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萊珉模式的中國進程

在尤努斯看來，傳統的銀行法規是用來建造“超級油輪”以航行世界，而小額信貸是一艘小船，“你不能用建造超級油輪的架構來建造這艘小船，因為其只能在淺水航行，繁復的法規會讓小額貸款的效率大打折扣，所以(在中國)更健全的法規制度亟待建立”。

“中國的金融體系需要進行改革，要能夠向底層人民提供他們所需要的貸款。”8月14日，諾貝爾獎得主穆罕默德·尤努斯在廣州如此評價中國的小額信貸，他說：“底層老百姓即使收入很低，他們也需要資金來發展自己的手工業、自營企業，在中國，依然缺乏這種模式。”

1995年首次來中國之后，這位來自孟加拉的小額信貸之父，十幾年來一直孜孜不倦地向這個正努力消除貧困的國家推廣針對農民的小額信貸。數年前，他所創辦的格萊珉銀行已經通過格萊珉信托以各種形式的合作進入了中國，去年開始在四川和內蒙古直接開展項目。

一條腿走路

72歲的尤努斯，頭發花白，目光如炬。每次公開露面，尤努斯都是典型的孟加拉民族風格打扮，一襲傳統的藍色孟加拉格子長衫、淺色坎肩。所到之處，他總是親切地跟遇到的人打招呼，并耐心地微笑著滿足人們想要跟他合影的愿望。

8月14日，在中山大學梁銶琚堂，尤努斯被中山大學授予名譽教授。當天，尤努斯還與中山大學校長許寧生等為“尤努斯中國中心”揭牌，該中心將在政府、社會企業和學術機構之間展開多維度的合作。

此前，溫家寶總理和人民銀行主要領導都接見過他，高度評價他通過微型金融減除貧困的貢獻。

然而，在各界眾口交贊的同時，格萊珉銀行模式在中國的推廣并不順利。1995年來中國參加聯合國婦女峰會，是尤努斯的首次中國之行，中國扶貧基金會執行副會長何道峰就在那一年開始復制尤努斯的小額信貸。到2012年，何道峰的基金會已經幫助13萬個家庭貸款14億元，其中有70％是婦女，壞賬率堅持在0.69％，但是何道峰仍然面臨著法律困境：“雖然我們的規模已經不小，也得到政府及各方面的認可和支持，但至今仍沒有營業執照，嚴格來說，還是無照經營的非法狀態。”

何道峰的“非法處境”，源于中國小額貸款不能吸收存款的尷尬現實。銀監會2008年發布的《關于小額貸款公司試點的指導意見》規定，小額貸款公司不能吸收公眾存款，資金來源主要是股東繳納的資本金、捐贈資金以及來自不超過兩家金融機構注資。

由于不能吸儲，中國的小額貸款大多由非政府組織來進行，但NGO在籌集資金的能力非常有限，很難推廣。一些企業和政府機構，雖設有小額信貸部門，但這些示范項目與貧困人群的需求仍有距離。

“政府主導的扶貧項目向貧困百姓提供低息甚至無息貸款，但收入無法覆蓋項目的支出，很難實現可持續性。”尤努斯認為，微金融并不是光指借錢這一項，還包括存錢和其他基本金融服務，比如說保險等等，他說：“每年格萊珉銀行提供15億美元的貸款給大家，可是大家每年的存款也接近10億美元，所以并不是高風險。”

對于中國這種不能吸收存款的微金融，尤努斯稱之為“一條腿在走路”。他認為，風險控制最核心在于建立良好的法律架構，讓小額貸款能有效運作，而不是依靠所謂的國內國際捐款；只要有良好的制度，小額信貸項目就能產生足夠的經費支撐自身運營。

艱難開拓市場

盡管不能吸儲，尤努斯團隊從未放棄向中國推廣小額信貸的努力。

“無法吸儲是最大的困難，能夠拿到更多存款才能服務更多的人。但吸儲只是一種途徑，還可以從商業銀行貸款，另外政府跟其他社會力量也會去幫助小額貸款公司獲得資金。”8月13日下午，孟加拉格萊珉信托執行主席拉迪菲在廣州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

拉迪菲是格萊珉銀行的元老之一。8月13日那天，他在廣州會見了兩個企業負責人，商談合作的可能。而他的團隊此前幾天就已經開始深入廣州及周邊縣市密集調研。

位于廣東省西北部的陽山縣，距離廣州市170公里，山多地少，是廣東有名的貧困縣。該縣副縣長王秀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地十多年的扶貧工作都是輸血型的，現在希望能發揮貧困戶的主動性，借助于格萊珉模式無抵押無擔保地貸款給貧困農民，“自己要負擔責任，要發展生產。”

不過，談及具體合作，當地政府依然顧慮重重。在8月11日下午由陽山縣扶貧辦、金融辦等參與的研討會上，各相關部門分別從各自的角度提出了擔憂，比如，銀行貸款怎么貸，貸出去的錢回收會不會很困難，窮人組成合作社是否可以放心，會不會影響社會穩定，怎么可持續地運作下去，運營管理費用從哪兒來，等等。

陽山縣政府的疑慮，尤努斯團隊并不覺得意外。他們相信，前期溝通往往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是經過充分的前期溝通后，后期工作將會順利很多。而眼下更現實的困難是，他們在中國開展工作的時間不長，經驗也不多。

對于直接在中國開展項目的困難，在格萊珉已經工作了29年的羅伊體會頗深。2011年，羅伊作為內蒙古項目的負責人，來到了商都縣。他當時的任務是，要在商都找到最窮的人，找到需要錢做事但往往很難獲得支持的人，然后貸款給他們。經過4個月特別詳細的市場調查之后，羅伊注冊成立了商都縣格萊珉小額貸款公司，并在當地找到3名工作人員，其中只有一人會講英語。

到目前為止，羅伊已經為140個人提供了貸款，貸款金額不超過1.5萬元，每月還款一次，10個月還清本息。貸款對象有農民、牧羊人，也有手工業者和小商小販。只要他們需要這么一筆錢幫他們擴大規模，而且能夠切實產生更好的效果，羅伊就貸款給對方，至于對方從哪里來具體做什么這些細節并不過問，既不需要擔保也不需要抵押。他相信，所有人都各自有自己專業的生存技能，只要肯來借錢就一定有著強烈的脫貧愿望。第一個客戶是賣菜的小商販，借款1萬元，每月還款1100元，10個月還清本息后將在下一次貸款中獲得更大數額的支持；如今，這140名客戶全是女性，也都做到了按時還款。

不過，羅伊也在工作中遇到了很多麻煩。比如，工作簽證很難獲取，執照、外商投資證、行政許可證等等政府規范文件太多太繁瑣又很費時間；當地人分散居住以至于客戶數量增長太慢，等等。其中最難的是，貧困人群不相信自己拿到錢之后可以有所作為，說服他們也需要很多時間。而且，商都也沒有很好的可持續的營利性項目，經濟活動的季節性太強。同樣是去年開始的四川阿壩松潘格萊珉小額貸款公司項目，進展更慢。

拉迪菲表示，最開始最困難的是堅定信心，一旦有20多個客戶之后，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順利。

推廣社會企業

每遇到一個問題，尤努斯的辦法是成立一個公司來解決這個問題。迄今為止，尤努斯已經開了70多家公司，他將他們命名為社會企業，他在這些企業里沒有股份。

社會企業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協助人們，讓他們有能力通過社會企業解決問題，首先把賺錢的想法清空，然后考慮怎么樣設計產品來解決問題。相對于此前依靠慈善來解決問題，社會企業的好處是可以持續，能夠不斷重復使用資金，而不必受制于慈善模式的資金限制。

現在，尤努斯正致力于在全球推廣社會企業模式。他呼吁首先建立一個良好的法律架構，才能夠以更有效的方式建立社會企業，并進一步推動小額信貸。他也試圖把社會企業的觀念引進中國，推動教育界、企業界從事這樣的活動。本次廣州之行，尤努斯就希望能夠跟當地的中山大學合作，籌組社會企業中心，希望集思廣益找到一些具體的做法來推動社會企業在中國的發展。

事實上，目前全球已經有不少城市在努力推動社會企業的發展：讓傳統企業創辦一個小的社會企業，去解決這個城市當中的—個問題，比如一個企業解決單親母親的問題，一個企業解決社會健康醫療的問題，一個企業解決失業的問題等等。這些企業創辦社會企業的時候，要告訴股東，在這個新創辦的企業不能賺錢不會有任何分紅。

小額信貸本身也是這樣，比如格萊珉銀行通過借貸幫助人們創業、就業，是為了彌補傳統金融產業沒有辦法提供給民眾的服務，獲利只是一個附帶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