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龔:商務文化的守望者

周逢琴

[摘 要] 李宣龔以詩人身份供職商務印書館，數(shù)十年間鞠躬盡瘁，在管理經(jīng)營、出版古籍、推動商務旗下雜志改革以及刊刻近代詩人別集等方面，做出了獨特的貢獻。他集經(jīng)濟文章于一身，堪稱商務最重要的管理者、出版人和文化守望者之一。

[關(guān)鍵詞] 李宣龔 商務印書館 近代 文化

[中圖分類號] G238[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9-5853(2012) 01-0105-04

[Abstract] Li Xuangong, a famous poet, worked for the Commercial Press nearly all his life. During the decades of working in the Press, he was devoted himself into management, ancient manuscript publishing. He promoted the reform of the companys magazines and the publishing of contemporary collections. He was proficient in both management and literature. He was the most important manager, publisher and a watch on traditional culture in the Commercial Press.

[Key words] Li Xuangong the Commercial Press Modern Culture

對宋詩運動的研究使我注意到了李宣龔——晚清民初“同光體”閩派的一位詩人，他與商務印書館的關(guān)聯(lián)也隨之進入了我的視線。李宣龔（1876—1953），福建閩縣人，字拔可，號觀槿，又號墨巢，清光緒甲午舉人，張元濟日記中稱“拔”或“拔翁”者即是。作為商務印書館發(fā)展階段集體領(lǐng)導的五先生之一，他在商務的地位以及他對近代文化的貢獻與影響，使他成為“少數(shù)幾個可以代表全公司”（張元濟語）的商務人。然而李宣龔身后寂寞，至今鮮有研究他的論文。本文將著重論述李宣龔供職商務印書館期間，在推動近代文化發(fā)展方面所做的貢獻。

1 個性與管理才干

李宣龔于1913年由高夢旦介紹進商務印書館，與張元濟比肩共事時間最久。據(jù)孝侯、公叔回憶：在主持商務大事的，張（元濟）、二高（高鳳池、高夢旦）、李（宣龔）、陳（叔通）五位先生中，長期留館與菊老比肩共事者僅拔翁一人，故菊老晚年在挽拔翁詩中有“幾硯親交四十年，劫來同病倍相憐”之句[1]。在商務印書館，李宣龔曾歷任經(jīng)理、發(fā)行所所長、代總經(jīng)理、董事等職，參與人事、財務、外務、發(fā)行、印刷等多項管理事務。他在商務發(fā)展階段，曾周旋應對商務的諸多重要事件。在張元濟1916年日記中，頻繁可見李宣龔的身影，“與翰、拔、叔諸人籌議推廣營業(yè)”（4月15日），“與翰、拔談，擬派范濟臣至成都”（4月26日），“與翰、拔兩公商議午節(jié)裁人事”（5月24日），“與翰翁、拔翁商，擬將本屆花紅劃出一分，歸總務處”（5月18日），“與拔翁談，擬將價昂之書分存一室，兼記收付”（8月4日），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可以看出，自入館短短四五年間，李宣龔就確立了他在商務印書館不可或缺的砥柱地位，逐漸成為商務最重要的管理者之一。

李宣龔為人謙遜，待人忠厚，勞苦功高而不以事功自居，又有一種處變不驚、應對自如的氣度，是楊鐘義所謂“危行言遜，困而不失其所亨”[2]者，這種個性使他備受商務上下同人的敬重。與其他幾位高層管理者不同的是，李宣龔一年中往往有較長時間離滬駐外，奔走各地不辭辛苦，因而常以信函、電話保持領(lǐng)導層的溝通，張元濟日記中有大量記載，有一則說：“翰翁談調(diào)查科并入交通總有不妥，仍懇拔翁主持，預備出發(fā)。”（1916年6月22日）于此推斷，李宣龔駐外應是領(lǐng)導調(diào)查科工作，檢查商務分館事務。有一次安慶分館的賬房卷款而逃，李宣龔立即奔赴安慶，負責調(diào)查處理。在任勞任怨、奔波接洽中顯示干才，深得張元濟的肯定與好評：“拔翁于政學界均能接洽，且應酬之事，尤所優(yōu)為，故宜令拔可兼任發(fā)行所事，仍抽出時間到總務處”，當高鳳池提出，這可能使李拔可過勞，張元濟則堅持己見，他認為李拔可與自己性質(zhì)相近，似未必嫌勞。果然，討論的最終結(jié)果，不但李主持發(fā)行所事，出納科亦歸李管理[3]。

在商務全盛時期，李宣龔默默奉獻自己的才智精力，在商務困頓的年月里，他也能不屈不撓勉力支撐，為商務的復興做出巨大貢獻。1932年“一·二八”事變中，商務印書館遭重創(chuàng)，在善后董事會特別委員會常務委員中，就有李宣龔的名字。此時張菊老等已經(jīng)退休，李宣龔也算得上商務元老了，重任在肩，為撫平商務的滿目瘡痍，他將個人的利害置之度外。“一·二八”戰(zhàn)火毀掉了李宣龔借給商務的私人書畫藏品，個人的損失無法估量，然而他更心痛的是商務沒有及時吸取教訓（1929年他借給商務的宋畫藏品就曾不戒于火），沒有聽從他的建議，將館中所藏善本中的精品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帶，他在詩中說：“吾謀遷地適不用，空悔噬臍付陳跡。”（《戰(zhàn)后視閘北館址感作》）上海成為孤島后，李宣龔依然勉力支撐危局，采取應變措施，安排廠地繼續(xù)生產(chǎn)，并保存了大量印版和物資。1939年8月，與商務人事關(guān)系密切的私立合眾圖書館（即上海圖書館前身）開始運作，并于1941年8月開第一次董事會，李宣龔任合眾圖書館董事。他收藏的各類圖籍及師友簡札、書畫、卷軸等一并捐入該館，合眾圖書館為之編《閩縣李氏碩果亭藏書目錄》一冊。

2 影印出版古籍珍品

在出版方面，李宣龔進商務書印書館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主持影印《宋詩鈔》。《宋詩鈔》是清代吳之振等編選的一部很有影響的宋詩選本，《宋詩鈔》的刊刻曾使有清一代轉(zhuǎn)變崇唐抑宋詩風，開啟了宋詩運動的大潮。作為宋詩派同光體詩人，李宣龔對于《宋詩鈔》的出版格外精心。因為文字獄和刊行倉促，吳氏所刻之本多殘損，闕文斷句，錯綜互出。為出版一部“俾成善本”的《宋詩鈔》，李宣龔親自參與了耗時耗力的校補工作。他在《校補宋詩鈔記》中說得很詳細：“今歲涵芬樓影印是書，予董其役，乃盡發(fā)樓中所藏宋人集部，據(jù)以是正，不足則從江陰繆藝鳳、嘉興沈乙庵、南陵徐隨庵、烏程劉翰怡諸君輾轉(zhuǎn)借勘，最后更就武林文瀾閣、金陵圖書館抄補，計補五十八家，凡七百二十有八字，較諸原缺字數(shù)十得八九……”[4]。次年，涵芬樓又覓得別下齋藏海寧管氏及山陰諸氏所輯的《宋詩鈔補》，李宣龔將其校訂編附于前書之后。他在《宋詩鈔補序》中說，“吳、呂手定之書歷二百年而始重印，而管氏此編亦適于此時出于存亡絕續(xù)之交，使嗜宋詩者得以資其研討，是亦文字之靈不終沒于天壤也。”[5]這說明，他主持校補出版《宋詩鈔》并非無因，而是旨在推動宋詩運動的發(fā)展和文化的賡續(xù)。

1935年，李宣龔校補的《宋詩鈔》四冊，作為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的“國學基本叢書”之一種，再次出版。1986年中華書局排印《宋詩鈔》，就是依據(jù)李宣龔所校補的版本。這足以說明，李宣龔所做的出版工作是扎實的，“為謀國故之保存，用維民族之精神”，可謂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事實上，在商務數(shù)十年間，凡“林譯小說”“嚴譯名著”之出版，《四部叢刊》《叢書集成》《萬有文庫》之編印，涵芬樓、東方圖書館及尚公小學之創(chuàng)立，李宣龔都與有功焉。商務出版《四部叢刊》《百衲本二十四史》《四庫全書》，與張元濟高瞻遠矚的出版眼光當然是分不開的，而在他背后，則一定有許許多多關(guān)注國學斯文的知識分子在默默支持，至少像李宣龔，是始終站在張元濟身后的一個有力支持者。為影印《四庫全書》中的珍本，李宣龔于1925年夏，風塵仆仆地往返于京滬之間，奔走月余，與當時的教育總長章士釗、交通總長葉恭綽聯(lián)系接洽，終于議成此事，雖然由于戰(zhàn)事而延擱，終致功敗垂成，但李宣龔為出版古籍文化事業(yè)立下的汗馬功勞，是無法抹殺的。李宣龔的出版理念與張元濟是一致的，他支持涵芬樓從私家藏書中花重金購買善本。他在《宋詩鈔補序》中說：“夫我國秘籍孤本往往以收藏家不即校刊，半委蠹燼，涵芬樓今以此本襮于天下者，蓋欲使孤本秘籍不終閉也。”[6]使秘籍孤本襮于天下，這是有利于文化傳承的大事，體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出版文化上的遠見卓識和社會責任感。

李宣龔喜收藏，精于書畫鑒定，所藏宋畫以及時人書法、繪畫精品頗豐富，尤其以伊秉綬（墨卿）手跡最富，專辟“墨巢”匯藏，“墨巢先生”的雅稱即來源于此。不同于一般收藏家之寶愛近癖，李宣龔常常將其收藏的珍品借給商務館影印。己巳年（1929年）冬，他將舊藏宋畫二十葉，借給館中影印，惜乎“不戒于火，毀去其五”。有人說李宣龔生性闊達，稀世珍品毀于一旦，亦不以為意，這可能是誤解了他。但他確能一再傾其所藏，付予商務印書館精印傳世，不能不讓人佩服他深邃的文化眼光和人文情懷。據(jù)莊俞介紹，商務印書館影印書畫藏品很多，李宣龔是積極推動者之一。莊俞回憶：“尚有藝術(shù)類之名貴作品，同樣精印發(fā)行。如《石渠寶笈》《西清續(xù)鑒》《齋集古錄》《宋拓淳化閣帖》，天籟閣舊藏《宋人畫冊》《朱子論語注釋墨跡》《燕京勝跡》等，用最新方法和機械影印，惟妙惟肖，精美絕倫。歷代名人書畫之碑帖卷冊屏聯(lián)堂幅，尤不勝屈數(shù)，皆由張元濟、李宣龔、黃葆戊諸君審校出版者。”[7]查《商務印書館圖書目錄（1897—1949）》，“名人墨跡”如珂羅版《伊墨卿先生真跡》《伊墨卿先生自書詩冊》，“中國書畫冊”如珂羅版雙層宣紙印《宋人畫冊》（墨巢秘玩）《墨巢秘笈藏影》《墨盦集錦》《墨盦集錦續(xù)集》等，都是李宣龔貢獻給廣大讀者的藝術(shù)珍饌。作為商務出版人，他始終看重人們精神家園建設(shè)的重要性，在文學和藝術(shù)方面，大力推出善本、精品，努力于文化的傳承和交流。這樣的出版之道，歷久而彌深。

3 改革商務旗下雜志

商務印書館旗下雜志前后有數(shù)十種，其中《東方雜志》和《小說月報》曾經(jīng)影響一時，而這兩份雜志都與李宣龔有相當大的關(guān)系。李宣龔進館之后，實際上參與了這兩份刊物《文苑》欄目的改革，介入雜志的組稿與編務活動，成為茅盾所謂的“幫閑”式編輯[8]。作為同光體詩人后勁，在古典詩歌瀕臨存亡絕續(xù)之時，李宣龔為舊詩的存續(xù)和發(fā)展，特別傾注了一份心力。茅盾站在新文學的立場上，自然不滿于守舊派把持館內(nèi)雜志，但客觀地看，《東方雜志》和《小說月報》連續(xù)六年多的宗宋詩風，糾正了詩壇浮滑空虛的弊病，是有其文學史意義的。近代詩歌既非國故，亦非新學，然而它們同是文化的基石。在商務印書館這個“知識之府”，李宣龔也有較多的為同代詩人刊刻別集的意識和便利，據(jù)說他曾為諸貞壯、林旭、林亮奇、楊鐘羲、冒廣生、王允晰等刊行詩文集。這些出版工作都是利用余暇完成的，而他往往主動以校勘自任。為保存舊文化一線遺脈，李宣龔自覺站成了文化守望者的姿態(tài)，這和商務印書館以民間立場肩負文化傳承大任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借著與商務印書館、宋詩派詩人的密切關(guān)系，李宣龔充分發(fā)揮了自己在二者間的橋梁作用。在李宣龔的介入下，《小說月報》最早顯出改革的面目。初期的《小說月報》由王蘊章主編，王和鴛鴦蝴蝶派作家聯(lián)系較多，因此《小說月報》便成了鴛鴦蝴蝶派的陣地，“文苑”欄目的詩詞作品大多詩質(zhì)柔糜，格調(diào)不高。1913年《文苑》出現(xiàn)了一些新變化，第 11、12期登載了夏敬觀的《吷庵詩存》。夏敬觀與李宣龔交厚，亦是同光體的后勁。1914年初，夏、李二人的詩便完全占據(jù)了《文苑》的版面，《文苑》詩風也隨著他們的介入而發(fā)生改觀，漸至于一派宋風。《東方雜志》創(chuàng)刊于1904年，主要關(guān)注時事、政治、經(jīng)濟、科技和文教，李宣龔進商務后的第三年，開始謀為《東方雜志》增添《文苑》欄目。1915年7月，《東方雜志》引人矚目地刊出了石遺老人陳衍的詩話續(xù)編。而石遺老人為《東方雜志》續(xù)寫詩話，是李宣龔約的稿。對此，陳衍交代得很明白：“乙卯二月，李君拔可至都，謀為東方雜志增文苑一門，復以詩話見屬，乃續(xù)為編纂，亦月成一卷”[9]。同一號上還推出了《海內(nèi)詩錄》（后改為《文苑》），作者包括沈曾植、陳三立、鄭孝胥、陳寶琛、陳衍等眾多宋詩派知名詩人。通過商務印書館這兩大雜志媒體，宋詩派詩人加強了與讀者的聯(lián)系，擴大了自身的影響。李宣龔無疑是其中最大的功臣。

李宣龔內(nèi)行純懿，篤于師友風義，在商務印書館期間，他主動為詩友搜集、刊刻詩集，給后人留下了許多寶貴的詩歌遺產(chǎn)。鄭逸梅《墨巢主人李拔可》記：“拔可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凡若干年，詩友諸貞壯困居杭州，興嗟仰屋，拔可憐之，便委托杭州分館的負責者華吟水，月至數(shù)十金，借以沾潤，且為貞壯裒集其詩什，以謀剞劂。拔可嫌其詩少，貞壯說：‘得此已足，必求益，那是賣菜傭所為了！印成一冊，即《大至閣集》。又為林暾谷刻《晚翠軒遺詩》，更刊林亮奇《寒碧詩》，以垂久遠，其篤厚于友誼有如此。”[10] 李宣龔為“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林旭刊刻遺集，早在進商務之前的1906年就已進行過一次。1917年，李宣龔再次將《晚翠軒詩集》在商務印書館排印發(fā)行，并為之作序：“歲乙巳，居崇川，事簡多暇，為之排比，付印一千部，分貽知好，轉(zhuǎn)瞬輒罄，厥后為涵芬樓收入《戊戌六君子集》中，寖以風行。”[11]這里提到“涵芬樓《戊戌六君子集》”，即張元濟所編輯的《戊戌六君子遺集》，商務印書館1917年用活字版印。李宣龔與林旭為文字骨肉之交，林氏詩文集是在李宣龔一手編訂下得以完備傳世的。李宣龔本人，晚年有《碩果亭詩正續(xù)集》行世。楊鐘義在為拔可詩集作序中也提到，李曾為其刻詩，“近十余年，老不相見，存問無虛月，征入勸講之篇，亟謀刊行，復為訂拙詩入《叢刻》”[12]。這里包含了一個重要的信息，即李宣龔曾策劃同代詩人的詩歌叢刻，這套叢書應是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然而名稱已不詳。正如商務印書館《圖書目錄》所說的那樣，八十多年屢經(jīng)動亂，檔案資料損失極多，查近代詩人的資料，更是大量流失，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宣龔所做的努力就顯得格外珍貴，他所做的有關(guān)策劃出版活動，主觀上或許是情誼所使，客觀上卻保存和發(fā)揚了國故文化。

綜上所述，李宣龔以詩人身份供職商務印書館，數(shù)十年間鞠躬盡瘁，在管理經(jīng)營內(nèi)外事務、主持影印校刊古籍珍品、推動雜志文學改革以及刊刻近代詩人別集方面，做出了獨特的貢獻。他集經(jīng)濟文章于一身，堪稱商務最重要的管理者、出版人和文化守望者之一。商務印書館對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貢獻，是深層的，“潤物細無聲”的，李宣龔對商務的貢獻，也可作如是觀。

注 釋

[1]孝侯，公叔.經(jīng)濟文章憶拔翁》//李宣龔. [C]//商務印書館九十五年.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108

[2][12]楊鐘義.碩果亭詩序[M].李宣龔詩文集.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2

[3]張元濟.張元濟日記（下冊）[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787

[4][5][6][11][12]李宣龔.李宣龔詩文集[M].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324，330，330，339，2

[7]莊俞.三十五年來之商務印書館》[C]//商務印書館九十五年.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735

[8]茅盾.我走過的道路[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07

[9]陳衍.石遺室詩話續(xù)編一卷前言[J].東方雜志，1915（7）

[10]鄭逸梅.墨巢主人李拔可[M]//清末民初文壇佚事.北京：中華書局，2005： 97

（收稿日期：2011-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