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熹微,獨自一人漫步在澳門最大的公園──藝苑,一尊白色的巨型石碑上,悄然坐著土生葡人作家若瑟·山度士·飛利拉(Jose dos Santos Ferreira,1919~1993)的銅像,這座姿態優美、形象逼真的雕像,往往給游人出其不意的錯愕──是真人亦或雕像?
此情此景,相信連鳥兒最婉轉的啼鳴也無法驚擾到他的心緒。他閑適地坐著,雙臂端在胸前;他的面容如此清臒,似乎透著一抹難言的憂傷;他的目光如此熱切,仿佛照亮了澳門數百年的時光。
靜立飛利拉的腳下,凝視著這位偉大的歌者。我悄聲地問道:“飛利拉,為什麼人們喜歡叫你‘阿德’(Adé)呢?”阿德在晨曦中似乎在微笑,我聴到一番充滿感性的表白:“我的父親來自遙遠的葡萄牙,不過伊比利亞半島并沒有誕生過這樣美妙的聲音:阿(A)—德(dé)——這是誕生於我母親芬芳甜蜜的嘴唇的呼喚!她是土生葡人,她說的是傳自她祖母的祖母、被稱為‘古老的柔美語言’── ‘巴度亞’(Patuá)。這是一種已流傳幾百年的古老語言,以葡萄牙語為根源,吸收了漢語廣東話、馬來語、果亞方言、西班牙語和近代英語的養分。偉大的荀子不是說過嗎?‘不知則問,不能則學,雖能必讓,然後為德?!獑?,要學,還要謙讓,這就叫作‘德’。我的母親希望我做到這些,所以才叫我‘阿德’,我的朋友們也都叫我‘阿德’!”
阿德的眼睛洋溢著笑意,我也不禁感受到一陣心弦的顫動:“阿德,為何要用‘巴度亞’歌唱?當你像一只夜鶯鳴囀於澳門的天空,你是快樂,還是憂傷?”
阿德望著緋紅的天空,他激昂地說道:“那是什麼?那是東方,‘巴度亞’就是我心中的太陽。為了太陽歌唱,這是每一只鳥兒的心愿。我這只夜鶯啊,每天忙著在澳門的枝頭歌唱,既忘了快樂,也忘了悲傷。我很小就會用媽媽教給我的語言編寫兒歌,35歲那年,我在報刊上發表第一首用‘巴度亞’創作的詩歌;50歲那年,出版了第一部‘巴度亞’詩集──《澳門本如斯》。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它們或許沒有像陽光一樣照亮了整個澳門,卻真的如同夜鶯的歌聲一樣,響徹了我整個心靈的天空?!?/p>
我的激情仿佛也被阿德喚醒, “阿德,你在澳門度過的一生中,有18本著作,當中16部是以‘巴度亞’寫成,你還自編自導自演過多部‘巴度亞’話劇和小型歌劇,及創作過多種電臺節目……你為什麼這樣堅定,這樣執著?”
阿德的眼睛充滿了深情,一個非常激情的聲音響徹在我耳傍:“因為我愛澳門,我愛我的母親!又有誰會不熱愛自己的母親呢?‘巴度亞’或許是一種瀕危的語言,然而它是在澳門誕生的語言,是我母親和祖母輩使用過的語言?!投葋啞休d著澳門近五百年的悠久歲月,承載著澳門不斷與世界各地交往共融的輝煌歷史。我的詩歌簡樸,但是發自心靈深處。‘巴度亞’是我的心靈之歌,也是‘大地之子’土生葡人族群心靈之歌。”
霞光緩緩散開,金色的陽光像是阿波羅不朽的使者,準備照亮澳門每一個小小的角落。 “阿德,你覺得澳門是怎樣一個地方呢?你能用一個詞語來形容嗎?比如漁村,比如都市?”阿德掩飾不住心中的快樂,大聲地說道:“不,不,這些都對,也都不對。澳門應該是一座‘花園’——一座鮮花四季盛開的‘花園’,一座中外建筑璀璨靚麗的‘花園’,一座多種語言相融并存的‘花園’,一座眾多族群和諧相處的‘花園’” “這里有葡萄牙建筑散落在嶺南特色的中國民居之中,就像艷麗的玫瑰盛開在優雅的蘭花之中。你看,制成綠窗的是百葉薄板木框,撐起木地板的是嵌入墻壁的托梁。澳門的老屋,年代久長,紅色屋頂,石灰抹墻,露臺向陽。澳門不是能用散文來描繪的,只有詩歌才能稍加形容?!?/p>
阿德微微地低下頭,像是回到了一個美妙的世界。他朗誦起自己搜集的民謠《中國新年》,這是澳門土生葡人用‘巴度亞’創作而成,里面藏著另外一個“花園”一樣的的澳門。
咱們大年的氣氛,
正悄悄冒出來啦!
一霎眼一個新年,
從門檻跨進來啦!
……
看一看您的中國朋友,
他在迎接又一個新年。
新年活靈活現開始了,
為了過節一切準備就緒。
房子要打掃得整潔光鮮,
我也扮靚仔穿上新衣裝。
廚房里的鍋灶早弄乾凈,
好多美味要在這里烹飪。
“詩歌里面寫的可都是真的喲!我很小的時候就曾經扮過靚仔,跑到華人鄰居的家中,向著他們作揖行禮,說‘恭喜發財’!如果說得夠標準,又夠響夠亮,他們就會給我一個‘利是’——也就是‘紅包’!”阿德狡黠地笑了。
微風輕拂,大海上粼粼的波浪,像是太陽神無瑕的笑容。阿德微微閉上了眼睛:“要用一個詞語去形容澳門?當然是‘花園’!”我寫過的那首詩歌,就叫作《幸福的花園》!”阿德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委婉,像是搖曳著草樹之間的微風,像是照耀著花瓣露水之上的晨光。
我們的澳門,圣地,
是一個備受祝福的花園
那兒更布滿美艷的鮮花
傳遍優美的歌聲。
……
看到信仰與愛意的共存
就會更因此而對上天作出感謝
……
更不同意她的消亡
澳門,幸福的花園。
陽光越過不遠處的高樓,灑落在阿德高貴的額頭。綠葉和碧草閃著星星點點的光芒,將小小的藝苑渲染成一個歡樂的天地。他像是即將睡去,又像是已經回歸到沉思的狀態,顯得既寧靜、熱切而又充滿幸福……
車聲四起,整個澳門蘇醒過來。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澳門,一個青春常在的澳門;這也是一個曾被“巴度亞”歌唱著的澳門,一個阿德用整個身心擁抱過的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