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漸老去的觀眾,終生漂泊的劇團,作為一項民間藝術,川劇似乎終將落寞地隱去,然而依然有人在頑強地堅持,只不過這只是他們謀生的技能,他們唱,是為了活著;而要活著,只好不斷地唱著。
這是讓導演趙剛印象深刻的一張照片:
一個女人穿著黑色貂絨上衣、皮褲和高筒靴,坐在一排五顏六色的戲服前。圓潤臉龐上帶著濃重的舞臺妝,粉白膚色、大紅眼影,嘴唇右上方還點了一個黑痣。傳統與現代、舞臺與生活的雜糅,顯得整個畫面荒誕而滑稽。
照片說明是:趙麗,38歲,四川省瀘州市人,成都市青白江區花園溝青年川劇團班主,一個班子十來人的飯碗掌握在她手上。
這張照片打動了趙剛。作為成都電視臺紀錄片導演,他找到了這個民間川劇團的演出地,駐團三個月,拍攝了一部以此為題的紀錄片:《唱著活著》。
“信仰是活在舞臺上,傳統文化是活在戲里,現實就是掙錢吃飯。”在與這支流浪的川劇團朝夕相處三個月后,趙剛這樣總結如今民間川劇團的生存狀態。
“過一年就少一排觀眾”
劇團的演出時間,固定在每天下午2點半。從中午12點起,就有老人陸陸續續前來候場。
身子骨還硬朗的,騎著電動車、四輪摩托突突地開進來。腰間別著音箱放著《荷塘月色》、背著手,晃著水杯,佝僂著步行而來,還有的拄著龍頭杖、穿著中式大褂,被中年兒子攙扶著顫巍巍踱進來。
有一位出了名的“孝子兒”,每天開車送偏癱的父親來看戲。停在門口,再把父親從車里抱出來坐上輪椅,推進劇場。
演出場地是成都市新都區美泉社區老年活動中心,其實就是一座建在河上的水碾房。兩面是留了孔洞的紅磚墻,蛛網般的電線穿過木制三角屋頂,頂上掛著破舊的彩旗和宮燈。一位老人家說,他小時候常來這里玩耍,現在和上世紀60年代幾乎沒什么差別。
恍惚之間,半個世紀凝固了。所有的顏色全都褪去,似乎一切都蒙著灰、罩著塵。
只有當鑼鼓敲響、射燈啪地一聲亮起,當演員們身著大紅大綠的袍、咿咿呀呀地唱起,舞臺上才出現一個異常明亮、精神抖擻的世界。
“哎呀,夫人吶,人家王尚書那女娃子,柳腰身細骨骼,知詩書有品格,除了肚臍眼一節巴都沒得哦!”花枝招展、巧嘴滑舌,趙麗扮上的媒婆一張口,立刻就把老人們逗樂了。
諷刺一個貪婪好色的公子哥兒,“唉喲喂,你的口水都要把腳背打腫了!”
有時候冒出一些川話粗口:“我的仙人板板!”臺下又笑。
自古以來,“天府之國”的四川人養成了達觀幽默、苦中作樂的性格,川劇語言亦生動活潑、生活氣息濃郁,如此這般的插科打諢挺有“笑果”。
國營劇團也有這些,但民營劇團的“尺度”更寬松,前者多演出中規中矩、連站位走姿都規定好的折子戲,而民營劇團除了周末演出折子戲,平時多是沒有臺本的條綱戲,只有故事情節和角色分配,演員在舞臺上唱了這句想下旬,演得好不好,能不能將13個半韻腳押對,能不能把故事情節說清楚,又做到每場都不一樣,要看演員平時的功底,當然,如果能在唱詞里加點典故傳說就更好了。
即興演出,出紕漏的時候當然也很多。
“錢呢?我沒有錢。”有一次,一位演員竟然說出了“錢”這個現代詞語。
對戲演員沒有緊張,擠擠眉,順嘴接過:“我這里有二百銀兩,你拿去便是。”
有時,演員下臺時打招呼說:“拜拜!”
觀眾大多一笑了之,并不深究。觀眾寬容,演員們也漸漸隨意起來,身在舞臺,小動作不斷。比如,將邊角歪了的地毯踢踢正,或是將占了太師椅睡覺的黑貓趕下舞臺去。
有一次,班主趙麗演衙役,別人還在唱著呢,她忽然下臺來,走到賣票的那兒數數鈔票。她在臺上做背景百無聊賴,暗暗數了今天的觀眾,立刻下來對賬了。
正在拍攝的導演趙剛和攝像錢戈驚訝地不知該怎么辦,可舞臺下的老人們見怪不怪。他們稀稀落落地坐著,有人瞇著眼聽得入迷、手指在腿上打著鼓點,有人低聲聊天,還有老人支撐不住打起了呼嚕。時常有人起身添上茶水,或者穿過舞臺去廁所。這時,竹椅便吱吱呀呀地響成一片。
不過,時間一長,趙剛漸漸明白,老人們真正需要的,不過是這樣一種主場氛圍。他們的老花眼看不清電視,更不會玩電腦,到這里花10塊錢,茶水管夠,還能重溫年少時的安逸和樂子,這就夠了,如果想在四川省川劇院、錦江劇場這樣的地方獲得這種享受,一次至少得花150塊錢。
跟了劇團三個月,趙剛發現,這個市場雖然以老人為主,但卻不乏鐵桿粉絲。在石板灘,一位虔誠信仰佛教的老人,幾乎每個月都給團員們發獎金,每人100元,年紀最小的演員丹丹獨有200元。大多數老人們給劇團送油、送米,就連自家種的一把小蔥、一把青菜,也塞在摩托車后座小箱子里帶過來。
有一次,一位96歲高齡的鄧爺爺給團員們送來了豬肉和小菜。趙麗力邀鄧爺爺一起吃飯,老人推辭不肯,只說吃過了。
“鄧爺爺,你對我們角兒這么好,過幾年你滿100歲了,我們免費給你唱戲!”趙麗吞了一大口飯。
老人家有些不好意思,“免費都說起了……”有些感動,有些意外。趙麗接話,言中有深意:“我們的立場是免費,但你到時候有什么心情,那是你的事噻!”
話音剛落,團員們都笑起來。
壽辰也就罷了,趙麗最心酸的是參加戲迷們的葬禮。川劇界內流傳著一句俗語,“過一年就少一排觀眾”,她劇團的觀眾,最年輕的也有45歲了。
火把聚散
第一天在劇團吃飯,趙剛沒怎么吃飽。
劇團12個人,只有3樣菜。一大盆蘑菇湯,一個青菜,通常再加一個俏葷(素多葷少的傳統川菜),吃到底朝天,將將夠。
演員們用痱子粉打底、色拉油卸妝。舞臺周圍搭出一張張床板,再用被單、布條一圍,便是演員們的住處。裝著秋冬衣服的箱子還沒有打開,指甲剪、充電器、衛生紙等各色生活用品混雜著堆在一塊。夜晚,娛樂生活只有三樣:出門遛彎,打麻將,或是窩在蚊帳里看租來的影碟。
每人每天的平均收入是40塊錢,吃住算是團里的,一個月的凈收入在千元左右。
身為城市人,趙剛難免覺得這樣的日子寒酸而辛苦,但他很快發現,這又似乎是團員們最合適的選擇。
團員嚴老五曾想應聘臨時工。老板問他,你會鉗工嗎?嚴老五說不會。
車工呢?還是不會。嚴老五主動提議:“要不,我去搬石頭吧?”
沒想到老板嫌他太瘦,拒絕了,嚴老五一氣之下回到班子。
團員們大多自小習藝,小學初中都沒有畢業。盡管有人開過茶館、餐廳,賣過百貨,也去浙江等地做過流水線上的工人,但最后還是忍受不了一天10多個小時的繁重勞動,重操舊業。
川劇是他們略顯黯淡的人生中唯一的自信。一天中至少兩個半小時,他們是舞臺上的駙馬爺、狀元郎、帝王將相或是書生小姐,是擁有目光與掌聲的“角兒”。“有時候,換上一身戲服,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團里最年輕的演員丹丹說。
川劇一度輝煌。作為四川文化的一大特色,建國后,幾乎每個縣都有國營川劇團,每個鎮都建了劇場和戲臺。文革十年中,川劇被當作“封資修毒草”掃除掉,只有幾個劇團依靠移植樣板戲而茍延殘喘。直到1979年后,川劇舞臺才得以開禁。
從1980年起,團員嚴老二、嚴老五兄弟倆便跟著爺爺四處演出,座唱(不表演,坐著唱)掙錢。1角錢門票,紅火時能有觀眾1000多人,“十里八鄉的,點著火把就來了”——“火把劇團”的稱呼即部分來源于此。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電視電影、歌舞廳等娛樂方式興起,縣一級川劇團紛紛垮臺。班子各自組合,形成面向底層的民間川劇團。
趙麗的劇團很是典型,包括四對夫妻、解散了的縣級川劇團演員以及幾位川劇票友,交織著親戚、老鄉、朋友等各種關系,劇團得以維系,便是靠著這各色情誼,加上一股子江湖義氣。
不了解川劇的外地人,只知道變臉、吐火等絕活,國營劇場也樂得安排這些戲碼給他們看。民間藝人們也會變臉,卻不愿意過多表演。對川劇,他們有著另一種自尊。在他們看來,唱腔、表演才是川劇的精髓,而變臉這些不過是嘩眾取寵的技藝罷了。
在音響、服裝、道具等硬件條件方向,花園溝劇團完全不能與國營劇團相比。
以前用牦牛尾巴制的假胡須,現在只能買釣魚線了。上好的絲制蟒袍,“川貨”要上萬塊,他們只能買幾百塊錢的“西安貨”。還有一些川劇角色專用的行頭,比如關云長的“夫子盔”、呂布的“排蘇”,他們只能找別的衣服將就了。
趙麗曾拜會四川某國營川劇團。一見面,團長隨意問了句:你們團里有多少人?
趙麗回答:12個。
本來歪著身子的團長立即挺直了背,嘴角流露一絲笑意:“那你們的樂隊怎么辦?”
“嗨,還樂隊!”趙麗無語了。
通常五六個人的樂隊活計,趙麗的老公嚴老五一人包了,他腳踩小鑼,左手打鼓和梆子,膝蓋上是鈸,還要吹嗩吶和幫腔,從來不閑著。
劇團有著自己獨特生存路徑:在鄉鎮上及城鄉結合部,租下便宜場子演出。行頭簡單,聚散無時。一旦沒有觀眾、入不敷出,再行遷徙。呆在一個地方的時間,多則幾年,少則一月。他們是川劇里的吉普賽人,逐觀眾而居,為生存而流浪,瀘州、永川、安順……趙麗已經記不清自己走過了多少地方。
2008年,他們曾打算定居花園溝,無奈觀眾太少,難以為繼;2011年,他們遷往石板灘,沒想到,8個月后,政府的一紙拆遷通知發給劇團房東,石板灘鎮計劃構建旅游文化古鎮,打造獨具客家風情的成熟社區,為此,劇場租下的圍棚被列入擴路拆遷范圍。
最后幾星期里,一邊是劇團照舊唱戲的高昂鑼鼓,一邊是工人掄起大錘砸墻的咚咚悶響。眼看著躲不過推土機,劇團才遍尋周邊,最后在泰興鎮退休干部的幫助下,租下水碾房一年。
因拆遷而遷徙,或許是花園溝劇團進入21世紀的“時代特色”。
火把一詞的另一含義是,劇團一定要有演員愿意唱、有觀眾來捧場,就像有人舉起了火把,火焰才能不熄滅。在成都及周邊,這樣的火把劇團尚存十四五個。
然而,年輕人不懂川劇,也不看川劇。最滑稽的一次是,趙麗剛掛出下午開演《一代名妓》的黑板牌,一位年輕人探頭探腦地問:這里是不是有“那種服務”?
生財之道
2012年3月底的一天上午,趙麗掛出牌子,當天上演的劇目是《觀音得道》。組里最年輕的演員、16歲的丹丹扮上觀音行頭,拿上插著柳葉的花瓶,上了一臺農用車。旁邊,趙麗和另一位女演員扮成童子。壓陣的是嚴老二的鑼鼓。還有一只活雞,被塞在丹丹面前。一行人,敲鑼打鼓地前往附近寺廟為觀音菩薩燒香,順路游街招攬觀眾。
丹丹小學還沒有讀完便跟著父母跑江湖,因天資聰穎成為團里的臺柱子。身為90后,她喜歡上QQ、看韓劇、繡十字繡。
當然,這并不妨礙她成為今天的“觀音”。游街一個多小時后,農用車意外在街上爆了胎,眾人頗感狼狽,趙麗出言安慰:“這是觀音在考驗我們的心誠不誠!”
趙剛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陣仗,只是好奇地跟著。
從東佛寺回來,觀眾果然爆滿。演出快結束時,丹丹演的“觀音”端坐于高臺之上,朗聲說道:“吾當不能久留在這石板灘內,隨吾帶來這靈符數張,以保這世人平安。”另一位穿著馬褂的男演員用刀割開了雞的喉管,將鮮血淋在地上的“靈符”,嘴里念念有詞:“天無忌、地無忌、年無忌、月無忌、日無忌、時無忌……”
儀式結束,買賣上場。“下面我們為大家準備了平安寶符,5元一張,抓緊時間。”
45張靈符很快就搶光了,有闊氣的老板扔下120塊錢拿走一張,趙麗有些惱火:“早曉得賣它個200張就好了。”
雖然趙麗解釋這是傳統的“開光點相”儀式,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不過是民營劇團被迫想出的生財之道罷了。
經濟困窘,精明的趙麗不得不盡一切可能賺錢。承接紅白喜事,2000塊一場,末了,她還會找主人討些紅包,“這么多錢都出了,再給角兒們一點小錢,保管給你辦得漂漂亮亮的!”
平時演出,也會特意安排一場苦情戲,賺取老人們的眼淚之余,還會有包著錢的假花放在舞臺上。
趙麗甚至考慮過,晚上請一個歌舞劇團過來駐場,收取場租。這些歌舞劇團當然不是單純地表演唱唱歌跳跳舞,考慮到團里還有幾個未成年的孩子,尤其是16歲的丹丹,最終作罷。
丹丹的床,就在舞臺上的幕布之后。她曾有意出外闖蕩世界,卻因未滿18歲而遭到媽媽的堅決反對。
前不久,劇團參加一次比賽,丹丹被一位得過梅花獎的川劇名家看中,當場收為弟子。老師有意讓丹丹進入川劇學校學習,但丹丹父母的態度卻是淡淡的,不置可否。
趙剛打聽到其中緣由,大約是為了丹丹還在上學的妹妹考慮,爸媽希望她能繼續賺錢養家。他有些心痛,但身為外人,終不能多說什么。
作為一個記錄者,趙剛覺得,無法用道德或法律來衡量這些民間藝人,他感到他們堅持的某種自尊,也感到生存中的許多無奈,日漸老去的觀眾,終生漂泊的劇團,曾經的熱鬧變成了殘垣斷壁,“火把”是否終歸要熄滅?
紀錄片拍攝結束后,一個新的動向或許可以作為這個思考的一個注解。2012年是四川省委省政府提出“振興川劇”號召30周年,在趙剛的幫助下,花園溝青年川劇團于8月成功申請到了成都市文化局提供一筆四萬元的援助經費,他們是唯一獲得這項援助的民間劇團。
這是趙麗30多年民間川劇表演生涯中,獲得的第一筆政府撥款。“太多了,不知道該咋用。”她一邊摘菜,一邊淡淡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本來透著精明和潑辣的面孔,因為這天唱得時間長了些,顯出些不常見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