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來閱讀一些有關朝貢體系與晚清外交的論著,有一個深切的感受就是:晚清外交之所以被稱為喪權辱國,朝貢體系之所以在近代西方條約體制的沖擊下崩潰,表面上看是由於中國實力不濟,而根本的原因卻是由於中華文明走入近代後陷於停滯、喪失了領先現代文明的先進基因所致。文明是根基,實力是枝葉,當文明趨於敗壞,實力自會逐漸凋亡,朝貢體系的崩潰因此而不可避免。
一、文明的衰落與
朝貢體系的崩潰
一種先進的文明,其核心在於有一種符合當時時空條件的先進制度,以整合政府社會層面的諸因素,創造出其所在國家與民族所能有的最大實力。中華文明之所以在世界上能夠稱雄幾千年,源於當時農業社會這一特定時空條件。儒家的等級制社會在將農民束縛於土地發揮其最大生產力的同時,又通過郡縣制而非分封制避免了地方專權。所以,中國歷代王朝只要不是因為外族入侵和末代的朝政腐敗,大體上總能保持比較高的統治效能,從而為周邊各國所稱羨。朝貢體系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多數的中國皇帝并不喜領土擴張,許多藩屬確實是主動內附,而其原因就是看到了當時中華文明的先進性。特別是其中的統治效能,這是各藩屬國君主最為看重的。如朝鮮、越南,在官制甚至文字等方面一依中華,確實是因為這在當時都是比較先進的東西。
但進入近代,農業社會開始向工業社會轉型,中華文明的弊端日益明顯。在工業社會,一個國家的財富與實力主要不再來自於土地,而是源於各種新產品的創造與生產,來源於不同地域、國家之間的貿易。而要促成新產品創造與貿易的繁盛,必須要有對於創新、冒險精神的鼓勵,要有對於產權與財富的保護,更進一步則是要有對於個體尊嚴與權利的充分保證。而基於農業社會的中華文明恰恰是一個集體文明、等級制文明,個權權益不受重視,創新意識受到壓抑,蘊藏於其中的創新與財富也就無法發揮。後雖有洋務運動帶來了一些實物層面的變化,但由於作為核心的制度沒有改良,整個中國仍然缺乏自我創造財富與實力的“驅動器”。整個中國的實力雖由於地大物博而仍能在晚清以量勝(國內生產總值仍居世界前列),但在質的方面如工業發展水平則遠落後於西方,被動挨打是遲早的事。
所以,朝貢體系的崩潰表面上看是實力的不濟,天朝上國再也無法保護周邊藩屬受西方的入侵,但就深層次而論,根本上還是因為文明的衰落,中華文明再也無法成為維系一種體系的強大力量。中國人在分析朝貢體系的崩潰時,可能很容易忽略的一點是,即傳統上一貫恭順的藩屬已露出對中華的不屑,至少是其統治階級的一部分開始策劃在內政上向西方(包括日本這個二傳手)學習、外交上向西方靠攏。這種核心文明衰落下的離心力與西方入侵導致的分割力,共同推動了朝貢體系走向崩潰。例如,一般認為朝貢體系終結於1895年中日《馬關條約》中規定“中國認明朝鮮國確為完全無缺之獨立自立,故凡有虧損獨立自主體制,即如該國向中國所修貢獻典禮等,嗣後全行廢絕。”但早在1884年,朝鮮國內開化黨人在國王的支持下就發動甲申政變,殺死親華的事大黨人,宣布十四條政綱,其中第一條就是廢除對中國的朝貢關系。只是在當時駐朝袁世凱軍隊的直接干預下,此次政變才未成功。否則,朝貢體系的終結要提前十余年。
文明除了關鍵的制度之外,還代表著一種社會習俗與生活方式。中華文明之所以能夠在古代東亞大行其道,那是因為其核心儒家文明是一種精英文明,與之相應的是復雜的文字、寬大的華服、優雅的詩歌和脫離實際生產生活的休閑方式,這種生活方式雖然大多數人都無緣享受,卻滿足了農業社會中上層精英的特點與需要。然而工業社會的到來與個人意識的普遍覺醒,大眾成為文明的載體,僅僅適用於精英的儒家文明自然就變得不合時宜。它雖然看起來仍然精致典雅,但逐漸變成了一種舞臺上的文明、書本上的文明,不再為現代社會中的人所親身接受與實踐,自然也就不再具備那種對內對外萬眾來歸的吸引力。近代東亞諸國尤其是日本無論在服飾、飲食甚至生活起居方面均大量引進西方方式,仍然奠基於儒家精英文明的朝貢體系的崩潰,在大眾化的工業生活方式中崩潰是遲早的事。
二、文明再造與當代中國外交
這種文明衰落對內政外交的制約一直影響著清末以來的中國,中國此後的外交一直是一種沒有文明底蘊的外交。對內沒有找到最大程度產生并發揮實力的制度,對外缺乏使他國人民欽慕的吸引力與向心力。這種沒有文明底蘊的外交,是不可能取得真正成功的。民國時期,蔣介石對內力圖恢復傳統,對外學習西方。但兩種文明實有諸多不同之處,調和雖不是不可能,但可能必有傳統文明的現代化與西方文明的中國化為前提。這點,蔣介石沒有能力做到,也沒有時間實現。沒有文明的再造,所以民國外交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成功。共產主義的引進與勝利曾為這種文明探索帶來一絲生機,但由於列寧斯大林創立的社會主義模式仍以扼制個體權益與創造力為特徵,所以終究不能適應現代社會的根本需要。蘇聯解體後,以共產主義取代傳統儒家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夢想終於完全破碎,中國外交仍然處在一個沒有文明底蘊的時期。
由於沒有文明底蘊上的制度建構,雖然中國國內生產總值已高居世界第二,但從發展質量與水平等方面來說,其與西方的差距較晚清洋務運動時期并不見得要好多少。由於沒有文明再造所透射出來的吸引力,當前中國的絕大多數鄰國,都對中國抱有一種不信任甚至疑慮,許多甚至主動投向美國。作為世界霸權,美國的國際形象其實是不佳的,尤其是在伊斯蘭世界,世人對美國的觀感并不好。但在中國周邊國家,美國卻是難得的順遂,以至於希拉里任職之初訪問東南亞時,一句“美國回來了”竟然得到不少東盟國家的鼓掌歡迎。我們不妨試想一下,如果中國外長在東盟會議上說一句“中國回來了”,其他與會國有什麼反應。其中原因,與其用利益一詞去解釋,不如透過文明的消長來比較中美的處境。就利益而論,固然一些周邊與中國存在領土等方面的爭端,但如看貿易,他們對中國的依賴可能要大大超出對美國的依賴。而他們之所以傾向美國,不但有美國的霸權使然,還在於美國背後制度與生活方式對於他們的強大吸引。
所以,筆者以為,中國之所以還沒有成為一個周邊仰慕與親近的國家,還沒有成為一個真正朋友遍天下的國家,更沒有成為走出了周邊麻煩與戰略困境相糾結的國家,根本原因還是中國遠未完成文明的更新與再造。文明不但能夠產生硬實力,還能產生一種吸引他人追隨、認同的向心力與親和力。單純的物質實力只會讓人恐懼,只有源於先進制度的實力以及制度本身才會讓人欽服。以前中國做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有朝貢體系,當前中國沒有做到這一點,所以才在外交中反陷入美國與周邊國家共同編就的包圍圈中。展望未來,真正成功的中國外交必須有一種先進的文明作為內核與支撐,沒有這種文明再造,中國外交即使再成功也只會是短暫的、局部的,而不可能像歷史上的朝貢體系一樣,以一個體系領導者的身份穩居在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