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在構建中國改革意識形態中起主導作用的自由派知識分子,眼睛幾乎全盯著美國,對北歐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福利體制充滿偏見和誤解。他們重復著美國人的老調:這種福利國家缺乏經濟效率,難以長期維持。
根據“世界經濟論壇”公布的2011-2012年環球競爭力排名,瑞士、新加坡、瑞典、芬蘭、美國、德國、荷蘭、丹麥位居前八位。這其中,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占據三席,挪威和冰島,也分別排在第16和30位,都屬于一流的高競爭力國家。我們還需要注意,在前八位中,除了美國外,絕大部分國家都有著和斯堪的納維亞相當接近的福利制度。再看2011年以美元計算的人均GDP,挪威9.7萬,丹麥和瑞典都將近6萬,芬蘭4.9萬,美國4.8萬,不到30萬人口的冰島落在美國之后,但也高達4.3萬。所謂福利國家缺乏經濟效益之說,經不起事實的考驗。
蓋洛普民調的世界幸福指數排名,前4名又被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囊括:丹麥、芬蘭、挪威、瑞典;冰島名列第23,美國則排在第14位。斯堪的納維亞還是最為均富的國家。根據世界銀行發布的基尼系數(分數越高表明社會越不平等),丹麥、瑞典、日本以25分高居均富的榜首,接下來的挪威為26,芬蘭27,美國為41,中國為42。最后看一下各發達國家對外援助占其GDP的比例,排在前三名的還是三個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瑞典(0.99%)、挪威(0.88%)、丹麥(0.82%);芬蘭(0.43%)排在第8,美國(0.19%)僅排在21位。一句話,斯堪的納維亞不僅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區,而且也最為均富,人民最為幸福,對他人更為慷慨。
許多中國知識分子習慣性地認為,斯堪的納維亞屬于傳統的先進國家,幸運地躲過兩次世界大戰,其地理和歷史運氣甚至比歐洲和美國還好,財富積累一直沒有中斷。但這種福利制度還是揮霍不起。這樣的看法,也嚴重違背了歷史常識。
在20世紀初,斯堪的納維亞地區不僅不富裕,而且是歐洲著名的貧困角落。只有丹麥經歷了初期的工業化。一戰前夜的斯德哥爾摩,一般的住房是單間的出租房,全家六七口人甚至十口人共居。這種單間,僅三分之二有廚房,但廚房的長凳晚上往往作為床位出租給日工……要記住,這不是貧民窟,而是當時主流社會的住房標準。這樣的窮地方確實沒有直接卷入一戰。但英國的封鎖和德國海軍對海運不加區別的攻擊,仍然給這一地區特別是挪威的經濟帶來了嚴重損失。在二戰中,丹麥、挪威都被德軍占領。芬蘭則不僅和德軍作戰,而且和蘇聯進行了兩次戰爭。
事實上,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福利制度,其基本的哲學是:確立私有產權和市場經濟的原則以創造效率,同時通過民主制度對市場創造的財富進行再分配,對最弱勢的階層進行扶助,創造一個平等的、人人有尊嚴的社會,徹底消除貧困。
福利國家低效率、高浪費、養懶人之說,上世紀70年代以后在西方特別是美國簡直成了對斯堪的納維亞模式的悼詞。那時,福利國家確實面臨著深重的危機:老百姓的稅率高達70%,過于慷慨的福利使人們只追求自己的“權利”,而忘記了與之俱來的“義務”。這活像幾十個人到餐館,各自點菜,賬單卻要平攤。這樣誰還在點菜時盤算著省錢?另外,戰后40年,斯堪的納維亞的基本社會共識是建造一個平等的福利社會,連右派也在60年代接受了這樣的哲學。但是,當福利體制大功告成后,這一政治共識崩解,各種小黨紛紛另立山頭,社會民主黨的傳統政治主宰受到嚴重挑戰,在表面上形成了政治亂局。
但是,表面上混亂的黨政并非政治失序的同義詞。福利國家的危機也并非意味著其基本的社會政治制度的破產。如今雖然發達國家在大衰退中滿目蕭條,歐洲更是陷入嚴重的債務危機。但主要的斯堪的納維亞國家,以及荷蘭、德國等相類似的福利制度的國家,則在發達世界一枝獨秀。人們往往忘記了,斯堪的納維亞國家不設最低工資制,保持著低關稅的自由貿易。把這么小的人口規模不設防地鑲嵌于全球化的經濟競爭中,要是缺乏效率早就被淘汰了。如果拋開短期的經濟波動,以六七十年的長時段來評價不同制度模式的得失的話,我們不得不承認:起點比美國低得多的斯堪的納維亞體制,顯示了更為優異的效率。
中國改革開放已三十多年,不能總把美國看作市場經濟的唯一模式,也不能守著這么一個單一參照體系。這種“只認美國”的片面參照體系,大概是中國追隨美國成為貧富分化最大的主要經濟體的重要原因。我們不得不自問:發展的核心,究竟是人的幸福和尊嚴,還是GDP的增長?是GDP增長給人們帶來幸福和尊嚴,還是幸福和尊嚴創造了更多的GDP?
(作者系旅美學者,在美國薩福克大學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