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心蘊傳統文化。又極具現代意識,在思考女性成長這一問題時,既擁戴女性的東方審美,又自覺接受女性主義的洗禮。她把這一切融入現實生活中的女性成長和自己的生命體驗之中,在理性中思考。在感性中體驗。而這些,又都被她實時地進入書寫。
早在1992年的《孕婦和牛》中,她已在言說女性的溫暖生活。這是一篇寧靜祥和,一如春日陽光和煦的作品。但我們更多的被孕婦、牛和純美的大自然所吸引,而忽視了孕婦背后的那個男人,孕婦與牛親如家人。生活得滋潤如意,是因為他有個好丈夫。這并沒有引起眾多研究者注意。因而,使得我們對這篇作品未能足夠重視,當然也就無從認識到這一作品在鐵凝女性成長意識敘事中的特殊意義。與鐵凝往日作品最大的不同在于,一方面,這篇作品的敘述將男性徹底降到了最低限度,另一方面。我們又能從孕婦那滿足的神情中感覺一個男性的真實存在。對于孕婦的丈夫,鐵凝的語言很簡潔,這是她作品中第一次出現最為正面的男性形象,雖然模糊,但很堅實。而孕婦在享受美滿家庭生活的同時。心思集中在對肚中孩子未來的培養教育上。路邊有一個石碑,上書“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和碩怡賢神道碑”,這是一親王的碑。在這里,鐵凝借孕婦臨摹石碑將這碑名兩次呈現在我們面前。意在提示我們碑名上的字是傳統文化的濃縮。她丈夫只有小學三年文化,對石碑上的字(其實是傳統文化象征)不以為然,而她卻將這碑實實地立在自己心里。“在我們之中每個人都有兩個力量支配一切,一個男性的力量,一個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適宜的情況就是在這兩個力量在一起和諧的生活的時候。”這樣的情景,已經在孕婦的家里得到了體現。男人一心出門打工支撐家庭生活,女人守在家里,還肩負著文化傳承,這暗示著在這個世界上,雙性是可以互補的,是各有其價值的。丈夫在外掙錢養家,孕婦在家養育下一代,這是東方式的家庭模式和男女角色意識。在極端女性主義看來,這是要受到批判的,現代女性是要昂然走出這樣的樊籬。但我們不能否認,孕婦的生活是甜美而充滿希望的,她依靠男性提供的物質條件幸福生活著,但又有著自己對于人生的理解和不失遠大的理想,
在上世紀90年代,極端的女性主義喧囂,女性對男性十分絕望,對男性的討伐相當猛烈:女性倫理敘事中,欲望化的寫作橫流一世。鐵凝重點在聚焦困境中的女性,但內心已經點燃了兩性和諧的希望之光,依稀感覺到,男女兩性在文化完善中更加互補共存,兩性的寬容、和諧、共同發展是女性文學發展和女性健康成長的必然選擇和歷史趨勢。鐵凝以這樣的書寫,開始了兩性和諧、共走人生的是女性成長通達之路的訴求。她成熟的女性成長意識出現了一絲亮光,這也成為寫作重大轉變的起點,
在鐵凝的作品中,《法人馬嬋娟》有著不同的趣味。馬嬋娟從小被父母遺棄,長大了。又奇丑無比。因為是丑女,男人們似乎忽視了她的性別,有的只是對弱者的同情憐憫。馬嬋娟可說是因丑得福,接連遇到幾個男人都是無私無欲地幫助她,使她的事業越做越大。可以說,她生活在一個溫暖的男性世界里。這在鐵凝以前的作品中,是從沒有過的。不管如何,男人們是不能忘記她是個女人,但因為她的長相,觸動了男人們的柔軟。這似乎在表明,男性并非都是邪惡蠻橫的,給他們一個機會,給他們一個狀態,他們也可以善意而真誠地幫助女人。在某一態勢下,男性與女性是可以互為支撐、和睦相處的。鐵凝以一種極端的形象敘事,謹慎地釋放自己的女性意識,
相信鐵凝在寫《秀色》時,《大浴女》已經在胸中成形,或者已經鋪開了陣勢。或許這可以說明,鐵凝善于以中短篇小說的形式作為思考的先行者,對現實與心靈進行雙重叩問。與《孕婦和牛》相比,《秀色》中男性形象開始飽滿起來。在秀色這個小山村,缺水困擾著一代代人的生存。李技術帶著一千人來幫著打井,張品這個女孩試圖以純潔的身體為代價,讓李技術為秀色打出水。張品把身體作為交換的籌碼,但交換的對象已經不再是權力、金錢,而是生命。她的肉體不再是肉體,而是某種信念和使命的化身,有著水一樣的清澈與圣潔,面對張品大膽而心甘情愿的奉獻,李技術沒有欣然接受,而是生出羞愧,繼而進發出更大的力量去打水,直至為秀色打出了一口旺井。李技術是水利局的副局長,有打水的技術,又是男性,三者相加是完整的父權制的象征。他被張品的純真奉獻所感動,其實也就是認識到女性所特有的力量。他最終為秀色、為張品打出了水。是他對于女性尊嚴和地位的最好認可。在這里,鐵凝完成了對男性形象的第一次正面書寫,也認同了男性文化之于女性生存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寂寞嫦娥》中的嫦娥,先是佟先生家的保姆,后來成了佟太太。她在努力適應新的角色和有別于往日的家庭生活,可總還是有諸多的不如意。這時候,她沒有一味地埋怨佟先生,也就是說她沒有把心靈的寂寞歸罪于男性,而是覺得佟先生不適合她。這是女性開始以自信而平等的眼光在注禎男性,真正的自省意識在女性心中活泛,并自覺當代進入了生活。嫦娥發覺鍋爐老孔才是自己需要的男人,就離開佟先生與老孔生活在一起。這以后,嫦娥生活得相當滋潤充實,寂寞悄然離她而去。嫦娥完成了一次人生的重大轉變,而她的這種選擇是建立對自己和男性正確認知的基礎之上,
《永遠有多遠》中的白大省,她“永遠空懷著一腔過時的熱情,迷戀她喜歡的男性,卻總是失戀”,“事情一開始她給自己制定的就是低標準,一個忘我的、為他人付出的、讓人有點心酸的低標準。她仿佛早就有一種預感,這世上的男人對她的愛意永遠也趕不上她對他們的癡情”。但她的仁義、好心和善良,在前后幾個戀人身上都付諸東流了,最后跪到她面前的只是一個當年利用和拋棄了她,現在離婚了抱著一個孩子回來的郭宏,她原本想拒絕他,可郭宏遺落在她沙發縫里的一小塊小孩用的散發著餿奶味兒的臟手絹喚起了她的“母性”。她終于還是和郭宏結婚了。雖然滿腔真情,曾經被幾個男人拋棄,可白大省并沒有生出仇視男性的心理,這得益于她的善良與寬容,也表明她意識到與男性為敵并不能改變生活,更不能因為男性的無情而使自己失去人性,失去女性應有的品質。鐵凝曾在這篇小說的“創作談”中說:“唯有她不變,才能使人類更像人類,生活更像生活,城市的肌理更加清明,城市的情態更加平安。”這是在稱贊白大省,也是在告訴姐妹們作為女性對這個世界的巨大價值所在。鐵凝欣賞白大省,是因為她看到了白大省身上那種真誠與男性親和相處的執著與溫情,而這正是女性真正獲得新生所必須的。小說最后,我和我丈夫王永相親相愛的場景,是給了白大省一份希望,也是給了所有女性一份希望。而在這份希望之中,鐵凝心中的女性成長意識也如雨后春苗生長著,
到了《逃跑》,鐵凝更是從女性的角度塑造了一個高大仁愛的父親形象。從鄉村來的老宋,憑著老實厚道在靈腔劇團謀了個看門的事兒。他是一個勤勞、善良的好人,在靈腔劇團兢兢業業干了十多年,靈腔劇團的人都曾得到過他的幫助,以他的
勤快、忠厚廣獲人緣。得知他的一條腿需要動手術,全團的人給他捐了1萬5千塊錢。老宋在得了錢后卻逃之夭夭。原來他逃到鄉下醫院花了2千元干脆把腿鋸斷,拿一萬多塊錢給無業的外孫做小生意的本錢。當團里老夏到鄉下來看他時,這位被鋸掉了一條腿的小老頭兒,不敢再見到為他捐款的老夏,發現了老夏后,他“佝僂的身子在游人當中沖撞,如同一只受了傷的野獸”。老宋的這一動作像刺一樣扎得我們的心生疼,可我們卻不會認為老宋渺小委瑣。鐵凝筆下的這一細節,會長久地定格在我們心里。這一力量很可能會遠遠超過作品本身,當某一天我們忘記這一作品其他所有時,我們也無法忘記這一細節。當然,我們提及鐵凝作品時,是不可能忘記《逃跑》這一作品的。《逃跑》是鐵凝第一次傾情書寫“父親形象”。文中的老宋在逃跑,可“父親形象”真正走進了鐵凝的作品世界。
可以說。《孕婦與牛》《法人馬嬋娟》《寂寞嫦娥》《永遠有多遠》和《逃跑》等作品,是鐵凝的熱身性寫作,她的女性成長意識已經日趨成熟,到了豐收的時刻。
《笨花》,是鐵凝女性成長意識成熟的鮮明標志,也是她對女性文學的重大貢獻。《笨花》的雛形是鐵凝1988年著名的“三垛”之一《棉花垛》其中的許多細節和主要人物。幾乎沒有改動。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笨花》是《棉花垛》這一粒種子長成的。敘事從歷史的深處開始,寓示著某些東西無論歲月滄海桑田,都會植根于我們的生命和精神之中。對于鐵凝的創作,則意味著她之于女性成長的思考由來已久,鄉村始終是她的思想場域和精神家園,鐵凝在題記中寫道:笨花、洋花都是棉花。笨花產自本土,洋花由域外傳來。或許鐵凝是在暗示,自己的女性成長意識是建立在本土文化之上的。《笨花》中出現了高大、偉岸,正義、智慧、勇敢的男子漢形象,鐵凝第一次讓男性成為真正意義的作品和人生主角,并大張旗鼓地宣揚男性特有的雄性氣質和文化精神。同樣,眾多的女性也來到了陽光地帶放聲歌唱。三組不同的女性命運,揭示了現代女性的性別本質和健康的成長之路。女性需要爭取得到應有的話語權,尋找和構建與男性與世界平等對話的可能。在這一過程中,女性不是占有男性的高地,而當是登上自有的高地。共享一個世界,男性與女性并非要爭誰高誰低,或贏得某種地位,核心在于“關系”。在同一片藍天下,男性與女性究竟以何種關系相處,才是最精要的。鐵凝集理性倫理敘事和女性敘事倫理于一體,對女性社會身份和女性身份實現了雙重認同。女性與男性一同建設世界、分享人生,鐵凝以《笨花》彈奏出兩性和諧的交響曲。正如有論者所言:“《笨花》體現了女性意識在僭越后的回歸。但這種回歸不是簡單的回歸傳統,而是從極端的女性意識回歸到新的時代精神和宏大話語。鐵凝對女性身份的尋找、反省和張揚,是站在一個更高更成熟的歷史起點和理性層面上,即對男權文化的觸痛進行了有效的去魅,又對具有傳統的‘東方之美的女性身份的承認和修復,更重要的是她把女性與男性、社會、歷史、文化、民族等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體現出在現實生活中進一步確定女性主體地位的努力。鐵凝為女性文學建筑了理性的閘門,她既沒加入世紀末女性對男性絕望的大合唱,更拒絕走向欲望化寫作的深淵,她抱著對人類的體貼、善意和溫暖,對女性和人類的未來充滿希望,熱情而執著的尋求女性自由、平等、幸福之路,完成了現代女性之于女性的本質目標:在女性求解放過程中,既依存于既定的文化現實,重新凸現性別的文化意義,又不斷在新舊文化、東西方文明沖突的挑戰和考驗中建構女性主體身份。”可以說,鐵凝的女性成長意識已經比較成熟,對于女性的書寫進入了一個更為廣闊的空間。
在2010年,鐵凝以《春風夜》,為我們描繪了兩性和諧的溫暖。《春風夜》是典型的細節豐實、以小見大的作品,敘述的是一對普通夫妻的一次普通見面。鐵凝以其細膩的體察和淡定的敘述,有力地開拓了作品的容量。俞小荷這樣一位已近46歲的鄉村婦女,遠離家鄉到北京當保姆,其一半的原因是為了上大學的女兒,這是一個存在于都市中普遍的陪讀現象。在鄉村時,這位平常的農村婦女,懷著兒子也一天沒偷過懶地操持著七十畝地的蘋果園。雖是筆墨輕輕劃過,但已透出了俞小荷的勤勞、質樸與艱辛。同為保姆的劉姐,起初想方設法要氣走俞小荷,后來又時不時地為難她,連同趙女士家的種種規矩,俞小荷的生活處在夾擊與無奈之中。在外跑長途的丈夫王大學有機會路過北京,俞小荷做足了準備,可夫妻的相會最后淪落為旅館外窗下的言語交流。那束從房間里照出的燈光與其說是照明,還不如說是一種威懾。在這里,“春風旅館”其實就是一種象征,象征著森嚴的城市文明秩序,呆板有余,溫情不足。這其實是一個平常的故事,指射著當下眾多生活在社會底層人們的生存境況。弱小無力、無處可安身,是他們生活的常態。然而,鐵凝的智慧在于體察到他們內心的溫暖和對于生活的善意,這一切是以一串看似隨意的細節連綴而成的。俞小荷明明快到了,卻故意逗丈夫說還得三個小時才能到,在門口又假裝服務員叫門。這是玩笑,更顯現他們對于生活的熱愛,心中有愛,再苦的日子也能泛出快樂。見面后,俞小荷知道王大學有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最怕久坐。王大學拿被子蓋上她的兩條腿,他知道她的腿有關節炎。兩個“知道”,溫情無限,真正體現了細節的力量。俞小荷花錢為王大學按摩、多給他100塊錢,王大學給俞小荷買斑馬紋的雪紡衫……這對夫妻硬是在困境之中,彼此淡然而用心地傳遞著溫暖。這樣的溫暖,是我們最容易忽視的,卻是生活最本真的展現,是兩性間純美的相互依偎。這對夫妻的真情沖淡了相會的苦澀甚至是辛酸,讓我們有一份揮之不去的感動。
一個春風夜,以春風旅館為軸心,這對平常的夫妻,以最為自然的方式和樸素的心靈,訴說著親情和愛情。溫暖了他們平凡的生活,也溫暖了我們。人生有苦難,可只要兩性真心相擁,那么溫暖總會有的。這是兩性相依的溫暖,也是人間的溫暖。
鐵凝是位極富探索精神的作家,在不斷追問中前行。就其創作規律而言,她善于以短篇小說這一形式先行思考,打開前瞻性的思想通道。近幾年來,她諸多的短篇小說直面當下生活現場,從普通百姓的平常生活,透視平常的情感,捕捉處于進行時的人性軌跡和精神悸動。這在她的最新短篇小說《海姆立克急救》(《江南》2011年第3期)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妻子艾理是位居家的全職太太,通情達理,熱愛生活,對丈夫郭硯真心實意,是當下賢妻良母的新形象。在發現丈夫有外遇后。她表現出了超強的理性,竭力反思自己的情感與行為,并以自己的方式試圖去拯救婚姻,拯救現有的美好生活。她吃雞塊時不慎卡喉致死后,郭硯生出重重的負疚感,開始練習海姆立克急救,一種異物卡住氣管后的腹部沖擊急救法,在他看來,如果自己早些掌握了海姆立克急救,妻子就不會意外喪生。如此一來,與其說是他是在假想中反復練習海姆立克急救,還不如說是他在以這樣的方式在反省在懺悔。與此同時,他的情人馬端端也在被動中參與了海姆立克急救的練習之中,并重新思考她情感生活的現實與理想。
這是一個有關婚外情的書寫,但指向的卻是對男女情感和婚姻生活的考量。海姆立克急救是對于生命的拯救,而內在的主題卻是對于情感的拯救。在這里,鐵凝沒有道德在場地指責婚外情,而是回到人性深處,回到情感深處,點明兩性幸福共處,既是情感的流動,又是人性光芒的凝聚。當兩性相處出現裂痕,橫生枝節時,不是去唾棄去暴力去毀壞,而是用情去反思,用心去拯救,多站在他人的角度去理解。這當是一種建設性的思索和預示,更接近于生活本身,也是兩性相處重要的可能途徑。而這一切,表明鐵凝對于女性的成長意識與生存方向,又在一個新的層面思考著、追尋著。
作者簡介:
北喬,1968年4月生,江蘇東臺人。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曾參加第二屆中國文聯中青年文藝評論家高級研修班。中國作家協會、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中國小說學會和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著有評論專著《劉慶邦的女兒國》和文學評論集《103后花園》。曾獲中宣部等11部委舉辦的“我最喜愛的一本書”全國讀書征文一等獎等,著有長篇小說《當兵》、長篇散文《天下兵們》等6部。曾獲第十屆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