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的道德系統近乎崩潰,這可能是所有國人都予以認可的事情,從執政黨到社會各個角落,腐敗叢生,物欲橫流,世風日下,寡廉鮮恥,歷代歷朝或都罕見。如何治理,已是迫在眉睫。執政黨最近借紀念雷鋒叔叔去世五十周年之際,再次大張旗鼓地推出學習雷鋒運動,意圖明顯,試圖借助於毛時代所存無多的道德資源來重整當前日趨敗壞的道德秩序。這樣的活動,在執政黨的歷史中,無以計數,效果如何,決策部門應該會有總結。決策者自己對此是否有信心,恐怕首先就是一個疑問,更不用說社會公眾的反應和評價了。孔子說,正人者,先正己。這大概是執政黨目前面臨的難題,在制度和法律都無法有效制止其內部日趨嚴重的腐敗現象時,依靠一個50年前的道德偶像來重塑執政黨形象,以此規範和引領社會道德重建,能夠達到何種效果,估計路人都會有判斷。
面對道德說教的種種尷尬情況,有人在琢磨建立道德強制機制,把道德制度化。兩會期間,前總理李鵬之女,中電公司董事長,政協委員李小琳,正式提案,要求給每個公民建立一份道德檔案,以此來約束大家,讓每個人都要知恥。這個提案如果通過,必將涉及誰來建立道德檔案,誰來執行道德記錄,誰來進行道德審判等一系列新的制度安排,而能夠對公民道德進行制度化管理的祇能是國家公權力。對於這樣一個大膽的富有想像力的提案,網上有諸多評價,很多人從中聯想到中世紀的道德裁判所。在我看來,能夠提出這種提案的人,一定是一個對自己的道德狀態有信心的人,她至少不會擔心自己有什麼道德瑕疵而被記錄在案。在執政黨的道德譜系中,雷鋒同志艱苦樸素的作風是其中重要的一條,在他的紀念館中,至今還在展覽著他那些縫縫補補的襪子和褲子。現在這個提案人,身著世界頂級名牌服飾,盡顯奢侈生活風範,顯然並不符合雷鋒時代的道德尺度。我這麼說,並不是就此懷疑提案人的道德水平,一個不能離開路易威登、香奈兒或古奇產品的人,不一定是一個不道德的人,一個達官貴人也不見得不能對平民百姓進行道德示範。即使成立道德裁判所,如果全社會共享相同的道德資源,接受共同的道德約束,也未嘗不可。問題就在於,那些確立道德規範或掌握道德裁判權的機構和個人,往往並不以此約束自己,正人者不必正己,或許正是執政黨長時期推行道德化運動而毫無成效的原因所在。
稍微學過中國思想史的人,大概都知道,中國傳統上是一個奉行德治的國家,從周公制禮作樂開始算,有三千多年歷史了。期間經孔子奠基,創立儒學;到兩漢經學,儒學思想成為帝國的意識形態;魏晉以來,玄學橫流,佛學昌盛,儒學道統中斷;至宋代理學,儒學重新繁榮;經明代心性之學,一直到清末康有為倡導經今文學,儒學貫穿於中國歷史,對帝國的制度安排及其文化有著決定性影響。思想史家金觀濤用三句話來概括以儒學為核心的中國文化的本質,可作參考:
第一,道德是中國政治制度和社會秩序正當性的基礎;
第二,儒家倫理的特質是以家庭為中心的等級秩序的道德化和社會化;
第三,以道德為終極關懷。
儒學強調德治,按現代法治尺度來看,顯然是人治的同義語,不足為訓。但思想史研究不能把現代的政治經驗作為評價傳統政治制度正當性的尺度,德治的歷史合理性是基於其內在價值,用金觀濤的話來說,道德的核心就是“善”,善就是好的普遍化,是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或“己欲立而立人”。你自己喜歡的能做的事情,才能推廣給別人,這就是道德的普遍性和可欲性。對於孔子來說,從善的道德是對每一個人的要求,但他更傾向于把道德作為政治的基礎,作為統治者的行為準則,他講德治,講仁政,都是講給統治者聽的,所謂“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這個道理古今一樣,執政者掌握權力,掌握資源,個人行為就是國家行為,個人的德行就是國家的德行。因此,儒學倡導的德治,著眼點就在於統治者的道德教化和道德約束。從孔子孟子到董仲舒,著書立說,都是為了勸化和教化統治者以道德為本,實行德治。宋明理學講心性問題,關注形而上的理論建構,最後落腳點還是規勸皇帝通過修身養心達乎仁政境界。
和儒生們的良苦用心相比,從漢以來的歷代統治者,對德治的政治理念能夠接受,但對加諸於自己的道德約束都不以為然,畢竟任何約束都是對人的心志身體欲望有所不為的限制。儒家倡導的“君君臣臣”,本來規定的是皇上和臣下互相制約的關係,臣下要對皇上履行忠誠盡職的義務,皇上也要有垂範天下的表現,這些道德上的要求對於大多數皇上來說,無異於枷鎖,必欲去之而後快。祇是儒者長期教化,德治已成文化,道德自律仍有效力,臣下規勸和諫言對皇上還是有著程度不同的約束力。極端為所欲為的那些統治者,在任何官修史書中均不會有什麼好名聲。王朝更替,新朝對舊朝的評價,一般都基於道德正義,斥舊朝失德而失天下,對舊朝昏君佞臣進行道德審判。所謂“殷鑒不遠”,依據的都是道德得失,無一例外。
晚清帝國崩潰,儒學道統終結,德治的正當性,在現代國家建設進程中為新的政治合法性資源所取代。在西方憲政民主制度的觀照下,德治的制度弊端暴露無遺,通過道德教化和心性修養的方式來規約統治者行為,推動他們實行善治,進而達到社會普遍道德化狀態,被世界歷史證明已進入死胡同。最高執政者的權力依靠道德約束,是無法防止其走向專制和腐敗,惟有依靠制度約束和法律約束,才能把權力關進籠子,讓它在限定的範圍內運行。對於大多數現代政黨來說,在理論上對民主和法治的制度安排,應有共識,但在實踐中卻各有不同的做法,如何運用道德手段整合力量是其中的一個重要方面。中國共產黨在這個方面做得尤其好,它以革命黨形象出現,以反帝反封建為任務,以武裝鬥爭為手段,反對舊文化舊道德,包括儒家德治仁政,通通打倒,以此賦予革命奪權的合法性。但它並不是像歷史上那些造反的草寇,無視道德,蔑視文化,而是充分意識到道德在人心整合和培養革命浩然正氣方面所具有的重要性。劉少奇論共產黨員修養,目的是教育黨員做黨的馴服工具,與黨同心同德。正是這種道德的整合作用,加上其他行之有效的方法和策略,讓共產黨形成為一個強有力的鬥爭集團,煥發出巨大的精神力量,從而能夠在武器裝備並不佔優的條件下最終戰勝國民黨,取得大陸治權。
毛的思想特質和精神稟賦對共產黨的政治倫理影響深遠,他崇奉鬥爭哲學,對敵鬥爭堅定不移,毫不手軟,絕不沽名學霸王,對窮寇窮追猛打,直至勝利;對黨內意見不合的同志,也是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打出黨的統一。為賦予鬥爭的正當性,毛的做法是首先佔據道德制高點,對外把國民黨斥為反動派,先行宣佈道德死刑,以此動員群眾進行武裝鬥爭。在黨內則是從兩個方面著手,對具有知識優勢的政治對手進行道德醜化,對知識分子進行人格羞辱,通過思想改造、整風運動、反對黨八股,徹底摧毀知識分子的思想尊嚴,讓他們重新學習做人,做黨的人;另一方面,是樹立工農的道德形象,認為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但遠比知識分子乾淨。這一拉一抬,形成了黨內特有的政治倫理生態,有人評價為是毛的“反智主義”,也有人認為是毛繼承了王陽明的心學傳統,不必格物致知,凡人皆可成為堯舜。這些說法都有道理。從積極方面著眼,毛的確是通過價值觀的根本轉變,重整黨內思想和人倫關係,規制精英,解放底層,最後是人力資源大整合,上下齊心,形成強有力的精神力量,以弱勝強,克敵制勝。
戰爭年代的這些特殊做法,有戰爭情景賦予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兩軍相遇,勇者勝,智者勝。高華寫的那本紅太陽(指《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編者注),史界評價很高,我也如此認為,但我並不贊成完全從陰謀論這個角度來評價毛。從價值中立的立場來看,沒有毛的這些“不道德”做法,共產黨能否取得執政地位,可能還會有疑問。說到這些,是為了強調,毛的思想充滿著道德主義特質,高度追求精神力的作用,他相信道德的力量和精神的力量,不僅在戰爭中是決定性的因素,在和平建設年代也是如此。建國以來,執政黨掀起過不少運動,學雷鋒,學大寨,學大慶,都是精神總動員,用毛的話來說,人是要有點精神的。當時中國的實際情況是“人口多,底子薄”,搞經濟建設沒有物質基礎,一窮二白,拿什麼來激勵人?祇有搞精神激勵機制,況且毛從內心相信精神在經濟建設中也能創造奇跡。尤其是在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後,百業凋敝,百廢待興,國庫底穿,可以調動的資源只有道德和精神。在這個時候,學習雷鋒好榜樣,對執政黨意義重大。其中包括多重價值導向,有做好事為人民服務,有做黨的螺絲釘,有狠鬥私心一閃念,有艱苦樸素無欲則剛,還有忠於人民忠於黨,做毛主席好戰士。雷鋒精神所包括的這些內容,對於培養國民安於貧困現狀,艱苦奮鬥,全心全意跟黨和毛主席走,無疑具有巨大的鼓動作用。所以要大張旗鼓的宣傳,要一個雷鋒倒下去,千萬個雷鋒站起來,形成排山倒海之勢,席捲全國,深入人心。在學雷鋒運動之後,學大寨學大慶,也大致是按這個路子鋪開,用周恩來總理在1964年《政府工作報告》中的話說:“政治掛帥,思想領先,艱苦奮鬥,自力更生”。
對於執政黨開展的道德動員活動和樹立起來的道德英雄,全國人民在一個時期內是深信不疑的,相信其正當性,相信其在革命和建設中有著無可取代的作用。在那些幾乎毫無瑕疵的道德英雄面前,差不多每個人都充滿著原罪感,為自己內心無法抵擋那些私欲的誘惑而懺悔不已,自我批判,相互揭發,沒完沒了地改造世界觀,力爭做共產主義新人。但是,這樣的道德化美景最終還是被執政黨自己給毀掉了,在學雷鋒、學大寨、學大慶運動開展後不過幾年,文革爆發,全國動亂,執政黨內部危機迭出,最高潮是林彪出走,摔死在溫都爾汗。真相公佈後,人民在震驚之餘,不能不開始思索。列入黨章的接班人親密戰友,瞬間變成陰謀家叛國者,當面三呼萬歲永遠健康,背後陰謀詭計刀光劍影,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件,標誌著毛時代政治信用的徹底破產,原來的那些道德說教暴露出其騙人虛偽的本色,各類道德偶像也被打碎一地,不再具有神聖的光環。真是應了那句話:你可以欺騙所有人於一時,也可以欺騙部分人於永遠,但是你不能欺騙所有人於永遠。
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中國改革開放,是一個不斷市場化的過程,也可以看作是一個世俗化和祛魅化的過程。所謂世俗化和祛魅化,一方面是破除政治迷信,撥亂反正,清除毛左思想遺產,擯棄鬥爭性政治倫理,把執政黨的工作重心從大規模的階級鬥爭轉向經濟建設;另一方面,是全社會自發掀起的去道德化,人性解放,為錢正名,按市場規律辦事,按法治原則建構社會秩序,明晰產權,以物質激勵機制推動社會進步。市場化和世俗化的過程,總體上是符合人性和社會發展規律,但這個過程需要建立起相應的制度約束、法律約束和道德約束,沒有這些約束,社會的發展就沒有正當性,沒有正義和公平。中國當前的問題,突出表現在,威權化制度尚未轉型為憲政民主制度,法制建設尚未全面形成法治社會,高度政治化的道德失效尚未產生公民社會倫理,由於缺失制度、法律和道德的有效約束,中國社會正面臨著一個總體性危機,其典型癥候是:貧富差距擴大,社會不公加劇,腐敗無法遏制,道德大幅滑坡。如何克服這個總體性危機,需要總體性方案,需要從中國總的制度安排上來認識危機的根本癥結,以總體性思維來思考中國的道德現狀和道德前景。為此,我談三個原則性意見。
1、執政黨內部大規模腐敗現象是國家和社會道德危機的總根源,國家公務人員的腐敗行為,既是觸犯法律,也是道德淪喪。權錢交易,伴隨的必然是腐化墮落,現在下馬的那些高級幹部,哪一個後面不是養著二奶小蜜,哪一個不是天天醉生夢死。更有甚者,嘴上大唱紅歌,滿口革命理想,教育百姓堅守延安,自己兒女卻在國外貴族學校盡享糜爛生活。還有那些看起來像是反美英雄,對帝國主義義憤填膺,勢不兩立,關鍵時刻卻跑到人家領館休假治療。凡此種種,在毛時代難以想像,在當今世界各國也實屬罕見,政治倫理已毫無正義可言,更無羞恥兩字。可以這麼說,執政黨的道德化狀態,要大大低於社會一般的道德水平,那些做人最基本的道德要求,比如,人要講真話,要誠實,要講信用,都做不到,做不好。一個缺失基本誠信的黨,一個沒有政治正義的黨,一個隻想正人而不想正己的黨,是絕無道德感召力,也絕無領導社會重整道德秩序的合法性和有效性。
2、政協委員李小琳建議為公民建立道德檔案,如果先從國家公務人員開始做起,不妨一試。但歷史的經驗證明,執政黨的道德化運動,從來都是著眼於對社會的整合,通過道德說教和道德模範,為民眾樹立榜樣,規約民眾行為,以期達到收拾人心、凝聚精神和鞏固秩序的效果;而對於執政黨自身,從來都是缺少約束,尤其是對於黨的高級幹部,更是毫無效力。執政黨企圖通過道德化方式,對自身的非道德化狀態進行自我修復,如果沒有制度約束和法律約束做保證,必將一事無成。相反,社會具有道德自我修復的能力和內在機制。這些年來,社會的道德化狀態也處在惡化之中,道德失序比比皆是,但社會的道德底線還在,善惡的尺度還在,公平正義的良知還在。從“孫正剛事件”、“郭美美事件”、“小悅悅事件”中,廣大網民表現出了高度一致的正義感,在汶川地震等賑災救難的活動中,表現出了共同的道德責任。民營企業在慈善事業和各項捐助上,也表現出遠超於國有企業的更大熱情和人文關懷。社會需要教育,以進一步提高其道德水平,但執政黨的道德振興,除了自我教育之外,必須有制度創新。
3、道德約束失效,社會道德滑坡,執政黨政治倫理敗壞,根源在於沒有建立憲政的民主制度和法治國家。德治的治理機制及其道德主義,是集權專制制度在沒有憲政民主和法治條件下的一個制度安排,以善治為目標,至少讓統治者意識到民是國家之本,民眾的福祉是國家最大的善。但是,沒有制度約束和法律約束,國家是否善治祇能系於統治者個人的教化和覺悟。遇到明君,人民三生有幸;遇到昏君,人民自認倒黴。德治就是人治,人治無法從根本上制約專制集權的諸種惡果,執政者的權力腐敗和道德衰退,從根本上說是一種制度失衡現象。道德振興必須尋求新的制度安排,在憲政民主和法治的基礎上,建立起新的政治倫理。執政者在有效的制度約束和法律約束下,自然會形成強有力的道德自律,從正己出發,以身作則,垂範社會,他不這樣做,就毫無政治合法性,祇能淪為被人民唾棄的對象。脫離制度創新的道德化運動,根本無助於擺脫中國目前的道德困境,中國的道德前景,在於中國能否向憲政民主和法治國家邁進。祇有民主的、法治的,才是道德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