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一名酒鬼!”孟小軍高聲說道。
“你好!”其他人高聲回應。
第一次參加的人,很難接受這樣的坦承。然而時間一久,便會為這個團隊所吸引。
它大概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人人平等的團隊,不用交會費,沒有領導、會長、組織者,參加者有企業老板、公司職員、醫生、律師、教師,年齡從20多歲到50多歲……如果非要分出“級別”,標準便是他們與酒癮抗爭的時間,有人“停酒七年了”,有人則說,“今天是第三天,請大家幫助我”。
講到“如何變成一個酒鬼”時,常常有人聲淚俱下,談起“與酒癮搏斗的經歷”,也有人自嘲,但永遠不會有人譏諷他們,每個人都感同身受地聆聽著別人的故事,
這是匿名者戒酒協會(以下簡稱AA)在12月初的一次普通聚會。作為一家以幫助戒酒為唯一目的、在150個國家設有分支的公益性組織,從2000年進入中國后,AA已在北京、上海、深圳、天津等各大城市成立了小組……他們每周至少會面四次,每月四周,網絡會議天天進行,經年不斷,隨時等待任何一個有意愿者加入。
“你看過電影《離開拉斯韋加斯》嗎?尼古拉斯·凱奇醒后顫抖著去冰箱里抓酒瓶,含著眼淚,只有喝下去才能讓他不痛苦,”孟小軍解釋,“我們患有‘酒精依賴癥’,或者說,我們是‘酒癮患者’”。
“醒來,是最痛苦的”
16歲那年,孟小軍第一次把一瓶啤酒一飲而盡,他說只是為了睡個好覺。
家里沒人酗酒。孟小軍是跟著胡同里的無業游民學會了喝酒和抽煙。起初,父母試圖限制他,但父親很快出國打工,母親也無暇顧及,他徹底放縱了。
一個冬天的晚上,孟小軍冒著風雪飛奔到小賣部買了一大瓶啤酒,像是宣泄長久以來的壓抑宣布自由一樣,他用了幾秒鐘“咕咚咚”喝完這瓶酒,拿袖子飛快地抹了一下嘴,跑回家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幾年來,他一直渴望能睡個好覺,而喝酒給他帶來了“舒服、放松、愉快”。
他開始毫無顧忌地使用這種方式。和父母吵架、談戀愛受挫、工作不順,只要不順心,酒便成了排解的辦法。每天回家,他都買兩瓶酒帶回來,喝到能睡著為止。
很快,孟小軍對酒的需求從一天一瓶,變成了一天五瓶,他甚至從中體會到了成就感:跟朋友吃飯,會被夸獎“這男孩好酒量,了不起”。
當父母意識到兒子喝酒成了問題時,已無能為力了。面對母親的咆哮,孟小軍每次都吼回去:“別人家孩子不這樣,你們家孩子就這樣,誰的問題?!”為了避免沖突,母親搬出了家。
充斥孟小軍生活的,除了酒,還有他認為的種種“倒霉”:工作不順、無端心慌、對生活中的一切感到焦慮,不敢坐地鐵、不敢騎車,總擔心會發生事故……
起初,孟小軍覺得自己患了焦慮癥,但只要喝上酒,就能焦慮全無。因此,他唯一的焦慮就變成了,如何不讓自己從醉酒中醒來。
“醒來,是最痛苦的。”
不分白天還是黑夜,清醒的孟小軍,第一個要做的是四下尋找那個白瓷茶缸,里面裝滿了金黃色的啤酒,他張大嘴,仰頭把液體往里倒,再灌滿新的。
往往是四個多小時、喝了十瓶后,他又能昏昏欲睡了,直到栽倒在床上,繼而醒來,又像是一只餓極了的困獸,四處尋找酒精。沒有啤酒,料酒也可以,甚至花露水也可以湊數。
但很快,喝酒也無法解決孟小軍的痛苦了。自責,絕望,無時無刻不想自殺,但又沒有勇氣……孟小軍三次住院進行戒斷治療,為了能“出院繼續s喝”,他試圖隱瞞嗜酒史,并反復向醫生陳述自己是焦慮癥。
最終,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給了他明確的診斷:酒精依賴癥。
“這是一種慢性大腦疾病,就像高血壓、糖尿病,一旦患上,就擺脫不掉。”六院臨床心理科主任李冰教授說,“家族性患者在成癮者里占一半左右,但環境因素也很容易導致嗜酒,有些人常用酒精去緩解失眠、焦慮、疼痛,就容易患上酒癮。”
孟小軍就是如此。最后,酒癮像猛獸一樣占據了他的全部大腦空間,他無力與之對抗。
“得了就不可能根除。”李冰告訴孟小軍。
孟小軍第一次對“酒精”產生了恐懼感。他賴在病房里不肯出院,“外面太可怕了,外面有酒。”7個月后,孟小軍必須出院了,絕望中,他想到了李冰的建議:加入AA,跟其他嗜酒者“讀書”“開會”。
“沒關系,我和你一樣”
1935年,美國的股票經紀人比爾·威爾遜遇到外科醫生鮑勃·史密斯,二人都是嚴重的嗜酒者,通過互相幫助達到了戒酒的目的。他們隨后組建了AA,力圖幫助其他同病相憐的人。
借鑒宗教和哲學,威爾遜將AA戒酒法簡化成“12條步驟”,中國會員習慣將之稱為“大書”,也成為每次會議的主線。
最初一年,孟小軍沒從中發掘到任何感悟,但他堅持著每天參加現場會。支撐他的原因,是一個酒鬼在這里體會到了別處沒有的“美妙的共鳴感”。AA要求每個入會者必須坦誠地面對自己,講述自己的失意與煩惱,同時也努力傾聽別人的,孟小軍發現竟然大家都有驚人相似的經歷、感情、工作、生活,甚至弱點。
一年春節,孟小軍被并不算夸張的鞭炮聲嚇壞了,但春節期間的小組會議,他沒敢說,怕別人覺得自己膽小。沒想到,身旁的另一位會員大聲說道,“今年我快被鞭炮聲嚇瘋了!”像溺水的人一下子抓住了浮板,他心頭頓時釋然了,“原來不只我這樣啊!”
除了開集體會,AA另外一個必須要完成的步驟是,每個新會員,要找一個老會員,作為自己的“助幫人”,幫助戒酒。孟小軍毫不猶豫選擇了一個最積極的會員:李勇。“他跟我很像,小時候都是壞孩子,性格自大。”
李勇也有“條件”:連續90天參加現場會;每次開會坐第一排,第一個發言;每天給“助幫人”打兩個電話。
孟小軍原本很好面子,不愿意接受強迫性要求,但李勇的條件他竟然很愿意接受。他也試過和發小、家人分享感受,效果卻相反,他們既無法理解孟小軍,也不試圖理解他,總是報以同情或怨恨。但李勇不同,聊任何一件事,他都能和李勇找到共鳴,有時一個人說出前半句,對方就能接上后半句。“沒關系,我和你一樣”,每當孟小軍聽到李勇的這句話,就會覺得無限溫暖。
李勇也有類似的經歷。第一次來參加AA的會議,一位老會員給他遞了杯水,并微笑著說:“歡迎你!”過去幾十年里,作為一個酒鬼,走到哪里都遭唾棄,李勇從沒想過會有一個地方、一個人會歡迎他。
在北京安定醫院精神科副主任醫師盛利霞看來,嗜酒者不必擔心偏見,能夠得到認同感,是AA協助戒酒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嗜酒者原來只能用酒精作為生活的拐棍,AA則用同伴的力量代替,“利用這種伙伴的力量康復,是一種性格的矯正”。
而這種依賴,是相互作用的,老會員也在不斷監督自己。
停酒四年多后,孟小軍也成了很多新會員的“助幫人”,但在幫助新同伴過程中,尤其是幾天沒有收到電話時,孟小軍就會感到焦慮。這種情緒一出現,他就會打電話給李勇,生怕酒癮在自己放松警惕時復發。李勇往往也只說一句話,便可以打消他的緊張:“這很正常,我常常和你一樣。”
尋找“更高的力量”
李冰也一直在與“酒精依賴癥”作斗爭。
作為一名專業醫生,她苦惱于找不到一種方法,能夠幫助患者完成終生戒酒。“醫院只能做戒斷治療(指幫助嗜酒者應對戒酒后身體出現的一系列癥狀,如心慌手抖、幻視、幻聽等),但戒除酒癮需要靠患者自己終生完成。”李冰說。
然而,幾乎每個來進行戒斷治療的病人都被復飲折磨。
2000年,李冰第一次接觸到AA戒酒會。那是在美國明尼阿波利斯,一個能容納五六萬人的體育場,座無虛席,除了個別醫生代表,其余都是酒癮者,許多已多年滴酒未沾。借助這種聚會,他們交流經驗,互相鼓勵。
“這種方法既然對全世界都有效,那對中國應該也有效。”李冰想。她和中國藥物依賴治療中心的醫生郭崧不謀而和,二人開始共同嘗試在中國推廣AA。
阻力出乎預料。業內人士聞所未聞,患者極度排斥,普遍認為是在宣揚宗教——在“12個步驟”中,始終提到要相信依靠“更高力量”來解除酒癮。
12年后,這樣的阻力依然存在,但李冰看到,有酒癮患者成功地依靠AA停酒了1年、5年,甚至12年,雖然100個會員里能堅持下來的只有幾個人,但比起12年前,已是很大的進步。
趙珊珊是一名AA會員,同時也是名精神科醫生,停酒半年之后,她驚喜地發現自己身上的改變,于是一直想找到AA作用的原理,“但是一無所獲”。
“具體是什么發生了作用,我無法解釋”,老會員都這樣說,“我們承認了自己的能力無法抵抗酒癮的能力,所以借助更強的能力來對抗它,具體的變化是,我們改變了自己的人格”。
五年前,李勇第一次接觸AA時,已經“生扛著”兩年沒有喝酒,不過他的生活依然和喝酒時一樣,他每天面色晦暗,目光呆滯,怨恨身邊的一切。他也沒指望AA能幫助他改變更多。
“助幫人”讓他寫下怨恨的名單,李勇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隨后,“助幫人”讓李勇指出,在與這些人相處時自己的錯誤,李勇發現自己說不出,他本能地認為都是別人的錯誤,即便自己有錯,也是因為“他們招惹我”。
“助幫人”幫他逐個分析每件事中自己的問題,兩個人每天要在這件事上消耗幾個小時,直到有一天,李勇像是被重擊一樣,忽然感到了“巨大的悔恨感”,哭得像個孩子……
后來,李勇用他感到舒服的方式,向“怨恨名單”里的人逐一懺悔,并漸漸找到了抗擊酒癮的“更高力量”——去世的母親。“我母親是最愛我的人,我也愛她。我愿意把我所有的想法告訴她,放心她來幫助我……”
現在,李勇每天積極上班,其余時間和朋友聊天,偶爾也有抱怨,但不是怨聲載道,而是努力“追求健康和快樂”。
孟小軍也不斷追求“改變”,有時是很細微的,比如,每天下床時換個位置或姿勢,改變擠牙膏和倒漱口水的順序,看似杯水車薪,但他相信這種點滴改變,都會最終導向戒除酒癮。
“更深層的,我們面對的可能不是酒的問題,而是生活中、性格中的問題,”孟小軍說,“這些問題或許是我們在大社會中形成的,然而只有在AA這種寬容、鼓勵和互相支撐的氛圍下,才有可能得以解決,我們在這里審視自我、反省,學會謙卑和愛。”
參加AA四年后,孟小軍終于達成了自己20年前的愿望:戒酒,并擁有信仰。他的信仰不是宗教,而是《道德經》。事實上,每個成功的AA會員找到的“更高力量”都不一樣,有人是自己家的寵物,還有人居然是冰箱……
“酒鬼”低齡化
不得不承認,能找到“更高力量”的人,仍是少數。
加入AA后,孟小軍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這里,他建了三個網絡討論群,并義務協調戒酒會的工作,但幾乎每天,他都會看到有的會員復飲了,有的退群了……
留下的理由只有一條,離開的理由卻有成千上萬。在孟小軍看來,最重要的一條,是中國社會仍對酒癮者存在偏見,不了解成病機理,只是簡單地把他們貼上“道德敗壞”或“毫無意志力”的標簽。
甚至醫生也不了解。幾天前,孟小軍去醫院看感冒,囑咐大夫不要開含酒精的藥,因為自己患有“酒精依賴癥”,對方問:“什么是酒精依賴?”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在2010年3月發布的報告,有害使用酒精在造成世界上過早死亡和殘疾的主要危險因素中排第五位。研究人員在2003年通過抽樣調查發現,每100個15歲以上的中國人中,就有將近4人潛在可能或已經患上了“酒精依賴癥”。然而許多人也許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了病人。
近十年過去,沒有新的統計數字產生。但憑接診人數,李冰可以感到患病人數在不斷上升,更重要的是,新病人的年齡,正從中老年慢慢向低齡化發展。
北京安定醫院醫生盛利霞也有同感:“中國十幾歲的孩子可以隨便接觸到酒,隨便買酒,甚至喝酒,這是目前最需要關注的社會問題。”
在網絡會議上,孟小軍也發現20多歲的嗜酒者越來越多,甚至還有未成年人。他強烈地感到危機的存在,卻往往只能顧及自己和身邊的AA病友。
他所在小組最近一次會議的主題是:如何應對不得不去的酒局。
一位戒酒時間不長的會員十分苦惱:“單位領導不能理解我的病,他們甚至要求我把酒含在嘴里然后吐掉……他不知道,這是讓我走進虎穴,心里還要祈禱不被吃掉……”
另一人附和道:“別說是酒局,我現在超市都不敢進,口袋里也不敢放錢,就怕買酒。”
新會員“吐槽”后,老會員分享經驗:“自己并沒有那么重要,應酬沒了生意照舊”“我發現不靠灌醉自己來成為飯局中的焦點,那種感覺更真實”“后來我察覺,無論我喝什么大家都能聊得很開心”……
一個半小時后,會議結束了,會員們站起身,互相鼓勵后消失在北京的夜色中。在這里,他們宣泄作為“酒鬼病人”的不滿和痛苦,以此期待,離開這里后,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應受訪人要求,文中AA會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