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案情
犯罪嫌疑人王某,男,某派出所所長;張某,男,某派出所民警;宋某,某派出所司機。
2009年5月9日,旅客秦某與卜某等一行六人在火車站候車室檢票進站時,由于人多擁擠,秦放在右腰間的手機被盜,卜某等人見被害人羅某形跡可疑,遂將其扭送到車站公安派出所。在該派出所監控室,由犯罪嫌疑人張某對羅進行訊問。20時許,王某進入監控室,宋某緊隨其后。當王得知羅拒不供認后,即朝羅面部打兩巴掌,并朝其腿部踢了一腳;羅某喊叫公安打人,張某便上前用巴掌擊打羅面部。王某離開審訊室。在隨后訊問過程中,為逼取口供,宋某先是戴頭套和手套,用拳腳擊打被害人羅,爾后用棍狀物擊打羅的頭部,后又將羅抱起來往地面摔。23時許,派出所解除對羅的留置盤問。10日早上7時許,被害人羅某所住的旅社老板發現羅躺在床上昏迷,遂將其送至醫院搶救,后經搶救無效,羅某于7月13日死亡。法醫鑒定認為:羅某系嚴重顱腦損傷后低蛋白血癥導致胸腔大量積液,呼吸、循環功能衰竭死亡。
二、觀點爭鳴
對于本案王、宋、張三人如何處理,意見分歧很大,大致有以下諸多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三人構成共同犯罪。對此又有不同意見,有的認為構成共同故意殺人罪,有的認為構成共同故意傷害(致死)罪。該觀點認為三人由共同刑訊逼供罪轉化為共同故意殺人罪或共同故意傷害罪,是轉化為共同故意殺人還是轉化為共同故意傷害,有的以事實結果論,有的以主觀故意論。
第二種觀點認為王某構成刑訊逼供罪,張某、宋某構成故意殺人罪的轉化犯。該觀點認為王某由于提前離去,并沒有與張某、宋某產生共同的殺人故意。
第三種觀點認為王某、張某構成玩忽職守罪,宋某構成故意傷害罪。該觀點認為王、張二人的行為雖然屬于刑訊逼供,但二人的行為并沒有直接造成危害后果,情節顯著輕微,不構成刑訊逼供罪。但二人對宋某的行為負有組織的職責,由于二人玩忽職守,致使宋某將羅某打死,造成嚴重后果,構成玩忽職守罪。宋某因不具有警察身份,不屬于國家司法工作人員,其行為不屬于刑訊逼供,也不能與王、張構成刑訊逼供的共同故意。從宋某毆打的事實來看,其主觀上存在傷害故意,由于二人并無冤仇,不可能是殺人故意,所以宋某構成故意傷害(致死)罪。
第四種觀點認為,王某構成玩忽職守罪,張、宋構成共同刑訊逼供轉化為故意傷害罪。該觀點認為,王某由于沒有和張某共謀,并且提前離開,并不知道宋某繼續毆打羅某,所以王某沒有共同刑訊逼供的故意;但是王某應該知道自己的行為所起到的示范作用,即會影響張某和宋某產生刑訊逼供的念頭,由于其疏忽大意而導致了嚴重后果。當然,也有觀點認為王某不構成犯罪,張、宋構成故意傷害罪。主要認為王某毆打羅某的行為情節顯著輕微,其提前離開也根本無法預料到后面發生的事,所以王某不構成犯罪。
三、相關理論闡釋
該案雖然案情簡單,但爭論較大,牽涉到幾個理論問題,即共同故意的認定、轉化犯如何轉化以及共同犯罪中身份問題。筆者擬在闡釋這幾個理論問題的過程中,運用理論對本案進行評析。
(一)共同故意的認定
構成共同犯罪首先要求有共同故意。實踐中,共同故意的形成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事前的共謀,二是在實施行為的過程中形成共同故意。相對來說,前一種情形較好認定。無論哪種情形,認定存在共同故意,必須從外化的客觀活動著手。二人或多人就某一方面達成合意,無非通過兩方面來進行:一是語言,二是行為。對于通過語言形成共同故意較好認定,通過考察語言內容即可。對于通過行為或肢體語言來形成共同故意的,就應認真甄別。一般來說,要從社會一般經驗和行為人自身特殊情況兩方面來認定。就本案來說,王某與張某、宋某并沒有事前共謀要刑訊逼供,在行為過程中,王某也沒有通過語言明確告知或暗示張某、宋某要刑訊逼供,所以,要認定三人存在共同刑訊逼供故意,就只能從三人的行為或肢體語言,結合一般社會經驗和民警自身特點來判斷。從實踐中來看,由于公安干警普遍知道刑訊逼供的違法性以及其后果,基本上不會共同商量或領導明確指示要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刑訊逼供。實踐中共同故意的形成往往通過肢體語言或者某個暗示而心知肚明。本案中,王某得知羅拒不供認后,即朝羅面部打兩巴掌,并朝其腿部踢了一腳,這一舉動足以表明王某的心理狀態:即王某對刑訊逼供的肯定,也足以向其下屬傳遞一個信息:如果羅某不招,繼續打。實際上,其下屬充分理解了王某的意思:張某上前用巴掌擊打羅面部,宋某先是戴頭套和手套,用拳腳擊打被害人羅,爾后用棍狀物擊打羅的頭部,后又將羅抱起來往地面摔。王某的先行擊打和后來張某、宋某的毆打不僅成立共同的刑訊逼供行為,同時也表明三人刑訊逼供的共同故意。在這里并不需要語言,三人的行為在特定場合足以表明三人共同的故意。所以,王某等三人存在共同刑訊逼供的故意。
(二)刑訊逼供罪的轉化問題
轉化犯是由法律特別規定的,某一犯罪行為在一定條件下轉化為另一種更為嚴重的犯罪,并且應當按照后一種犯罪定罪量刑的犯罪形態。刑法分則規定不少轉化犯,刑訊逼供轉化為故意傷害、故意殺人罪就是一例。當然,理論界和實務界對轉化犯如何轉化,即轉化的標準、轉化的范圍存在較大的爭議。
1.轉化的標準。對于轉化犯的轉化標準,有兩種不同意見:一種持結果標準說,認為應當以實際危害結果作為轉化標準,有什么后果就用什么樣的罪名來處罰,根本不需要考慮這一行為是否符合所轉化罪名的構成要件,如致人死亡的就定故意殺人罪,致人重傷的就定故意傷害罪。該說的主要理由是:刑法關于轉化犯的規定實際上是一種特別規定,對于特別規定,并不要符合刑法總則的一般規定,只要符合特別規定的條件,就可以轉化,并不需要去考慮一般規定。另一種持犯罪構成標準說,認為轉化犯也要符合所轉化罪名的全部構成要件,特別是主觀故意要符合所轉化之罪的特征,否則就有違主客觀相一致的原則。該說的理由主要是,刑法關于轉化犯的規定并不是特別規定,而是注意規定,注意規定并不改變一般規定的條件,所以,轉化必須符合所轉化罪的構成要件。
從理論上講,認定某一行為構成刑法分則某一具體犯罪,該行為必須符合這一犯罪的構成要件,這是一個基石性的原則,是不能動搖的。既然按照犯罪構成就可認定轉化犯的情況,為什么刑法還要特別作出規定呢?它是一個簡單的注意規定嗎?從實踐中來看,行為人之所以會發生犯意轉化,主要還是因為行為人實施的前一個行為包含或可能導致更大的危害結果,在行為之初,行為人對行為可能造成的更大的危害結果并不希望或放任發生,但在實施過程中,行為人基于某種情形的變化,主觀意思也發生了變化,即對行為可能造成的更大的危害結果持放任或希望心態,從而行為的性質也發生了變化。不過,行為人這一心理變化,事后很難通過行為人的外在客觀表現來判定,行為人基于趨利避害的心理也往往否認這一心態轉化,但是在特定的情況下,這一心理變化往往又是常態。基于此,為了減輕證明責任,刑法規定了轉化犯。堅持結果標準,并不是說不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具有轉化罪的主觀罪過,而是不需要證明行為人主觀罪過。
《刑法》第247條規定:“司法工作人員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實行刑訊逼供或者使用暴力逼取證人證言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致人傷殘、死亡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二百三十二條的規定定罪從重處罰。”理論界一般認為這是對刑訊逼供罪轉化犯的規定。對這一規定的理解存在很大爭論:主要還是集中在刑訊逼供致人傷殘、死亡按照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定罪是否必須符合故意傷害罪和故意殺人罪規定的基本構成條件。如果屬于注意規定,只有當行為人實施刑訊逼供行為時具有傷害故意并造成傷殘結果,才能認定為故意傷害罪;如果認為屬于特別規定,則只要刑訊逼供行為造成了他人傷殘的結果,就應認定為故意傷害罪,而無論行為人對他人傷殘的結果是出于故意還是過失。實際上,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只要行為人出于刑訊逼供故意而實施了刑訊逼供行為,并因刑訊逼供行為導致被害人傷殘或死亡,就可按照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理,而不必要考察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存在傷害故意或殺人故意。當然,在有證據充分證明行為人主觀上出于過失而導致傷殘或死亡的,則不能按照故意傷害或殺人罪定罪。但是,這一證明責任應在犯罪嫌疑人自己,而不是控方。刑法之所以這樣規定,因為司法工作人員刑訊逼供時,對行為可能導致的傷殘或死亡往往持放任心態,而對這一心態的認定往往是很難的,為了減輕控方責任,更是為了加大對這一類犯罪的打擊。
對此,我們也可以從刑法對非法拘禁罪轉化犯的規定來理解。《刑法》第238條規定:“非法拘禁他人或者以其他方法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具有毆打、侮辱情節的,從重處罰。犯前款罪,致人重傷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使用暴力致人傷殘、死亡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二百三十二條的規定定罪處罰”。“致人重傷”、“致人死亡”顯然是指過失;而“致人傷殘、死亡”則是指故意。為什么非法拘禁中采取暴力致人重傷、死亡就是故意呢?因為暴力可能導致的結果包括傷害、死亡,行為人在特定情況下采取暴力往往對傷殘、死亡的結果持放任心態。當然,也不可能否認,在少數情況下,也會存在過失心態。刑法這樣規定,也是為了減輕控方證明責任。對于刑訊逼供罪的轉化犯,刑法并沒有像非法拘禁罪那樣規定,因為刑訊逼供行為和暴力行為在致人傷殘、死亡方面是一樣的。
當然,我們持結果標準說,并不是說致人死亡就必然定故意殺人罪,致人重傷的,就必然定故意傷害罪。只是對于控方而言,只要能證明輕罪故意的存在以及輕罪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就可指控重罪成立,不要求控方證明行為人存在重罪故意。當然,這允許辯方反駁,只要辯方有證據證明不存在重罪故意,指控就不成立。
2.轉化的范圍。對于轉化的范圍,有人持全案轉化說,該說認為,共同犯罪所有的行為均屬于共同犯罪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每個行為人的行為均與共同犯罪的結果有原因力,每個人的意志均對共同犯罪有支配力,每個人在共同犯意支配下的行為造成的結果均屬于共同犯罪的結果。從主客觀相一致的角度,共同犯罪中每個共犯都要對全部共同犯罪人的全部行為造成的危害結果負責。也有人持實行犯轉化說,該說認為只有直接導致被害人傷殘或死亡的行為人才轉化。因為共同犯罪存在實行過限問題,對于超出共同故意范圍外的行為,其他人對該結果并不承擔責任。還有人持主犯或首要分子轉化說,即認為應根據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作用來轉化,應所起作用大的行為人,自然要對最終危害結果負責。
實際上,對于轉化犯來說,應該全案轉化,這符合共同犯罪的理論,當然這與共同犯罪的實行過限不同。實行過限是指超出原來的共同故意而產生新的犯罪故意,后一故意與前一故意沒有聯系,后一行為與前一行為也沒有聯系,截然不同,不能把后一行為作為共同行為的一部分。不僅如此,對被害人造成的最后危害結果僅是后一行為所致,與前一行為沒有因果關系;而轉化犯則不同,后一故意是在前一故意基礎上產生的,后一行為是前一行為的連續,甚至無法明確區分前后兩個行為,最后的危害結果包含在前一行為之中,是整個行為所致。所以,不能從共同犯罪實行過限的角度來判斷轉化犯的轉化范圍。另外,全案轉化并不意味著同等處罰,具體刑事責任的承擔還要看各自在共同犯罪中的作用以及其他法定、酌定情節。另外,實行犯說一是違背了共同犯罪的理論,即將共同行為割裂來定性,二是在無法認定誰直接導致危害結果的情況下,該說就無能為力了。主犯說更是違背了共同犯罪理論,自相矛盾,既然認定構成共同犯罪,哪里還有不轉化的道理。
因此,基于上述,對于刑訊逼供罪轉化問題,只要證明行為人存在共同刑訊逼供故意,共同刑訊逼供行為與傷殘或死亡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就可共同轉化為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而不必證明行為人的共同傷害或殺人故意。當然,如果行為人有充足證據證明自己系過失,則故意殺人罪或故意傷害罪不成立。在這種情況下,成立刑訊逼供罪和過失致人死亡(或重傷)罪的想象競合犯,應從一重罪處斷。
就本案而言,王某、張某和宋某存在刑訊逼供的共同故意,三人的刑訊逼供共同行為導致了羅某的死亡,因此,三人應都轉化為故意殺人罪。
(三)共同犯罪中身份問題
關于無身份者能否與有身份者一起構成身份犯的問題,理論界一般持肯定態度,基本達成共識,但司法實踐中有不少人持否定態度,主要認為,既然行為人不具有特定身份,就不能讓行為人負特定身份者才負有的責任,如果按照共犯論處,就有失公平。我們認為,雖然無身份者與有身份者基于身份的不同享有不同的權利義務,也不應受到同樣的懲罰,但是,讓無身份者與有身份者一起構成身份犯的共犯,并不意味著讓無身份者受到同樣的懲罰。構成共犯僅僅是定罪一樣,量刑并不必然相同。行為人責任的大小除與身份有關外,更主要是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作用,刑罰量的多少還與諸如自首、累犯等量刑情節有關。在本案中,有人以宋某不具有司法工作人員身份而否認其行為的刑訊逼供性,這是不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