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1
事情從一開始就有些怪異,越到后來越讓人感到怪異。如果以倒敘的方式,在出事的前三天,不,應該是前四天的那個晚上,兩個剛剛下山的轎夫正曳著春寒料峭的夜霧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是一個庸常得不能再庸常的夜晚,誰也沒有感到夜色中正暗自涌動著某種生與死的情緒,更沒有人會把這個夜晚和四天后的一次日出聯系在一起。但事實上,一個兇險的伏筆已經在這個夜晚埋下,只在等待,它將以怎樣的方式被揭示出來。
這兩個轎夫一個叫駱先五,但他的綽號比他的大號更有名,這大云山沒人不曉得他叫駱駝,或獨眼駱駝。這是個長身長腿的漢子,如果不是小時候被喜鵲啄瞎了一只眼,那可真是山中好漢。一只眼瞎了,他的眼神并不差,一只獨眼反而更加賊亮。還有一個矮壯的漢子,叫云生。山里人都有綽號,云生綽號矮腳虎,不過,他的綽號遠沒有駱駝那樣有名。他們都是大云山的轎夫。他們搭檔已經三年了,他們天生就是一對好搭檔。當初,他們在選擇各自的搭檔時,也是試了一遍又一遍的,就像對自己未來的生活做出一次最正確的選擇。選擇的結果,這兩人,幾乎是絕配。他們抬著轎子上山時,矮腳虎走頭,駱駝走后;下山時,駱駝走頭,矮腳虎走后。這一高一矮正好保持了一乘轎子的平穩。哪怕脾氣性格,他們也是絕配。駱駝話多,人活絡,臉上的表情特別豐富,對誰都笑呵呵的樂呵呵的,云生呢,一天到晚黑著一張臉,好像誰欠了他幾百塊錢。也不說話,像個啞巴??上攵?,這攬活路和討價還價之類的事,也都是駱駝的事了?,F在想要攬到一個活路也不容易,農人一旦失去了土地,所有的生存一下就簡化成了一個字,錢。以前他們是各種各的地,地里會生長出他們需要的一切,現在他們換了一種活法,他們必須拼命掙錢,必須像城里人一樣掙到足夠的錢來購買他們生活中的一切。競爭一下變得空前激烈,只要看見有個游客,立馬就會有一大群山漢像綠頭蒼蠅一樣圍上去。為了爭搶游客,他們經常打成一團。這些世世代代居住在大山里的老實巴交的山漢,現在都在不停地轉動眼珠子,他們也早已習慣用貪婪而兇狠的目光來打量這世上的一切了。
那活路是駱駝攬到手的。要說這駱駝也真有忍勁兒,他攬到了一樁大活路,愣是一整天都沒吱聲。一直到天黑了,兩人收工回家了,在村道上分手時,駱駝好像突然想起了一個什么事,在一棵樹下悄悄拽了云生一把,然后把這事告訴了云生。是的,這是一樁大買賣,他們運氣還真不錯,那個雇主是個臺灣太太,姓徐,徐太帶著一家三口來大云山旅游,這徐太出手相當闊綽,她要包他們的轎子,而且一包就是三天。黑暗中,云生看不清楚駱駝的表情,只看見他不停地重復著一個手勢。駱駝顯得很興奮,能攬到這樣一樁大活路,云生當然也很興奮,但云生興奮得心里有點不踏實。在很多事上,云生是那種天性有些糊涂的人。他從不靠腦子生活,但他有一種驚人的直覺。
云生家原來在大云山頂上,現在搬到了山腳下。自從大云山開發為風景區后,山岡上、山坡上的地都不準種了,風景區也不準他們住了,他們只能從山里邊搬出來。整個云山村都是從大山里搬出來的。云山村還叫云山村,但多了一個字,云山新村,村委會變成了居委會,村寨也不像個村寨了,看上去就像一個小鎮,村道是一條整潔干凈的馬路,沿著這條直來直去的水泥路,蓋起了一幢幢明清風格的小樓,看上去歲月幽深,里面卻充滿了水泥鋼筋。但這個世界對他們又是公平的,他們失去了土地,卻擁有了以前做夢也想不到的樓房。風景還是挺美的,樹葉就在他們的玻璃窗戶上搖動,這個季節,也有燕子飛到他們的屋檐下銜泥筑巢。失去了土地的山民,有著各式各樣的生活,有的人開起了山貨店、工藝品店、假古董店、飯店、美容店、山茶店、網吧,還有很多后生仔和妹子被突擊培訓成了導游,有的進賓館飯店去當了服務員。轎夫只是其中的一種。自從村里安排他們當了轎夫,現在一家人的日子,就靠一副轎子抬著了。
云生回到家里時,兒子正在做飯。兒子才九歲,他還夠不著灶臺,只能站在一只小板凳上瀝米炒菜。云生推門進來時,兒子正往燒得滾燙的鐵鍋里倒油,那黏糊糊的油瓶太滑了,聽見推門聲,這孩子走了一下神,咣當一聲響,一整瓶油掉進了鍋里,呼啦一下,沖起來一大片火光,那孩子驚慌得大叫起來。
狗日的!云生撲上去摑了兒子一個嘴巴子,順手抓起一只鍋蓋把火焰蓋住了,那火焰燃燒得很有勁,鍋蓋還在被拼命頂起來,云生死死地摁住鍋蓋沖兒子吼叫,“臭小子,你還傻站著干嘛,趕快把柴火抽掉啊!”
柴火抽掉了,火焰還在鍋蓋底下噼啪噼啪地沖撞了好幾下,終于熄滅了。
云生又把兒子扯過來,上上下下地檢查了一遍,還好,只是眉毛燒短了一截,還沒有燒著別的地方。臭小子!云生又在兒子臉上摑了一掌,這一次打得很輕,已經充滿了疼愛的意味。他順手給兒子把臉上的一塊鍋灰擦了。
“你娘呢?”云生最關心的還是他的瘋堂客。
一床被子不蓋兩樣人。女人也是個老實巴交過日子的女人,勤快,話不多,跟了云生十來年,也從不多事。一個好端端的女人,怎么突然就瘋了呢?山里人認為,這女人不是瘋了,是把魂掉在山上的老屋里了。女人的病也的確是把家搬到這里時發作的,但一開始誰都沒有警覺,云生看見堂客每天在房前屋后到處挖地,以為堂客是種地種慣了,手腳閑不住,也就不去管她,挖就挖吧,挖出來一小片地也好啊,種點兒大蔥大蒜香菜紫蘇什么的,飯菜里也多點兒味道。但很快居委會就派人來制止了,居委會可比村委會嚴厲得多,他們派人來鏟平了堂客挖出來的菜地,還要云生出錢,把那些挖爛了的水泥坪、方磚和花壇一一恢復原貌。這讓云生惱火了。他惱火的不是居委會,是堂客,看著那么平整的水泥坪、花磚、花壇被挖得亂七八糟的,他也感到這是對風景區的一種破壞,而堂客老是這樣亂挖也真不是個事兒,都快挖到馬路牙子上了。為了讓女人長個記性,他把堂客打了一頓。以前他也打過堂客,山里漢子誰又沒打過堂客呢。他脾氣暴,但他打得并不重,就是在堂客的屁股上擂了幾下,樣子挺嚇人,吼叫聲特別大,像狼嚎。那是要讓居委會的人知道,他已經采取嚴厲的措施了。以前,堂客每次挨了打,也只是悄悄垂淚,咬著牙,就是哭也不敢哭出聲來。過會兒,聽見孩子喊餓了,她把眼淚一抹,又去燒火做飯了。到了夜里,夫妻倆把那事歡天喜地的一辦,什么事也沒有了,一天的云就散了??蛇@次,他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兒,他沒聽見堂客喊叫,也沒看見她悄悄垂淚,這讓他有點害怕了,一個女人連眼淚也沒有了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更怪異的事情還是在他開始修補水泥坪時發生的,那女人一聲不吭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后就躺在地上了。云生把她拉起來,她又躺下了。云生把她抱進房子了,她馬上從屋里一聲不吭地走出來,又一聲不吭地躺在地上了。她躺在那里,干瞪著一雙眼,瞅著天空出神。云生對著堂客看了一會兒,他的心開始怦怦地跳起來。他問女人,你是不是瘋了?女人躺在地上毫無反應。他又
問站在一邊看熱鬧的人,這娘們是不是瘋了啊?很多人都好心安慰他,沒事,沒事的,或是一時間急火攻心,過不了多久就好了。他也以為是這樣,但從那個夜晚開始,堂客的病不但沒好,反倒越來越嚴重,只要沒有人看著她,她就提著鋤頭到處亂挖,連馬路上她也開始挖了。云生感覺那把從老屋里帶來的鋤頭就是禍根,他把鋤頭給藏起來了,但不管藏在哪里女人總是能夠找到。有一次,他把鋤頭悄悄帶進了山里,扔到了一個懸崖底下,但等他抬了一天轎子下山回家,這把鋤頭又回到了女人的手里。這讓他一身汗毛都倒豎起來了。神啦!他開始相信,這女人可能還真不是瘋了,可能還真是被某個神靈控制了。
這時云生聽見黑暗中傳來嚓嚓、嚓嚓的聲音,就知道女人又在挖呢。他在夜色彌漫的屋檐下看著女人,但女人沒有一點瘋了的樣子,只要沒有人來打擾她,她就像個快樂自在的農婦。女人很警覺,一旦感覺到有危險逼近她,她馬上就會躺在地上裝死。這是她唯一的反抗方式。她手里攥著鋤頭,但從來沒有用鋤頭挖過人?,F在,她不光是到處亂挖了,還拉起了一道道籬笆,這些籬笆很錯亂,凡是能夠阻擋住人類進入的東西都用上了,樹枝,鐵絲,尼龍繩,編織袋,這些只要能找到的東西,都被她十分復雜地糾纏在一起。這給云生帶來了更大的麻煩,他要費力地穿過幾道籬笆才能接近自己的女人。接近一個瘋女人的過程,也是他撤除這些籬笆的過程。他干得很小心,但還是有鐵刺鉆進他的手掌。他覺得挺委屈,如今,連種地也只能是瘋子干的事了。
如何對付這個瘋女人,有人給他出過主意,讓他把瘋女人捆起來。他試過,但把女人捆了一整天后,他還是把女人給放了。那晚他抬了轎子回家,一進屋就看見,被繩子捆著的不是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孩子。兒子竟然把自己和她的瘋娘捆在一起。云生兩腿一軟,差點就跪下了。看來這屋里真是有神怪之類的東西,要不兒子怎么會鬼使神差的把自己也捆起來呢。他撲上去,把捆著這娘兒倆的繩子解開了,那繩子竟然是打的死結,他是用牙齒把繩子咬斷的。雖說只把這瘋女人捆了一天,但她身上從此就留下了被繩子勒下去的深深的痕跡。這說明她在那天掙扎得非常厲害,他再也不忍心捆她了。不過,云生很快發現這根被他用牙齒咬斷的繩子特別管用,每次,只要他嗖地一下抽出繩子,這女人立馬就渾身顫抖起來,變得很乖,很聽話。云生感到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一個瘋子只要還知道害怕,就表明還不是無可救藥。此時,云生在拔掉三道籬笆后,又從屁股后面抽出了繩子,女人一下又渾身發抖了,然后乖乖地跟他回到了家里,吃了飯,又吃了藥。這藥也很有效,他還在給堂客擦洗身子時,她就歪在他懷里睡著了。
云生沖了涼,正要挨著女人躺下,忽然聽見了敲門聲。這么晚了,又是誰呢?他生怕又是居委會來找他的麻煩。慢慢地打開門一看,門口的陰影中半明半暗地站著一個人,一只眼睛賊亮。他明明知道是駱駝,還是被嚇了一跳。這讓云生有點氣憤,他氣哼哼地問:“你怎么還沒睡啊,明天不是要趕早嗎?”
嘿!駱駝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把腦袋一低就鉆進了屋里,一屁股坐下了。他這一坐下屁股還挺沉,顯然沒有立刻要走的意思。駱駝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地圖,是一幅大云山的游覽圖,他是來和云生商量明天的路線的。這讓云生很是納悶,這有什么好商量的呢,他們當轎夫的就是給人家抬轎子,一條路走到黑,哪里該看,哪里不看,全聽客人的。再說,這么晚了,有啥事不能明天再說呢。但駱駝很是鄭重其事,他把一幅游覽圖在小飯桌上攤開了,用指頭在上面指指點點,云生一邊打哈欠一邊嗯哪嗯哪地答應著。他實在太困了。
就這樣定了!駱駝啪地一下,把一疊鈔票拍在了云生家的小飯桌上。
這一拍把云生的瞌睡驚走了一半,“這——這是什么錢?”
駱駝壓低聲音說:“這是徐太給的預付款,你數數?!?/p>
云生數了一遍,數得指頭都有點發麻了。三千?他瞪大了眼睛,給人家抬三天轎子,人家就給三千?
駱駝笑著罵:“沒出息的!難怪人家說咱們這些山里人窮得好像沒見過錢似的,你知道人家有多少錢?兄弟,你就等著吧,只要咱們把人家服侍好了,還有呢!”
駱駝捻著指頭。這一次云生看清楚了,那是一個數錢的動作。
駱駝又興奮地打了一個響亮的榧指,推開門揚長而去。
云生站在門口,直到駱駝在自己的視線里消失了,他才把門緩緩地關上,然后看著桌上那一疊嶄新的票子,越看越不像真的。不會是假幣吧?他們剛開始抬轎子那會兒,還不大認得錢,有時候辛辛苦苦抬一天轎子,收到的卻是假幣,甚至還收到過冥幣,那些外地游客也太欺負人了,把他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山里人當死人哪。云生知道,如今到處都在做假幣,但數臺灣的假幣做得最像真的,而這錢又是臺灣人給的,而且給得又這樣大方,他不能不小心一點,他們的汗可不能白流。如今,想要糊弄山里人可不容易了,他們現在每天都在數錢呢,云生也早就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了,比驗鈔機還厲害。他把票子點了三遍,每一張都刮刮響。他又一張一張地對著燈光照了一遍,沒錯,沒錯,絕對是真的。
云生看著這錢有些犯傻了,駱駝走了很久,他發現自己還坐在錢旁邊。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馬上就噔噔噔沖上樓。越是心里不踏實,腳步反而踏得特別響。他的推門聲,把兒子驚得翻了個身,但沒醒。但這臭小子屁股蛋上接著就挨了一巴掌。這次是徹底打醒了。兒子用拳頭擦著流到了嘴角的夢涎,一睜眼就看見了父親興奮發紅的臉孔。這小子突然害怕起來,爹沒喝醉吧?他使勁嗅了一下,卻又沒有聞到酒精的味道。
云生說:“我明天一大早就要上山,我要在山上呆三天呢?!眱鹤诱f,嗯哪。
云生說:“你做飯炒菜一定要小心點,你吃飽了,也別忘了給你娘盛碗飯,一定要看著她吃完,吃完飯了一定要記得給她吃藥?!眱鹤诱f,嗯哪。
云生說:“出門時一定要記得反鎖門,你娘如果到處亂挖,你莫管她,讓她挖,千萬不要讓你娘跑掉了。她要真是跑了,你要趕緊去找,實在找不到了,你就趕緊給我打電話!我手機號碼你還記得吧?”兒子說,嗯哪。
云生嗖一下抽出一根繩子,“她要不聽話,你就拿繩子嚇唬她!”兒子說,嗯哪。
臭小子!云生把兒子往床上一推,兒子腦袋一挨著枕頭又睡著了。云生看著兒子那虎頭虎腦地睡著了的樣子,眼眶突如其來的一陣潮熱。
2
天還沒亮,云生又被駱駝的敲門聲驚醒了。云生昨晚折騰了大半夜,也不知是什么在折騰他,到了下半夜才迷迷瞪瞪的睡了一會兒,駱駝敲門時,他剛剛才睡香呢。他睡眼惺忪地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才五點呢,這個早可真是趕得早。不過,這也是駱駝昨晚就叮囑過的,那幾個臺灣人約定了,五點半就要準時從賓館里出發。
兩個轎夫抬著一副空轎子在大霧中飄飄忽忽地走到臺灣人下榻的賓館時,一切還安靜得恍若夢中。他們走了一里多路,沒有看見一個人影。云生在心里嘀咕,那幾個臺灣人干嘛要趕這么個大早呢,不就是游山玩水,又不是趕飛機。兩人把轎子在賓
館門口歇下了,云生又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他們趕到這里的時間像鐘表一樣準,五點半。但透過玻璃大門看賓館大堂,只有一個值夜班的服務員伏在前臺上打瞌睡。駱駝又仰起腦袋看賓館客房的燈光,沒有一扇窗戶是亮的。云生坐在轎子上悶頭悶腦地抽煙。駱駝一邊瞅著窗戶一邊咕噥,這些臺灣人應該是最準時的,他們的時間觀念可是比咱們強呢。云生沒吭聲,但云生在心里冷笑,人家臺灣人準時那也要看跟誰準時,他們跟你兩個轎夫也準時?這時駱駝忽然發現了什么,他看見一張白白的臉孔貼在一扇窗玻璃上,正朝窗外看著。這讓他大吃一驚,“你說,那幾個臺灣人會不會就躲在窗戶后面偷看我們呢?”
這個念頭很古怪,云生笑得噴出一口煙,人家偷看你干嘛呢,你這兩個轎夫有啥好看的?但駱駝還是把云生從轎子上趕下來了,駱駝說,咱們是抬轎子的,你坐在轎子上讓人家看見了可不好。這個駱駝也想得太細了一點,卻也并不是沒有道理,以前他們也遇到過一些特別講究的游客,看見轎夫坐在自己的轎子上,嫌他們骯臟的屁股把轎子坐臟了。云生站了起來,去離這里不遠的廁所里撒了一泡尿回來,門口站著的還是駱駝一個人。他們在這賓館門口等了半個鐘頭,這幾個臺灣人比約定的時間整整遲到了半個鐘頭,他們走出賓館大堂時是六點,這時已經天亮了。
第一個走出來的就是徐太了。徐太是個富態的女人,但比云生猜想的要年輕許多,看上去就像個中年婦女,珠光寶氣的,一副高貴而迷人的姿態。一個小娘們跟在后面,打扮得像個小妖精似的,她推著一輛高靠背輪椅,輪椅上端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先生,長著一張非常富貴的大臉和一個肥胖的身軀,脖子上掛著照相機和望遠鏡,威嚴得就像一個將軍。他們要抬的就是這個先生了。徐太一開始也沒有介紹這先生和小姐該怎么稱呼,她也犯不著跟兩個轎夫來介紹。他們是在抬轎子的過程中慢慢知道的,先生姓宋,小妖精叫阿鳳,阿鳳小姐。這幾個臺灣人好像也根本不在乎兩個轎夫等了多久了,他們對自己的遲到連一句解釋和道歉的話也沒有。倒是駱駝,一見他們,就像個奴仆見了主子似的,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地湊上去給他們請安,殷勤地問他們睡得好不好。他這樣子連站在一旁的云生看了都感到自己很下賤??擅鸵幌耄麄冞@些給人家抬轎子的人,不就是侍候人的下賤奴仆嗎。
沒有人會去理會一個轎夫復雜的心情,也沒有人會把這些轎夫放在眼里。駱駝那樣點頭哈腰,徐太卻沒有半點回應。她關心的是轎子。她先把這轎子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仔細得就像這轎子里安了定時炸彈。這轎子他們抬了三年了,它和北方人坐的轎子有些不同,大云山人都把這種轎子叫滑竿,用兩根結實的長竹竿綁扎成一副擔架,中間架著一個用柔韌結實的荊條編成的躺椅,坐上去軟軟的,很舒適。為了讓游客坐著躺著更舒適,前邊還安了一個踏腳板,一個人坐在這樣的轎子上,想坐就坐,想睡就睡,上坡,下坡,由于座椅是活動的,也不會發生絲毫傾斜,傾斜的只是兩個轎夫的身體。走平路時,又因這竹竿有彈性,在行走時吱呀吱呀地上下顫動,能給坐轎人以充分的享受,還可減輕長時間坐轎的疲勞。一個人能坐上這樣的轎子,享福哪。這轎子用桐油一層一層地涂抹過,只是當年泛青的楠竹如今早已變成了古銅色,看上去顯得更結實了。但徐太好像還不放心,用手試了試這轎子的勁道,又躺在轎子上,對兩個轎夫喊道,哎,試試看!
兩個轎夫抬著徐太,在賓館門口晃悠了一圈,上臺階,下臺階,都一一試過了,徐太終于綻開了笑臉,揮手叫他們把轎子停下,又抬起頭來仔細打量這兩個轎夫,這兩個轎夫一高一矮,三四十歲的樣子,他們的皮膚也是古銅色的,看上去也是扎扎實實油光發亮。徐太看著這樣兩個山漢,于是又點了點頭。
徐太又開始問路了,那山道上滑不滑?
駱駝點頭哈腰地答,滑,太太,你們可得小心點兒。
徐太又問那山里有沒有蛇?
駱駝點頭哈腰地答,有,太太,你們可得小心點兒。
看見徐太特別擔心的樣子,駱駝又建議她們一人找根結實的棍子,既可以當拐棍,又可以打草驚蛇。駱駝說話時,神情分外認真,卻又有不失時機的一兩句俏皮話,這也正是駱駝特別討人歡心的地方,徐太竟然被他逗樂了,臉上再次綻放了像菊花般的笑容。但徐太突然瞥了云生一眼,問:“這位先生看上去怎么不高興?”
駱駝趕緊說:“太太,他挺高興哩,他就是這個樣子,一生下來就是這個鬼樣子……”
這時候那小妖精好像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兩只腳在那里來回倒騰,一顆顆小石子被她踢得飛了起來。
徐太把那畫得黛青的眉頭皺了一下,又輕揮了一下手,上路吧。
但兩個轎夫把宋先生從輪椅上轉移到轎子上時遇到了麻煩,他不肯坐轎子,讓兩個轎夫就抬著他的輪椅上山。但兩個轎夫反復試過了,不成,這輪椅靠背太高了,不好抬,也綁不牢實,還是轎子好。駱駝低著頭跟宋先生賭咒發誓,他保證坐轎子比輪椅舒服,也更安全。宋先生這才勉強點了點頭。兩個轎夫一個抬著宋先生的上半身,一個抬下半身,云生抬的是下半身,他的手一下撲了個空,這才發現宋先生那吊帶褲的褲管軟塌塌的,不知里面有沒有腿。他的手竟然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兩個轎夫只好把一個抬的姿勢改為摟抱了。這一抱,又讓他們觸到了一種無比堅硬的東西,像堅硬無比的鋼板一樣。宋先生那直挺挺的半截身軀,好像就是鋼板支撐起來的。他們費了老大的勁,才把宋先生抱進轎子里,安放好。兩人抬起轎子,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沉重,就像抬起了一副棺材,死沉死沉的。
宋先生大叫:“輪椅,我的輪椅!”
兩個轎夫只好又把轎子放下了,把一輛高靠背輪椅也綁在兩根竹篙上面。
他們抬著轎子上山時,徐太好像還是不放心,又緊緊地盯著轎子看了一陣,才掏出手絹來,把臉上的汗水給輕輕擦了。
一進山門,一種熟悉的氣味便撲面而來。這是上坡路,矮腳虎云生一直走在前面,他也是第一個呼吸到這大山里第一批蘇醒的新鮮空氣。云生還是喜歡這山里的氣味,每次往這幽深的大山里一走,很容易使人忘卻外邊的世界,至少云生是這樣。這山上的每一條路他都走熟了,只是往日的羊腸小道如今變成了石板路,一級一級地朝山頂上延伸。他的家曾經就在那山頂上。這讓他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哪怕路途再遠,山道再陡,他都不會感覺到累,回家的感覺是不累的。
此時,大云山的全部秘密還隱藏在云霧里,幾個身影在云霧中隱隱約約地走著,霧罩得連他們自己也看不清楚自己。這是很干凈的云霧,很白的,像神仙駕來的祥云。這樣的云霧天下少有,難怪有人把大云山稱為人類最后的天堂。很多游客千里迢迢跑到這大山里來,就是來看這里的云霧,來找一找云里霧里飄飄欲仙的感覺。漫山彌漫的云霧中,天空在動,山野在動。宋先生坐在轎子上,他應該有點感覺了。這轎子比他的輪椅可真是舒服多了,他的腦袋跟著轎子的節奏晃悠,云霧像潮水般在他身邊涌動。此刻,兩個轎夫抬著他,就像抬著一個神仙。但是他的情緒好像很不好,走過了半里多山路,他
還在喋喋不休地埋怨:“我說不要起這么早,我早就說過啦!”
這時候,兩個女人一左一右地安慰著他,她們說的是軟綿綿的臺灣話,兩個轎夫都聽不懂,但從兩個女人殷勤的程度可以看出,這癱子絕不是一般的人物??匆娤壬娴纳鷼饬?,那小妖精開始撒嬌了,她抱住先生的脖子搖晃起來,搖晃出許多姿態來。這是父女之間的親昵,卻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曖昧之感。但宋先生依然倔強著一個粗壯的脖子,不為所動。就這時,一個動作把兩個轎夫突然嚇了一跳,宋先生突然一下,把那小妖精推開了。這是一個非常粗暴的動作,絕對不應該在父女之間發生?;蛟S是這個動作太大,連走在前頭的云生都吃驚地回頭看了一眼,他看見那小妖精被推到了一邊,她抱住了一棵樹,她伏在那棵樹上,一副又委屈又傷心的樣子。轉過一個彎道時,云生又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小妖精已默默地退到了轎子后面,一路小心而又溫順地跟隨著。
山野里一下沒有任何聲音,只有兩個轎夫肩上的滑竿伴隨著有規律的節奏顫悠著。這轎子看起來輕松,其實很重,但對兩個轎夫來說,這還是他們一天最輕松的時候,一切才剛剛開始。只是,這空氣也太沉悶了,應該有一種聲音來打破它。駱駝像往常一樣唱起了山歌。但他吼了一嗓子,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又緊張地看了宋先生一眼??匆姏]人阻止他,那就繼續唱吧。他的嗓門兒很破,但他唱得很起勁。云生聽得出來,駱駝的調門比以前高了許多。唱山歌需要勁頭,勁頭兒一足,那味道就十足地出來了,“山是云天上的山喲,水是云天上的水……”,山歌其實就是這味道,真。宋先生躺在轎子里,一時聽得入了迷,聽著,聽著,竟然睡著了。他昨晚可能也沒有睡好,他深沉的睡眠證明了這一點。很長一段時間,他仿佛已經完全被自己的睡眠控制住了。一個大胖子,睡在轎子里,就像個嬰兒在搖籃里酣睡一樣,在深沉的睡眠中居然沒有打鼾。
山風涼了,那個叫阿鳳的小妖精悄悄在那熟睡的癱子身上加了一件衣服,這是她從自己身上脫下的。還別說,這小女子長得真好,脫了一件衣服,她的身材更好看了。她已經爬得流汗了,一張臉紅得分外嬌艷,又有幾分嫵媚。宋先生在夢中,好像也能感覺身上多了什么,他在夢中喊,拿開,我不要!阿鳳柔聲說了一句什么,宋先生閉著眼睛罵了一句,他罵的竟然是婊子,手一拂,就把阿鳳的衣服扔到了地上。這讓兩個轎夫再次吃驚不小,一個看上去這么有修養的先生,在一個小女子面前竟然暴出了這樣的粗口。難道這真是在宋先生的夢中發生的?阿鳳卻是那樣心疼地看了宋先生一眼,然后把扔在地上的衣服又拾起來,穿在身上了,連上面的灰塵也沒有拍打干凈。
云生回頭看了阿鳳一眼,但他立刻就把目光閃開了。
這種局面一直維持到了云母泉。宋先生在滑竿上整整躺了兩個多小時才睜開眼,他打了一個巨大的哈欠,好像終于睡醒了。這時候云霧已散去了一大半,山道上松枝交錯,很多松鼠在上面跳來跳去,它們能從一棵樹上嗖地一下就跳到了另一棵樹上,這小小的生靈跳躍得靈巧而有力量,跳得連尾巴都翹起來了。宋先生顯得特別興奮,一會兒舉起望遠鏡,一會兒又舉起照相機,咔嚓咔嚓地撳動快門。他不斷地拍著照片,又不斷地刪除剛拍的照片。被反復刪除的不是松鼠們跳躍的小小身影,而是一個轎夫矮壯的背影。這是云生的背影,他以一副寬得嚇人的肩膀強橫地霸占了大半個畫面。宋先生臉色灰白地盯著這個背影,然后堅定地把它刪掉。當云生寬闊的肩膀又一次占據了他的鏡頭時,宋先生恨不得用腳去踢開這個轎夫丑陋的屁股。但他的兩條腿卻像根本不存在一樣。它們已經先于他的生命提前死掉了。他只能使勁吼叫,叫那個愚蠢的轎夫把姿態降低,再降低。
云生已把一個向上攀爬的身體壓得非常低了,他可以降低,但這山勢是無法降低的。他還從未遇到過這樣把轎夫不當人的游客,難道要他跪在地上爬不成?他的心里憋著一團火,憋得臉都開始發青了,卻只能死死地摁住。這其實與他的心情無關,這是他的身體在極度壓抑后產生的一種本能反應。當云生抬著沉重的轎子幾乎是佝僂而行時,宋先生突然看見了一大片沒有任何遮擋的山花。他知道,花開之處,必有好水。他一個勁地催促兩個轎夫走快點。很快,這花叢里的一汪山泉給了宋先生一個驚喜。
兩個轎夫把轎子歇在泉水邊上。也該歇歇了。剛放下轎子,云生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直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累過。兩個女人一路上緊趕慢趕的,也已經渾身透著汗水。最輕松的還是坐轎子的人。只有他,還在以一種欣賞風景的眼光看著這山泉。
“好水,好水啊,這水可比日月潭干凈多了!”宋先生凝神看了一會兒,忽然又沖駱駝喊,“喂,轎夫,你過來,說說看,這水為啥叫云母泉?”
駱駝趕緊湊上去,像一個小學生回答老師的提問:“先生,云母就是云山娘娘啊?!?/p>
但他立刻討了個沒趣。宋先生瞪了他一眼,“喏,喏,云母是一種礦物質,有黑云母、白云母、金云母,還有鋰云母、絹云母,這里的云母是白云母,非常好的白云母,你們知道嗎,這白云母有良好的絕緣性,還有抗酸、抗堿和耐壓性,這是非常好的絕緣材料啊!”
這個宋先生盡管說話有點裝腔作勢,但他的確又以非常淵博的礦物學知識,給兩個愚蠢的轎夫上了一堂課,連云生也用一種尊敬的眼光看著他了。云生原來以為這白色砂巖都是一些沒有用的白石頭,也以為這云母泉只與那個傳說中的云母娘娘有關,聽宋先生這么一說,才知道里邊大有學問。兩個轎夫忽然少了許多對云母娘娘的神秘敬畏之感,卻對這個癱子下意識地尊敬起來。大山里的人雖然愚蠢,但對有學問的人從來是打心眼里敬重的。
三個臺灣人很有修養地喝著純凈水時,兩個轎夫用手捧著山泉水咕嘟咕嘟喝起來。駱駝喝了幾口水,又悄聲對云生說:“聽說這個宋先生就是靠云母發跡的,他會不會把這座大云山整個買下來啊?”
云生吃驚地問:“他有這么多錢?能買下一座大云山?”
駱駝比云生見多識廣,“一座山算什么,有的人富得可以買下一個國家呢。”
就在兩個轎夫咕嘟咕嘟地喝著山泉水時,宋先生看見了,看見兩個轎夫喝得那么貪婪,他也把輪椅搖到泉水邊,朝泉水傾斜著身子,也想伸手去掬這山泉水喝。阿鳳看見了,急忙跑過來,把輪椅往后拖了一下。宋先生一下發火了,“你干什么?難道我喝口水也不行?”阿鳳看見宋先生急了,便用自己的手掬了一捧水,正要喂到到宋先生的嘴邊,卻聽見徐太大叫一聲,阿鳳!阿鳳手一抖,手里捧著的一掬水又從指縫里流掉了。
徐太又快步走到宋先生身邊,把輪椅掉轉身說:“先生,這里陰氣太重,不宜久留,我們還是趕緊離開這里吧?!?/p>
宋先生卻犯起倔來,“你們走吧,我不走,我要一個人在這里待一會兒?!?/p>
兩個轎夫看得很清楚,這三個臺灣人,看上去一切都是徐太安排做主,但只要那癱子一旦倔強起來,兩個女人根本拗不過他。宋先生的腿雖然癱了,但一雙手還特別有力,他把輪椅又一次掉轉過來,
又一次歪著身子,向泉水伸出了手。但徐太和阿鳳這次都沒有放手,她們把輪椅抓得更緊了。宋先生的身子一點一點地向泉水挨近,一個癱子,想靠自己的力量喝口水還真是無比艱難,比兩個轎夫掙錢還難。終于,宋先生的手尖挨著水面了,但他還是難以掬起一捧水,兩個女人緊緊地抓著輪椅,如臨大敵,再也不敢把輪椅朝前移一點兒。宋先生夠了半天,才如掙扎般的掬起了一點兒水,但他沒喝,他突然爆發了,這癱子發起怒來就像個孩子,他突然將一小捧水潑在了兩個女人臉上,他悲憤地大喊:“難道我想喝口水也這么難嗎,我他媽還活著干什么啊!”
3
過了云母泉,一路漸入佳境。早春的陽光正在照亮山野的每一個角落,然后無邊無際地擴撒開來。山道確實有些打滑。風一吹,就有露水從樹葉和枝丫上簌簌掉下來,掉在地上還是晶瑩透亮的。讓腳步打滑的其實不是露水,是無數從這山道上走過的人落下的塵土,在潮濕的霧水中化作泥濘。兩個轎夫早上出門時剛換上的草鞋,很快就已經看不出年代。他們每天都要穿爛一雙草鞋。徐太和阿鳳一人拄著一根樹棍跟在后面,看見了路邊的草叢她們就會打幾下,但轎夫描述的那些可怕的毒蛇一直沒有出現。
這時候山上的游客也越來越多了。一個個年輕而活躍的身影,大呼小叫的,從宋先生的身邊嗖嗖沖過去。宋先生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了。他的眼神里充滿了陰郁的嫉恨。這一切都被駱駝看在眼里,他是轎夫,還兼著導游,一邊抬轎子,還一邊給幾個臺灣人講解著沿途的景點。為了逗幾個臺灣人尤其是宋先生開心,他把一個山里人的本事幾乎全部使出來了。他不但會唱山歌,還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種各樣的鳥叫聲。他的叫聲,居然把一些百靈、畫眉給招引來了。這些鳥一路跟著他們的轎子飛舞。鳥是讓人感到輕松快樂的東西,這讓剛經歷了一場小風波的臺灣人又漸漸忘了剛才的不愉快。那個叫阿鳳的小妖精,這時候完全是個蹦蹦跳跳的小女生了,走路時,她撲楞楞地張開兩只手,跟鳥兒試飛似的。
但真正讓宋先生重新變得開心的不是駱駝,也不是這些百靈、畫眉,而是一群吱吱叫的猴子。它們是被一種氣味吸引過來的,一只老猴子率領著它們。那是宋先生嘴里咀嚼著的糖果的氣味。猴子的到來好像給宋先生帶來了真正的快樂,他把轎子叫停了,他要在這里歇歇。這里正是半山亭,也是一個歇腳的好地方。宋先生從口袋里掏出糖果,一顆一顆地喂這些猴子。眼看著猴子越來越多了,圍在宋先生身邊鬧成一團數也數不清了,宋先生不能一顆一顆地喂了,就開始大把大把地撒糖果。這些猴子像孩子一樣活潑頑皮,歡天喜地地爭搶著。但只要那只老猴子把眼一瞪,嘴里呼哧一聲,所有的猴子立馬就會停住了手腳,馴服地看著它。
這讓阿鳳非常驚奇,她問駱駝,這只老猴子有多大了?
駱駝這次卻賣起了關子,“我不知道,你問問它自個兒吧?!?/p>
小娘們瞅了駱駝一眼,但駱駝一點不像是開玩笑,他摸了一下老猴子的白花花的腦袋,認真地問,“猴哥,你有多大了?”
那老猴子立刻伸出五個手指。駱駝翻譯說,五十,它有五十歲了。
阿鳳吃驚地笑了起來,連一直陰沉著臉的宋先生也笑了起來,徐太一張臉笑成了一朵菊花。
幾個人和一群猴子嬉戲時,云生一個人悶頭悶腦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無形中就把自己孤立起來了。在他點燃第二支煙時,他聽見一聲輕柔的呼喚,“先生,給!”他回頭一看,正是那小娘們。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阿鳳已經把一把糖果塞到了他手里。這讓他有些措手不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這是臺灣的糖果。他剝開一顆,含在嘴里,突然發現自己好多年沒有吃過糖果了,都不知道糖果是啥滋味兒了。這臺灣糖果一開始還真不是滋味兒,不甜,有點苦澀。但他慢慢就咀嚼出了一些滋味兒,一顆糖果吃完了,滿口竟然充滿了一種奇異的香味,而且感覺精神也抖擻起來。他吃了一顆,剩下的塞進口袋,他想讓堂客和兒子也嘗嘗這臺灣的滋味兒。
好像就是從這時開始,云生對阿鳳產生了一點兒好感。他發現這個阿鳳多少還有一點人情味兒,還把他們這些抬轎子的人當人看。
接下來的一段旅程變得相當輕松愉快,但又過于短暫。兩個轎夫很快嗅到了,空氣中開始散發出另一種異樣的氣味,而且越來越濃烈。這時候那兩個女人也顯得格外緊張,她們的眼光開始在這山道兩邊搜尋。當瀝瀝答答的聲音響起時,駱駝看見了灑在石板道上的水滴,一個真相已經無法掩蓋,宋先生尿褲子了,這水滴就是從宋先生的屁股底下滴落下來的。宋先生可能早就尿褲子了,但他一開始也沒有感覺,他尿的時候沒有感覺,但他對這異樣的氣味高度敏感,他拍著轎子大喊起來:“停,停,混蛋,王八蛋!”
沒有人知道他是在氣急敗壞地罵誰,但這附近沒有廁所,離這里最近的廁所也還有半里多路。兩個轎夫的腳步加快了,幾乎是在奔跑了,宋先生一直不停地拍著轎子大罵,他無比悲憤的唾沫星子都濺到了云生的赤膊上。終于,看見了一個洗手間。兩個轎夫像搶火一樣,把宋先生搬到了輪椅上,又把輪椅推進了洗手間。宋先生去洗手間不是撒尿,而是更換紙尿褲。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完他的羞辱。這對一個體面的先生,簡直是奇恥大辱。但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他雖說是個癱子,但還是個男人,只能進男廁所,女人進不去,他太太幫不上他的忙,只有兩個轎夫來侍候他了。但他氣呼呼地把兩個轎夫趕開了。兩個轎夫看見一個癱子自己把輪椅搖進了廁所,還是不敢走遠,就站在男廁的門口看著他。對宋先生的安全,他們必須高度負責。這讓宋先生更加怒不可遏,沖他們大喊大叫,“走啊,你們走啊——!”宋先生已經急得打起了哭腔。他一生氣罵出了一串臺灣話。
兩個轎夫只好躲到了廁所外邊。這癱子剛才罵他們什么呢?好像是豬,中國豬,他竟然罵他們是中國豬。這讓兩個轎夫義憤填膺,難道這姓宋的就不是中國人?
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廁所里傳來絕望的喊叫聲,回來,回來啊!
兩個轎夫奔進去一看,都傻眼了。宋先生撅著屁股跪在便池上,屁股底下扔著一塊糊滿了屎尿的紙尿褲,但這癱子卻沒有力氣把一件干凈的紙尿褲給自己換上。兩個轎夫強忍著刺鼻的氣味,云生用一雙有力的胳膊把宋先生抱起來,他一下就感到了強烈的顫抖,宋先生在顫抖,連那長滿了斑疹的屁股也在顫抖。駱駝在弄尿不濕,這東西不大好弄,他對這種洋玩意兒沒有經驗,很多年前,他給自己剛出生的兒子換過尿布,但山里人用的都是一些破布片,像這種高分子SAP制造的尿不濕,他還從來沒有見過,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一條紙尿褲給宋先生兜上,又給宋先生把吊帶褲穿上。宋先生一直緊閉著眼,整個過程都沒有睜開。沒想到的是,他一睜眼又開始罵人,他可能是覺得這兩個愚蠢的轎夫把他的尊嚴和隱私弄得一點也沒有了。他罵的又是臺灣話,但兩個轎夫這次好像是真的聽懂了,野蠻,中國豬,太野蠻了!
后來他們才知道,宋先生如此暴跳如雷,還不是罵兩個轎夫,他主要還是罵這個廁所,這個廁所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它竟然忘了給殘障人士安置
一個專用洗手間。
宋先生是自己搖著輪椅從廁所里出來的,這也是他能夠最后保持的一點尊嚴。兩個臺灣女人早已在外面恭候了,徐太馬上從坤包里抽出兩張鈔票,賞給兩個轎夫。這是小費。駱駝把一張嶄新的票子放在嘴上叭了一下,塞進了屁股后面的口袋里。云生接了錢,突然對這個富得可以把一整座大云山買下來的宋先生充滿了憐憫。他太可憐了。云生以前覺得自己很可憐,現在他突然覺得還有比自己更可憐的人。有時想想,他也覺得這老天爺也夠缺德的,它給了他們這些轎夫健壯的體魄,卻不給他們錢,連他們的土地也給收走了,讓他們這樣辛辛苦苦又低三下四地抬轎子來掙幾個苦力錢,他給了一個人智慧和財富,卻把他變成了一個痛不欲生的癱子。如果讓云生跟這個癱子換一種活法,他情愿嗎?云生還真是很仔細地想過,他還真是不情愿,一個人再有錢,活成了這樣子,每一分鐘都痛苦萬分,倒還不如像他們這樣,做個好腳好手的轎夫呢。
從廁所里出來后,宋先生的臉色一路上再也沒有好過,他的臉色就是灰色的,連眼睛也是灰色的。他幾乎是以絕食的方式來抵抗接下來的旅途,一路上滴水不沾,到中午吃飯時,他也緊閉著嘴。無論那兩個娘們怎么哄他,勸他,他都不張嘴。兩個轎夫吃的是盒飯,三個臺灣人吃的是山珍,但看宋先生那樣子,就像有人在這一桌山珍里下了毒藥。徐太瞅了阿鳳一眼,阿鳳端起一碗湯,看那樣子,是要喂宋先生喝一點兒湯。阿鳳柔聲說著什么,一雙眼卻小心翼翼地看著宋先生,宋先生好像就要張嘴了,他一張嘴又暴出一句粗口:“婊子,你現在高興了,是不是?啊!”這次阿鳳似乎早已準備,她想躲閃,但她連躲閃也來不及,宋先生一把就將她推了個趔趄,一只碗咣當一聲打碎了,一碗湯潑了一地,也濺到了那癱子自己的身上??蓱z阿鳳,兩只手還是一個端著碗的姿態,她用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緊緊地咬著涂過唇膏的嘴唇,但沒有哭。
徐太就坐在一旁,她看了先生一眼,又看了小姐一眼,說:“阿鳳,你還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把先生的衣服弄干凈!”
阿鳳很小心地給宋先生揩拭衣服上的湯汁時,云生把腦袋扭到了一邊。很多事,他實在看不得了,也實在看不懂了。
就在他扭過頭去時,徐太果斷地做出了一個決定,先在這附近找一家賓館,讓宋先生休息一下。駱駝很聰明,不用太太吩咐,他就知道該找一家怎樣的賓館,別的先且不管,第一就是必須有十分齊備的殘障人士服務設施。這樣的賓館,在這附近就有一家,還是一家臺商開的。三個臺灣人一進賓館,好像就感到了一股他們熟悉的氣味和氛圍。看見徐太點了頭,駱駝便去前臺訂房。有這樣一個奴仆似的人鞍前馬后地跑著,也讓幾個高貴的臺灣人感覺有身份。駱駝不認得這賓館里的臺灣人,但有一個前臺服務員就是云山村人。這是個瑤村妹子,現在卻穿了一身臺灣高山族人的服飾,好像也是從臺灣來的,一口臺灣話也說得軟綿綿的。駱駝不知和她打過多少次交道了,但看見她了,卻佯作不認得,她也佯作不認得駱駝,這里面的貓膩從來是心照不宣的。兩人開始討價還價,賓館的房價是明碼標價,連折扣也是,但這優惠中其實還有優惠,折扣中還可以打折扣。駱駝和那瑤村妹子說著話時,徐太一直警覺的看著他們。臺灣人其實也不在乎這幾個小錢,但他們不能像傻瓜一樣被欺騙。然而就在徐太警覺地盯著一個轎夫和一個瑤村妹子時,又一樁交易已經完成。干他們這行的,只要有機會,不拿提成根本不可能,只是拿得多與少的問題。
駱駝又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對坐在大堂沙發上的徐太稟報:“太太,你都看見了,我跟他們講了半天,這是最優惠的價格了。”
這駱駝就是話多。徐太冷冷地瞅了他一眼,笑了笑:“駱先生,你心里清楚就行了。”
這話聽著有些詭異,但駱駝居然也詭譎地一笑,然后使勁地點了點頭。
這些云生都沒有看見,駱駝從賓館里出來時,云生正蹲在賓館門口的轎子旁抽煙。
駱駝夸張地拍了一下云生的肩膀,恍然大悟地說,錯了,錯了!
云生叼著煙,看著他,錯了?——什么啊?
駱駝神秘地說:“剛才開房時我才知道,那徐太不是宋先生的太太,而是宋先生的丈母娘,阿鳳小姐才是宋先生的太太呢!”
他以為這事一定會讓這個悶葫蘆大吃一驚的,云生卻嗡聲嗡氣地說:“你不是早就知道嗎?”
4
日影慢慢移動。整整一個下午,兩個轎夫都坐在賓館門口死等。這對他們是最輕松的一個下午,也是最難挨的半天時間。徐太吩咐過了,讓他們就在賓館門口等候,可這一等就沒有下文了。他們又不敢走遠,這幾個臺灣人隨時都會出發。
云生一直在不停地抽煙,不停地看手機,他的手機和他本人一樣,也像個悶葫蘆似的。他這手機其實就是為兒子和駱駝準備的,平時也只有這兩個人給他打電話,駱駝每次給他打電話都是好事,告訴他又攬到活路了,兒子每次給他打電話都是壞事,他的瘋娘又跑掉了。不過這個時候,誰也不會給他打電話,駱駝就在眼前,兒子還在學校上課呢,現在離放學還早呢。云生也不會用手機打游戲,發短信,這手機也沒有那么多復雜功能。
駱駝倒是沒有閑著,他又在看那幅地圖。這地圖還用看么,別說那些景點、那些游覽線路,這山里的一草一木兩個轎夫都熟悉得像自己身上的汗毛。但駱駝看得特別仔細。這時候,賓館里的客人還很少,人家那么大老遠的跑到這大云山來,又不是跑到這里來睡覺的,這個時刻,正是他們游興正濃的時候,不是在廟里燒香磕頭,就是在游山玩水。整個大云山,仿佛只有幾個臺灣人還躺在賓館里睡大覺。
云生等得越來越煩躁了,那幾個臺灣人好像真是把他們忘了。他連手機也不想看了,就看著緩慢移動的日影發呆,看著自己的陰影在這一片空闊的陽光下踟躕,徘徊。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耐心地看過自己的影子。一直等到下午五點多了,他的影子在西斜的陽光下變得無比漫長時,那個叫阿鳳的小娘們才姍姍下樓來。她的出現讓兩個轎夫都不約而同的一愣,這小娘們好像剛剛哭過,鼻子眼睛都是紅的。她匆匆對他們說了一聲,說是今天沒事了,讓他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了,明天趕早出發,去祖師殿里燒頭香。說完,便又匆匆上樓去了。
兩個轎夫盯著她的背影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才抬著一副空轎子,去找他們吃飯睡覺的地方。離這賓館不遠就有一家給他們這些窮人們吃住的小酒店,里面也會住著一些沒有幾個錢的游客。兩個轎夫倒也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公平,人家是來這里花錢的,你是在這里掙錢的。倒是云生悶聲悶氣的問了一句,咱們在這里吃住,他們管不管?
“管他娘呢!”駱駝說,“不過,這幾個臺灣人手面大方,只要把他們侍候好了,小費那是少不了的。”
徐太找到駱駝時天已黑了,兩個轎夫早已在一起喝著呢,有兩三分酒意了。
云生不知道這個徐太忽然來找駱駝干什么,徐太一來就把駱駝叫到了一邊,兩人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云生雖說是個悶葫蘆,但心里不糊涂,他突然覺得,這大山里現在仿佛到處都充滿了陰謀,每一個角落里都充滿了陰謀??匆妰蓚€人那樣嘀嘀咕
咕,顯然是在回避自己,他干脆去上了一趟廁所。幾瓶啤酒灌下去,他也覺得自己有了尿意,但還沒有什么醉意,倒是這夜晚的空氣中洋溢著一種醉醺醺的味道。云生上了一趟廁所回來,發現徐太竟然還沒走,還在和駱駝咬著耳根子說著什么。云生這次沒有回避,大大咧咧的回到了飯桌邊。徐太和駱駝同時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看得云生竟然有些發毛。然后,徐太就拉長聲音拜拜、拜拜——啊,扭著屁股走掉了。
駱駝回到了桌邊,云生正要給自己倒酒。駱駝說,把酒給我!
云生又感到哪里有點不對頭,他看著駱駝把一只玻璃杯都倒滿了,又看著駱駝一仰脖子把一滿杯酒干了。
哼!駱駝用手背使勁地擦了一下嘴巴說:“你知道這老娘們來找我干嘛?”
云生鼓起眼珠子看著他。駱駝說:“他要我把你換掉!”
這讓云生著實吃了一驚,他吃驚地看著駱駝問,“我……我他媽怎么惹了他們哪?”
駱駝瞅著他,壓低聲音說:“我跟你說實話吧,你可別發火,這倒不是徐太的意思,是那個狗日的癱子,是他非要把你換掉不可!”
為什么?云生瞪大眼睛問:“就是挨槍子兒,我他媽也該知道自己犯了啥罪啊!”
駱駝沮喪地搖著頭,“這,兄弟,我真的不知道了,你啊,老是板著一張臉,跟鐵板兒似的也怪嚇人的,人家又不欠你的錢,人家是來給你錢的,你就算不愛說話,笑一笑也好啊,難道你連笑也那么難嗎?”駱駝捻著指頭,又做了個數錢的動作,“兄弟,就為這個,你也值得笑一笑啊!”
但云生還是笑不出來,他板著臉坐在那里,繼續盯著駱駝看。他顯然不相信是這個原因,可他想破了腦殼也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原因。
駱駝看了他一眼,把最后半瓶啤酒嘴對嘴一口喝完了,又抬起胳膊在云生肩膀上拍了一下,“走吧,早點睡,放心啊兄弟,我們搭檔三年了,我不會做這種不仁不義的事,除非他們把咱哥倆一塊兒換掉!”
到了小旅館,駱駝往床上一倒,很快就打起了呼嚕。云生睡不著。云生感到這個早春的夜晚特別憋悶。這可能與他們住的房間太小有關。為了省錢,兩個漢子又擠在一張單人床上。這鬼天氣!還是春天呢,就這樣潮濕悶熱了,還一陣一陣地散發出霉爛的味道。云生想翻身又怕驚醒了駱駝,只能僵硬著身體躺在那里,喝了那么多啤酒,喉嚨還是那么干燥,連喘氣也發出嘶嘶聲。駱駝其實沒睡,他閉著眼睛也知道云生很煩躁。但駱駝沒有吭聲,他還是很響地打著呼嚕。
越是煩躁,越是睡不著。云生絕對不是一個那樣容易失眠的人,他堂客瘋了他也沒有失眠過。云生想到了堂客,突然發現這個晚上他只顧喝酒誤了一件大事,他把手機從枕頭底下掏出來,看上面有沒有未接電話。沒有,連打錯了的電話也沒有。他反復察看手機的信號,看這里是不是盲區,但這半山上的信號反而比山下更強呢。這讓他著急了,也讓他的煩躁不安有了一個更具體的原因,怎么一整天都沒有接到兒子的電話呢?該不會出什么事吧?他把剛脫下的衣服又一把抓了過來,披在身上,打開門正要出去,駱駝在他身后喊:“你煩不煩哪,你要睡不著,咱們干脆再去灌幾瓶潲水?”
云生說:“你睡吧,我得下山去看看?!?/p>
駱駝說:“你瘋了啊,這一上一下的,至少得四五個鐘頭,那幾個臺灣人明天還要趕早去燒頭香呢,你可別逼我啊兄弟,你不想掙錢可別誤了我的好事,我可真的要換人了!”
駱駝這句話很靈,云生果然又躺下來不動了。也不知躺了多久,駱駝終于睡熟了,這一次是真的,連云生是什么時候溜走的他也不知道。
云生走到門外,一開始并沒有下山。如果能打通兒子的電話,他也就不必下山了。電話就裝在兒子房間里,也是為了他給兒子打電話而專門安裝的。電話打通了,但沒有人接。也許是那小子困死了吧。但他一連打了十幾次,還是沒有人接。他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夜里十點了。這讓云生更急了,他腦子里立刻出現了三種可能,一是那小子把電話線拔掉了,這臭小子以前也這樣干過,怕自己睡覺時被電話鈴聲吵醒。第二種可能,這小子又到網吧里去打游戲了,有時候一打一個通宵。還有最壞的一種可能,瘋堂客不見了,那小子出去找可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找著。
下山!必須下山。這個念頭伴隨著一種不祥的預感,已經越來越強烈。
走過那家賓館門口時,云生突然聽見有人在悄聲哭泣。哭聲是從一棵樹下傳來的,他看了一眼,是兩個女人影影綽綽的身影,一個女人正用教訓的口氣說著什么,一個女人抽泣著,一個柔弱的身子抽泣得像一根枝條在起伏。云生看了兩眼,好像是徐太和阿鳳,是她們嗎?這么晚了,她們怎么還沒睡呢。但此時,一個轎夫關心的不是這兩個臺灣女人,而是自己的女人和兒子。他很快就疾步走在下山道上了。這萬籟俱寂的夜里,大云山終于又有了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山野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的腳步聲和在夜霧里晃動的山影、樹影。一個轎夫肩上沒有了轎子,走起路來有些飄忽,甚至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快得就像一個疾奔的幽靈。每走一段路,他就給兒子打一次電話。還是沒有人接聽。一直走到了云母泉,電話終于打通了,是兒子,他一下罵了起來,沖著電話中的兒子大罵:“狗日的,你又去打游戲了?”
云生聽見兒子一邊接電話一邊喘氣,看樣子是剛剛跑上樓的。這臭小子喘著粗氣委屈地大喊:“我沒打游戲,我是去找娘了,她跑了,我剛剛才把她找回來……”
云生不相信,“你怎么不給老子打電話?啊?狗日的,你又在撒謊!”
兒子再次委屈地喊叫:“你不是說要我找不到了才給你打電話嗎?”
云生這才相信了,兒子說的是真話。他又罵了一句臭小子,當他把兒子從狗日的叫成臭小子,就表示他已經沒有剛才那么生氣了,他叮囑兒子:“臭小子,趕緊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呢,我囑咐你的話都還記得嗎?”
嗯哪!兒子答應一聲,迫不及待地把電話給掛了。
臭小子!云生這才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掉轉身子又向山上走了,這一上一下,是兩個多鐘頭?;氐侥羌倚÷灭^,他真的感到了疲勞,不過連疲勞也是踏踏實實的。這一覺云生睡得特別死,他是被駱駝推醒的,醒了才發現自己連衣服也沒有脫。
幾個臺灣人這次沒有誤時,兩個轎夫抬著轎子走到賓館門口,他們已經等在那里了。云生一看見坐在輪椅里的宋先生,就趕緊沖他笑了一下,他笑得竟然讓宋先生愣了一愣。宋先生的精神看上去也很不錯,一張臉也不再是昨天那樣死灰死灰的了,兩個轎夫把他從輪椅上轉移到轎子上時,感覺他還主動配合了一下,同樣是一個癱子,只要有了一點兒配合,也就不會死沉死沉的了。
他們也起得太早了,大約還是凌晨三四點鐘的光景,整個山野還籠罩在渾渾噩噩中,混沌中只有幾顆閃爍的寒星,讓這些早行的人類感到還有一個隱秘上蒼的存在。這種神秘的感覺,倒是非常適合去寺廟里燒香。
大云山的菩薩是很靈驗的,想要燒到頭香挺不容易。這幾個臺灣人的運氣還不錯,趕到祖師殿時,正好趕上寺門打開的時間。但他們還不是來得最早的,早有很多想燒頭香的信徒黑鴉鴉地跪在廟門口
了。誰能搶到這天的頭香,就看你有多大的實力了。這個實力不止是錢,而是你能不能第一個搶先跨進一道神圣的門檻。駱駝突然吼了一嗓子,他這一聲吼讓很多人猝不及防地扭過頭來看,還以為是山體突然滑坡了,趁著這故意制造出的慌亂,兩個轎夫一起張開手臂,抬著轎子,左一晃,右一擋,就把一大群虔誠的信徒擠到了兩邊,駱駝一邊擠一邊大聲喊叫:“小心點,小心點,你們可要看清楚啊!”看清楚什么呢,看清楚他們抬著一個癱子,一個人的殘疾,在此時還真是一種力量,很多香客看見了這樣一個癱子,還真是不敢太往前擁擠,要把一個殘廢擠傷了,那可不是好玩的。幾個道士看見抬進來一個滿臉富貴的癱子,后面又跟著兩位珠光寶氣的太太小姐,立馬就撇開了別的香客,將一把頭香高舉過頭頂,來恭迎這幾位尊貴的客人。如今的道士也是一個個眼睛賊亮,閃著金光,這頭香可不是給一般人燒的。
這廟宇其實與佛門無關,而是一座道觀。大殿也就是祖師殿,是一個天然巖洞,供奉的是一個稀奇古怪的祖師,一個披頭散發的胖子,據說他修了九世才得道。他修到第八世還是唐朝,俗名陳國平,是一個農民。為了修廟,他把家里能賣的家什都賣了,賣得只剩下一個老婆了,最后他連老婆也賣了。廟修好了,他卻累死在剛修成的廟里。三年后,又投胎到凈樂國的皇宮里,降生為真武太子,進入了他的第九世。十二歲那年的三月初三,他又要上山修行,母親追趕上來,死死地拽著他往山下拖,一連拖下十八步,他又把母親往山上拖了十八步。就在母親又要把他往下拖時,他干脆一劍,將衣角斬斷,這才徹底絕了塵緣。他在這山洞里,又面壁靜修了九年,直到把一個身影也修進了石壁,石壁上的竹荊長出來,穿過了他的胸膛,又在他的胸膛里繼續長,連頭頂上也長出了竹筍。為了不讓自己再吃五谷雜糧,他把自己的腸胃也割棄了……
如今,這祖師殿里供奉的據說是他千年不朽的金身。三個臺灣人在這祖師的腳下虔誠地跪拜燒香磕頭時,一個矮壯的轎夫也跟在他們屁股后頭又跪又拜。駱駝沒有跪拜,只是站在一邊觀望。駱駝對這些祖師菩薩采取的是敬而遠之的態度,他也知道這祖師殿里的祖師是非常靈驗的,你可以不拜他,但你可千萬不能說得罪他的話,連心里也不能說。有一次,駱駝和云生抬著一個游客打這祖師殿門前經過,駱駝好心提醒他,就是不燒香,也該下轎經過這里才好,誰知那游客特別驕橫,不但不肯下轎,還說了一句對祖師很不恭敬的話。結果呢還真是神了,這個游客的嘴巴立刻就腫了起來,越腫越高,連出氣都非常艱難了。那游客這才趕緊下了轎,一跪一拜地爬到這祖師殿里來,燒香,磕頭,賠罪,求饒,請求祖師大人饒恕自己,那腫得像個豬尿泡的嘴巴才慢慢消了。這也是云生親眼看見過的事,由不得你不信。云生原來是不信神的,現在是越來越信了,尤其是在堂客瘋了之后,他看見了任何寺廟任何菩薩都想跪下,祈求菩薩祖師救救他堂客,讓她的病趕緊好。他是窮人,但跪拜之后,他也會虔誠地奉上一份早已準備好的香火錢,是三塊三毛三,這三個三據說是祖師最喜歡的吉祥數字。這筆錢對他也不算少了,他連一瓶純凈水也舍不得掏錢買,但他每次掏出香火錢來時毫不猶豫。但兩個轎夫很快就看見這幾個臺灣人掏出了多少香火錢,他們看得眼睛都豎起來了,他們給的是三萬三千三。這錢,一沓一沓地從徐太的坤包里掏出來,又經過宋先生的雙手一五一十地奉獻給道長。但那道長接了錢并不數,道長心里好像早就有了數。這么多錢換了道長的一張紙,道長讓宋先生把雙手合攏在紙上,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是念的什么咒語。徐太又虔誠地許愿,只要祖師能夠保佑先生無病無災,三年后他們還要來還愿,給祖師重塑金身,重修祖師殿。兩個轎夫又在心里默算,那該要多少錢。禮畢,三個臺灣人又在廟中寄了名符,就要起身時,卻見一個看上去更顯仙風道骨的老道拄著拐杖過來了,他是特意來恭請三位施主到雅間品茶的。
三位臺灣貴賓進了雅間,兩個轎夫則站在門口等候吩咐。這一頓早茶整整喝了三個多小時,宋先生緩慢而悠閑地品茗,自從進山之后,他好像還從未這么享受過。除了余香裊裊的高山云霧茶,桌上還擺著豐盛的茶點。那位老道自稱已有一百三十三歲高齡,如果再過兩百年,他正好是三百三十三歲高齡了。這老道也的確給人一種歲月幽深之感,一雙壽眉,又長又白,跟兔子毛似的。宋先生這時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當清晨的陽光終于從窗欞里透射進來,映照在宋先生身上,那分明已是一個煥然一新的軀體。他和這老道人越談越投機,連兩個女人和兩個轎夫聽著也充滿了高深莫測的玄機。
宋先生笑著問:“道長,你看我像不像那個披發祖師?”
老道說:“像,像,像神了,只是頭發沒有那么長?!?/p>
宋先生說:“我也想把家里能賣的都賣了,最后連老婆也賣了,來這里修行呢?!?/p>
這話把那兩個娘們聽得一愣,看宋先生那表情,十分認真,絕對不像是開玩笑。倒是那老道拈須微笑了,“先生如此心誠,正是富貴之根啊。”
宋先生說:“富貴于我何用,若是有一副健康的皮囊,我寧可去做個乞丐啊?!?/p>
那老道卻搖起頭來,“人生不過如此,我活了這么大歲數,見過的人不知有多少,又何曾見過十全十美的人,先生已經是很有福氣的上上之人啊?!?/p>
宋先生說:“真有福氣的還是道長你老啊,我不想活到一百三十三,我只想沒有任何痛苦地活一天,誰能給我一天時間,讓我重新站起來在這山上自由自在地游玩一天,我就可以死了,道長愿意成全我嗎?祖師如果真的有靈,又愿意成全我嗎?”
那老道竟然一時無語了,手端茶盅,卻又久久未品一口。
宋先生喝了一口茶,又說:“要說舍得,這披發祖師什么都舍得,我也什么都舍得,我也可以干脆一劍將衣角斬斷,從此絕了塵緣,但在這山洞里,我能面壁苦修九年嗎?我又能夠歷經九世輪回嗎?我只怕是度日如年啊,更不說把一個身影也修進石壁里,讓壁上的竹荊穿過胸膛,甚至把自己的腸胃也割棄了。道長,你不覺得,這家伙也太可怕了嗎,為了得道成仙,他可以賣妻,可以棄母,他對自己也這么狠,難道苦苦修行,就是為了修出這樣一副鐵石心腸么?可他偏偏就修成了正果……”
那老道人聽到這里,臉上已僵了一個歉笑,他知道他遇到高人了,連連拱手道,“施主已知天道啊,我苦修了一百多年,也沒有施主道行高深啊,慚愧啊,慚愧!”
宋先生說:“可你老曉得嗎,道長,我活著,比他還痛苦啊,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痛苦啊,除了這沒有盡頭的痛苦,我又得了什么道?我知道我這一輩子也站不起來了,我也早已不再做這個夢,我現在時時刻刻都在想,誰能了結我的痛苦啊!”
這話說得幾個人又是一陣驚怵,連那老道端著茶盅的手也顫抖了一下,又顫聲道:“先生如此清醒超脫,其實已是了結,超脫就是最好的了結啊?!?/p>
是嗎?宋先生搖頭了,“我有億萬家財,但那全都是一些數字后面的零而已,零啊,零啊,我這輩子就是零啊,我若能夠了結,我愿傾其所有,但求借這
山洞一角,不求一個千年不朽的金身,只求一個角落容我寄身,這一方山水實在太好了,也好讓我從此了卻世間那污穢的東西,在這里吸幾口干凈的空氣,道長,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啊,你可答應我?”
這話讓老道又是一怔,旋即又微笑著搖頭,“先生又在開玩笑了?!?/p>
宋先生也開始搖頭了,“沒想到道長這么吝嗇啊,千金可買香火,萬金難求一隅,走吧,我還是走吧……”
兩個轎夫一看宋先生起身要走的樣子,都趕緊過來侍候,他們把宋先生抬上轎子時,那老道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把他們送出了祖師殿的大門,還一直望著坐在轎子上的宋先生出神。這時候,兩個轎夫,還有那兩個女人,也一齊在默默地出神。對宋先生和那老道的一番言談,他們聽得似懂非懂,但都能隱隱感覺到,這話里暗藏著一種什么,讓他們膽戰心驚。這一段山路,經歷了長時間的緘默,沒有任何人吱聲,仿佛一開口就有驚天動地的事情發生。
第一個打破沉默的竟然是宋先生,他突然唱了起來,他唱的也是山歌:“高山頂喏上啊——唱山歌——哦,飛過啊高山——飛過哇河哦……”他的嗓音悲愴悠遠,那層巒疊嶂的山野在他的歌聲中變得更加幽深。
一曲唱完,駱駝興奮地喝彩了:“好哇,宋先生唱得太好了啊!”
這時候也非常需要有人喝彩,來打破這種太壓抑也太沉重的氣氛,徐太又笑成了一朵菊花,阿鳳也不失時機地大獻殷勤,連云生也努力顯出很高興的樣子。經過了一天多的游程,這三個臺灣人和兩個轎夫似乎變得越來越默契了,也越來越融洽了。此時正是陽光最充足的時候,這山歌在陽光中比在云霧中傳達得更遠,很多游客都被吸引來了,他們都在給宋先生鼓掌,喝彩,讓他再來一首,再來一首,要不要?宋先生還真是一首接著一首地唱了起來,他的山歌還真是唱得好,這些游客絕對沒有必要來奉承他,恭維他。宋先生臉上大放光彩,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簡直有點興奮不已了。
山道越來越陡了。吱呀吱呀的聲音,由弱漸強。兩個轎夫的肩頭越來越沉了。從祖師殿上來后,他們的轎子里又加了不少東西,這是兩個女人脫下的衣服,還有一些在路上的山民那里買來的山貨。買東西也是一件讓人興奮的事情,尤其是當阿鳳買到了一個長成了人形的何首烏,簡直是歡天喜地了。這是假的,兩個轎夫不用看都知道,這山上根本沒有什么長成人形的何首烏,那腦袋和胳膊腿兒都是用竹簽在里邊戳著呢。但兩個轎夫也不好戳穿那些老鄉的伎倆,這也是山民之間心照不宣的,誰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誰也不會出賣任何人。山里人都是自己人,來這里游山玩水的都是外人。但云生看了阿鳳那歡天喜地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她要是知道這些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山民欺騙了自己,一定會很傷心,這些愚蠢的山民一定會給她留下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丑惡印象。云生覺得,這些山民也確實太蠢了,他們坑騙的不是游客,他們這樣搞,會坑了整個大云山……
云生這樣想著時,已不知不覺把轎子抬到了一個兇險的地方,一條山道,幾乎是掛在懸崖上了。好在這山道,兩個轎夫走慣了,他們并沒有放慢腳步,他們腳步很快,但腳跟很穩,最好的方式就是快步走過這樣一條路。
這時徐太卻在后邊喊,“慢點,小心點!”
徐太話音剛落,云生就感覺手一抖,而且是猛地一抖,但他很快就發現,不是他的手發抖,是后面,是駱駝,駱駝一腳踩在一塊青苔上了,腳底一滑,一抬轎子頃刻間就歪向了懸崖一邊,這是一種致命的傾斜,那個力量非常大,這時候云生連回頭看一眼也來不及,他不知道駱駝怎么突然變得這樣軟弱無力了,云生幾乎是全憑自己一個人的力氣在死死地抓著轎桿,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懸崖邊上連連打晃,這里連一個援手的樹根也沒有,他只能伸出一只粗大黧黑的手,把一道巖石緊緊抓住,咬牙切齒的,把轎子一點一點地從懸崖邊上拽了回來。兩個轎夫把轎子放下了,兩個人都大汗淋漓地靠著崖壁,渾身都僵硬了。老天,險些出事了,這個地方按說是不該出事的,但一出事就是要命的事。
阿鳳又是第一個跑到宋先生身邊的,一下就撲上去把宋先生緊緊抱住了。她抱著宋先生嚶嚶地哭了起來。云生看得很清楚,她撲向自己的丈夫時根本沒有感覺到她自己離一道懸崖有多近,但宋先生很冷漠,連一個轎夫也感到了他的冷漠。宋先生說:“我還沒死呢,你哭什么哭?你等著吧,會有你哭的時候。”宋先生說著,就把阿鳳緊緊摟著自己的手掰開了。阿鳳噙著淚花走開了,但并不走遠,她用一雙手臂抱著自己的胸脯,站在哪里,看著宋先生默默流淚。她只能抱著自己了。
徐太也過來了。她先朝那黑黢黢的懸崖底下張望了一下,旋即又把腦袋縮回來了,然后就緊挨著山道另一側的巖壁站著,雙手合十,連說了幾句祖師保佑祖師保佑,停了,她又直勾勾地看著駱駝,很生氣地大聲說:“駱先生,你聽好了,先生可不能有一點閃失!”
宋先生卻一臉平靜地問:“這里是不是最美的地方?”
5
誰也說不清哪兒是大云山最美的地方,但天生橋無疑是其中之一。
在經歷了驚險的一幕后,兩個轎夫一路上顯得更加小心翼翼了。要不要帶宋先生去天生橋看看呢,連駱駝也好像打不定主意了。他們在離天生橋還有半里來遠的一個山亭里歇下了,無論是去天生橋,還是不去,他們都需要在這里稍事休整一下。后邊倆女人一路緊趕慢趕地跟著轎子,兩個轎夫其實走得并不快,但距離已經越拉越大了,她們已經遠遠地落在后邊了。這也是云生感到奇怪的,她們又不是沒有錢,她們完全可以一人雇一抬轎子啊,山上也不斷有空轎子放下來,有的游客被轎子抬上山后,下山就不想坐轎了,這些轎子放空了的轎夫,很想為這兩個爬得氣咻咻的貴婦人效勞,但徐太總是搖頭,阿鳳也跟著搖頭。她們好像對這樣的轎子很恐懼,她們對這兩個轎夫也好像很不放心,尤其是阿鳳,只要到了一個稍微有點危險的地方,那小娘們就會貼上宋先生,貼身貼手地挨著轎子。但宋先生還是那樣,根本不領情,她一貼上來,他就趕她:“閃開,閃開,我是看風景啊還是看你啊!”
阿鳳總是那樣一副又委屈又傷心的樣子,然后又溫順地閃到了一邊。
云生坐在一塊石頭上抽完了一支煙,每抽完一支煙,他都會很仔細地把煙蒂踩滅。這時候三個臺灣人又開始喝他們的純凈水,云生也感到嗓子干得冒煙,卻只能把頭生硬地扭向一邊,但無論他把頭扭向哪個方向,這山亭附近都沒有讓一個轎夫解渴的山泉。駱駝臉皮厚,簡直是有點厚顏無恥了,他看見人家在喝水,他也湊上去了,徐太還真是賞給了他一瓶。云生絕對不會這樣,他就是干死了也不會厚著臉皮湊上去。這時阿鳳過來了,給他拿來了一瓶水。這讓云生一下又不好意思了。阿鳳看見他這慌亂的樣子,連臉都通紅了,這小娘們莞爾一笑,就把一瓶純凈水塞進他懷里了。她一躬身,他心里就怦的跳了一下。他看到了一樣東西。絕對不是故意偷看,他沒有那樣下流,更沒有什么邪念和非分之想。這一路上看過來,云生看見了那癱子對她的態度,他發現自己又多了一個可憐的對象。他對這個
小女子越來越可憐了,但他對她的可憐與對那癱子的可憐不一樣,這可憐里還有一種可惜,可惜了,這么水靈靈的一個小女人,何苦啊,非要嫁給一個看上去年紀比她爹還大的癱子,難道真是為了錢?他一邊喝著純凈水,一邊在心里嘆息。
這時候駱駝又把一幅地圖拿出來了,他正指著一小黑點跟幾個臺灣人商量呢,那個小黑點就是天生橋。天生橋,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天然石橋,這也是大云山的一大絕景,它橫跨在兩山之間,橋面只有一人多寬,而且是從這頭向另一頭傾斜的,稍有不慎,就會造成一種向下俯沖的姿態,而這橋底下,就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淵。駱駝正在吹噓著,他好像是故意要把這座橋搞得很恐怖,讓三個尊貴的臺灣人望而卻步。阿鳳第一個就被嚇壞了,一張狐媚小臉都嚇白了,連嘴皮子都在哆嗦,“不去了,這橋我看就不去了吧?!钡亲霾涣酥鞯模荒芸蓱z巴巴地望著宋先生。徐太沒吭聲,也瞅著宋先生。
宋先生把手豪邁地一揮說,走,去看看!
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宋先生的意志,兩個轎夫只好把宋先生抬了起來。一條路越走越陡峭,石板的山道與樹根一路交錯上升。眼看就快到天生橋了,兩個轎夫的神經一下繃緊了。在一座石橋出現之前,先出現了一塊森嚴的石壁,鐫刻著三個大字:天生橋。旁邊還有一個驚險的箭頭,一個急轉彎,猛地一拐,讓你看了,心里會陡地一抖。這石壁上還刻著危險的警示文字,徐太和阿鳳都走過去看,她們也非常有必要看一看??戳酥螅瑑扇说耐榷亲佣加行┌l抖,離那座橋越近,她們走得越慢,腿肚子也顫抖得越厲害了。倒是宋先生,這時候他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了,他好像還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像個真正的男人,看見兩個轎夫放慢了腳步,他倒是勇氣倍增,連聲催促:“走啊,快走啊!”
云生不知道宋先生這么著急干什么,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宋先生這樣催,他也只能加快腳步,他生怕自己走慢了宋先生又要發脾氣,這可不是一個發脾氣的地方。駱駝亦步亦趨緊跟在后面,也沒有放慢腳步的意思。兩個轎夫把轎子抬到了橋頭,就要過橋,忽然又聽見宋先生驚恐地大喊起來,停,停啊!
這突然叫停,讓兩個轎夫有點猝不及防,腳底嘎吱一聲,仿佛踩了個急剎車。
宋先生好像害怕了,他壓低聲音問:“這橋上怎么連個欄桿也沒有?”
這天生的石橋怎么會有欄桿呢,不過,倒也曾有過,大云山剛開發時,風景管理處從安全著想,在這橋上一度架設過護欄,可那欄桿根本就無法在這堅硬的巖石上生根,架是架好了,但是不牢靠,卻又讓人覺得有了倚靠,結果就出事了,一件很悲慘的事,有一對來這里度蜜月的小兩口,他們靠著欄桿照相時,連同欄桿一起掉下去了。后來法院的判決也相當吊詭,如果沒有欄桿,風景管理處只要在醒目的地方發出危險的警示,反而不必負太大的責任,而對那些游客而言,你必須對你的冒險負責,因為這座橋是天生的,它的危險性也是天生的,可一旦誰在這里設置了欄桿,你反而就得負起全部責任,你不是對這座石橋負責,你必須對你設置的欄桿負責。這事拍板定案之后,大云山風景管理處一不做二不休,就把這橋上的欄桿全部撤除了,但對于人類,危險又是抵擋不住的致命誘惑,要不怎么會有那么多探險家呢,一處絕美的風景加上各種致命的傳說,反而使更多的游客趨之若鶩,誰都想看看這里到底有多美,又有多狠,這里也真是又美又狠,它能把人類的好奇與冒險心理極大地激發出來。每隔不久,就會有人從這橋上失足掉下去,也有轎夫失手把游客翻下去過。當然,這個概率非常小,就像飛機失事的概率一樣小,而在這世上,其實沒有多少人相信自己就是那個萬一會掉下去的倒霉蛋。甚至還有人是自己跳下去的,他們跋山涉水來到這里,就是為了完成自己瞬間的終身一躍。一個人如果真的想死了,這還真是最完美的一種了結方式,一個人能以一種完美的方式死在這樣一個風景絕美的地方,也值了,這比跳樓、投水、吊頸、吃耗子藥至少要優美多了。
現在,幾個人都站在橋頭了,這橋要不要過去呢,又成了一個問題。對于這兩個轎夫而言,他們抬著轎子在這橋上走一遍其實不算什么,關鍵是這個坐在轎子上的人,他可以閉上雙眼,但不能在轎子上突然情緒失控。兩個轎夫都在耐心地等待,必須等宋先生的情緒穩定下來,必須讓他自己做出決定。云生看了一眼駱駝,駱駝看了一眼徐太,徐太卻毫無表情。這時候宋先生已經點上了一支煙,一支雪茄,叼在嘴上,這讓他又一次變得威嚴起來。宋先生抽著雪茄,看著天生橋,忽然陰陰地說:“一條路叫黃泉,一座橋叫奈何,奈何啊奈何,這橋怎么叫天生橋呢,分明是一座奈何橋啊。”
這話說得兩個轎夫背脊一陣一陣發涼,更感到橋下陰風森森。
這時候阿鳳又開始哀求,“就在這里看看吧,這橋就不要過去了?!彼穆曇粲行┌l抖。
這天生橋其實也是不必過去的,它并非一條必經之路,它就是一個讓人短暫而驚險地經歷一下的風景,過去了,也還要回到原地。但阿鳳怯怯的一句話,又讓宋先生變得十分豪壯了,他好像就是要在這個十分膽小的女子面前證明一下什么,或是驗證一下什么,甚至就是想惡作劇般的嚇唬嚇唬這小娘們,讓她發出一聲聲尖叫。他叼著雪茄,拍著轎子,又開始催促兩個遲疑不決的轎夫了,“走啊,走啊,去橋上看看!”
兩個轎夫沒有掉以輕心,他們在橋頭又把轎子反復檢查了一遍,又在自己的草鞋底下綁上了幾圈防滑的繩子。末了,他們又拿出一根結實的布帶,想把宋先生綁在這轎子上。宋先生一下怒目圓睜了,“胡鬧,簡直是胡鬧,一根繩子能綁得住一條命嗎?你們放心吧,老子這條爛命死不了,當初有人想用卡車把我撞死,也只是撞斷了我兩條腿,我還活著,媽的,我要讓那些盼著我死的人看看,老子還活著呢!”這個宋先生真是讓兩個轎夫越來越捉摸不透了,他變幻莫測,一會兒像個滿腹經綸的高人,一會兒又像個蠻不講理的流氓。他笑著,聲音悲涼,但他眼里卻又噴射出仇恨的火焰。他到底是仇恨誰呢,他好像對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充滿了刻骨的仇恨。這才是讓兩個轎夫最恐懼的。他們不是害怕一座危險的天生橋,而是害怕這樣一個危險的人,他簡直就是個瘋子。
由于橋面是向下傾斜的,兩個轎夫這次換位了,矮腳虎云生在后,高個子駱駝走前。就在他們跨上橋的一瞬間,他們又聽見了一聲虛弱的尖叫,這讓兩個轎夫又一次下意識地停下了。不用說,又是阿鳳,她那樣虛弱地喊叫了一聲,卻又非常勇敢地撲上來,瑟瑟發抖地把宋先生摟住了,她一邊嚶嚶地哭著一邊哀求了,“你就在橋頭看看吧,看看就行了啊,這橋,我看,太、太危險了……”
宋先生一邊掰著她的手一邊冷笑:“危險?哈,這和你有什么關系?我看你就別裝了吧,小婊子,你還是趕緊把手松了吧,聽見了沒有,我叫你放手!”
阿鳳傷心地看著他,阿鳳不肯放手。
宋先生問:“你是不是想把我推下去,你是不是等不及了啊?”
阿鳳傷心地看著他,阿鳳不肯放手。
宋先生又低低地吼叫了一聲:“你走啊,難道你
想給我陪葬?”
這話說得幾個人又是一陣心驚肉跳,但無論宋先生的話有多刺耳,有多恐怖,阿鳳的一只手還是死死的拽著宋先生,拽得越來越緊,看那樣子,就像拽著一個去尋死的親人。連云生也看出來了,這個小女子很虛弱,但她的性格也特別倔強。面對這樣一個倔強而軟弱的女子,宋先生似乎有點拿她沒辦法了,他叼著雪茄,他好像在猶豫,兩個轎夫甚至已經做好了又一次退回來的準備。突然,又一個非常突然的事件發生了,阿鳳發出一聲慘叫,宋先生把一根燃燒的雪茄死死的摁在阿鳳那嫩白的手上,一陣皮肉炙烤的氣味伴隨著一縷輕煙飄到了云生的鼻子底下。但這小女子依然不肯放手,依然緊緊地拽著一個癱子。顫抖的是云生,他的手在顫抖,他渾身都顫抖,他也打過自己的堂客,自己的女人,但還從來沒有下這樣的毒手,一個男人如果不是對一個女人懷有刻骨的仇恨,又怎么會下得了這樣的毒手?云生突然出手了,他把宋先生的一只手攥住了,一下攥得宋先生吼叫起來。他把宋先生的雪茄煙奪了過來,用鞋底狠狠的踩了幾腳,一根看上去很大很威嚴的雪茄被一個轎夫惡狠狠地踩滅了。
“這里不準抽煙,嚴禁煙火!”一個轎夫為自己找了個理直氣壯的理由。
完了。云生知道,這次是徹底完了,這癱子肯定是要把他趕走了。他有這個心理準備,但他沒想到的是,那癱子在轎子上忽然一挺身子,反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子,云生把頭一低躲過了,但跟著第二個嘴巴子又來了,這一個嘴巴子打得特別有力,那癱子嘴里還噴出了一句極惡毒的話:“豬玀,中國豬!”云生一下傻眼了,頃刻間,一張臉也像掉進了血盆子里,紅得恐怖,連眼睛也是通紅的。幾個人都緊張地盯著云生看,只要他一撒手,那癱子一瞬間就會翻到懸崖下。徐太張開嘴,她張開的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好半天也收不回去,阿鳳又抱著一棵樹,她死死地抱著一棵樹,然后死死地閉上了眼睛,如同等待死神降臨。連駱駝也扭過頭來盯著云生看。但云生沒有撒手,云生挨了一耳光,依然堅定地抬著這個癱子,他沖駱駝喊:“退,往后退,老子不干了,聽見沒有,我要放轎子了!”
這個地方相當兇險,駱駝很小心地把轎子退了回來,在離那橋頭兩三步遠的地方,恰好有一小塊坪地,云生把轎子放下了。呸!云生吐了一口血,轉身便走。幾個人都愣愣地看著一個轎夫吐的一口血,不知云生哪里打壞了。只有那癱子還在大罵不止,大喊大叫地要把這個狗娘養的轎夫換掉??裳巯?,換掉了云生,又到哪兒急馬急槍地去找一個轎夫呢。駱駝心里十分清楚,就是要換,也得先把這癱子抬出這危險的境地。
云生走了幾步就聽見后面有人追上來了,他知道是駱駝。駱駝腿長,搶先幾步就把云生攔住了,“兄弟啊,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你管這么多干什么,這是他們自己家里的事,你把眼一閉,只當沒有看見不就得了!”
云生說:“我眼睛沒瞎,我他媽也閉不上這個眼!”
駱駝說:“我看你是干不下去了,你也聽見了,這次那癱子非要換人不可,可你得幫幫我的忙,你在這地方把挑子撂了,我怎么辦?”
云生說:“你不是挺有能耐嗎,這轎子你一個人去抬啊!”
這話把駱駝逗樂了,他聽得出來,云生嘴皮子還挺硬,心里其實已經軟了,他是不會就這樣撂挑子的,他可以撂下那個癱子,但他不會撂下一個兄弟。但要云生這頭犟驢立馬回頭也不容易,他得有個臺階下,這個臺階不是駱駝能夠給他的,至少得有一個臺灣人出面來向云生道歉。恰好這時,仿佛心有靈犀,阿鳳也追上來了。駱駝看見她來了,就趕緊溜了。這小娘們雖然打扮得像個小妖精似的,卻不是那種花言巧語的女人,她不會說乖話,她只是給一個轎夫連連鞠躬道歉,好像那一個嘴巴子不是癱子打的,而是她打的。她又輕聲哀求云生:“大哥,你不要恨他,我先生可是個大好人,他是個慈善家,做了好多好事,他心眼好,只是心情不大好,你慢慢就會知道他的……”她說著一個癱子的心腸如何如何好時,一個轎夫卻盯著她手上被煙蒂烙下的傷痕。云生突然問,“他對你怎么這么狠哪?”這話把阿鳳刺激了一下,但她旋即又搖頭,喃喃說:“他是為我好,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他不想連累我,他一直想把我從他身邊攆走……”
她這樣說著,眼里噙滿了淚水,讓你瞅一眼心里也軟了。
云生看著她這傷心流淚的樣子,感到更加怪異了,那個癱子那樣對待她,她還覺得這是對她好,這讓一個愚蠢的轎夫百思不解,但他已經開始慢慢轉身了。
云生幾乎是硬著頭皮回到轎子邊上的,他可以不抬那個癱子,但這轎子也有他的一半,他這樣安慰著自己,也是給自己打氣。他低下頭去抬轎子時,那癱子還在生悶氣,他已經打了云生一耳光了,還要怎樣呢,他也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了,只是擺出一種繼續生氣的姿態。云生連看都懶得看他,他抬著轎子好像不是抬著一個人,而是一個畜生。
經歷了這樣一次風波,那天生橋也好,奈何橋也好,自然是不用再走了,這癱子連一點看風景的心情也沒有了,他再也不問最美的風景在哪兒了,他哪里也不想看了,只想找個地方歇息。兩個女人也感覺非常累。徐太說,那就找個地方先歇息一下吧。駱駝說,那就住在云山賓館吧,那里離這里最近,如果先生休息好了,還想看看天生橋,也可以回頭來看看。
宋先生氣呼呼地罵:“看,看個王八蛋!”
6
兩個轎夫把轎子抬到了云山賓館,太陽已經偏西了。
云生撂下轎子就要走人,又被駱駝一把拽回來了。
駱駝說:“那癱子都沒生氣了,你還生個什么鳥氣?”
云生說:“你別攔著我,狗日的,太欺負人了,我長這么大,除了我爹打過我,誰敢動我一根汗毛?他一個癱子憑什么,就憑那幾個臭錢?”
駱駝笑著說:“兄弟,你說得對,他就憑那幾個臭錢,咱們每天低三下四地給人抬轎子,一身臭汗,不就是為了那幾個臭錢?”
云生愣了一下,但旋即又惡狠狠地說:“我還是走吧,我怕我殺了他!”
“你真的不想干了?”駱駝冷眼盯著他,“你可要想清楚哦,這樣一樁活路到哪里去找啊,這臭錢我還真是不想給別人去賺,兄弟,你也正等著用錢啊,那些醫院里可不管你的錢是香是臭,有了錢你就可以帶你堂客好好去大醫院里看看啊!我看你還是忍忍吧,再忍也不過三天,一半時間都忍過去了,你就是忍死了血,也不過一天半時間了?!瘪橊動肿隽藗€數錢的手勢,這個手勢實在太誘惑人了。
云生嘆了一口氣,“我還是自個兒走吧,我他媽不走,那癱子也要把我趕走,我何必又被他欺負一次?”
駱駝說:“大老爺們,咱不說這個了,走,咱們喝酒去,等那癱子一覺睡醒了,再說吧。”
徐太又是在兩個轎夫喝酒時來的,但她這次不是來找駱駝,而是來找云生。這娘們對云生一直冷若冰霜,但進了一次祖師殿,仿佛突然有了慈悲心腸,她對云生也有個笑臉了。云生看見她在笑呢,一開始還誠惶誠恐,以為徐太是來下最后通牒,叫自己走人。但這娘們把他拉到一邊,卻是來給他說一件事,一件完全跟他們無關的事,就在他們剛剛離
開那座天生橋不久,一抬轎子從橋上翻下去了,有個游客掉下去了……
云生瞬間倒抽了一口涼氣,有點喘不過來了,感到直接堵在了喉嚨里。徐太也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樣子,她戰戰兢兢,兩條腿像篩糠似的,忽然一下在云生跟前跪下了。這讓云生措手不及,他驚成了一團,也慌成了一團,他不知道這個徐太怎么突然會有這樣一個動作,他慌手慌腳地把徐太拽起來時徐太已經淚流滿面了,徐太一邊哭一邊哽咽說:“是失手,失手掉下去的……要不是你……我們宋先生也許就……”
盡管徐太說得吞吞吐吐,但云生還是明白了徐太的意思,如果不是他云生,那宋先生很可能就沒命了。徐太就是為這個來找云生的,徐太不停地感謝云生,好像云生是那癱子的救命恩人,也是他們幾個人共同的救命恩人。徐太又看著云生那挨打的半邊臉,她還伸手摸了摸,柔聲問,還疼不?徐太埋怨宋先生太不應該了,太欺負人了,太不人道了,他怎么能夠這樣子呢,換了任何一個人都受不了。徐太突然變得這樣善解人意,讓云生有點做夢的感覺,哪怕這真是一個夢也會讓云生感動不已,他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真誠的感謝和道歉,一個這樣高貴的臺灣太太都給他下跪了。很快,他又發現這個徐太的直爽,她告訴他,宋先生非要把他趕走不可,現在還在房子里罵他,罵得很難聽,但她和阿鳳不答應,怎么能夠這樣呢,簡直太沒有道理了!徐太訴說到這里很是憤憤不平,她已經完全是站在云生的立場上說話,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意思是說,那癱子的腦子有毛病。她又悄聲問云生,聽說,你太太……?這讓云生更加吃驚了,他感覺這個臺灣女人真是神通廣大,她好像什么都知道,連云生家里的那點破事她竟然也知道得這么清楚。徐太嘆息著說,我們都是苦命人啊!就是這樣一聲嘆息,讓云生突然被一種同病相憐的情緒控制住了。
徐太又看看云生的臉色,又悄悄往云生口袋里塞了個什么東西,又拉長聲音拜拜、拜拜——啊!然后就扭著屁股走了。
云生感到肚子一陣發脹,去上了一趟廁所。他在廁所里把徐太塞給他的東西掏了出來,他知道是錢,他把錢數了一遍,這徐太出手還真是大方,又給了他一千塊小費。一個耳光,賠了一千塊,他覺得也值了。云生提上褲子時,發現他自己的心理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他現在對徐太和阿鳳都充滿了好感,他唯一仇恨的就是那個癱子,但這種感覺又很復雜,除了仇恨好像還有很多別的東西,好像是惡心,又好像是可憐。總之,那口惡氣他還是咽不下去,狗日的!
云生回來了,這錢他沒有獨吞,他分給了駱駝一半。
駱駝的一只獨眼又變得賊亮了,“兄弟,看來你是做對了!”
然后,駱駝也告訴了他一個消息,天生橋上有一抬轎子翻下去了。
駱駝說,是失手,失手掉下去的……
當兩個人把這個消息不約而同地告訴云生時,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就被驗證了,而且將被越來越多的人驗證。云生腦子里突然冒出的一個念頭,好像就是在這個消息被驗證后產生的,它一旦產生便變得異常強烈。
又一天的旅程開始了,云霧依然濃重。兩個轎夫像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了床,匆匆吃完了他們的早餐,但三個臺灣人還在睡大覺。他們在云山賓館門口等候時,很多游客、導游和轎夫們都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就像一個個小圈子,他們在各自的小圈子里發布著一個同樣的消息,不用問,云生也知道,他們都在議論什么。云生和駱駝昨晚也議論了小半夜,他們就是在談著一次意外失手時入夢的。云生也做了一夜這樣的噩夢。現在,他們覺得沒有必要再談這個事情了。他們心里好像都有了數。兩個人像每天早晨出發時一樣,都在非常仔細地檢查自己的轎子。
宋先生好像是被兩個女人勸下來的,他無精打采地看了云生一眼,竟然有些膽怯。坐上轎子時,徐太又站在一旁禱告,祖師保佑祖師保佑……
那天生橋自然是不用去了,現在就是想看也看不了了,聽說那里已被暫時封閉起來了。接下來的旅程,是上山,繼續上山。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們大概在今天下午四五點鐘左右登上云山極頂。那座山頂其實早已在他們的視線里了,已經看得見在云霧中露出的山頭了,但要爬上去他們還要繞許多彎子,一條山道也將越來越艱險。一路上,宋先生再也不問最美的風景在哪里,每到一個他覺得值得一看的景點,他就在轎子上有氣無力地拍幾下,然后,從轎子上下來,坐上他的輪椅。他一個人端坐在輪椅上時,不讓任何人靠近他。有時候,他會舉起望遠鏡,對著一個地方看很久。但他脖子上掛著的照相機,再也很少撳動快門。這時候阿鳳總是緊張地看著他和他的輪椅。兩個轎夫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他的眼神是空的,什么也看不出。
每一次停下來,徐太的一雙眼就在那些還沒有抵達的山野里巡來逡去。但她又不像在看風景,這個女人到底在看什么呢?
駱駝咬著云生的耳朵說:“你看出來么,我看這癱子早就不想活了。”
云生惡狠狠地說:“這樣一個廢物,活著也是害人,倒不如死了?!?/p>
駱駝嘆息一聲:“換了我,我也不想活了?!?/p>
這時候,徐太忽然瞥了他們一眼,兩個轎夫趕緊閉嘴了。
接下來半天時間一路平安無事,也是沉悶地度過的?,F在,他們開始穿越一線天。這一線天狹窄得就像大山之間的一條裂縫,從這里邊穿過了,他們就要開始登頂了。這也是大云山最艱險的一條路,實在太陡了,一副轎子,幾乎是倒豎起來了。為了保持轎子的平衡,矮腳虎云生幾乎是在爬行了。這個過程進行得異常緩慢,好在山道雖然陡峭,卻不是絕壁,還長著一些雜樹,它們都是從石頭上生生掙扎出來的,它們的根無法在石頭里邊生長,所有的根系全都暴露在外面,以赤裸裸的方式死死的抓住堅硬的巖石。每往上挪動一步,云生都必須死死地抓住一棵樹,不管是什么樹,不管是有刺還是沒有刺,他都必須死死抓住,這讓所有的力量都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胛和脖子被轎繩深深地勒下去。后面的駱駝,則用他的身高把轎子努力舉高,讓轎子保持平衡。就在這個高舉的過程中,駱駝手里抓著的一根樹枝突然斷了,他的身體踉蹌著開始向后仰,云生感到了一股強大的后挫力,又是他,幾乎是完全靠他一個人的力量,用兩只手死死地揪住一棵樹,他已經跪在地上了,他的兩只手臂都快要掙斷了,他感覺駱駝還在往后仰,但他還是死命的抓著一棵樹。
那棵樹沒有斷,一個轎夫的手臂也沒有斷,只能說,那癱子真是命大,這次他又逃過了一劫。但他還是那樣冷漠,對剛才發生的一切好像沒有一點感覺,他好像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處境,根本不知道他的一條性命是一個矮壯轎夫給他重新拽回來的。
……現在,他們終于登上山頂了。天色在他們登頂時就已經暗了下來。一副轎子抬了兩天,抬到了這山巔上,最危險、最艱難的過程也就走到頭了。接下來的時間,三個臺灣人將在這云山極頂上看看他們想看的風景,然后等候明天的太陽升起,看看云山日出,就該下山了。在即將走進賓館時,阿鳳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一下跑了過來,跑到云生跟前,又是鞠躬,又是感謝。但對她這種重復的姿態云生已
經沒有一點兒感動了,云生突然想,這小娘們到底是真的,還是裝的?阿鳳剛走,徐太過來了。徐太看著他。云生沒有理會她,云生正在挑著手掌上的短刺。他的膝頭磨破了,手掌上全是血。徐太的表情很奇怪,她一聲不吭地看著這個矮壯的轎夫,她好像突然看不懂這大山里的一個轎夫了。
駱駝把幾個臺灣人送進賓館后,回來,看見云生還在挑著手掌上的斷刺。他的膝頭磨破了,手掌上全是血。駱駝看著傷痕累累的云生,忽然說了一句:“兄弟,你怎么這么傻呢?”
云生猛地抬起頭來瞪著他,“你到底在搗什么鬼?”
駱駝一下驚慌起來,“搗鬼?我……搗鬼?兄弟,你這是說啥話呢?”
云生冷笑道:“你要真把我當兄弟,就莫要騙我了!我剛才又去那出事的地方看過了……”
駱駝一張黑臉嘩地一下慘白了。比云生高出整整一個腦袋的駱駝這次老老實實地低下頭,囁嚅道:“兄弟,有些事……我會慢慢告訴你?!?/p>
云生看見駱駝這樣子,感到心里更加有了數。他也沒有逼他,他知道這個特別有忍勁兒的駱駝一定會給自己一個交代。云生把手掌心里的最后一根刺挑了出來,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7
云生想去自己的老屋里看看。云生就是從這山巔上搬到山腳下的,那老屋,連同豬圈、牛欄、茅廁都是用石頭筑起來的,筑得特別牢固,牢固得自己住了一輩子,兒子、孫子還可以接著住。
這石頭的房子不是拆掉的,是被炸藥炸掉的,就像炸掉了一座敵人的碉堡。云生當然不是敵人,他只是大云山頂上的一個十分頑固的釘子戶。但他再頑固,也抵擋不住炸藥。事實上,他的老屋,連同一個粗野的村寨,現在連廢墟也沒有了,一切都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凈凈,什么也看不見了。一座蓋著琉璃瓦的亭子占據了他家的石頭房子的位置,就在他三年前每天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覺做夢的地方,此時有無數腳步在紛亂地踐踏,連石頭都磨得光溜溜的了。他不想看這些游客,他對來這里游山玩水的游客都沒有好感,如果不是他們天南海北地跑到這里來看風景,大云山也就不會開發成什么風景區,他家的石頭房子也就不會炸掉了,山里人就不會失去土地,他堂客也不會發瘋,他也不會淪為這種讓人騎在自己肩膀上的轎夫。他有時候也覺得這些想法沒有道理,可他又總是把這些沒有因果關系的事情聯系在一起。他看這些游客眼睛都是綠的,就像前世有仇似的。但再有仇,他心里十分清楚,他跟錢沒有仇,這抬轎子的活路,也比給自己種幾畝山地強多了,多了不止十倍呢。
云生在自己的老屋四周轉悠了幾圈,他感到頭暈乎乎的。他想找個地方坐下,連個樹墩兒劈出來的小板凳也沒有。他一屁股在懸崖邊上坐下了,兩條腿就掛在懸崖下。如果這時山下的游客一抬頭,就會看見一雙黑黝黝地掛在懸崖上的腿,他們一定會驚出一身冷汗,他們以為有人想跳崖了。但云生知道自己,他絕對不會跳下去,除非有人想把他推下去。這又是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情,誰又會跟一個與世無爭的轎夫過不去呢。
這里其實是一個非常好的觀景臺,偌大的大云山沒有比這更高的山峰了,在這里看大云山的千山萬壑一覽無余,沒有任何遮擋。在這里看日出更是一個絕好的地方,每天早上,都會有很多游客早早地等在這里看日出,好像一輩子都沒有看見過太陽似的。這有什么好看的,這是云生以前每天早上都要看見的,不就是太陽出山么,太陽每天都是要出山的。但云生知道,除了日出,這里還有一種東西是很難看到的,云生快活到四十歲了,也只看見過兩次,那是大云山的蜃景,在太陽出山時,你會忽然看見陽光與云霧中浮現出一些久遠的房子,久遠的人影,這些房子可能消失了幾百年了,這些穿著古怪的人影早已埋葬了幾百年了,連骨頭都爛了,但他們會在某個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突然浮現出來,你看見他們還在這山上挖地,一邊挖地一邊唱著山歌,你看得見他們在唱呢,但你聽不見他們在唱什么。山里人原來不知道這是蜃景,它一旦出現就充滿了鬼魅氣息,山里人都以為那是他們祖先的靈魂,這景象很美,可不是什么好事,這是死亡和不幸的預兆。云生小時候也看到過一次,結果他爺爺在山上挖地時就沒有回來。他死在了他挖出的一小塊地里,那地只有一件蓑衣大。誰也不知他爺爺是怎么死的,村里人唯一能夠找到的原因,這老漢是被他的祖先接走了。自從這次蜃景出現后,又過了好多年,云生在他三十六歲時又看到了一次蜃景,這次,他爺爺在山上挖地的情景在日出時清晰地出現了,很多人都認出了那個死去多年的老漢,他還在山上挖地呢,他的身體還挺硬朗呢。結果,沒過多久,云生家的老屋就被炸掉了。
云生在這懸崖邊上一直坐到夜幕降臨了,他好像就是在等待這樣一個時刻,每當夜幕降臨,從這里可以一直看到山底下的那座小鎮,看見小鎮一片燦亮的燈火。那是一個離他很遠又很近的地方。云生突然想,如果從這里跳下去,會不會直接墜落到那個燈火通明的小鎮上?云生正這樣入迷地想著時,他的手機響了。他一驚,以為是兒子。他每天晚上都會給兒子打電話,但兒子卻沒有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他在心里罵著那個沒有良心的臭小子,但他又很害怕接到兒子的電話。只要兒子不給他打電話,就說明那燈火中的一幢屬于他的小樓里一切正常,如果正常的話,他知道,那個瘋堂客又在到處亂挖呢。這樣也好,只要有個地方挖著,她就不會到處亂跑了。不過,就是跑,她也不會往哪兒跑,她只會朝這山里跑,只會朝這山頂上的老屋里跑,這里有她的雞鴨,有她的豬狗,有她的田地,她的魂掉在這里了。云生并不擔心她會在這大山里迷失方向,就怕她在山道上摔下去。他可以沒有一個瘋子堂客,但兒子不能沒有一個瘋娘。
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號碼,不是兒子,是駱駝。
駱駝說:“菜都涼了,你再不來,我可要一個人吃獨食了?!?/p>
云生又看了一下手機,不是看信號,是看時間,時間過得真快,一下就到了晚上七點多了,早過了吃晚飯的時間了,他竟然一點也沒有餓的感覺。他站起來了,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又繞著老屋轉悠了一圈。他好像聽見了什么,嚓嚓、嚓嚓……是挖地的聲音,是誰在這里挖呢,他心里一驚,立刻就看見了堂客的身影,但他很快就發現是一場虛驚,哪里有什么堂客,連個鬼影也沒有。莫非是突然看見堂客掉在這里的魂魄了?他不放心,馬上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這次是立馬就接通了。兒子不滿地說:“你老打電話來干嘛,我正在做作業呢?!?/p>
“你個臭小子!你娘呢?”
“她剛睡,我給她吃了飯,也吃了藥?!?/p>
云生這才放心了,他想這個瘋女人還真是好福氣,能吃,能睡,每天還有一件自己喜歡的事干著,還有這么一個孝順懂事的兒子侍候她。
這晚的月光很好,也可能是云生的心情很好,山野靜謐而安詳,風很輕,不像是吹著,像是在飄著。這時候有很多游客都在月光下徜徉。云生突然看見一個女人推著一輛輪椅在月光下行走,沒錯,這一次不是幻覺,那確實是阿鳳和宋先生。這時候他們也顯得非常安詳,一輛輪椅就停在離懸崖兩三步遠的地方,在月色中靜靜地發著光。云生的腦子
里忽然冒出一個危險的念頭,如果阿鳳……他的心里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又回頭看了一眼,看見阿鳳把身子靠在宋先生的肩膀上,他們好像在親嘴。云生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他的腳步加快了。
駱駝果然已經坐在那里了,一桌子菜看上去也真是涼了。云生發現這天的菜點得特別多。駱駝是個有名的小氣鬼,怎么突然變得這樣大方了?駱駝看了云生一眼,然后給云生倒了一杯啤酒。但云生沒喝,他看著駱駝喝。他知道一個人要把一個可怕的真相說出來,是需要勇氣的,酒可以壯膽。果然,駱駝把三杯潲水灌進肚子,那樣子就像豁出來了。
駱駝說:“兄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不想干,吃了這頓飯,你就下山吧,這頓飯算是咱們兄弟一場,我請你!”
云生一下愣住了,他沒想到駱駝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向駱駝逼過去,壓低聲音問:“我想知道,這,到底是誰的主意?”
駱駝看著他,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已經猜到了,還故意問我干什么?!?/p>
這讓云生心里又咯噔了一下,盡管他隱隱約約猜到了,但他還是有些震驚。要說,這可真是一個絕招啊,失手,只是一次意外失手,而且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在這樣一個危險的地方,誰又能保證一個轎夫從來不失一次手呢,他們這一路上不是好幾次都險些兒失手了嗎,哪怕把這三天的過程仔仔細細想一遍,把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都復述一遍,也絕不會有人懷疑這是一次處心積慮的謀殺,而且每個人都會不約而同地把每個過程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講得一模一樣,就像那個主謀的設計一樣天衣無縫。云生腦子里的那個念頭又變得強烈了,他低聲說:“徐太答應給我們多少錢?”
駱駝笑道:“你不傻啊,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多了,只要咱們的手松一下,咱兄弟倆就掙下一輩子也花不完的大錢了,咱們的孩子再也不用為念書犯愁了,你瘋堂客的病也不用為錢犯愁了,給老人養老送終也不用犯愁了,還有咱哥倆,再也不用干這低三下四的轎夫了,咱們也可以體體面面地開一家飯館了……”
在一個秘密被隱藏了三天后,駱駝終于跟云生交底了,“他自己也不想活了,我們是成全他,這么好一個地方,他也值了!”說了這句話,駱駝好像一下把自己徹底解脫了。當一個真相被徹底揭開了,云生也感到自己被徹底揭開了。他端起酒杯,“好,我干!我恨死了那狗日的癱子,早就想這么干了,干!”他和駱駝響亮地碰了杯,一口干掉了,又一個酒瓶咣當一聲扔到了桌底下。他們喝光的啤酒瓶在桌子底下已經扔了一堆。對于兩個轎夫,這時候他們也特別需要一種醉了的感覺。
這一夜,山頂上的一夜,兩個轎夫都睡得特別踏實,不知是酒精在起作用,還是他們早已習慣于在這山頂上入眠。他們都有一種經歷了漫長的奔波,終于回到家里的感覺。這山頂上,也的確就是他們做慣了夢的家。老家。
凌晨,兩個人又準時醒了,這一醒,就是徹底的清醒。但駱駝還是提醒云生一下,讓他把東西收拾好。啥東西呢?云生又愣愣地看著駱駝了。駱駝看見云生又犯傻了,伸手從云生的枕頭底下掏出厚厚的一疊東西,遞給他,“你呀,是真的睡死了還是假裝睡死了,這厚厚的一疊壓在枕頭下也不知道?”
云生問:“多少?”
駱駝說:“這是定金,每人三萬,你趕緊收好吧。”
云生感到手一沉,又一下沒出息地顫抖起來,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沒出息。他開始在身上找地方藏錢,他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忽然又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萬一,萬一警察從我們身上搜出了這么多錢,可、可怎么辦?”
這話讓駱駝咧嘴一笑,伸手說:“給我吧。”
云生看著駱駝伸過來的一只手,猶豫了。駱駝笑著說:“你就放心吧,到時候你找我要錢就是了,未必,你連我也信不過了?”
云生當然沒有理由信不過駱駝,他料想駱駝也不敢一個人把這錢獨吞了。駱駝拿著錢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來了,對云生攤了攤兩只手,兩只手都是空的。云生這才發現,駱駝早把錢藏好了,也許在昨晚就藏好了,他不知道駱駝藏在哪里。云生又用狐疑的眼光看著駱駝了。駱駝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叫他放心。云生這疑神疑鬼的樣子讓駱駝心里很高興,他知道這事成了,一個人這么在乎錢,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接下來的一切都在高度默契中進行。兩個轎夫把宋先生抬到了云生昨晚坐過的那道懸崖邊上,又把宋先生換到輪椅上。他將在這里等候太陽升起。此時,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已經看得見它即將現身的霞光。這如同火焰般的霞光,染紅了無數山巒。來看日出的人越來越多了,一開始很喧鬧,漸漸的,一切終于安靜下來了,在一道蜿蜒的懸崖邊上,一個個如火焰般映紅的軀體,一律在靜靜地等待,等待太陽升起,就像等待奇跡出現。
宋先生一路上都在問哪里的風景最好,現在他終于可以看到了,他端坐在輪椅上,渾身靜穆,像一尊神似的。他可能不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日出了。但徐太知道,駱駝知道,云生也知道,只是不知那個叫阿鳳的小娘們知不知道。云生偷偷看了那小娘們一眼,看著她對癱子那殷勤備至的樣子,云生知道,這個小娘們馬上就要成為一個天下少有的富婆了,她嫁給一個癱子沒有白嫁,她的丈夫將給她留下一筆巨額遺產,或許還有早已購買的巨額保險。他看見了她手背上被煙蒂烙下的一個疤痕,這個疤痕也許要很長時間才能愈合,但很多東西她馬上就要到手了。云生腦子里忽然又冒出一個百思不解的念頭,她要那么多錢干嘛呢,這幾十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對于她不就是一堆花花綠綠的紙片么。
這時候有人突然驚呼起來,太陽,啊太陽!太陽出山了。這時候太陽其實剛從云海里露出一點兒邊緣,它還要經歷一個在血泊中掙扎的過程。漸漸的,它占據了整個天空,但此時它還沒有任何光芒,只有一環套著一環的巨大的光暈,向四面八方籠罩過來,頃刻間便籠罩了一切。很多人都在發抖,這早春的日出其實是大云山最寒冷的風景。
太陽已經升起了好一會兒了,很多人卻在山風中縮成了一團。要等到陽光照暖他們的身體,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有些人正在陸續地離去,臉上的神情有些失落。這時徐太給駱駝遞了個眼色。這樣的眼神在云生看來,現在一點兒也不神秘了,只是顯得無比兇狠。他感到了徐太的急切。再不下手,可能就沒有機會了。他們連回程機票都已經提前預訂了,包括宋先生的機票。連一個愚蠢的轎夫也能感覺到,這一切進行得是多么默契啊,簡直是天衣無縫。
兩個轎夫一左一右地逼近了宋先生的輪椅,他們要把宋先生轉移到轎子上時,一個億萬富翁的命運接下來將由他們來安排。但他們卻遭到了出其不意的抵抗。這癱子突然不肯上轎了,他又犯起倔來:“你們走吧,我不走,我要一個人在這里待一會兒。”
阿鳳又開始柔聲勸他了。無論如何,他們必須下山,他們還得去趕飛機呢。
這時宋先生卻突然指著一個方向大喊:“你們看見了沒有,你們看哪!”
但沒有人理會這個癱子,云生又看見徐太對駱駝使了個眼色,這是一個非常堅決的眼神。駱駝也對云生使了個眼色,也是一個非常堅決的眼神。兩
個轎夫一齊動手了,但這癱子大半截身體癱瘓了,兩只胳膊還特別有力,他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輪椅不放。駱駝和云生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想讓他松開輪椅。云生抓住的那只手,就是打過他耳光的那只手。這讓云生感到了自己內心的那股狠勁,他使勁地掰開了癱子的一只手。宋先生沒有叫喚,卻猛地抬頭盯了云生一眼,這一眼盯得云生哆嗦了一下,這分明是一個瀕死者絕望而無助的眼神。他的手不禁松動了一下,一下就被癱子瞅準了機會,宋先生撲上去就是一口,云生的手被他死死的咬住了。幾個人一下住了手,誰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一個意外。云生也真是活該倒霉了,他的手被生生撕下了一塊肉,那癱子的嘴巴上沾滿了鮮血,像一條兇惡的狼。他噗地吐了一嘴血,又指著一個方向大聲喊:“你們看見了沒有,你們看哪——!”
幾個人面面相覷,他們真是束手無策了。而這時癱子突然搖動輪椅,朝太陽升起的地方奔去。他搖得越來越快。觀日臺上還站著很多游客,但誰也沒有注意到一輛飛快地奔向太陽的輪椅,他們都全神貫注地看著一個方向,不是太陽,而是在太陽的光暈中突然出現的一個石頭筑起的村寨,還有田園、牛羊和一群正在耕耘的農人。這是蜃景,蜃景出現了!而此時,一個癱子正搖著他的輪椅飛奔而去。看上去又不是他在搖,好像有一種力量在后邊推著他。再過去就是懸崖了。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又是阿鳳,她開始追趕上那輛離懸崖越來越近的輪椅,緊接著沖上去的是駱駝,駱駝好像也是要去追趕那輛輪椅,但駱駝一下把阿鳳絆倒了,他得先把阿鳳扶起來。這時輪椅已經滑向了懸崖的邊緣,阿鳳又一次向輪椅撲過去,她的一只手遠遠地伸著,但那已完全是一個絕望的姿態。
從后面看上去,一輛輪椅仿佛正在駛入太陽中。
如果這時候沒有一個身影撲上去,這將是一道絕美的風景。
然而,一個矮壯的背影頃刻間表現出來的爆發力,又一次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不像是跑過去的,幾乎是飛過去的。他在懸崖邊上用一只手抓住了那輛輪椅,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輪椅上的一個癱子,這樣一雙有力的手臂足以改變命運的方向。但很多人看見的只是一輛改變了方向的輪椅。這時候阿鳳已經撲上來了,駱駝好像也突然反應過來,徐太好像也突然反應過來了,很多看日出的人也突然反應過來了,無數雙手臂一齊抓住了輪椅,一輛輪椅和一個癱子得救了,每個人好像都有了一種得救的感覺。
片刻之后,人們才聽到一個轎夫在絕望的喊叫,那是一個轎夫在呼喚另一個轎夫:“云生啊,我的兄弟啊!”
云生聽見了,他在急速的墜落中聽見有人在聲嘶力竭的喊,在不要命的喊,這絕望的呼喚讓一個急速墜落的過程有了一種飛奔的感覺,除了呼嘯的風聲,還有許多迅疾的記憶,在大山的喧嘩中一一掠過。他知道駱駝這次可能是真的失望了,徹底絕望了。他同時聽見的還有手機的響聲。他知道這世上已經沒有別人給他打電話,兒子,是兒子啊。在他最后墜落的一瞬間,他看到了一個瘋女人的身影,一把鋤頭出現在他上空的懸崖上。那是蜃景嗎?但他沒有看清楚,他已經來不及把這天地間的一切看清楚了。
當陽光照亮了一個離大地越來越近的身影時,他認出來了,那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