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成名的朱天心并未一直沉浸在最初的光芒中。她清楚自己的寫作方向,也清楚想要怎樣的生活。她在文字中留下溫婉和清新,也在街頭留下堅強和抗議。
很多年前,胡蘭成評價朱天心說,“她的大眼睛真真是美絕了。”那時候,沒人能猜透那眼睛里實際上藏了多少驕傲勁兒。李登輝當(dāng)上臺灣地區(qū)領(lǐng)導(dǎo)人不久,開始排斥外省人,眷村長大的朱天心就非要寫一本《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告訴世人眷村人的樸實、真摯,以及生活的不易,她也因此被稱為“臺灣眷村文學(xué)第一人”。
“那個時候好簡單,以為自己有一腔熱情就可以改變什么,現(xiàn)在我有長大呀。”她笑著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聲音輕輕柔柔,像在跟人撒嬌。朱天心,一直都沒有變。即使如今她已經(jīng)54歲。
“讓我們最后一代恐龍活著吧”
8月的上海經(jīng)歷著今年最炎熱的一個禮拜。因連日參加世紀(jì)文景十周年文景藝文季的沙龍,加上水土不服,朱天心的氣喘有些發(fā)作。她寬慰說回到臺北情況應(yīng)該會好轉(zhuǎn),還可以照顧貓,以及和老公謝材俊回歸正常的臺北時間。
臺北的早晨通常來得讓人手忙腳亂。八點半是謝材俊的出門時間,他會叫上一輛計程車,到離家并不近的一家咖啡館寫作。朱天心為了搭順風(fēng)車,總要在他的催促聲中忙亂一陣。
“早上起來瑣碎的事情好多,要到樓上把貓砂清理一下,要把謝材俊前一天晚上喝咖啡的杯子拿到樓下洗一洗。雖然我已經(jīng)完全不打扮,但還是要把頭發(fā)梳一下。謝材俊呢,要是有多啦A夢的任意門的話,他恨不得打開門就是咖啡館。有時候我好希望他出門前能把頭發(fā)梳一下。”天心調(diào)侃著自己的先生,世人眼中嚴(yán)苛的評論家唐諾,在她眼中一直還是那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少年謝材俊。
這是被他們選中的第七家咖啡館。在因為種種原因堅持一段繼而放棄了6家(據(jù)說其中5家是自己倒閉了)之后,唐諾選擇了這個“有著好吃又廉價的早餐,可以抽煙,有一點點吵鬧但完全不影響寫作的”地方。
朱天心喜歡和唐諾一起待在咖啡館,她坐在空調(diào)區(qū),他坐在吸煙區(qū)。每人面前一疊稿紙,一支鋼筆,夠用一上午的墨水,以及幾本寫作會用到的書。不用電腦。對天心來說,不用筆寫字,就像思維缺了一塊。“現(xiàn)在這樣的書寫者很少了,我們比較像恐龍。”朱天心自嘲道,“但我希望能讓我們最后這一代的恐龍活著吧,將來的讀者或許會跟他們的孩子說,曾經(jīng)有這樣一些作者,留下一些值得收藏的東西。可能人們會覺得我是怪個性,但我盡量會把我的怪個性養(yǎng)得比較有品質(zhì)。”
朱天心把咖啡館寫作叫做“禪定”。不僅她這樣,唐諾更像“苦行僧”。“有時候我到吸煙區(qū)去找他說話,看到奮筆疾書的他,會被嚇一跳。沒有空調(diào),天熱的時候他的汗水滴到寫滿字的稿紙上,洇出好多墨點,天冷的時候他又把自己包裹得像愛斯基摩人。”看到這樣的唐諾,天心常覺得好笑,可又喜歡得不得了。
從高二開始,上建國中學(xué)的唐諾因為編校刊的緣故,總要到老師朱西寧家約稿,并與朱西寧的女兒、上北一女中的朱天心相識。彼時的唐諾是朱西寧的得意門生,常常到朱家“蹭飯”。后來唐諾與朱天心共同考上臺大。結(jié)婚的時候,唐諾沒有工作,而朱天心的想法很簡單,只要有一個房子住,遮風(fēng)避雨就可以。每天讀書、寫作,在爸媽家吃飯,像學(xué)生一樣生活。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到現(xiàn)在。
如今的朱家,住著朱媽媽劉慕沙、朱天心一家、姐姐朱天文,以及19只貓。房子是老房子,空間狹小,朱天心甚至沒有自己的書桌。需要寫信,就在吃飯的桌子上湊合一下。而曾經(jīng)常來“蹭飯”的唐諾,現(xiàn)在成了家里的主廚。“他有這個天賦。不過我會做很好吃的泡面,煮很漂亮的水潑蛋。”朱天心像孩子一樣為自己爭取道。
簡單到樸素,是朱天心理想的生活方式。唐諾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dāng)他從工作了若干年的麥田出版公司辭職時,甚至沒有和朱天心商量。因為他知道,天心對辭職的態(tài)度一定會是“是”,因為“反正一個月5000塊臺幣就可以活下去”。
其實,對朱天心來說,之所以固執(zhí)地堅持樸素生活,是因為害怕。“在成長中,有很多我敬重的人或者少年時的朋友。可是你一路看到他們的放棄,變成一個你完全不認識的人,或者變成了他自己過往都會討厭的人。”朱天心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因為我們是同行,我知道太多他們斷裂的部分。看著一具具倒下的‘尸體’,我好害怕和他們一樣,這是一個很荒涼的景象。”說這番話的時候,朱天心的表情很認真。她知道很多人看來,那些隨波逐流的變化不值得大驚小怪,可她卻固執(zhí)地對此“在意得不得了”。
“這個社會不需要廉價的吶喊”
朱天心已經(jīng)很久沒留長發(fā)了。她喜歡短發(fā)蓬松柔軟的感覺,襯著面龐干干凈凈。雖然她筆下的中年女子,似乎總有些力不從心,需要首飾或者濃重的妝容來引開別人對眼角皺紋的注意力。現(xiàn)實中的朱天心對這些卻絲毫不介意,那些細細的紋路才是自然的饋贈。
2012年初,臺北凱達格蘭大道的“總統(tǒng)府”門前,朱天心擠在一群動物保護者中間表達訴求。一個年輕人認出了她,興奮地喊道,“天心姐,我覺得你好勇敢,你居然敢不戴假睫毛就出門!”朱天心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勇敢”可以這樣定義。
54歲,她依然不愿花時間去“修飾”自己。沒事的時候,寧愿用10個小時和唐諾一起軋馬路,就這樣走著、看著,連騎腳踏車都覺得速度太快。她作品中和生活中時常流露出“溫婉”的情緒,這是外界加給她的標(biāo)簽。就像唐諾描述的,一群人聊天時,朱天心永遠是那個笨拙的被調(diào)侃對象。但骨子里,朱天心也有“街頭”的一面。
作家阿城對朱天心的評價是,她從來不閃,頭破血流也要沖過去。姐姐朱天文說,天心是熱的。唐諾對太太的評價更具體,朱天心在家里待不住,動不動就要跑到街上去吶喊。關(guān)于動物保護,關(guān)于核能,關(guān)于弱勢群體的福利,朱天心像個戰(zhàn)士。2011年10月,為了保護流浪動物,她還“拉攏”導(dǎo)演侯孝賢走上街頭。
“臺灣的文化不是指向單一價值,而是像一個雜草叢生的花園。也能容忍我像一個‘瘋婆子’一樣,去憤怒,去吶喊。”朱天心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臺灣她很少參加文學(xué)演講,更多的是去“里民大會”,到那里去宣傳動物保護。這兩年,這方面的心思,她花了不少。
但來大陸,朱天心的身份單純很多——作家。
2010年,朱天心夫婦第一次正式到北京與讀者交流。盡管在此之前已經(jīng)來過北京多次,但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龐大的讀者陣勢。朱天心固執(zhí)地要站著講話,因為這樣可以與讀者有眼神交流。在她的描述中,這些“有備而來”的大陸讀者,是她能接觸到的“最好的讀者”。“他們好像30年前的臺灣讀者,你可以看到他們眼中真摯的目光,這是真正讀過你的書的人。”她說。
而對大陸作家群體,她欣賞“敢言”的那些人。“在大陸,‘敢言’的作家往往頭上會有光環(huán)。但在臺灣,談?wù)撜紊踔潦橇R領(lǐng)導(dǎo)人,是沒有任何風(fēng)險的,這種吶喊就很廉價。這個社會不需要廉價的吶喊。”
“我很怕被當(dāng)作導(dǎo)師的感覺”
54歲的朱天心不敢再回頭看17歲時的作品。彼時,她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擊壤歌》,盡管現(xiàn)在看來“很幼稚”,在當(dāng)時卻紅極一時。銷了30萬冊,她被姐姐朱天文戲稱為“家里的印鈔機。”讀者的信也如雪片般飛來。
“那時我對什么都懵懵懂懂。有人寫信來,問我關(guān)于人生的方向、愛情等問題,我很怕被當(dāng)作導(dǎo)師的感覺。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逐漸明確了自己寫作的目的,開始不太關(guān)注讀者和市場。”朱天心坦言,需要純粹一些,只與自己對話。
34歲那年,她借《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喊出了“可不可以我不認同這里、討厭這里,但我還是可以住在這里”的外省人心情;36歲那年,她在《學(xué)飛的盟盟》中“努力理性又情感深重”地記錄女兒成長;39歲那年,她在《古都》中嘆息“過往很像那些被移植或砍掉的茄冬和楓香”;47歲那年,她固執(zhí)地把《獵人們》“寫給貓和不了解貓的人”。她竭盡全力地記錄當(dāng)下,而每一個字分明依然烙印著《擊壤歌》中“風(fēng)起時我又有大志”的天真理想。
也許是繼承了家庭的傳統(tǒng),因作家父親朱西寧,翻譯家母親劉慕沙,以及天生的“寫匠”姐姐朱天文的存在,她從小就習(xí)慣性地與書相伴,總不那么世故。“其實我一點也不關(guān)心未來,對于我來說,寫作就是在創(chuàng)造內(nèi)心的黃金國度。”朱天心說。
她無意中就拿了時報文學(xué)獎、聯(lián)合報小說獎,能完成世人“規(guī)定動作”的朱天心,還是要很另類地堅持做一個自由的寫作者,不簽約。她說,她也很羨慕“高產(chǎn)”的作家,但更喜歡自己能有“不寫”的自由。幾年前在創(chuàng)作《南都一望》的時候,她因為寫得“不舒服”而放棄了,轉(zhuǎn)而投身《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并完成了人生中第一部真正的愛情小說。
《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出版后,很多人問朱天心,那對“雖然愛還在,可是不喜歡了”的夫妻,是否就是你和唐諾的寫照?朱天心笑說,剛好相反。“我不知道愛還在不在,可是我一直喜歡他。”說這話的時候,她微笑著,仿佛在想象十幾歲的她坐在謝材俊的單車后面,搖頭晃腦地輕念著“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裙擺在陽光里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