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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4-29 00:44:03阿航
山花 2012年1期

阿航

凌這十年里、尤其是近五六年里順風順水。他由一位非法入境者成了擁有意大利綠卡的人。然后是家庭團聚。六年前凌做了老板。公司規模不大——不過船小好調頭,沒觸礁沒擱淺,賺一個是一個。日子猶如一支歌,既流暢又明亮。這天凌要去那不勒斯辦事兒。頭天他即交待小劉明天要出門,檢查一下車況。第二天他們如時上路。凌讓小劉將車開往火車站,停下后他說,你去看下票,時間合適我們就乘火車好了。小劉大聲問道,不開車去啦?

凌老婆打電話來時,凌和小劉已坐在從羅馬前往那不勒斯的列車上。凌老婆說,怎么……你們改乘火車了?凌說我一時心血來潮就坐火車了。凌老婆注重細節,連珠炮發問,那車子呢?你既然是乘火車……干嗎帶小劉呢?凌回答說車子停在火車站停車場里;帶上小劉是因為他就跟在我屁股后頭嘛。凌老婆說了句神經病,掛掉電話。

凌為自個兒的“破例”行為激動了好一陣子。日子太過按部就班了,總嫌沉悶,所以得破破例,或者說人會情不自禁地破開罩于身上的網。凌今天的所作所為,只能這樣子解釋了。凌對小劉說道,自己開車,能夠這樣看海景么?這晃悠悠的……那心情不一樣的,那叫趕路,這是欣賞!從羅馬開往那不勒斯的列車,大部沿海岸線走,論景色沒話好說的。途中上來一位中國男子,戴眼鏡,經多識廣的樣式。凌和他攀談開來,知曉他原先在日本留學,現在意大利一家日本人開的公司做事。

晚上凌和報關的人談價錢。那不勒斯是座藏龍臥虎的城市,什么人都有,黑道方面尤甚。過去,凌的貨柜是經由第三方從海關提的,剝了一層皮。這回他找著門路與對方直接掛上了鉤。那位黑手黨小頭目說道,凌老板,你看上去精神非常好!凌笑道,這與生意有關啊?小頭目說,我喜歡與精神面貌良好的人合作!去旅館出租車上,凌回想起火車上碰見的那位眼鏡男。眼鏡男說我在日本曾經做過消防隊員呢。凌迷惑不解,他說你沒人日本國藉,怎么可以加入他們的消防部隊呢?眼鏡男說我在日本邊讀書邊在一家醫院打雜工,勤工儉學嘛,不過尸體是沒背過的……我認識了一位眼科大夫,那人氣質優雅,是個高高在上很難接近的人……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讓我幫他一個忙。凌問道,你說這些與消防隊的事兒有什么關聯?眼鏡男說你薄荷糖還有沒有?我嗓子好像是冒煙了。眼鏡男鼓起一邊腮幫繼續說道,大夫的夫人性欲旺盛,而大夫本人文質彬彬不是她對手,大夫叫我替他幫忙。凌聽出了門道,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眼鏡男,不再多話。凌心想,這大概就是人打破常規后所得到的收獲吧。眼鏡男接下來所講的事兒,在凌聽來簡直是天方夜譚。眼鏡男說,……大夫讓我隨叫隨到,有時上半夜還好點,凌晨時分馬馬虎虎,有時卻是大清早,操!我睡得正香甜哩,電話來了,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里趕到他們家……大夫穿睡袍坐在客廳里,他朝我點下頭,說進去吧。大夫夫人躺床上,燈光很曖昧,氣味很曖昧,她像一條熱鍋上的白魚……大夫給我限定兩條規矩,第一條必須戴套,那部位不可以有肌膚接觸,這一條我想起來都覺著滑稽透頂;第二條不允許動情。實際上這是廢話,他夫人是政府部門職員,養尊處優,會和我窮學生談情說愛么?從臥室出來,大夫一般仍坐在客廳里,喝酒或看電視,他將小費給我,請我喝杯威士忌,嘴上說辛苦您了……日本人他媽的就講究禮貌!

十年間,凌循規蹈矩,賣力打拼,心思沒用在其他地方。這回聽了眼鏡男的一番話,他心旌搖擺開了。凌拿自個兒與眼鏡男相比,覺得自己真是活糟蹋了,竟是一杯白開水。第二天吃過早餐,凌磨磨蹭蹭,沒有馬上動身的意思。小劉說老板,我們什么時候回去?凌大為不悅說道,皇帝不急,太監急什么急!小劉抓了兩下頭皮,開始東張西望。他們坐在賓館小餐廳里,隔玻璃墻外頭是個街心花園,走動的人以遛狗的為主。凌問小劉道,昨天那個中國人,你說他會不會來?昨天抵達那不勒斯后,眼鏡男幫他們找到這家賓館住下。眼鏡男說他是窮打工的,要找青年旅舍入住。小劉又抓了兩下頭皮,搖起腦袋說不知道。凌說昨天太手忙腳亂了,沒留他手機號,連他的名字都沒問一下……按理說我是說過也去龐貝看看的,他說不定會過來叫上我們的吧。他們轉移到街心花園條椅上,從這兒能看見賓館出入的人。兩個小時過去后,小劉問道,我們怎么辦?去火車站買票?凌說不急的,干嗎不自己給自己放放假呢!

他們驅車前往郊外海濱浴場。車是一個叫阿毛的人開來的,里面坐著兩位同為大陸出來的婦女,一位年輕點的名叫偉紅。凌裝聾作啞,沒點破那層薄紙,由著小劉漏洞百出地自圓其說。他們在附近一家餐館吃午飯,點了海鮮大餐,喝的是產自葡萄牙的一種粉紅酒瓶子的葡萄酒。阿毛樂得眼角堆皺紋,說咱們今天算是見識到大老板了!偉紅眼睛會說話,舉杯敬酒,嘴上說凌老板,讓我借花獻佛一回吧。凌給自己和偉紅的高腳杯倒上酒,說讓我回敬你一杯。偉紅臉染桃花色,搖頭說我不會喝酒的,凌老板你就放我一馬好了嘛。阿毛說這不行的,老板對我們這么客氣請我們吃飯,他敬的酒非喝不可!偉紅拿眼角余光瞟了一下小劉。這一幕被凌給捕捉到了。凌面對小劉說道,你給句話,讓偉紅給我一個面子。

昨天晚上,凌去談事的時候,小劉通過一張華文報紙的廣告欄找到了那家隱藏于公寓樓里的“按摩店”,與這位名叫偉紅的按摩女交易了一回。凌決定在那不勒斯再待一個晚上。阿毛哈巴狗樣子說道,老板你先回房間休息,我過會兒送她來就是。小劉愁眉苦臉,被凌訓斥了幾句,大意是說他腦子不靈清,對千人騎萬人嫖的婊子亂動情!阿毛打電話來說偉紅大姨媽來了,換一個行不行?凌很不高興,大聲嚷道胡扯淡!你蒙誰啊!過后,阿毛敲凌房門。凌打開門,見阿毛身后站著位年輕貌美女子。

第二天凌與女子勾肩搭背下樓吃早餐。春宵苦短,凌嘗到了甜頭,他的心情像花兒一樣綻放。可他在餐廳見到用餐的小劉和偉紅時,好興頭頃刻間一掃而光了。凌惱羞成怒,虎著臉沒與他們打招呼。偉紅跑過來說,凌老板……我以為您還要睡會兒的,就沒敢叫你們啦……凌小口喝牛奶,不做聲。偉紅臉偏向女子說道,春燕,凌老板他人很好的,你昨晚服務盡心了沒有啊?凌沖小劉嚷道,愣著干嗎,上樓收拾走人啊!回羅馬不久,凌將小劉給辭退了。

進入九月,秋季服裝開始粉墨登場。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公司兩個集裝箱被海關扣留了。凌火速趕往那不勒斯港口,黑手黨小頭目已在就近一酒吧等候。小頭目說道,這不關我事,你們在貨柜里塞香煙,被抽查到了!凌說,香煙數量又不多的,是我們員工自己抽的,他們抽慣了中國煙,你可以對他們說明的嘛。小頭目說,那藥品呢?在意大利走私藥品那可是犯重罪的!凌說總共就那么點藥,也是自己用的,備用藥、常用藥。我的員工中有沒醫保的,去不了醫院。小頭目說,還有一種東西,烏黑的植物干,是不是毒品?凌嘆氣,他沒法解釋霉干菜,意大利是沒有霉干菜的。

事情終歸解決了,燒錢而已。凌心情壞透了,本想當天坐車回去的,臨行時他想起了那個偉紅,便給

阿毛打了個電話。阿毛說他開車過來接他。凌上車后,阿毛沒直接拉他去按摩店。阿毛說他今天分發卡片的任務沒完成,他讓凌稍候片刻。阿毛將車停在火車站廣場旁樹陰下。這兒過往的人多如過江鯽魚,基本上不是本地人或者說意大利人,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為了財利無頭蒼蠅般飛來飛去。阿毛說卡片不能給當地人,當地人會報警,那樣子老窩就要被端了。凌坐在車上,看阿毛鬼一樣機靈,見單身黑人、阿拉伯人、東歐人及黃種人,就往上湊,皮笑肉不笑,塞張卡片給他們。阿毛發完一百張后回到車上。阿毛說,這叫廣種薄收,一百張卡片有一兩位上鉤就不錯啦。凌心頭悶悶的,嘔吐的感覺都有了。他說我還是回去算了。阿毛說,你這是干嗎呀,偉紅現在還在睡覺呢,房間鑰匙我有的,我直接領你進去就是了。

按摩店女人晚上干活,白天睡覺,這是定律。凌進入那套房子時,小客廳里僅老板娘一人在看香港電視劇碟片。阿毛說,這位凌老板,錢的大大的有,想偉紅都要發瘋了。凌皺起眉結說道,你太夸張了吧,亂彈琴!老板娘化的是濃妝,眼圈如兩個黑洞。她起身瞄了一眼凌說道,看得出來,老板是個有福之人啊。阿毛說,偉紅還在房間吧?我領老板去。老板娘說,那怎么行呢,總要先叫她起來洗洗吧。阿毛說沒事的,凌老板就好原汁原味這口。他們登上窄樓梯去頂樓。

頂樓原先肯定并非住人的,該是堆放雜物的地方。空間不大,除了面朝樓梯口的窄門外,尚有一個小窗戶。窗戶外頭是斜面屋背,幾只鴿子在屋背紅瓦上悠閑徜徉。此時房間里就凌和偉紅兩人。凌局促不安,他說我可以坐下來嗎?偉紅說隨你啊。凌拖過房間里惟一的椅子坐下。凌說你們都睡這么遲的么,今天外面天氣不錯的。偉紅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么。凌說,我今天過來有事,想起你了,就過來了。偉紅說那謝謝你嘍。凌笑著說道,不必客氣的。偉紅說,你能請我吃飯嗎?我好久沒去餐館了。凌說,只要你肯賞臉,我沒理由不愿意的。偉紅背對凌脫下睡衣。凌從身后將她抱住。偉紅說,先別搗蛋了,我得沖一下。沒想到這閣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個小洗手間的。這洗手間想必是后期改造而成的吧。

秋日里,海天一色,都是藍的,很透氣。凌說,那不勒斯不錯,離海近,比羅馬強。偉紅說,對我們窮人而言,在哪都一樣,都是地獄。凌說,你這人特會哭窮。偉紅不語。他們在海邊別具風格的餐館就餐。凌不安分,或是撫摸偉紅的手,或是摸她的腿。偉紅那天穿短裙,黑絲襪。凌說,你的腿是顆炸彈,要人的命呢。偉紅讓他占便宜,吃自己的。凌說,等下吃好了,咱們一塊兒去開賓館吧。偉紅搖頭。凌問,你這是什么意思?偉紅說我問你一個問題。凌老大不高興,說有話你就直說吧。偉紅問了個俗不可耐的問題:這世上真有愛情嗎?凌不禁大光其火說道,你是說……你跟那個姓劉的是愛情關系?別讓人笑掉大牙了!偉紅擦拭嘴唇,喝干杯中物。偉紅說,他前些天來過這里。凌說,請別在我面前提那小子了,他對我來說狗屁不是!偉紅說我知道你把他退了。凌冷笑道,這又怎么啦?偉紅說,所以,我要報仇。凌嘿嘿冷笑兩聲說道,今古奇觀啊,我算服了!

來年春上,阿毛出現在羅馬凌的批發店里。凌正和員工在店鋪后頭倉房盤貨,不說蓬頭垢面的話,至少是衣冠不整的。那天阿毛倒是衣著光鮮,煞有介事地扎了條猩紅色領帶。員工領阿毛進來,說老板有人找你。凌從紙板箱后面出來一看,原來是阿毛。阿毛伸出手要和他握手,凌說手臟。阿毛說,我厲害吧,我根本就沒怎么打聽就找到你這兒了。凌對阿毛自然沒好感,他警惕地問道,你找我有事?阿毛嘻嘻哈哈,說沒事兒,來羅馬玩就找老朋友來了。凌為了避開他老婆耳目,帶阿毛去了一家酒吧。落座后阿毛開門見山,說他不愿再干拉皮條的活兒了,想來凌公司做。凌說,我目前不缺人手。沒事的——阿毛舞著手說道,我每次來羅馬都急匆匆的,這次就走走看看……我沒地方住,能在你工人的宿舍打個地鋪嗎?凌本想一口回絕的——他轉而一想事情不能做絕了,便說時間不可太長了哦,那樣會影響工人休息的。阿毛這顆牛皮糖就這樣粘上了。阿毛什么地方都沒去,員工們起床他也起床,員工們干活兒他也干活兒,只是員工們是拿工資的,他是白干的。阿毛身板結實,不胖不瘦,腦子好使,幾日下來,凌老婆對他十分中意。她對凌說道,我們把阿毛留下吧,像這樣的工人打燈籠都難找的。凌說不行,他這人品質不好。凌老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喃喃說道,什么品質不好?我們又不讓他管銀行,干活嘛只要肯出力就行唄。凌說這人嘴碎,萬一搬弄是非還不把員工隊伍水攪渾了啊。

凌約阿毛去酒吧談談。凌說,你可以走了。阿毛頭一沉,說老板你就留下我吧,我可以拿比他人低的工資。凌說問題不在這里。阿毛哦了一聲后說道,我明白了,你是信不過我……怕我多嘴。老板我實話實說吧,我可能其他毛病不少,但就是不多嘴,我是在社會上摸打滾爬過來的人,知道多嘴的人沒好報,我會守口如瓶的。凌很不高興地嚷道,你多不多嘴和我什么干系?我有什么底牌拿捏在你手上?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阿毛抽了一下自個兒嘴巴子,嘴上說我還是多嘴了,該死!凌說我不與你泡時間了,你說吧,今天還是明天走人?阿毛嘴一扁,似乎要哭的樣子。凌起身要走,阿毛趕緊站起橫在他前面。阿毛說老板,我現在是走投無路才投到你門下的啊,我不是不愿拉皮條……是他們把我趕出來了,你就做做好事收留我吧。凌想了想后說道,我一個朋友店里需人手,我介紹你去他那兒好了。

次日公司倉房起火,阿毛一馬當先端了滅火器沖進去。火不大,起火原因不明,損失可忽略不計。可偏偏阿毛的手被燙傷了,他小題大做地直哼哼。凌一眼識破其中有詐,但無奈抓不住把柄,只得由阿毛表演下去。凌老婆是個信佛的人,平日沒事都要顯示下慈善的,這下子有的放矢,對阿毛好得不得了。阿毛在醫院待了兩日,包上紗布,打過消炎針。出院后凌老婆安排他住到自個兒家里,熱菜熱飯招待,好言好語勸說他安心養傷。阿毛感激涕零,他說我就是當牛做馬也報答不了你們對我的恩情啊。

凌有什么法子呢?只能睜只眼閉只眼了。阿毛傷痊愈后,順理成章地留在了公司里。一段日子下來,風平浪靜。漸漸地,凌發覺阿毛這人并沒想象中那么令人討厭。阿毛的勤快,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他這人挺知趣挺識相的,至少在面上看來他并非一個多嘴多舌之徒。由于阿毛車技好,凌有時候出門就讓他來開車。凌自己是會開車的,但他一支胳膊有毛病,發麻,他擔心關鍵時刻這支胳膊會誤事,所以通常跑遠途就讓別人開。有次在車上,凌見阿毛有只裝了黃豆的玻璃瓶子,便好奇問道,你吃零食的?阿毛說生的。凌不解,問什么生的?阿毛說黃豆是生的,不能吃。凌更加不解,問那干嗎帶著?好玩?阿毛說是的,好玩。凌懶得再問。

這期間偉紅來過一趟羅馬。偉紅來羅馬凌本應不知道的。羅馬那么大,進來一個人就如在大海里掉下了一枚針,起不了波瀾的。但阿毛把偉紅來羅馬的事兒對凌講了。凌一時沒反應過來,反問道你說什

么?阿毛結結巴巴說那不勒斯那個偉紅她人在羅馬呢。記憶的閥門打開了,那個即將要被忘卻的偉紅浮上了凌的腦屏。想起偉紅這個人,凌恍若隔世,很不真切,像是游移在舊照片里的一些人與物。凌本能地問道,她來羅馬干嗎?阿毛說,那個小劉……他要結婚了,偉紅來吃喜酒的。凌松了口氣,他叼起嘴角說道,這對活寶還真像模像樣了哪。

偉紅給凌打電話,說凌老板咱們可不可以碰下面呀?凌心頭仍有怨氣,說你還要報仇?偉紅說凌老板你就別取笑我的無知了……我晚上回去沒車了,你能開個房間給我住嗎?凌心頭七上八下,有個小鬼在搗蛋似的。凌驅車去接偉紅,一路上胸口都在敲鑼打鼓。隨后他們共進晚餐。那天的偉紅穿著得體,在暗色調的燈光下嫵媚生動,沒有風塵女子的滄桑和低俗。也就是說,這次見面,偉紅給凌的印象還不賴。凌打破略微尷尬局面,他說咱們又吃飯了啊。偉紅說,還是你好。凌看了眼偉紅說道,你受刺激了?偉紅說沒有啊。凌說你這人……有時讓人吃不準。偉紅說以后不會了,我不再相信愛情了。凌說人落到實地就好。開好房間,他們順理成章進入程序。偉紅是積累了一些經驗的,或許她天生這方面強項,總之凌很享受,覺得今天這步跨進來是值的。偉紅說我問你個問題行嗎?凌笑道你問題就多……你該不會說出和我產生愛情的話來吧。偉紅說,你這樣冷淡,我真受不了!凌說怎么啦?你在乎我的態度干嗎?偉紅說,其實……我是一直喜歡你的,當時我不好那樣表示……凌說你千萬別那樣,我求你了,咱們露水鴛鴦做一回是一回,千萬別搞沉重了。偉紅說,我挺恨自己的,太多情!凌捧起偉紅腦袋,說真的假的呀,瞧你像真的似的。偉紅說你上次許諾過,要幫我開間小店的,我自己已有點積蓄……你還會幫我嗎?凌當然想起是有這么回事兒,那不過是哄人的把戲罷了。凌說我有說過這話嗎?不可能吧。偉紅說你有沒有說過沒關系的……我做夢都想離開那種地方,你就做做好事成全我吧,我保證……只跟你一人好……凌想了想后說,那你要做到,不要神經質,我們要做到理智對待這件事情。

凌和阿毛上路。這回前往那不勒斯是去看偉紅的店鋪。偉紅在電話里對凌說道,她在那不勒斯城邊盤下一家小店鋪,想做大眾化的服裝生意。偉紅的意思很明白,她的積蓄僅夠盤下店鋪,付一個季度的店租,至于貨物,那得靠凌幫忙了。偉紅說,這兒緊挨菜市場,老太婆家庭婦女很多,中國貨應該是有市場的。凌說,那也未必,你又沒做過服裝……要不我哪天過去看看吧。

偉紅盤下的店鋪很一般,她本就是圖個店租便宜嘛。周遭環境亂糟糟的,有股刺鼻的腐爛氣味。偉紅一副陪小心的樣子,尾隨凌屁股后頭,想聽聽他的評估。凌慢條斯理說道,有一點你得搞清楚,老太婆和家庭婦女是你的潛在消費對象,這點沒錯,但你有沒有想過,她們如果是去菜市場買菜的,會不會又買服裝呢?換作你你會不會那樣做?拿著方不方便?或者說帶去的錢夠不夠?這些都得考慮到的,并不是說這些人多的地方就一定有生意做的,那也要看她們出門是干什么的,她們的目的是什么。一席話說得偉紅啞口無言,半天回不過神來。凌順手搭上丟魂失魄的偉紅肩膀,語氣明顯放緩說道,不過嘛,話說回來,你已經盤下了店鋪,付了店租,錢已經砸進去收不回來……這是前提,所以就得圍繞這個前提看問題了。偉紅眼睛一亮,她說你的意思……這店還能開?凌說當然能開啦,你這店鋪房租省,這成本就低了,這符合做生意的基本原理。再說啦,那些婦女……她們雖然來買菜的時候不大可能會買衣服的,但她們看到了你這家服裝店,可能也會順便過來看一看、摸一摸,過后她們就會專程過來買衣服了,這就是店鋪開在菜市場旁的好處。

偉紅請凌和阿毛吃飯。結賬時他們兩人猶如推太極拳般地爭著付款。偉紅鄭重其事說道,凌老板,論錢我自然不好和你爭的,但這是我的一份心意。飯后凌自個兒駕車和偉紅跑出城區。他們沿海堤大道慢悠悠走,比騎自行車快不了多少。凌說,我還是喜歡那不勒斯,這海風吹過來,這做人也就那么回事兒了。偉紅半撒嬌性質說道,你現在這兒不是有家了嘛。離海岸不遠處的礁石上立有一座古堡,夕陽下熠熠生輝,煞是好看。凌問偉紅道,我們是不是下來走走?這海岸與礁石古堡間,是有石板橋相連接的。海鳥翩翩起舞,時隱時現,景象渾然一體。偉紅縮著肩膀說道,我冷。凌說,那行,咱們往回走吧。

傳來門鈴聲。凌老大不高興地走向門邊用意大利語問道,誰啊?門外阿毛應說是我。凌簡直火星子都要飛濺出來了,他厲聲嚷道,你腦子進水了是不是?!阿毛說老板,你門口有把刀!凌心口緊了一下,他聲音發顫問道,你是說……門口有把刀?這是什么意思呢?阿毛說,我看這事兒兇多吉少,你還是留個神吧。凌說你先別走開!他回頭替偉紅蓋上被子,自己手忙腳亂穿上衣服,將門打開。那把在夜色里仍寒光閃閃的刀在阿毛手中。阿毛進來后隨手帶上門,然后對凌說道,把大燈打開。凌沒反應過來,木雕一般站著。阿毛提高聲調說道,你耳朵呢,把燈打開!凌機械地擰亮大燈開關,木然地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阿毛掏出那只裝黃豆的玻璃瓶子說,我瓶子里現在有一百顆豆子,最后這粒豆子是壓垮駱駝的那根草你懂嗎?我阿毛今天要開殺戒了!凌臉色蒼白,他是完全被搞懵了。這時,頭蒙在被窩里的偉紅嚶嚶哭泣。阿毛沖她嚷道,你哭個鳥!老子受夠了、忍夠了,現在老子的命已不是自個兒的,死了拉倒活著就要出氣,所有的鳥氣我都要出!

在凌意識中,認定這是一出陰謀。可這個陰謀,卻有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頭緒繁多,模棱兩可。如說敲竹杠,凌明天即掏腰包要替偉紅進貨了,干嗎不等貨進了再下手呢?阿毛揚言,偉紅是他老婆;偉紅沒做聲,默認了。故此,凌睡人家老婆,阿毛是有一萬個理由砍他的。那天接下來的場面,動靜頗大。阿毛舉著刀要砍凌,凌抱頭亂躥,好幾次都差點要吃刀子了。危難關頭,偉紅勇敢地從床上跳下來,死死拖住阿毛,讓凌有驚無險逃過一劫。

阿毛咬住凌不放松,他沒離開他的公司。而且表面上,紋絲未變,仍然干活那么勤勞,那么麻利。凌老婆甚至為留住這樣優秀的員工而給他加了薪。凌苦不堪言,十分地焦慮。病愈后的凌找阿毛談話。凌說,我愿意一次性割斷,兩萬歐元總可以了吧。阿毛說,要是我不答應呢?凌哭喪著臉說道,那你提嘛,只要你不提過分要求,我就答應你。阿毛將煙頭彈得遠遠的,他說錢財現在對我沒卵用了。凌緊張兮兮問道,那你想要什么?我實話告訴你……我不管是華人圈里還是意大利當地人……都有人頭的,咱們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哦。阿毛輕描淡寫說道,這點我有數,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肯出本宰個人還不像宰條狗一樣簡便啊。問題是,我阿毛現在根本就不怕死……除非讓我立馬斃命,要不打蛇不死成蛇精,那就夠你受了!

不久,凌家的那條愛犬失蹤了。這條蘇格蘭牧羊犬是凌花大價錢購得的,是他們家的守護員。現今守護員沒了,那么他們家就可長驅直入,安全性根本無從談起了。果不然,凌老婆有一天整理被褥時,聞到

了一股異味,還發現了幾根并非她和老公的發絲。凌老婆把這事兒對凌講了,凌的腦門于頃刻間淌下了虛汗。凌老婆說,我們的床上怎么會有別人的氣味和頭發呢?凌打馬虎眼說那可能是我身上帶回的吧,我整天和這些工人攪一塊兒,說不定就把他們的氣味和頭發給帶回了。凌采取行動,換了門鎖。因阿毛曾在他們家住過,凌懷疑阿毛早就懷有歹心,當初翻了他們家鑰匙的。這樣子安寧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凌老婆發現自己臥室洗手間洗得干干凈凈的抽水馬桶粘上了糞便的痕跡。凌老婆惡心得差點吐出來。沒等老婆發問,凌趕緊把責任往自個兒頭上攬了,他說他今天回來過一趟,解手后因有個電話催來他就走了,忘了用刷子刷了。第二日,凌找來工人,將所有的窗戶安裝上了鐵柵欄。

凌這次對阿毛放了狠話,他說你別以為就你不怕死,你把我逼急了,我照樣會豁出去的!阿毛一言不發,盡由凌大發雷霆。幾天后,當地華文報紙和意大利一家較大報紙均報道了一名叫劉揚的中國人被莫名打斷雙腿的事件;緊接著兩家報紙又報道了那不勒斯一家中國人開的地下妓院被警察查封的消息。根據報紙上所刊登的地址,凌確認那家按摩院正是偉紅待過的那家。凌松了口氣——這個變態的家伙終于把氣出在他人身上了。一天,偉紅給凌打來電話,哭哭啼啼,上氣不接下氣訴說阿毛回那不勒斯每次都打她,她現在是人像熊貓都沒法子見人了。偉紅抽泣一陣后繼續說道,他每次非但打我還罵我爛婊子……當初干上那行、一方面是無可奈何……我們的廠被火燒了,皮革機器、原料燒了,自己的住房和廠房連著的,都燒了,我們就是水里爬上岸的人了……債欠得比山還高……我們憑旅游簽證到這意大利,兩手空空居留證沒有……當時不是他要我干那行,我怎么放得下臉、我丟不起那個臉的啊,可他說在這國外沒人曉得,等有了錢后就洗手不干、就可太平過日子了,這些話都是他說的,我到現在耳朵邊還響著這些話……凌沒好氣說道,你對我說這些有什么意思?誰知道你們演的是什么把戲!偉紅聲細如絲說道,我是沒路走了……才給你打電話的,在意大利……我再沒人可找了,不管你認不認……我心里、是拿你做最親的人的……凌說,戲不要再演下去了,你們要怎樣痛快點,真把老子惹火了老子也并非吃素之輩噢!說完即關了手機。

凌痛定思痛,后悔莫及。凌非常后悔那一次的“破例”乘火車,真是飯吃飽了撐著啊,上了那一趟列車猶如上了賊船一般,碰上了那個巫師一般的眼鏡男!凌至今都沒搞明白,那個眼鏡男究竟是怎么回事兒,他所說的話語像是裹了魔力似的,引領他一步步走向深淵,走向煩惱,直至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不能自拔的凌必須要弄個水落石出。這天,凌驅車去了那不勒斯。他要對偉紅打破砂鍋問到底,非刨個一清二楚不可!

偉紅并未如想象中的那艘憔悴,也沒如她自個兒所說的像只熊貓。偉紅的日子不賴,至少呈現出來的是和風細雨的面貌。菜市場旁的小小服裝店,生意不溫不火,隔三差五來個老太婆,或一位經濟狀況拮據的家庭婦女,挑挑揀揀,總能落下一兩單小額買賣的。凌將車停下,沒馬上下來。透過車窗玻璃,凌看著偉紅,神思恍惚,一如夢里頭一般不真實。這個偉紅,害得他好苦啊!可是,凌很奇怪,他怎么都恨她不起來。凌對偉紅的感覺、感受,或者說嚴重一點—情感吧,是錯綜復雜的,五味雜陳。偉紅先看見了凌的車子,繼而瞧見了車窗玻璃后頭的凌。偉紅情不自禁地從店鋪里跑出來,歡欣的表情展露無遺。凌慢吞吞地從車上下來,尾隨偉紅步入店鋪。偉紅說,是什么臺風把你吹來的呀!凌面無表情,叼上顆煙。偉紅說,我這就把店門關了,吃飯去。凌說不必了,我可沒那份心情。偉紅垂下頭來,喃喃說道,他……還煩你是嗎……凌說,我今天來,要把事情弄明白,是橫是豎,只要弄明白了我都愿奉陪到底……你、和那鳥人到底是什么關系?你不覺得這樣設圈套太傷天害理、太無恥么?我凌某人對你問心無愧。偉紅半天沒說話。她摸索一通后遞了張相片給凌。那張照片上有偉紅和阿毛,還有一個小男孩。那孩兒無疑是他們兒子了。凌重重地放下相片,他說我想不明白,我想不通……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子做啊!偉紅低聲說道,事情已經這步田地了,我有什么法子呢。凌說,那接下來該怎么辦?偉紅說事到這步……我都不想活了……凌又點上根煙,終于吐出了那句話:如果說,當然我也是走投無路出此下策的……說白了,他現今已經是個無賴、是個不可理喻的變態人……如果說讓他消失,你會怎么看?偉紅閉上眼睛搖搖頭,說,聽天由命吧。

凌遲遲橫不下心,猶豫不決。這畢竟是人命關天的事體,做人做事一貫謹小慎微的凌,是很難下得了決心的。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幾天后阿毛的魔爪再度伸向了凌家,凌被逼到了絕境,他是忍無可忍了。凌老婆駕車去學校接兩個兒子。兩個兒子爭先恐后地向他們母親匯報說今天阿毛叔叔來看過他們,還帶來魚籽醬披薩餅給他們吃。晚飯桌上,凌老婆對老公說道,沒想到阿毛他這人對咱們家孩子這么有愛心,他今天跑學校看望咱們家兒子了,還破費買了魚籽醬披薩餅。凌一聽臉色陡青,差點沒將盤子掉落地上。

前往那不勒斯的列車按時從羅馬站出發。凌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平息下來。凌閉目養神,心里頭說,該來的風暴就讓它來吧!凌去了一趟廁所,其實他一點尿意都沒有,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去了,站在那兒空抖了兩下。回座位后,他腦子里又開始了刀光劍影,心亂如麻啊……凌心里的糾結愈演愈烈,血淋淋的場景都出現了——他渾身顫抖開來,像個打擺子的病人。

黑手黨小頭目打電話問凌怎么還沒到?凌說,我來龐貝了。對方必定懷疑耳朵聽錯了,大聲問道,你說什么?凌重復說了一遍。凌在那不勒斯下車后,他沒來由地尾隨在一對小年輕身后上了前往龐貝廢墟的旅游列車。當時的凌腦子一片空白,是他的潛意識在起作用。旅游勝地龐貝廢墟,游人如織,鶯飛草長,是處能讓人神經松弛的地方。凌太需要暫且喘口氣了。小頭目說,人已抓來,要命還是廢手腳?凌遲緩片刻后說道,……放他走吧。小頭目說那費用你得照付哦。凌說,好的。你們嚇唬他一下放人好了。沒過多久,小頭目再打電話來,他說那家伙走后,突然死大街上了。

阿毛的死因,在醫學上都很難解釋,說是肺部破了,吐了幾口血就一命嗚呼了。同時,阿毛的死也成了一宗無頭案,歸檔自然病故死亡。偉紅作為他的妻子,替他收尸,入葬公墓。而后偉紅精神出現失常,時好時壞,她那家服裝店也就一關了之了。躲隱于幕后的凌,每日里心驚膽戰;而他還得關照和防備偉紅這個女人。

這種折磨,更是變本加厲。偉紅披頭散發、天女散花的樣子跑到羅馬凌的公司。凌老婆念叨一句阿彌陀佛,上前扶她落座。偉紅嘴上說,我老公死了,阿毛他死了……阿毛可是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啊,他就走了,不知是去地獄還是去天堂了……凌老婆知曉這女人是阿毛老婆,愈發對她充滿了憐憫心。凌老婆對凌說道,我們養她吧,阿毛對我們公司沒有功勞有苦勞的。凌沒好氣回應道,公司又不是精神病醫

院,怎么養?!偉紅病情沒發作時,與正常人無異。她穿著正統,頭發梳得整齊,只是不茍言笑。有一回偉紅和凌在酒吧時,她對他說道,阿毛他是被生活逼的,他的心理不正常是太壓抑了……換作別人,恐怕比他更不正常。凌說,他的人生、或說你們的生活,是你們自己的事情,總不是我給造成的吧,可為什么……這苦果要讓我來吃!偉紅手按在凌手背上,她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想他也不是故意的……我有時候真的沒法控制情緒,讓你受累了。

偉紅自有讓人銷魂的地方,這一點凌很難抵擋得住。本來,凌見過她那失常時的樣子——那樣子已是幾近于瘋子,誰多看一眼都咽不下飯的。而且,凌面對偉紅那等情形時,厭惡、甚至絕望的情緒就堵在胸口。可是他好了傷疤忘了痛。一旦時過境遷,無須粉飾的偉紅以常態性的面貌走進他的視野,走入他的生活,凌即沒招了。每次,凌都會靈魂出竅,飄飄欲仙……可提褲子時,他便后悔不迭,心里暗罵自己狗改不了吃屎習性!

捉摸不透的是偉紅這個人。偉紅有一次對凌說她是裝瘋賣傻,她心里明鏡一樣什么都清楚。凌大吃一驚。凌問道,你為什么要裝瘋賣傻?偉紅說我心里苦。凌說講大白話,別轉彎抹角了。偉紅將頭枕在凌肩膀上,說你對我好一點,我心情就好一點,我心情好一點情緒就好一點。凌推開偉紅說道,你說來說去又要將責任落我身上了,我可承受不起哦。偉紅盤在床上哭泣,眼淚吧嗒吧嗒往下落。

凌不是沒有想過要斬斷兩人的關系。凌回了一趟國內,去義烏進貨。往常去義烏進貨,來回一個月時間足夠了,這次他耗了兩個月,去桂林旅游,去黃山旅游。凌把自個兒曬得黑漆漆的,拍攝了不少祖國山河的TV和照片。凌風塵仆仆回返意大利,在羅馬達芬奇機場,他見到了老婆和偉紅兩個人。凌先是見到他老婆——正熱切地向他招手——凌拉著行李箱快步靠近她。這時凌看見了老婆身旁的偉紅。偉紅羞答答的樣子,說路上很辛苦吧。回家后,凌責怪老婆不該帶偉紅去機場的。凌老婆說,她現在情緒穩定下來了,基本上不會犯病了。凌說那也沒必要帶上一個外人去接機啊!凌老婆說,她在羅馬無親無戚挺可憐的,我想有機會出去就帶她出來散散心嘍。

偉紅現在一家日本料理店打工,租了個小套房子。有天凌和朋友上那家日本料理店吃飯,偉紅做的服務員。偉紅跪著身子退出榻榻米后,朋友說這娘們兒有日本味,眼睛如兩片豆莢。凌打趣道,老兄有興趣,可進攻的,她沒老公的。朋友哈哈大笑,他說你少來這套,誰看不出你倆有一腿的,眉來眼去就沒歇過。凌也覺著那天身穿日本和服的偉紅富有異國情調,十分生動,攪得他心猿意馬。趁著清酒的勁道,當晚凌去了偉紅的出租屋。偉紅嗔怪道,你不是不理我了么,看見我像是見了鬼似地眼睛沒處放。凌嘻皮笑臉道,這不喝酒了么。偉紅擰了他一下,說酒不喝進去就不近我身了是啵?凌騎上偉紅,讓她不停地說日本話。偉紅就會幾句簡單的問候語,不厭其煩地在那兒嘰里咕嚕。凌性幻想的翅膀充分打開,逗留在云霧深處。

凌讓偉紅多學日本話。他說你學一句,我就過來一次。偉紅說我干嗎?我前輩子欠你的呀,陪你睡還要學日本話!凌說話不能這樣說的嘛,照你這么說我也欠你的了,一有空就往你這兒跑,生意上的事兒都耽誤了。偉紅說你生意上的事兒跟我什么關系?錢賺來又不給我的。凌說你這房租不是我付的嗎,還有其他,錢不進來我怎么吃得消呢。偉紅白他一眼,嘴上說,小氣鬼!

學校放暑假,凌老婆要帶倆兒子回國內度假。凌老婆對凌說道,再不帶他們回國看看,他們對中國就沒感情了。凌對她介紹桂林和黃山兩處景點,他說一個是水好一個是山好,是比較典型的。老婆孩子走后,凌心里空落落的。他的重心轉移到了偉紅身上。偉紅十一時下班,凌十點半即將車子開到店左首路邊,聽音樂抽煙。換過衣服的偉紅小跑著過來,那只背包在她身后甩來甩去。凌丟了半截煙問道,肚子餓嗎?偉紅說回家做吧,我想在家里喝點小酒。凌平時不在偉紅出租房過夜,現今是隔三差五在這兒過夜了。有天半夜里,偉紅說夢話,連著叫嚷了好幾句我要報仇!凌嚇出一身冷汗。偉紅講“報仇”這話是有前科的,當年她要替小劉報仇,吊足他胃口后苦苦煎熬他,沒讓他上身。凌好幾天沒再露面,偉紅打他手機他不接。這天晚上,偉紅徑直跑到了凌家樓下。偉紅撳門鈴,門鈴聲尖銳刺耳,凌腦袋都要爆炸了。凌沒法回避,只得讓偉紅進來。偉紅劈頭問道,你為什么躲我?凌不說話。偉紅揪住凌睡袍前襟,歇斯底里嚷道,難道我對你還不夠好?你還要我怎么樣!凌垂頭喪氣說道,我害怕……凌對偉紅說了所聽到的夢話和自己的顧慮。偉紅柳葉眉一挑,笑吟吟說道,夢里的話還當真呀,瞧你這熊樣。

就在當天晚上,熟睡中的偉紅口里再度出現了“報仇”兩字。這回凌推醒了偉紅,詢問她還記不記得剛才做的夢?偉紅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承認記得。凌說那么我問你,你是要報誰的仇?請你誠實回答。偉紅突然就哭了,越哭越響亮。凌心中已明白大半。凌起身點上煙,他說我既然是你的仇人,那你……為什么要和我交往?是要活活把我折磨死嗎?偉紅搖頭說,不是的……我真的沒那么想過、我對你……是真心實意的。凌晃晃腦袋說道,又是今古奇觀了,你捫心自問一下,你的話對得上號嗎?

終于有一天—那天偉紅休息——他們兩人在露天酒吧喝咖啡時,偉紅將自己心里的“隱秘”全說了出來。偉紅說,她心中有一種負罪感,她不該和殺死自己老公的男人睡覺。可是,她又掌控不了自己,越陷越深,所以才會在夢里說出那種夢話的。凌即刻分辯,他說阿毛又不是我害的,你自己一清二楚的,他是自己得病死的……你怎么可以把這禍水潑我身上來呢!偉紅說,他是自己身上有病死的,這點沒錯,你也的確沒叫人對他動刀子,可是……他是被你心里的那把刀殺的。

凌說,我敢斷定,你的神經病又發作了……我們好自為之吧,從今往后,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就當這輩子從未認識過的。偉紅叼起嘴角說道,你說得太輕松了吧。我老公死了,他就這么不明不白死了,你逃脫得了?我今天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自從老公死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在磨刀了……怎么說呢,我這人還是太多愁善感了,被感情牽著鼻子走……我這怎么可以啊。

凌老婆孩子從國內回來后不久——凌為防備偉紅狗急跳墻——先一步對老婆說了自己和偉紅的事兒。凌避重就輕,說偉紅怎樣勾引他,他頂不住引誘才做了糊涂事。凌老婆可說是個在溫室里長大的人,社會經驗全無,心理的承受力特別脆弱,她當場即昏厥了過去,一病不起。凌老婆嘴上念叨說,我一生信佛行善事,可到頭來怎么會是這樣的報應啊!凌的家庭亂成一鍋粥,小兒子因缺乏照料,發起高燒也生病住進了醫院。凌的大兒子,已十多歲,已多少明白些事理,他對凌的所作所為敢怒不敢言,人瘦了一圈,臉色蠟黃蠟黃的。他如若就此打住還行,可偏偏由于神思恍惚,眼光散淡,有一天被車撞了,斷了一條胳膊,住進醫院打上石膏。

凌在日本料理店門口堵住偉紅。偉紅對同事說道,我男朋友接我來了。說過笑臉相迎走向凌。他們轉身走向泊車處,凌咬牙切齒說道,我要殺了你!偉紅說為什么呀?凌怒吼道,你還有臉問為什么!你他媽的心里那把刀……殺得我們家片甲不留,你這個神經病的人,早就該關進瘋人院去!偉紅一臉無辜和愕然,吶吶說道,我不是對你講過么,我沒病……干嗎要關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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