。姚老師報了曉鵑的手機號,我記下并與姚老師核對了一遍,反復地謝了姚老師,還代表陳亮謝了姚老師。

掛了姚老師的電話,我急不可耐地撥了陳亮的電話。我問陳亮在干什么?陳亮說我還能干什么?我問感覺還好嗎?陳亮說感覺好得了嗎?我問感覺哪兒不舒服?陳亮說說不清,感覺全身都不舒服。我說我要告訴你一個好信息。陳亮說我還能有什么好信息,豁免我下地獄?我說曉鵑想來看看你。她要認你這個爸了。算得上一個好信息吧。

噢,真的?陳亮問。

真的。剛才姚老師打電話來了,就是那時安排你會見曉鵑的那個姚老師。我說,只是曉鵑不想到你家里來,得約個地方見面。

太好啊,可以了卻我的一個心愿,陳亮說。我猜想陳亮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吃完中飯我打曉鵑的手機,我推理那時候曉鵑沒有課。我自我介紹后說,你爸現在的身體狀況不是很理想。他常常想起你。也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很想再見見你。

上次我傷害了我爸,上了大學以后我慢慢地后悔了。曉鵑說,我也很想看看他的,向他道個歉。

太好了,你什么時候有空,約個地方,我陪你爸來見你。

周六吧。這星期我不回家。

好的,你學校在高教園區嗎?

是的。

這樣吧,周六上午十點左右我陪你爸到你校門口接你,找個地方一邊吃飯一邊聊。

陳亮和曉鵑終于要相見了。我將車開到曉鵑的學校。曉鵑已經等在校門口。陳亮自己打開門下了車。站在風中,落了葉的樹一樣輕輕搖晃著,喊,曉鵑。曉鵑走過來,打量了陳亮。與上次相比,陳亮枯瘦了許多。曉鵑顯然沒有想到眼前枯瘦的男人就是父親。曉鵑,我就是你爸呀,陳亮說。

爸,你怎么變這樣了。曉鵑站在陳亮面前,淚花飛濺了。

都是化療鬧的,爸估計活不長了。陳亮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張開細長的臂膀擁抱了曉鵑。曉鵑也緊緊地擁抱了陳亮,我對不起你啊,爸。

別說了。都是爸不好。這么多年了爸一直沒有管你,是爸失職了。曉鵑,見到你,爸好高興呵。陳亮擦干自己的眼淚,扭頭咳嗽了幾下。今天我們相見了,是喜事,我們都不哭,陳亮說。

我駕車送陳亮父女去西餐廳,一路上陳亮問了曉鵑學習上的一些事,曉鵑學的真是護理專業。陳亮說。護理專業好。生了病醫院里有個親人好多呀。只可惜爸的病生早了。

到了西餐廳,我問曉鵑喝什么茶,曉鵑說隨便。陳亮作主替曉鵑要了一杯茉莉花茶。

上次會面之前。媽媽給我打過預防針的。所以當時就這樣了。見過你以后,我常常夢見當時的情境,夢醒后就睡不著,心里說不出的難受。茶還沒有上來。曉鵑先說了。曉鵑有一種先吐為快的欲望。后來上大學了,有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就跟同學說了這件事。同學說我錯了。都說就算你與你爸沒有一點感情,但他畢竟是你的親爸啊,你爸真誠地向你表示歉意。你怎么能傷害你爸呢?你錢可以不要,但一定得去看看你爸,要不然你要后悔一輩子的。我覺得同學說的有道理。所以星期天回家的時候。特地跑去找了姚老師。姚老師也說應該來看看你。爸,我不要你的錢。

曉鵑。你來看我爸很高興。我知道你來看我不是為了錢,但你收了我的錢并不會傷了你的尊嚴的。曉鵑你必須收下爸的錢。茶上來了,陳亮喝了一口說,爸這不是錢,是一片心意,你知道嗎?心意是要通過東西表達的。中國人講究交待,俗話說,子女管團圓了,好交待了。就是說大人管好了子女成家立業的事,才可以放心了,死的時候可以閉眼睛了。陳亮喘著,緩緩地說,我對子女已經管不團圓了,包括你,還有陳陽、蓉蓉。我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作一交待。陳亮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讓曉鵑看看。

曉鵑眼望著陳亮,似廑非懂的,遲疑著。

你爸說的是真的,你別把錢看得很俗。我在

一旁幫陳亮說,曉鵑,等你長大了,特別是結婚成家做媽媽后,你就能理解你爸現在的心情了。你就收下你爸的一點心意吧。

曉鵑。我這么做不是為了你,我知道你是有能力的,你已經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也完全有能力照顧好自己。我這么做完全是為我自己,我這是自私。陳亮咳了幾下,進一步說,我這么做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讓你在心底里劃出一點點空間藏著對我的思念,你不要告訴你媽,就像藏私房錢一樣藏著對爸爸的思念之情。你收下了爸的這點心意。爸就知道了曉鵑心底有一份對我的私下的思念。爸在這非常有限的生命里,爸就感到快樂:哪怕有一天到了最漆黑的地獄里。想起曉鵑心底有一份對我的私下的思念,爸依然會感覺非常溫暖的。曉鵑,就算爸求你了。陳亮說著說著,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

聽著聽著。曉鵑淚如雨下了。曉鵑擦著眼淚說,爸,您別說了,我收下便是了。

陳亮總算收獲了一份安慰,我的眼淚也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吃過套餐后。我送陳亮和曉鵑去銀行,曉鵑提供了身份證,陳亮從自己的賬戶里取了十萬元,以曉鵑的名字存好了。曉鵑拿著這張存有十萬元錢的銀行卡,心情復雜。曉鵑說,爸我會好好地藏著,不會亂用錢的,我會經常想你的,也會再來看您。

陳亮說,好好,想爸了給爸打電話,陳亮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曉鵑。

曉鵑回學校去了。我要送陳亮回家休息。陳亮提出再回西餐廳坐一會兒。有事要跟我說說。陳亮有些興奮,曉鵑終于認我這個爸了。

陳亮說。最近感覺很不舒服。尤其是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估計轉移了。

那你應該去檢查一下,我說。

還檢查什么。轉移是必然的。檢查出來了又能怎么樣?陳亮鎮靜地說,到時候痛得熬不住了打杜冷丁就是。就是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所以在急。

急什么呢?人家生大病了,都等待著別人來關懷,都去就醫拜菩薩,想奇跡發生或者想多活一些。你這人真有點怪。

人家該管的都管團圓了,我不一樣呀。

什么不一樣。人家有子女的也有。

人家的家庭單純啊,我的家你是知道的。陳亮苦笑笑說。那時候參加同學會。同學們調侃我,說我最富裕,有三個老婆,三個孩子。孩子確實有三個。老婆不能算三個。范荷貞把我當作敵人,還在努力把我親生的女兒培養成我的敵人:馬燕娜早就是別人的老婆了。孩子可以是財富,也可以是債務,現在我就債臺高筑,負債累累。我死后,下了地獄要被閻王爺打的,也可能被下油鍋。陳亮咳喘著。真有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你相信未來世界有天堂和地獄?我好奇地問。

我還沒有時間去想未來世界,眼前的事情已經夠我煩了。陳亮搖搖頭說,我不怕下地獄,我只想死的時候能瞑目。

你別把義務看得那么重,兒女自有兒女福。俗話說,人有旦夕禍福,你應該看開一些,別自尋煩惱。

自己的事情穿心過。不行啊,說倒下就倒下了,心里焦急得很,我得抓緊時間了。

不至于的,我看你現在的氣色和精神比出院時好多了。

那是停止化療的緣故。不化療了。癌細胞又長了,說不定還轉移了。陳亮咳著說,我自己清楚的,已經聽到死神的召喚了。我還有一筆私房錢,我在想,得捋出一條頭緒來,趕緊把這錢處理了。

是啊。有時候錢也是負擔。你不處理還真要影響休息的。我問,你打算怎么處理?

最近。我一直在想這個事情。我不希望在我死后暴發家庭的內部紛爭。但我這樣的家庭確實很難避免內部紛爭。如果以后陳陽與黃蓮、蓉蓉反目為仇。這太可怕了。我不想在陳陽幼小的心靈中播下仇恨的種子,我也不想傷黃蓮的心。我希望以后黃蓮和陳陽依然保持著母子關系。在黃蓮內心依然有一份撫養管教陳陽的責任和義務。在陳陽的心中始終認黃蓮這位母親的。今后黃蓮老了,陳陽無論有出息沒有出息,無論在哪個城市工作,都記得定期給母親打個電話,抽空看望她一下。陳陽和蓉蓉始終能以兄妹相親,長大后能相互照應。我就這么個目標,這個目標一點不大,但于我已經非常遠大了。我在按這個目標設想。

那么你打算怎么辦呢?

這是什么破沙發。西餐廳的沙發太軟,陳亮陷坐著不舒服,移動了一下位置。陳亮說,我原有的私房錢已經給曉鵑了,燈具廠分來的那筆錢,我想公開處理。你聽聽,是不是可行?

你說,我打了個手勢。

在我家的附近買一套二手房,八九十平方的,最好是已經裝飾好直接可以住的。給陳陽,房產證也登記陳陽。讓我爸我媽陪陳陽住在這套房子里。陳陽明年就讀初中了。陳陽初中就轉到城里來讀。另外給我爸我媽三十萬養老金,這三十萬有兩層意思。黃蓮依然管教陳陽。譬如負責陳陽的生活及讀大學等費用,那錢真作為我爸我媽的養老金。萬一黃蓮不管陳陽了,那這三十萬緊緊用,也夠我爸我媽生活和陳陽讀完大學的了。

面前這個瘦弱的男人很堅強,我望著陳亮。認真地聽著陳亮說。

八九十平方的二手房,大約一百五六十萬夠了。陳亮說,我算了一下,這樣還剩下一百六七十萬,全交給黃蓮掌握。我會說,這筆錢作為陳陽和蓉蓉的生活和教育經費。我想用這筆錢維系黃蓮與陳陽的母子情。能不能實現。全憑黃蓮的胸懷了。

我點了點頭,我說,應該是可行的。

我還是相信黃蓮的,我覺得黃蓮這人真的不壞,但也不是很好弄,有點脾氣的。我擔心我媽我妹,她們一直懷疑黃蓮的,認為黃蓮跟我是看上我的錢,這是家庭紛爭的隱患。我不讓陳陽與黃蓮住在一起,有這方面的考慮。如果黃蓮積極的。她可以定期送點生活費過去。或者買點水果買點菜過去,這樣就非常好。如果黃蓮不積極主動,陳陽星期天可以去串串門,和蓉蓉一起玩。節日到了還可以聚在一起吃一餐。這樣避免發生日常摩擦,并把彼此的情感維系著。我不讓陳陽與黃蓮住在一起。還有一個考慮,給黃蓮再找一個男人方便些。如果黃蓮帶兩個孩子,再找人會很難。我想一個獨立生活的兒子,人家應該不會感覺特別重的負擔。即使黃蓮再嫁了人,依然可以與陳陽維系著母子關系。

應該說,這就是你這套設計的高明之處。我說,你說得對,要實現你的愿望,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陳陽的日常監護人,你爸你媽,還有陳陽他姑。如果他們不能理解你的意圖……

我想到了,陳亮打斷我的話說。我會告訴我爸我媽。三十萬就是給陳陽和他倆的生活費,陳陽成年后獨立。以后哪怕黃蓮只拿來了幾只蘋果。也是黃蓮的客氣。要讓陳陽感謝他媽。我會對我爸我媽說好。不許背后說黃蓮的壞話,更不能在陳陽面前說黃蓮的不是。陳亮越說越堅定。

曉鵑已經給了陳亮一份安慰,陳亮對自己的方案充滿信心。陳亮說,我不怕下地獄,只是想在死的時候能瞑目。我得抓緊時間與黃蓮攤牌。

二十七

目睹了曉鵑與陳亮的相會,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天堂路上有多少個臺階?在我看來曉鵑認了陳亮這個爸爸,陳亮已經攀登了一個臺階。陳亮是一介草民,能登上天堂嗎?

那天正在參加一個會議,會議不允許缺席。

但管不住參會者精神的出走。我坐在會議室里。反復地在紙上寫著攀登天堂的臺階,那樣子很像認真記筆記。坐在我旁邊的是另一單位的洪女士。洪女士看了一會,低聲說,天堂有臺階嗎?洪女士的思想也出走了。

地獄有十八層,天堂沒有臺階怎么上去呢?我看了一眼洪女士。

洪女士盯著我寫的攀登天堂的臺階。搖搖頭,天堂有臺階沒有聽說過。

洪女士在兄弟單位里的位置與我對應,每次會議我們都會碰到。洪女士對宗教頗有興趣和研究,對生死等許多人生的重大問題有獨特的見解。洪女士不正是我可以請教的老師嗎?向你請教一個問題。我低聲說,天堂那么高,去天堂的人是怎么上去的?

洪女士搔著頭皮笑了。去天堂的人是怎么上去的?洪女士在思索。洪女士微笑著說,圣經上還真沒有說去天堂的人是怎么上去的,我想肯定不是臺階。等了等,她接著輕聲說,我的理解是。天堂與人間之間可能有一層膜。就像地球外面的大氣層。去天堂的人是騰空升上去的,穿過膜是剎那間的事情。穿得過穿不過關鍵看他的啟動,你看過衛星發射嗎?

看過衛星發射的電視轉播。

衛星發射成功與否。取決于火箭,火箭發射給足了足夠的能量。方向又是正確的,衛星穿過大氣層易如反掌。衛星發射失敗的。通常是火箭發射出問題了,力量不足,或者方向偏離了。人上不上天堂。關鍵也在于他的啟動。正確的方向,足夠的力量,他必然可以上天堂的。

怎么會是這樣呢?我用手中的筆,涂劃著自己寫的話。

這是我個人的理解,洪女士說,我發一段語錄給你。

我的手機來了短信提示,短信就是洪女士發來的,內容是整段禱告語。我默讀了一遍禱告,就有電話進來了。在打開短信背景下。來電人顯示很模糊。我按了接聽鍵,人往會場外走。

電話是黃蓮打來的,黃蓮說,朱醫生,陳亮轉移到骨頭了。

怎么這么快呢?我的心有些沉。

這幾天,陳亮坐立不安的,還說背痛。今天陪他到醫院,一檢查醫生說轉移到骨頭了。黃蓮說,胸椎和頸椎都有,我們現在在醫院。

開會期間精神上開開小差可以。整個人開小差了,領導要生氣的。我說,醫生怎么說,我正在開會,要出來還得等一會。

你不用來醫院。黃蓮說,我要向你請教一下。黃蓮說,醫生說治好這病是不可能了,現在要想辦法止痛,減輕病人的痛苦。醫生說止痛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口服麻醉藥,止不住了改用杜冷丁:還有一種方法是注射一種叫“鍶89”的放射藥針。一針可以止二三個月。醫生說這藥貴點但副作用小點,你知道這種針嗎?

黃蓮請教的是減輕肉體痛苦的問題,不像我請教洪女士的精神層面的問題那么復雜。我聽說過這種藥,鍶89注射液,是一種放射性藥品,對骨鈣有特殊的親和力。專門用于腫瘤骨轉移的止痛。我說,多少錢一支。

黃蓮說,我不是考慮錢的問題。做過藥物試驗以后,人一聽新藥就慌,不踏實。

骨頭不是致命的部位。骨轉移了還不會影響生存。再活幾個月完全是可能的。我說,杜冷丁的副作用很大。用上后就成癮。很多腫瘤病人最后的日子很痛苦的。

朱醫生。我知道了。能讓他少痛苦點就讓他少痛苦點。黃蓮聽廑了我的意思,黃蓮說,就先打一針再說吧。謝謝你。

黃蓮把電話掛了,我感覺黃蓮比以前鎮靜多了。以前黃蓮一說到陳亮的病情就眼淚汪汪的。半年過去了,黃蓮的內心已經接受了陳亮要離她而去的現實,變堅強了。

二十八

骨轉移意味著什么。陳亮清楚,黃蓮也清楚。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了,陳亮呆呆地坐在客廳。真的沒有辦法了,黃蓮默默地忙著洗衣服,打掃衛生。

蓉蓉在洗涮。蓉蓉很乖,自從陳亮生病以后,蓉蓉的獨立生活能力強多了。蓉蓉每天放學回家就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做作業,累了出來看會電視。做完作業,就洗涮睡覺,自己把自己管理得好好的。

不早了,你去睡吧,人不能跟命斗的。黃蓮打掃衛生到客廳的時候對陳亮說。

我知道。陳亮說著人還是沒有動。陳亮還不想睡,真的不能再拖了,陳亮的內心糾結著。

爸爸我睡覺了。你也去睡吧。蓉蓉說著進房間去了。

陳亮站起來。走到黃蓮的身旁問。你忙好了嗎?

馬上好了,家里臟點亂點其實沒關系的,就是人一閑心里慌。黃蓮說,你先去睡吧,我馬上就不忙了。

我想跟你談一次,陳亮說。

說吧,我聽著呢。

不是現在。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各自找個見證人。我找朱醫生來,你也找一個,你的親戚也行,朋友也行。

要這么隆重嗎。黃蓮停止了擦抹。陌生地望一眼陳亮說。

也算不上隆重。我估計我的時間不多了。不打算寫遺書什么的,就以一次談話為準。陳亮說,人走之前或多或少有一些事情要交待一下的,時不我待啊。不管有用沒用,我得做個交待,也對陳陽、蓉蓉有個交待。

也行,不過我不找見證,有朱醫生在就夠了。黃蓮淡淡地說。

那我給朱醫生打電話了。陳亮說著就打我的電話,陳亮問我明天中午有空嗎?我說有空,什么事?他說他要與黃蓮談話,讓我去見證一下,地點就在他們小區外的咖啡店,讓我一下班就過去。

這不太合適吧,我還想說。陳亮打斷了我的話,什么不合適的,這樣最合適了,不跟你廢話了,我們明天中午十一點半就在那里等,你必須來。陳亮下完命令就掛電話了,沒有給我推托的機會。這種談話氣氛一定很緊張的,我設想了幾種可能發生的情況,弄得一夜沒有睡好。

我到咖啡店的時候,陳亮和黃蓮已經相對而坐。我站著問,要不要讓服務員加把椅子,我坐中間。黃蓮和陳亮都笑了,沒有這么嚴重吧。黃蓮和陳亮都示意我坐陳亮的旁邊。

服務員問我們吃什么,我要了個套餐。陳亮和黃蓮也各自點了。陳亮還要了三杯茶。服務員出去了。黃蓮說,朱醫生,自從陳亮生病后,一直在麻煩你,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我說我和陳亮是兄弟一樣的朋友。說什么謝。只要你不說我常來添亂就行了。

哪里話,真的很感激,你是對陳亮照顧最多。也是陳亮最信賴的朋友。黃蓮的話有點意思了,我想黃蓮希望我保持中立。

陳亮生病后,全靠你照顧著,你無微不至,周圍人沒有一個不說你賢惠的,都說陳亮修得了好福氣。只可惜陳亮得的不是病,命中有劫,在這個時候只能信命了。

我嫁給陳亮十年了。我們一直齊心協力的,雖然辛苦,但也很快樂的。現在剛剛可以安逸一些了,陳亮生病了。黃蓮眼淚汪汪地說,我的命太苦。

我快不行了,生病的時候我就知道治是要人財兩空的。本來不想治的,后來被黃蓮一哭,心一軟治了。陳亮開始說話了。黃蓮一直真心地照顧我,花了一點錢,吃了一點苦,我不后悔。陳亮動情地說,治過了,雖然花了錢結果還一樣。但起碼黃蓮心里不留遺憾了。周圍人更加了解黃蓮了。起碼以后沒有人在陳陽面前扇風點火了。所以表面上看。我白治了。其實沒有白治。我覺得值。

我可沒有想那么多,我要你治完全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想讓你走。黃蓮流著淚說,人不能跟命斗,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是想嫁你陳亮的。

人沒有下輩子的。人死了就死了。我死了你就快點把我忘記,找個合適的男人再組合一個家庭。我坐得離陳亮很近,陳亮說話的時候我可以聽見陳亮肺里的咕嚕聲。陳亮說,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前前后后娶了三個女人。娶了你黃蓮后我就認定你是陪伴我終身的人。現在實現了,只可惜我的命短了些。開始的時候內心里是恨命的,后來也想明白了,人生就是一趟旅行。我的人生旅途不長,卻經歷了很多,我的收獲是豐富的,所以我也滿足了。

黃蓮含淚聽著。愣愣的望著陳亮,不知道怎么接話了,估計平時陳亮是很少跟黃蓮談內心世界的。

黃蓮,這是我今天想跟你攤牌的內容之一。希望你以后找一個工作穩定有責任心的男人。再成一個家。陳亮繼續說,愛情是短期的,婚姻是長期的。理想的婚姻就是在愛情基礎之上,相互的適應、負責,到后來轉化為親情和習慣,缺了誰就感覺缺了什么。或者不習慣了。所以責任心很要緊。朱醫生在機關、事業單位碰到有合適的介紹介紹。我死后,不管有多難,你都要積極地重新開始。黃蓮,答應我。

別說了,你以為感情這東西就這么簡單嗎?干脆讓我跟你一起去算了。黃蓮淌著淚,黃蓮手中的紙巾完全濕透了。

套餐上來了,陳亮說先吃,吃完再說吧。我很快就吃完了,抬起頭,陳亮和黃蓮都只吃了一點點。他倆見我吃完了,都把筷子一放,把套餐盒向前推了一下。

服務員把餐具撤了。陳亮從上衣袋里拿出銀行存折卡,放在桌上,對黃蓮說,這是我的私房錢。

黃蓮一驚,瞟了銀行卡一眼。

這里面有三百六十萬,這筆錢是我在廣東朋友的燈具廠投資分來的,當時的投資不多就三十萬。陳亮說,這次上海回來,我向他們提出退股了。因為企業的發展,加上土地的升值,與你結婚前投的三十萬已經變成了三百六十萬,他們把錢匯到了我的卡里。

黃蓮懷疑似地望著那張銀行卡。

黃蓮你聽著。我想把這筆錢用了。聽聽你的意見。陳亮說,在我家的附近買一套已經裝飾的二手房,低一點,或者帶電梯的高層,給陳陽。你應該能理解我為什么牽掛陳陽。我想讓我爸我媽陪陳陽住在這套房子里,陳陽明年就讀初中了,陳陽初中轉來城里讀。另外給我爸我媽三十萬養老金,我死了,他們沒有生活來源。剩下的,應該還有一百六七十萬,全由你掌握。作為陳陽和蓉蓉的生活和教育經費。

黃蓮聽著,黃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這樣安排。我想一是不給你太大的拖累,你帶著蓉蓉,再讓陳陽跟著你,會拖累你。二是使陳陽不致于失去管教。陳陽跟你住得近一些。方便你去照顧一下管教一下。馬上就進入青春期了。爺爺奶奶不一定管得住的。三是為了陳陽和蓉蓉的兄妹感情。這么近距離地住著。他們可以串串門,一起玩,不致于太寂寞,以后長大了也可以相互有個照應。你說說,對我這樣安排有意見嗎?

沒有意見。黃蓮說,我也在想等經濟條件允許的時候給陳陽買套房。哪怕是小套型的。我擔心與你爸你媽長住在一起會鬧矛盾。長期在一起小摩小擦難免。你在還好,有人調和。你不在了一摩擦就打死結,解不開。現在有一筆錢了,買套房。讓陳陽和爸媽一起住著很好。我會常過去看的。忙不過來時還可以過去吃現成飯。

沒意見就好,陳亮說。

有意見,你這么大的一個秘密能對我保守十年,太傷人心了。黃蓮有些激動,聲音響亮起來。十年了,我一直信賴的天天睡在我身旁的丈夫竟然這么防著我,想起來心寒啊。

那你就在心里恨我吧。陳亮咳喘了起來。喉嚨里的痰咕嚕著。黃蓮趕緊繞到陳亮的身后,輕輕地拍著陳亮的背。陳亮咯出了一點堅硬的粘稠物,緩過氣來了。陳亮說,你恨我了,你就能快點把我忘掉,早點找個人成家。

哼。黃蓮輕打了一下陳亮的背,生氣地回自己的座位上。我恨你了,我恨你了對你們男人更沒有信心了,我一直信賴的天天睡在我身旁的丈夫都這么防著我,何況別人。

對不起。我確實有點私心的。因為有陳陽在。陳亮很理虧,誠懇地說,現在我向你道歉。

道歉,現在道歉還有什么用?都病成這樣了,我還能拿你怎么樣?

是啊。老婆大人是大恩大量的。我的老婆多賢惠,他媽的,我的運氣真好。陳亮笑了,瘦黑的臉變成了一棵長勢不太好的西蘭花。

黃蓮也被逗笑了。房子我去找,覺得差不多了讓你做決定。你給我少出來跑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虐待你。

我見證了陳亮和黃蓮攤牌的全過程。我發覺我一晚沒睡好。完全是杞人憂天。

二十九

黃蓮開始尋找二手房。陳亮的運氣就是好。陳亮要買二手房的時候,國家對房地產價格的調控力度加大了。一個家庭最多新購一套房,二套以上房子不得按揭,外地人不能在寧波購房了。堅挺多年的房產市場一下子萎了,二手房市場進入了寒冬期。我在看報紙上的二手房信息,價格松動了。一些急售的二手房價格誘人。這個時候。陳亮持幣待購。

黃蓮先在報紙上找二手房信息,找到合適的打電話問。電話里談得差不多了,就讓中介陪同上門看。黃蓮看了好幾套房。價格誘人的多半是街面:高層的基本是白坯。

后來黃蓮終于發現一套九十零點二室二廳的。離陳亮居住的小區僅一站之隔,是多層的二樓。主人換房剛搬出,房齡七八年,裝飾還不錯,墻壁上有些孩子的涂鴉,還附帶家電,價格也行。黃蓮跑回家跟陳亮說了,陳亮說行,二樓不高,我爸我媽上樓下樓能行的,太好了。

黃蓮就跟房主磨。說了一大堆房子的不是。說了現在房產的氣候,又反復強調錢一次付清的主不好找,由此殺了一些價,就把房子買下了。

拿到鑰匙。黃蓮開車陪陳亮去看房。陳亮看了很高興。要么干脆找人粉刷一下。柜門壞了的修修,地板一點點裂隙就算了,弄起來太復雜。

好啊。客廳的燈太老舊了。也換一個。再添個電視機,安個電話。黃蓮說,我在想,干脆讓陳陽下學期就轉上來,適應適應。聽老師說,農村轉上來的孩子英語普遍不行。英語找個培訓學校補補。

你太好了,謝謝你,陳亮激情擁抱了黃蓮。

黃蓮忙了一陣子,就把房子整修的事搞定了。托個關系去找學校。學校問了陳陽的成績,黃蓮把準備寒假集中精力補英語的計劃說了。房子戶口都在學區,又托了關系,學校就答應了。

陳亮很想回趟老家。試著在家里快走幾步,就咳了喘了出汗了。陳亮想如果再跑出去,萬一有點閃失。太對不起黃蓮了。陳亮就打電話給他爸,讓他爸一個人來一趟,下車后一定要打的,不許擠公交。

陳亮爸來了。給陳亮帶來了一些小海鮮。這小蝦小魚都是剛從海涂上捕上來的,陳亮過去很愛吃。

陳亮又瘦了,氣色很不好。陳亮爸進門后,自上而下看了陳亮一遍。然后望著陳亮。神情肅穆。

爸,你怎么了?陳亮說,爸,你要放輕松些。我要告訴你好消息。

還能有什么好消息,我又不能代替你,陳亮爸說著把頭扭到一邊去。

爸,你瞎說什么呢,命中注定的東西,我能讓你替代。陳亮說,爸,陳陽的事情安排好了,這不是好消息嗎?

你打算怎么安排陳陽,陳亮爸把頭扭了回

來。

黃蓮已經給陳陽買了一套房子,九十平方的,裝飾過,直接可以住了。產權也是陳陽的,房產證就登記著陳陽的名字。離這里很近的,十幾分鐘就走到了,等吃了中飯。我讓黃蓮開車陪你去看一下。

陳陽有套房子就不怕了,陳亮爸說。

黃蓮已經把陳陽轉校的事也聯系好了,下學期就轉上來,你和媽都上來和陳陽一起住。陳亮說,陳陽的生活由你們照顧著。讀書學習上的事情讓黃蓮來管。你們的生活黃蓮也會照顧的。

她會為你守一輩子寡,黃蓮不會變心嗎?陳爸疑惑地問。

我對黃蓮說了,我讓她找個合適的再成個家。現在都什么時代了,爸,我們不能要求黃蓮守寡的。陳亮咳了幾聲,接著說,爸,陳陽和黃蓮的親情不能斷啊。陳陽斷了與黃蓮的親情,又斷與蓉蓉的親情。就孤單了。陳陽不能斷那份親情啊,爸。

我也不想讓陳陽斷那份親情,可黃蓮又嫁人了,她要與陳陽斷親情怎么辦?陳亮爸還是不明白陳亮的意圖。

黃蓮嫁人了,不一定就斷了與陳陽的親情。陳亮說,爸,以后我就指望你了,你要改變觀念,不要另眼看黃蓮。黃蓮是個不錯的女人,黃蓮再嫁了,你可以讓陳陽跟黃蓮像親戚一樣走動,春節、端午、中秋都讓陳陽拎點節伙去串門。

只要黃蓮愿意就行,萬一黃蓮不愿意不歡迎呢?陳亮爸又說。

爸,你最關鍵,以后全靠你了。陳亮有些累,陳亮擦著汗動情地說,爸,你要改變對黃蓮的看法,像對待親女兒一樣看待她。上次銀珠她們來我家。說了一通。立意就是黃蓮是要與陳陽爭奪財產的,一下子就把局面攪亂了。以后當面也好,背后也好,你不能讓銀珠她們說黃蓮的壞話。把局面攪亂了,最后承受的是誰?最后吃虧的是誰?都是陳陽啊。

我知道了。我會對銀珠她們說的。陳亮爸勉強接受了陳亮的觀點,答應了陳亮。

陳陽能順利地上大學就好了,讀大學后可以讓他自立。爸,我很快就要死了,你和媽不要傷心,自己保重身體,高血壓的藥不要忘記。陳亮說,你們身體好,陳陽就有人照顧,我就安心的。

老年失子,白發人送黑發人,能不傷心嗎?陳亮爸又把頭扭到一邊去。

終于讓爸理解了。陳亮給黃蓮打電話。告訴黃蓮爸來了,還帶來了一些小海鮮。黃蓮說,知道了,你不要煮,我會早點回來的。

陳亮爸在陳亮家吃了飯,陳亮提出陪爸去看一下房子。黃蓮說,爸媽的養老金也好給爸了。陳亮說也行,爸你的身份證帶著嗎?陳亮爸沒有帶身份證,老年人沒有帶身份證的習慣。黃蓮說那就存在陳陽的戶頭上,卡爸拿著,要用錢了爸去銀行取就行了。陳亮覺得這樣更好,就拿了戶口簿出門了。

陳亮和黃蓮去了銀行,將三十萬元存在陳陽的戶頭上。交給了陳亮爸。并告訴他取錢的方法。黃蓮說,爸你千萬別丟了,這里面有三十萬。陳亮爸像是被銀行卡燙了,兩只手來來回回地忙著,正面反面反復看了。訥訥地說,嚇著我了,你們哪里來這么多的錢?給我三五萬足夠了。

爸,這都是我們合法賺來的。黃蓮說,有錢了,你和媽就可以安心了,你們放心拿著慢慢化。

陳亮爸手抖著。把卡放進了口袋。陳亮和黃蓮對視了一下,陪爸去看房。陳亮爸對房子很滿意,就是想到馬上要住到這套房子里,做城里人,又遲疑不決了。

爸,只能這樣了,陳亮說,菜場向東走二十分鐘。以后有困難就找黃蓮了。黃蓮從各類鑰匙中各取出一把放進自己的包里,其他的鑰匙都交給了陳亮爸。陳亮爸接鑰匙的那一刻。手又顫抖了。

黃蓮和陳亮把陳亮爸送到汽車東站。

黃蓮,多虧了你。上車之前,陳亮爸深情地望著黃蓮說。陳亮沒有走眼,黃蓮,你大量,大義,你是咱們家的好媳婦啊。

三十

黃蓮正在做一個散戶的生意。這個散戶很挑剔,還想殺價。黃蓮有點煩,對她說這已經是最低價了,你買我們給你打包,不買我也不留你了。生意沒有做成情義在。

客戶走了,走到過道上,見黃蓮沒有叫她,她又回頭了。她說,算了,算了,就在你地方買去算了。現在的客戶也刁了。這種走人是客戶砍價的最后一招。

黃蓮正準備點錢。電話響了。黃蓮讓姐姐收錢,姐夫給客人包裝,自己聽電話。電話是陳亮爸打來的。陳亮爸說,陳亮已經落肉了,眼眶凹陷,耳朵吊起,鄉下人說死相出了。是不是給陳亮找塊墓地。免得到時候慌亂。

爸,還好有你提醒,我這人已經昏頭了。你看找哪兒好?要不要問一下陳亮。黃蓮說。

這種事還是不讓陳亮知道好。我想還是育王嶺這一帶吧,正好在城里和老家的中間。他在那里好安心一些。以后掃墓什么的也方便。

爸,我知道了,這兩天我抽空就過去找。

黃蓮在晚報找公墓地的銷售廣告,有一個在育王的。就打電話問。對方很耐心地給黃蓮介紹,說是坐北朝南,風水特好。

黃蓮開車去了,看見了半山腰很大的一片墓地,感覺這是另一個世界上規模的小區了。黃蓮將車開進山腳下掛著陵園管理處牌子的院子,院子很大。砂石鋪成的。靠近圍墻的地方長了很多雜草。院子里靜悄悄的,黃蓮下車,被山腰上刮下來的風猛推了一下。山腰上刮下來的風有些陰,黃蓮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黃蓮被那股陰冷的風推著。奔跑似地走進管理處的大廳。

歡迎光臨。在這靜悄悄的地方,突然響起清脆響亮的聲音,把黃蓮嚇了一跳。黃蓮用手輕輕地拍著自己的胸口。你看墓地嗎?很高興為你服務,一位年輕姑娘迎了過來。年輕姑娘穿著很像房產公司的售樓小姐。黃蓮想,陵園大概也和房產公司一樣有專門的銷售員。

售墓大廳的燈亮了,巨大的陵園模型呈現在黃蓮眼前。售墓小姐引導黃蓮走向陵園模型,售墓小姐開始介紹陵園的位置、規模、風水什么的。黃蓮聽著想起了前幾年和陳亮一起買房子,眼前一片迷茫。

大姐,買單穴的還是雙穴的?售墓小姐滔滔不絕地介紹后輕聲問。黃蓮沒有聽清,售墓小姐變大聲了,大姐,你買單穴的還是雙穴的?

黃蓮又驚跳了一下。黃蓮沒有想過要單穴的還是雙穴的,不置可否地望著售墓小姐。

你給誰找墓地?大姐,售墓小姐又問。

老公,黃蓮說的時候聲音哽在喉嚨里了。我老公,黃蓮又說,黃蓮的鼻子酸酸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噢,怎么了?售墓小姐表示了同情。

壞毛病,肺里。黃蓮抽出紙巾擦著眼淚鼻涕。

喝點水吧。售墓小姐端來了一杯熱水。神情肅穆。默默地陪了黃蓮一會。

看得出你和你老公感情很深的,售墓小姐說話了。單穴的一般都是孩子,要么就是沒有配偶的孤寡。人活在世界上,死了就到另一個世界。墓穴是另一個世界的住宅。一個人總是孤單的。你們感情這么深,應該買個雙穴的。大姐,你想想。梁山伯與祝英臺活著不能在一起。死了還要化蝶一起飛呢。你們感情這么深。應該買個雙穴的。一邊是你老公安息的地方,一邊作為你的壽穴。一般夫妻都是這么做的,這么做對你老公是最大的安慰,還能保佑活著的人增加陽壽。

好吧,那就買個雙穴的。黃蓮想起了梁祝的故事,黃連認為自己死了后自然要與陳亮在一起的。

大姐,你這么愛你的老公,太讓人感動了。

售墓小姐指著陵園上面幾排的公墓說,這些還都沒有主,我建議你買這個位置吧。這個位置,比較中心,風水好,進出又方便。

黃蓮點著頭。很快就要與陳亮陰陽相隔了,黃蓮神情黯然。

要不我帶你到現場去看看。好的。黃蓮想起買房子時也去現場看過的,就跟著售墓小姐走進陵園。陵園依山坡而建,一排排墓整齊有序,墓前種有柏樹,柏樹還不高,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見。黃蓮跟著售墓小姐穿行在公墓中間。爬了一會坡。到了幾排還沒有墓牌的墓前。售墓小姐指著說。就這里。

黃蓮看了一眼,在心里問,陳亮,就這里了,您滿意嗎?這時一陣寒風吹過來,穿透黃蓮的衣衫,灌進了黃蓮的心肺。黃蓮感覺冷,緊縮了一下脖子。黃蓮回頭向下一望。好大的一片啊,那個世界也這么擁擠嗎?看來我是應該給自己搶個位置。黃蓮看著看著,遠處的墓碑舞動起來,跟著眼前的墓碑也舞動了。黃蓮閉了一會眼,再睜開的時候已經是群墓亂舞天旋地轉了。又有一股陰冷的風猛地打在黃蓮的背上。黃蓮眼前黑了,踉蹌著要倒下去。售墓小姐發現了,趕緊把黃蓮架住。大姐,你怎么了?售墓小姐架著黃蓮趕緊給同事打電話求助。很快跑上來幾個工作人員。把黃蓮架到休息室。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要不要叫救護車。

我,頭暈,讓我休息一會好了。黃蓮有點清醒了。事情還沒有辦妥呢。要等辦完事再走。工作人員問黃蓮過去有沒有頭暈病,黃蓮說偶爾發過幾次,醫生說是美尼爾氏綜合癥。黃蓮是普通的頭暈病,工作人員都放心了。

黃蓮躺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了會,就起來了。售墓小姐過來問,好些了嗎?黃蓮說好些了,就你推薦的那個吧,可以刷卡嗎?

可以的,售墓小姐陪黃蓮辦妥了墓穴購買和墓碑的委托雕刻手續,不放心地問,你能開車嗎?要不再休息一會。黃蓮看了一下時間,說沒有關系,我慢慢開,謝謝你。

三十一

陳亮稍微走動一下就喘就頭暈,躺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多了。陳亮的夢也跟著越來越多了,無論大白天還是半夜三更。常常被夢驚醒。

一天半夜,陳亮做了個夢。在夢中,下著傾盆大雨,陳亮跑著回家,家是陳亮的老家。陳亮遠遠地看到家了,跑進家的時候,家突然不見了,院子里的那棵碗口粗的香樟樹還在。大雨依然下著。陳亮的全身濕透了。陳亮站在空曠的院子里喊。爸,媽,你們在哪兒啊,我的家呢?雨下得更大了。陳亮醒了。

怎么了?你怎么了?黃蓮迷迷糊糊地問,黃蓮隱約聽見了陳亮的喊叫。

陳亮發覺自己的內衣濕了,顯然是出了一身冷汗。陳亮說我在做夢,我做了個夢,夢見……

夢只是夢,半夜三更的不說行嗎?接著睡。

黃蓮你醒醒,聽我說。陳亮說,這夢不一樣。我出了一身冷汗。

黃蓮摸了一把陳亮,發現陳亮的內衣全濕透了。黃蓮說,我給你弄塊熱毛巾,擦擦身子,把內衣換了。黃蓮說著自己套上毛衣,下床給陳亮倒熱水擦身子。

陳亮換了內衣褲。對黃蓮說。我夢見我的家沒有了,是老家。我在喊,爸媽你們在哪兒啊,我的家呢。黃蓮,死神帶信來了,我要找個家,是另一個世界的家,是墓。黃蓮,你抽個時間給我找塊墓地吧。

夢怎么這么怪,真有神靈嗎?黃蓮徹底地醒了。黃蓮拉住陳亮的手說,這夢也怪了,都有預約似的。剛給你找好,你就夢到了。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在育王那邊,你放心吧。

真的。陳亮握緊了黃蓮的手。

前天剛找的。黃蓮說,你爸回家第二天,就打電話來。讓我抓緊給你找個墓地,不讓我告訴你。前天我去了,找好了,不知道你滿不滿意?

沒有關系,有個墓就行了。陳亮說,以后孩子們想起我有個去處就行。

我包里有陵園的平面圖,那天我犯頭暈病了,沒有仔細看。你自己看一下吧,不滿意我去換。黃蓮說著給陳亮穿上一件羊毛衫,自己下了床,從包里拿來了陵園的平面圖。重新坐到被窩里,打開陵園的平面圖。

挾在陵園平面圖里面的一張發票掉了出來,陳亮接住了,捏在手里。黃蓮指著售墓小姐紅筆畫圈的地方說,就這里,還好嗎?

好,不錯。陳亮說,很貴吧。陳亮說著看發票,陳亮發現是個雙穴墓。怎么是雙穴的,陳亮坐直了。瞪著黃蓮說。

雙穴的好啊。售墓小姐說。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一樣的,一個人孤單寂寞。黃蓮目光如水地望著陳亮說,等我把陳陽和蓉蓉管團圓了,我也老了,我就過來和你一起過。

你胡說什么,是我爸爸要求的嗎?我爸老糊涂了,你不能聽他的。陳亮大聲說著,劇烈地咳嗽起來。

不是你爸說的。黃蓮替陳亮輕輕地拍著背說,是我自己愿意的。人家梁山伯祝英臺活著沒有在一起死了還在一起飛呢,我們活著在一起這么好,死了為什么要分開呢?

我知道你愛我,正因為你愛我更不能讓你做傻事。陳亮有些緩過氣來了,陳亮說,我那天跟你談的。你忘記了。你必須再找個人。

你以為這么容易啊。說找個人就找到人了。黃蓮撲在陳亮的肩頭嗚嗚哭。你本事這么大。就再捏一個陳亮給我好了,你有本事你就不走好了。

黃蓮在說氣話,這大半年來黃蓮受盡煎熬,身心憔瘁。陳亮撫摸著黃蓮說,這我不管,一年找不到兩年。兩年找不到三年。你就是不能在我的邊上留個墓。把你后半輩子都掛在我身邊。你想想。萬一有機會了。人家知道你要與前夫合葬,人家會怎么想,這同床異夢的日子沒法過,換了我也跑了。必須把雙穴換成單穴的。

我不去,黃蓮哭泣著固執起來。

你不去我去。如果不給我換,我就死在他們那里了。陳亮堅決地說。

黃蓮還在哭泣。陳亮把黃蓮摟著。不時艱難地咳嗽幾聲。陳亮咳嗽的時候。黃蓮替陳亮輕輕地拍幾下背。就這樣,天慢慢地亮了。

蓉蓉上學后,陳亮就準備去陵園。黃蓮知道拗不過陳亮,也跟著陳亮出門了。黃蓮又把車停在前幾天停過的地方,攙扶陳亮緩慢走向陵園管理處的大廳。

陳亮打量了山腰大片的墓。人還沒有進去。尖銳的咳嗽聲已經傳進了陵園管理處。

陳亮穿米色帶帽子的羽絨衣,帽子罩住了整個頭。羽絨衣因為陳亮的消瘦顯得非常肥大。陳亮又咳了。售墓小姐愣了一下。她在黃蓮挾著的羽絨衣里意外地發現了陳亮瘦弱的身軀。墓主人自己來看墓地,這種情況售墓小姐還是第一次碰到。

歡迎光臨,售墓小姐習慣地迎了上來。售墓小姐面對黃蓮,笑盈盈地說,大哥不放心,還要自己親自來看看。

屁話,死了躺哪兒都一樣。陳亮咳嗽著說,我是來換墓地的。把我換成單穴的。

雙穴不是很好嗎。售墓小姐的笑臉變得僵硬了,完全是那種培訓出來的表情。大哥,人家梁山伯祝英臺活著沒有在一起死了還要在一起呢,大姐對你感情深厚,愿意百年之后與你合葬在一起,這不是對你最大的安慰嗎?

放屁,我又不是皇帝。陳亮顫抖的手指了一下黃蓮說,她才三十幾歲,還要活五十年,還要活六十年。就這么把后半輩子拴在我的墓地,你殘忍不殘忍。陳亮嘭地拍了一下陵園模型的玻璃臺面。都是你忽悠的。

沒有啊,是大姐自己決定的。

沒有,誰相信。陳亮指著窗外的墓地說,山

上躺著的那些死人也不會信的。不是你忽悠的,你們生意也做得太缺德了。

大哥,是大姐自己決定的。大姐你憑良心說。是不是你自己決定的。售墓小姐亂了方寸。尋求黃蓮的幫助。

她說,當時她頭暈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趕快給我換了。

陳亮的舉動驚動了整個陵園管理處的人,紛紛地圍上來問什么事。

陳亮又劇烈地咳嗽了。肺里喉嚨里滾動著痰鳴音。黃蓮快速地輕輕拍打陳亮的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就是你忽悠。在咳喘的間隙。陳亮又拍了一下臺面大聲地說。一大聲說話陳亮的咳喘又加重了,陳亮艱難地咳喘著,身體也蜷曲起來了。

售墓小姐被嚇住了,瑟瑟地抖著說,大哥,我們有規定,已經開出的不能換,真的。

這我不管,我是要下地獄的人了,不給我換,我今天就死在你們這里了。陳亮直起身體,又猛地拍了一下陵園模型的玻璃臺面,真的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陳亮。陳亮。黃蓮踉蹌幾下終于把陳亮架住了。大聲喊,快幫幫我,快幫幫我。售墓小姐顫抖著不知所措了,幾個工作人員趕緊過來幫忙。把陳亮平放在沙發上。

陳亮,你不能就這么走了呀,黃蓮大哭起來。

大姐。你先別哭,趕緊送醫院吧。工作人員中有鎮定的,按了陳亮的脈搏,拉一把黃蓮說。

快送醫院,快送醫院,黃蓮去抱陳亮。工作人員幫忙把陳亮弄進了車。叫黃蓮別開車了。讓陵園管理處的司機開。駕駛打了車上的警示燈,一路尖叫著直奔醫院。

三十二

送進醫院的第三天上午,陳亮醒了過來。陳亮已經吸了兩天的氧氣。輸進了大量的藥水,還被推去做過CT。醫生說陳亮已經腦轉移了。大腦是一個人的中樞所在。最要緊的部位。那里的癌細胞將是致命的。這些陳亮一點也不知道,陳亮醒來。先看見了黃蓮。

你醒了。你可把我嚇壞了。黃蓮疲倦地微笑著對陳亮說。

陳亮接著看見了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陳亮提問似地望著他們。黃蓮俯身告訴陳亮說,他們是陵園管理處的領導,特地來看望你的。

換墓穴……陳亮要說話,發現嘴巴被東西綁住了。陳亮抬起手,要去拉綁在嘴巴上的東西。黃蓮慌忙把陳亮的手抓住了,對著陳亮的耳朵說,你在吸氧氣,醫生說不能動。墓穴已經換好了,依你的心想。黃蓮拿出陵園的平面圖,指了另一個紅筆畫圈的地方,又拿出單穴墓的發票給陳亮看了一眼。陳亮點了點頭,指指陵園銷售處的人。要說話。

陵園處的領導靠近了一些。黃蓮俯身在陳亮面前,聽陳亮說。陳亮的話很輕又含糊不清的,只有黃蓮能理解。黃蓮聽了后翻譯給陵園管理處的領導說。他說你們以后不要推銷雙穴墓,不是錢的問題。關系到活著一半后半輩子的幸福:要盡可能引導人家買單穴墓,這樣你們的墓地還能多賣一些錢。

陵園管理處的人笑了,他真會算帳。陵園管理處的人說,他們以后不作任何勸誘,全憑購買者自己決定。

黃蓮俯身把陵園管理處領導說的話翻譯給陳亮。陳亮點點頭。喉嚨里又咕嚕嚕地滾出一句話來。

他說,夫妻合葬是傳統陋習,應該改革了。黃蓮又把陳亮的話翻譯了。

陵園管理處的領導思考了一會。說,他說得有道理,七八十歲的倡導夫妻合葬還可以,年輕的是應該倡導單葬,回去我們馬上調整銷售策略,這樣還能多出些效益。陵園管理處的領導讓陳亮好好養病,他們告辭了。

陳亮又昏睡了過去。

又過去了一天。陳亮再次清醒了。陳亮微微地睜了睜眼睛,看見黃蓮在床邊,笑了笑,又要睡。

哥醒了。陳亮聽見一個聲音。又將眼睛睜大了。陳亮看見了陳銀珠、還有表妹唐姐唐弟媳等。陳亮神情緊張地瞟了黃蓮一眼。陳亮似乎想起了上次陳銀珠她們來看望他的事情。

嫂子。不能讓陵園處就這么算了,人不能太老實。陳亮的表妹說。

陳亮聽見了。咕嚕嚕地要說話。黃蓮俯下身去聽,然后翻譯出來。陳亮說,他這樣完全是自己的病引起的。陵園管理處人家也是生意,做生意方法過火了點,解決了就好了,不許去胡鬧。

哥太善良了。黃蓮翻譯后。陳亮的表妹感慨說。

陳亮咕嘟著又要說話。黃蓮聽了,讓陳銀珠俯身聽,你哥有話要對你說。

陳銀珠俯身在陳亮面前,陳亮說,以后爸媽你多照顧些。陳陽和黃蓮的關系你很關鍵,你要做和事佬。不能說任何挑撥的話。

陳銀珠聽清了,陳亮的爸事先也跟陳銀珠關照過。陳銀珠對著陳亮的耳朵大聲地說,哥,你放心罷,我知道了。過去我把嫂子誤解了,現在我了解了。嫂子賢惠,嫂子善良,嫂子大度,我會尊重嫂子的。

陳銀珠嫂子長嫂子短的夸著,論年齡,陳銀珠遠比黃蓮大得多。陳銀珠把黃蓮夸得臉紅紅的害羞了。

陳亮聽到了妹的答復,高興地笑了。

就這樣。陳亮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又過了十來天。突然陳亮非常清醒了,精神也好了一些,他要求把氧氣面罩撤了。給他刮刮胡須。黃蓮跑去問醫生,醫生說反正就這樣了。拔了就拔了。不過你要小心了。可能是回光返照。

護士拿掉陳亮的氧氣面罩后,黃蓮一邊給陳亮洗臉一邊問,我們回家嗎?

不回家,回家以后會嚇著蓉蓉的。就在這里好了。拿掉了氧氣面罩,陳亮說話利索了些。你把陳陽和蓉蓉叫來,我有話要對他們說。

黃蓮說好的。黃蓮就給陳銀珠打電話,讓她陪陳陽上來,又給自己的姐打電話,讓她領蓉蓉過來。黃蓮還利用買剃須刀的機會,給我打電話。我說我知道了,我出差在下來的山區,趕緊趕回來。我在往回趕前先給曉鵑打電話,我想曉鵑的到達遠比我有意義得多。又打電話給阿強。阿強說我這就去買機票。買到今天就今天來,買不到今天明天來。

黃蓮在護士長的幫助下。為陳亮洗了頭,刮了胡須。陳亮一下子清爽了精神了。陳亮讓黃蓮把床頭搖高些,陳亮躺著就能看見進來的人了。

最先到達的是蓉蓉。蓉蓉走到黃蓮的身旁,爸爸,蓉蓉喊了聲,怯怯地望著陳亮。

陳亮拉住了蓉蓉的手,說,爸就要死了,你沒有爸了,怕不怕。

怕,蓉蓉說。黃蓮的雙手搭在蓉蓉的肩頭,眼淚汪汪地望著陳亮。

不要怕。你還有媽媽。陳亮的話輕輕的緩緩的。以后你要聽媽媽的話,好好讀書。

嗯。蓉蓉應答著。

過一會,陳陽到了,媽媽,陳陽叫了黃蓮一聲。來到了陳亮的床邊,望著陳亮喊,爸爸。黃蓮分出一只手搭在陳陽的肩頭。

陳亮拉了陳陽的手。對陳陽說。爸就要死了,你是男子漢,你不能怕。陳陽點點頭。

你下學期轉學到城里來,跟爺爺奶奶一起住。陳亮說,爸給你約法三章,今后你必須做到,一不能賭,二不能吸毒,三不能打架犯法,要保證。陳陽點點頭,說我保證。

陳亮說,你長大了要孝順媽媽。要孝順爺爺奶奶。陳陽還是點頭,黃蓮聽著眼淚掉下來,落在陳陽和蓉蓉的脖頸上。

曉鵑到了,陳亮眼睛一亮。爸爸,曉鵑淚汪汪地走到了陳亮的床邊。黃蓮疑惑地望著曉鵑,曉鵑就與黃蓮、陳陽、蓉蓉隔床相望。陳亮望一眼黃蓮介紹說,這是我的大女兒曉鵑。又對曉鵑說,你的黃蓮阿姨。阿姨好,曉鵑跟黃蓮打過招呼了。

陳亮拉了曉鵑的手,有些激動。你來看我,我太高興了。爸最對不起的是你,爸真的對不起你。

爸,你別說了,曉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黃蓮、陳陽、蓉蓉也跟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曉鵑,對面是你的弟弟陳陽、妹妹蓉蓉。陳亮干澀的眼睛也涌出淚花了,陳亮吃力地說。你大些,你有能力的時候。關心一下你的弟弟妹妹。

曉鵑有力地點著頭。

陳亮喉嚨里有一口痰咕嚕嚕地滾動著。陳亮舉起手,伸向黃蓮。黃蓮握住了。要辛苦你了,陳亮艱難地說。

你放心去吧。黃蓮感覺到陳亮馬上就要走了,反而平靜了。黃蓮說,我沒有太大的能耐,但我會盡力的,盡力照顧陳陽和蓉蓉。也盡力照顧好我自己的生活。陳亮聽著點點頭。

你不要怕,你不會下地獄的。黃蓮接著說,你是個善良的人。這么好的人讓你下地獄。除非上帝瞎眼了。

陳亮笑,黃蓮也笑了。黃蓮微笑著說,你走得早,可能會寂寞,我會讓你帶點書去,帶些筆,帶些稿紙。你到了那邊就看書寫東西吧,做你喜歡做的事。我會讀你寫的東西,在夢中。

好的,我走了。陳亮說,陳亮喉嚨里咕嚕嚕滾動的那口痰突然沉了下去,握著黃蓮的手輕輕地松開,眼睛也緊緊地合上了,臉依然微笑著。

陳亮……

爸爸……

爸……

呼喊聲,哭泣聲充滿了整個病房。

我就在這個時候趕到了病房,我想起了同行洪女士關于天堂路的膜理論。陳亮啟動的方向是正確的,又有足夠能量。這一刻,陳亮正在穿越隔離天堂與人間的那層膜。我的腦海里出現了嫦娥二號噴薄升空的場景。我望著窗外的天空。那里就是天堂所在的地方。我在心里說,朋友,一路走好。圈

責編謝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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