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和幫助比自己處境更糟糕的人,大概說不上有多少高尚的道德動機,但在他的卑賤的生涯里,這至少構成了自我肯定的理由。
《三國演義》有“桃園三結義”,《金瓶梅》有“西門慶熱結十弟兄”。這一部分內容在早出的詞話本放在第十回,而在經過修訂的崇禎本則搬到了第一回,這樣,套用前人同時顛覆傳統的意味更加鮮明。
在三國故事里,說的是劉、關、張“情同手足、義薄云天”,關二爺千里走單騎,那一路風塵真是動人。在《金瓶梅》中,則是一幫落魄的閑漢圍繞著西門慶溜須拍馬,圖些酒食和零碎銀子。其中唯有花子虛有點家底,卻因西門慶看中他老婆李瓶兒,把他給弄死了。“朋友妻不可欺”乎?沒有這話的。同樣道理,等到西門慶一命嗚呼,結義兄弟們趕忙鼓動別處財主收買他留下的幾個小老婆,得一點最后的賺頭。《金瓶梅》不相信浪漫。
西門慶之外,十兄弟里面最鮮靈活潑的角色是應伯爵。他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妓院“幫嫖貼食”,就是拉拉皮條,湊湊熱鬧,蹭點吃喝,在女人身上揩點油水,尋點樂子。
但這種幫閑角色也并不是很容易擔當的,需要有點本事。應伯爵的本事在哪里呢?他懂得玩,“會一腿好氣,雙陸棋子,件件皆通”;懂得享受,會欣賞珍貴的官窯瓷器,曉得鰣魚怎么做才有味。更重要的一條,是善于察言觀色、插科打諢,口舌靈俐;為了給人逗樂,他常常做出種種滑稽而丑陋的腔調,必要時也不惜貶辱自己。總之只要有他在,場面就會熱鬧非凡。所以西門慶幾日不見,就會想念他。很親熱的時候,西門慶不喚他“二哥”而叫他“狗才”——他是個卑賤沒臉皮而又花樣百出的家伙。無聊的人生有了他似乎變得有趣起來,又似乎變得更無聊了。
應伯爵下流無恥,好像沒有任何理由讓人對他表示敬重。可是,他跟西門慶關系那么密切,除了閑扯胡混 ,他也給西門慶拉過幾筆不算小的生意,但西門慶干了那么多傷天害理的勾當,害死那么多無辜的人,應伯爵卻從來沒有摻和在里面;他的聰明從來只用來賺吃騙喝,沒見用來害人。小說這樣寫,不會是毫無用意的。
事實上應伯爵有他的另一面。第五十六回寫十兄弟之一的常峙節窮得沒有房子住,被老婆罵得狗血噴頭,只好把應伯爵請到一家小館子里,央他求西門慶借錢給自己。這時應伯爵就顧不上吃喝,趕緊領著常峙節直奔西門慶家里去了。他煞費苦心,哄得西門慶開心,好不容易弄出十二兩銀子,自己并沒有沾什么好處。
還有一回,妓女李桂姐得罪了西門慶,她弟弟樂師李銘也受到牽連,沒人敢逆著西門慶請他上門獻藝,生計發生了困難,只好求應伯爵幫他向西門慶說情。應伯爵也是一點好處不肯受,到西門慶那里賣弄口舌,說得他轉了意。
應伯爵答應李銘時說了一句自豪的話:“我從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當。”這或許有夸張之處,但畢竟能表明他做這類事情不是偶一為之;同情和幫助比自己處境更糟糕的人,大概說不上有多少高尚的道德動機,但在他的卑賤的生涯里,這至少構成了自我肯定的理由。這時候,“狗才”也有了幾分慷慨之氣。
前面說到應伯爵的“本事”,這些“本事”并非只能用來做幫閑小丑的。說起來,應伯爵要算是《金瓶梅》故事里第一號聰明機靈的人物,西門慶跟他比要顯得粗莽許多;論家世,他也是商人子弟,也不比西門慶差。可是西門慶一步步走向成功,亦官亦商,盡享富貴,應伯爵卻很早就“落了本錢”,從生意場上敗退下來,靠給人幫閑混不要臉的日子。這除了他性格上有缺陷,不思進取、缺乏堅韌以外,一個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遠不如西門慶狠毒。
當整個生存環境被污穢的氣氛所籠罩時,心狠手辣成為成功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