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的詩

安東·契訶夫的早晨

房間像是有誰來過了

晨霧白茫茫，一本嚴肅的書

弄堂口溜出一名小男孩，年代不詳

在他玩耍的年齡，遭遇了

城里頹圮了的圖書館

有誰留下了思索

留下了童年的驚奇

我房子里仿佛沒有時鐘

只有幼年時閱讀

一名俄國作家的往事

我頭頂上是

十二月寒風的呼號

他不再耐讀，不再愁悶

他只身去往白雪皚皚的海邊

他于翌日到達遙遠東方的苦役營

冬至

一無遮攔的寒冷

冬天的陽光到站

人民醫院到了

一位老人到站

試了兩次，沒能從座椅上站起來

陽光，橋欄桿上的陽光

白墻上的陽光

過道扶手上的陽光

手機鈴聲里的陽光

春申中學到了

在寒冷中

行人站成春天的模樣

個個都像小學生

好學、凄惶

離開時自動排成一行

初冬

如果有人折斷我的四肢，

我也不會從喜悅中驚醒。

(皮埃爾·路易)

冬日噴礴而出

美麗的戀情

在塵封的房子里，緋紅著臉……

如今只有太陽光的耀眼

像他們當初的會面——

寒夜

黑夜降臨了

花園里，一個女人的高跟鞋……

我能為那高跟鞋的聲音做些什么呢?

那清冷的鞋根

怎么像是踩在星星上?

這是冬天的夜

每一個過路人，都像一片雪花……

而一種蜉蝣生物

無力步出他

愛情的冰河紀

草叢里怎么會有一只蟋蟀呢?

在那女人邁出緲遠的星塵，邁出清虛

很久以后，蟋蟀低吟

蟋蟀，又名織促

它在古代的名字

書架上看到卡蒙斯

遠海帆影

這天早晨他應該在一個浪里

從他殘余的詩稿掠過的海鷗，翅膀

潔白

他消瘦的中年仿佛桅桿

矗立在南太平洋的海平面

“船長，船長

我從未想對著海洋一吐辛酸!

使我沉思著遠離大伙的原因。

是我的愛情

水手，水手

抄起家伙來!趕快找出船艙

失火的原因，那下面可是有

16只火藥桶

大海洶涌著，一如往常

沒有任何的苦澀，任何希望

海水像中國人的田黃、雞血石

篆刻成的印章

海水綿軟

一如受挫的男人

但多數日子，浪花演繹出少女的歡情

早晨我聽見寶劍拔出鞘的聲音

深夜又變成一本舊書上自傳的口吻

前方，有人說是莫桑比克海岸，有人說是

馬六甲

啊，王室頒發的列依，未能按期領到

我也像撲上海岸的一個浪，貧困潦倒……

海洋，你這獨眼的海洋!

女奴，身子雪白的女奴!

在霧朦朦的遠海，有詩人乘坐的

輪船汽笛聲

過獨山湖

一陣小雨灑落林間

許多青苔舔食水泡

睡蓮白色的裙裾張開

試圖抓住樹林寂靜的漣漪

這一場雨

這一年九月，都像是自然

結出的瞬間的果實

無名而神秘

藉著這陣小雨，我們嘗了嘗旅行的味道。

回鄉偶書

這種江淮平原上的夜

這種旅行輕掠過星星的樹梢

村莊在越來越遼遠的河灘，在水面顫栗

一盞荒涼的燈火

響徹新生兒的啼號。一切屬于童年的我

屬于出生那一刻

世界的荒涼

而今我到這荒涼里來旅行

置身于冬天蘆獲瑟瑟的恩情

恍惚感到：夜色中，我離母親不遠了

我乘坐的車廂已是她襤褸的白發

我要對路上停下的每一站

對盤旋在車門邊的冷風

每一名上下車乘客，喊聲：媽媽!

作者簡介：

龐培，1962年生，1977年開始寫詩、小說、散文。已出版散文集《低語》《鄉村肖像》《五種回憶》《少女像》等九部。被譽為20世紀90年代“新散文”代表之一。作品獲1995年首屆“劉麗安詩歌獎”、1997年“柔剛詩歌獎”。參加北京《詩刊》社舉辦的1998年“第十四屆青春詩會”。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法文。現居江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