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萬龍
那些年,我們家的草一直堆在墻根里,頂上雨水泡掉一層,底里又捂壞一些,等到正需要草的時候,草總是缺那么一些。剩下的都是些變了味的壞草,牲口們用鼻子聞一聞,又用嘴巴蹭一蹭就轉過頭,連看也不看了。
也許是顧不上。也許是某一個條件還不成熟,也許是根本就沒有想到,總之,我們家多年來一直沒有一個草房子,不像其他一些人家那樣把草好好地放在草房里,到了用的時候,那草又干又新鮮。我們家的草就那樣隨便堆在那里,我不知道它到底堆了多少年。原來我一直認為草就應該那樣堆著,風吹一陣,日曬幾日,雨又來泡一下。牛想吃的時候,就慢騰騰走過去吃上幾口;羊們可以在草垛根很舒服地睡上幾個小時;馬閑的時候也站在草垛前嚼上幾口,然后留下一泡糞;豬雖然不吃麥草,但它知道躺在草垛上是一種高級享受。
牲口們并不知道,這些草就是它們整個冬天和春天的口糧,雨泡壞一些,又爛掉一點,然后它們自己再糟蹋掉一部分,到頭來,它們就要挨一段時間的餓。等到它們饑餓難耐。叫聲連天的時候,它們或許還不明白,這一段饑餓中也有自己揮霍掉的一部分。
多少年了,舊草完了,新草又堆在原地方,年年都是這樣。除了馬、牛、羊、豬整天圍在草垛上,雞最糟糕,我看到它們一刻不停地在草垛中刨來刨去。其實這堆草中連一顆糧食也找不出來。我看著雞們緊張地勞動。便懷著好奇心在那堆草底下翻騰了半天。我想我只要在草堆里找到哪怕是一顆糧食,也會對它們繁忙的工作充滿敬意。但是,我倒騰了半天也沒找出一顆糧食,我不知道這些雞們在瞎忙什么。它們把自己弄得草屑滿身,灰頭土臉,但它們仍樂此不疲。也許雞們天生就是瞎忙活的命。它們從凌晨打過第一聲鳴開始忙起,然后忙到天黑后上架,天天如此,我不知道它們對自己這樣的生活煩過沒有。我當時的想法是,雞是所有家禽中最能瞎折騰的一員,它們一生中不可能干成一件起眼的事情,它們只能干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許多年后,我才慢慢明白,人有人的事情,雞有雞的事情,誰也管不了誰。當雞們在一堆亂草中搖晃著身子刨來刨去的時候,一大群人正散落在四周的田野里躬身勞作。他們汗流浹背地在為自己一生中的某一件事情忙碌著。就像雞們面對的草垛,許多的事情橫陳在人們面前。有些事情意義重大,而有些事情卻是荒唐的。人一生中的許多事情都是這樣,如果把這些毫無意義的荒唐事情從我們自認為那么多的事情中抽掉,這樣一來我們就會發現,我們的一生中并沒有干出多少像樣的事情。這些事情就像是一只母雞下過的蛋,是有數的。
有的時候,我還陷入到這樣一種景象中,我們都行進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中,它便是我們一生的生活。我們深入其中,大片的蒼茫把我們掩蓋了,但我們必須往前走。前面一棵一棵站著的樹是我們沒有干完的事。大樹是大事情,小樹是小事情,不大不小的樹是中事情。我們必須干掉它。我們不能停在來路上而止步不前,當我們把這二,件件事干掉時,我們才能顯出自己來。
我們家也該有一個草房子了。那一年,我突然發現,村莊里大多數人家都有一個草房子。這事是我在某一天和伙伴們捉迷藏時發現的。大家都藏起來了,讓我一個人找,我找來找去,他們都藏在自己家的草房子里。回到家里,我想告訴父親,別人家都有一個草房子,我們家也該有個草房子。我不知道父親想到了沒有。父親正在打鐵,他神情嚴肅,滿頭大汗。我欲言又止,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我想,也許父親沒有想到,他太忙,整天面對一大塊二大塊的鐵,他得把這些堅硬的鐵塊打成一件件鐮刀、斧頭、馬掌、镢頭……干掉這些鐵,就已經使他筋疲力盡,他根本顧不上想這些小事情。也許父親早就想到了,但他騰不出手來。
父親打鐵打累了,歇下手來的時候,我對他說,別人家都有個草房子。父親似乎很奇怪,他的眼睛盯了我好一陣。我的心里有些發毛,我不知道父親為啥這樣盯著我。父親盯了我一陣之后便又開始忙起來,他半天沒有說話。錘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落在燒紅的鐵上。他在打一把斧頭,斧頭基本成形了,他準備要給這把斧頭淬火。我知道,這是一把斧頭完成的最后一道工序。父親將燒得通紅的斧頭在一盆涼水里蘸了幾次,最后把它扔進水里,等到斧頭不燙手時,把它撈出來,父親用鉗子鉗起新斧頭,在砧子的尖角上狠狠啃了幾下,然后滿意地把斧頭扔在砧墩旁。我看到父親扔這把斧頭時用了一下勁,斧頭落下去時,地上砸了一個坑。
做完了這些的時候,父親端起他的水煙鍋,他非常愜意地狠狠抽了幾口,然后抬起頭來,他看到我還站在那里。我靠在打鐵鋪的墻拐上,悄悄地瞅著父親。父親又一次看了看我,又抬頭瞅一瞅堆在院子墻角里的草垛,他像是才記起我說的話:你把這事告訴你哥們。父親對我說了這么一句。那時候,我才十幾歲,父親知道我干不了蓋草房子這么大的事。
我把父親的話傳給了我的三個哥哥,他們來到父親面前,等候父親吩咐。
我知道他們都拿不定主意,他們不知道房子應該蓋在啥地方。雖說是個草房子,很簡陋,但它畢竟是個房子。他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干過這么大的事情。我想他們都認為這事必須由父親發話,他們誰也做不了主。
父親并不理識我們兄弟幾個,他默不作聲,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我明白,他不說話的意思是讓自己的幾個兒子自作主張,他要看一看他的幾個兒子眼光如何。兒子們一個個都長大了,有些事情該由自己拿些主意了。父親肯定在這么想。
多年以后,我終于明白父親不說話的意思。
父親不說話,我們兄弟幾個再不敢吱聲。我們打亂目光開始自已選地方,最后選準了大門和打鐵鋪之間的一塊三角地。那里亂七八糟堆著土塊、木頭和一大堆破爛。我們開始搬這些東西。我們清理這一塊地方時,父親走過來看了看,仍然沒吱聲就扭頭走了。
在此后的幾天里,一間草房子終于搭起來了,只剩下一堵墻還沒砌,大家正準備脫土坯砌這一堵墻。鐵锨、水桶和模子已經準備好了,馬上要干活的時候,父親走過來說:這堵墻先放一放,你們都去干別的事吧,好多事情還正等著呢,這堵墻不用著急。
這件事便撂下了。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讓一件就要干完的事情停下來。這件事情什么時候才能成為一件完整的事情?
在此后的若干年里,那間草房子一直這樣敞開著,它門面上那堵墻的缺少,使一間本來很好的草房子,只配稱作草棚子了。應該有一堵墻砌起來,然后留一扇門,這個草棚才算是一間草房子。我每天看著這間草棚,心里很不舒服。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夢里脫土坯,然后又把它一塊一塊砌起來。那歪歪扭扭的墻,剛剛砌了半堵便倒了。它的倒塌把我從夢中嚇醒來,夢醒后我悄悄跑出房子,來到草棚前,我看到草棚靜靜立在月光下,它的門面依舊敞開著。
有幾次,我躍躍欲試,準備要砌這堵墻,父親看著似乎有些可笑,但他并沒有說什么,也沒有阻止我。我還沒長大,雖然是個孩
子,但此時的我心里一直憋著一股氣,我想入非非,總想著干出一件讓大人們吃驚、讓父親滿意的事來。我想讓父親夸我幾句。
要砌墻,得先有土坯,我在院子里轉悠了幾大圈,也沒找到土坯。父親看我在院子里轉來轉去,他知道我找什么。土坯早用光了,要用你得自己打。父親對我說了這么一句,就又低頭干他的事去了。
沒有土坯砌不成墻,可我不知道怎么打土坯。我愣愣地站在院子里。
你去莊子里轉一圈,看看誰家在干泥活。父親見我愣在院子里,便撂過來這么一句。
我突然明白,此時正是人們干泥活的好時候,村莊里許多人家都在脫土坯,砌墻,抹墻。我匆匆忙忙走出大門,直直朝老陳家走去。老陳家有一個大院子,他們家是這個村莊里的老根子,占了很大一個院子。在這個空蕩蕩的院子里,他們家幾乎年年都在折騰,今年在這個墻角里搭一個棚,明年又在另一個墻根起一個圈,那么大個院子他們只蓋了幾個灰頭土臉的棚棚圈圈。多少年了,他們折騰來折騰去,一直沒蓋起幾間像樣的大房子。我想。他們也肯定想蓋起好幾間飛檐出廊的好房子,使這個大院子名副其實地成為這個村莊里的莊院。可是老陳家一直人氣不旺。日子緊困。他們白占了這么大的一個院子。面對一座大院子,幾間矮房子,他們總想把這個院落整理得充實一些,讓別人走進這個院子時感覺到滿當當的。到了夏天,他們家大門口的麥場上,總是碼著一排又一排的土坯,新脫的土坯曬滿麥場。舊土坯還沒有用完,新土坯又碼起來。他們讓那么多的土坯整整齊齊地站在自家的大門口,是想讓村莊里的人們知道,老陳家暫時還不行,總有一天他們會弄出一院好房子。這些土坯隨時都會派上用場。
我走到麥場時,陳家老大和老二正滿頭大汗,渾身泥水,赤著腳片子脫土坯。老大和泥,老二端著模子來來往往倒土坯。我蹲在場沿上看他們脫土坯,他們弟兄倆看我好長時間蹲在那里不走,似乎有些好奇。
我很想告訴他們,我是來學習的。學校剛剛放了假,放假前我寫了好幾篇作文,老師夸了我。我太喜歡方塊字,我把它們一個個組合起來,一個詞,一個詞組,一句話,一篇作文,每個詞,每句話都充滿了吸引力。我想,一篇作文就像砌起的一堵墻,每個漢字便是一塊土坯,使用的時候,就把它們一個個拿出來,然后隨手碼上去,一切都很自然。
可是,當我真正要砌一堵墻的時候,卻還沒有學會脫土坯。
我想砌一堵墻,我得有個老師,你們就是我的老師。話到嘴邊時我又咽回去了,我知道這樣說他們肯定會恥笑我。莊上的許多人都認為我是個書蟲,在過去的多年中,我總愛手拿一本書,溜達到某一個僻背的角落里去,有許多人看到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書。那時候這個村莊里有文化的人不多。大家都認為一個整天抱著書看的人,不是懶漢也是個想入非非的人。這種人最不牢靠,他肯定不是一個好莊稼人。我是村莊的另類,是一個很不真實的人。
這娃他不去念書,老蹲在場沿上干啥呢?陳家老大說。
這泡蛋娃說不定要學脫土坯呢。陳家老二說。
這家伙一眼就看透了我。我來了精神,鼓起勇氣,什么也沒說扭頭就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我扛起一把鐵锨來到我家的場沿邊,那里有一個土坎,我們經常在那兒取土。土坎很硬,我費了很大的氣力挖下一堆土,然后擔起水桶一桶一桶往土堆上澆水。我早就知道,這叫飲泥。等到水澆透了干土,就可以打泥了,這是為了把泥倒騰勻,這我也會。但是我很不爭氣,干了幾下就干不動了。稀泥總是把鐵锨牢牢地吸住,我沒有力氣把一锨泥抄起來。父親知道我要脫土坯,他咳嗽了兩聲走出大門。我想,他要看一看我是怎樣干泥活的,看我能不能把這件事千成。他看我費了很大勁才抄起一锨泥,就不由地笑了。
嗯,這多年的飯沒白吃,可要干這活你還要再吃幾年飯。父親說完,背著手走了。
砌墻的事暫時撂下了。我低垂著頭坐在廊檐下十分沮喪,我不明白,什么時候我才能干成這件事情。在以后的幾天里,我反復看著那間草房子。從那時開始,我便暗暗地積蓄力量。吃飯時,我每頓都要多吃那么一點,我要讓自己盡快壯實起來。我想象著,在往后的某一個早晨,我身體健壯,渾身是勁,我扛著鐵锨向一堆泥走去,不費啥勁就已經脫好了一長碼子土坯,這些土坯足足能砌好幾堵墻。
本來我也想把這件事情扔給別人,我還可以去干些別的事情。我知道我的兩個年齡尚幼的弟弟有一天會把它干掉,可是這樣絕對不行,假如我不認真地面對這件事,那么我就會永遠也長不大,橫亙在我面前的這堵墻將會一直迎面而立,成為我一生中無法突破的障礙。
我在活過了幾十年后才明白,一個人還沒有能力干成一件事的時候,就只有等待。世上的許多事情似乎都是這樣。某一件事是屬于你的,它早就撂在那里,它在寂寞的時光中一直就那樣撂著,它在靜靜地等待一個人,一年、兩年或者更長,等待這個人在他生命中的某一時刻正視它。比如一段荒涼的路,一棵長在野地里的樹,一片曠野中的草……等待一雙腳、一把斧頭、一張鐮刀的出現。
我們家的那堵墻也一樣,它開始便被撂下了。我知道這件事是父親有意識留下的。墻在等待,父親也在等待。父親知道,我遲早會正視這件事,最后會把它干掉。這是一件屬于我的事,我不能繞過這件事,它也不會成為另外一個人的事。
幾年后,我把這件事干掉了,干得輕松自如。那時候,我覺得這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對我來說它只不過是舉手之勞。
父親是一個不善于和兒女們交流的人,他的話總是很少。當我把這件事干完的時候,父親仍然沒有說什么,他只是很不經意地站在院子里,老遠瞅了瞅。我明白,他是在看我砌起來的這堵墻直不直,這泥活干得溧亮不漂亮。
也許父親在想,這一件事終于被我干掉了,下一件事我肯定干得更好。
而這個世界上誰是干完最后一件事情的人?誰又迷失在往事的蒼茫中,再也喊不回來?若干年后我這樣想。
這時候父親已經不在了。
責任編輯張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