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講一些別人問得比較少的問題,好不好,可能更有點新鮮感。”85歲的湯一介仍精神矍鑠,一身唐裝落座在書房的沙發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從上世紀80年代創建中華文化書院推動“文化熱”,到90年代最早提倡“國學”,2008年擔任北京奧運會文化總顧問,到如今的《儒藏》工程的首席專家,湯一介通常被外界看做是北大哲學系的“頭牌”。但他不愿以“哲學家”或“國學大師”自居。
“你是個唯心主義,那你就是反動的”
雖然湯一介在多次訪談中談到,知識分子應負有對國家和社會的責任,但這一次他說,雖然自己平時也關心社會時事,“但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我現在歲數也大了”。
近年來,他將大部分時間都投入到《儒藏》的統籌上。該工程共計330冊書,到目前已出版56冊。除此之外,該工程下的子項目《中國儒學史》九卷本已出版,現在正在做儒釋道三教關系史的研究,而第三個大課題就是儒學與馬克思主義。
照他的說法,“儒學在中國歷史上是起主導作用的,哪些應該繼承,哪些應該拋棄,在當下是非常值得深思的”,而首先就應對儒學資料進行全面整理。這是他近年來的主要工作。
另外,湯一介還正在編一本名為《哲學家與哲學工作者》的書,該書收集其1947年至1966年所寫的文章。“返回去看1947年寫的東西,是有可能成為哲學家的,我上世紀80年代考慮的問題在當時就考慮到了。我現在把1947年到1949年甚至1950年,這一段,還沒有受蘇式馬克思主義的文章編在一起。然后把1951年比較系統地接受教條式馬克思主義的編在一起。”他說。
因為前部分的思考有可能成就一位哲學家,而后部分只能成就一個“哲學工作者”,所以書名取了《哲學家與哲學工作者》。
“我是想做哲學家,而且我敢于考慮一些問題并提出想法來。”湯一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解放后為什么比較快地接受馬克思主義呢。一個是國民黨當時確實很腐敗。解放后給我頭一個感想就是毛主席說的,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不僅對我,對廣大的知識分子有非常大的震撼,我們終于可以擺脫帝國主義的壓迫,至少有這種想法。再加上解放前參加過學生運動,包含著爭民主、爭自由等要求,我們也覺得,也許共產黨能給我們民主和自由。”
1956年,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湯一介到中共北京市委黨校教授“聯共黨史”。
“很不幸,特別對我們有影響的是日丹諾夫的《關于西方哲學史的講話》,他就是講哲學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斗爭,前者是進步的,后者是反動的,很簡單。”湯一介回顧說。
1957年回到北大以后,湯一介經常用蘇式馬克主義考察中國哲學史,而且也批評當時那些被稱作“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我批評過馮友蘭,批評過吳晗。我參加過關于孔子、老子、莊子的學術討論會,都寫過文章。干的什么呢,就是給他們戴帽子,你是個唯心主義,那你就是反動的。”他回憶說,“有一個說法,只有馬、列、恩、毛才能成為哲學家,因為他們是創造哲學的,我們這些教哲學、研究哲學的人只能叫哲學工作者,我們的責任是解釋他們的思想,用他們的思想解釋歷史和現實。”
如今,湯一介已經很清醒地審視過往,“我也被教條式的馬克思主義束縛過。從我的內心上講,我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很好的學說,是多種學說中的一種,但并不是唯一的。當它變成唯一的,這實際上是違背馬克思主義的本意的。”
1969年秋,湯一介與夫人樂黛云被下放到南昌東郊的鯉魚洲。
他回憶起在鄱陽湖邊上種田,當時沒有牛,都是用人拉犁。湯一介回憶說,如今看來農村的生活經歷也有很大好處,“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之前沒有很長期地深入到農村,沒有體會到農民生活的困難和問題。”
1971年秋,湯一介帶著兒子回北京看病,便先回了北京,次年樂黛云也才回到北京。
“人對社會對宇宙能真正了解嗎?”
某種意義上說,湯一介的哲學啟蒙是他的父親。其父是著名哲學家湯用彤,最早提出并系統研究“魏晉玄學”的專家。
“國學方面,小時候跟他讀詩詞比較多,也讀過《論語》《孟子》,零零碎碎的。”湯一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湯一介的記憶中,父親對中國文學也有興趣,非常喜歡孔尚任的《桃花扇》,并經常背誦里面的《哀江南》。雖然深究于中國文化,但湯用彤還讓湯一介看一些外國的書,特別是外國的小說,讓其了解西方社會的文化和生活。
在抗日戰爭時期,湯一介隨母親四處輾轉。當時湯用彤在西南聯大任哲學系系主任,而湯一介到重慶就讀南開中學。在南開中學時,他才隨一個叫李平階的國文教員比較認真地讀了《孟子》。
“另外一個歷史教員甘斗楠,他把歷史講活了。他給了一個判斷歷史的觀念,什么樣的是符合正義的,什么是不符合的。所以,我對歷史也比較感興趣。”湯一介回憶說。
湯一介在南開中學沒有念完就離開了重慶,“因為一個人離家在外我也有些寂寞,特別是比我小一歲多的妹妹在昆明去世了。我就回去吧。回去后,我又跟父親學了點東西。”
他在父親的書架上看到一本名為《妙法蓮花經》的書。他問,“我能不能讀一下這個。”湯用彤說,“你可以讀,但是你不會讀懂。”他確實沒讀懂。其父就說,“那你先看一下熊十力的《佛家名相通釋》。”
“那個時候主要看了大量的西方文學和哲學的著作。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復活》這兩本書,看完后就想,人要不要有宗教信仰。”當時湯一介還隨聯大英文系教授錢學熙學英文。
后者介紹他讀一些國外原著小說,“兩本對我影響比較大,一本法國紀德的《窄門》,寫信仰的問題;另外一本是《紫羅蘭姑娘》,后者給我影響最大的地方是,讓我思考人和人直接能不能真正的互相了解。不僅人和人,人對社會,對宇宙能真正了解嗎,這些都是很大的問題。我是比較喜歡想問題的一個人。”
對文學感興趣的湯一介還是選擇了哲學,“我覺得后者比較深刻得解決遇到的各種問題。”
1945年抗戰勝利,次年夏天西南聯大遷回北京。湯一介先到重慶,等飛機回北京。他先進入北大先修班,1947年正式進入北大哲學系。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北大成立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任組織委員的湯一介認識了宣傳委員、中文系學生樂黛云,后戀愛結婚,樂黛云日后成為文學界舉足輕重的學者。
“我主要是喜歡思考一些問題”
1950至1970年代,湯一介無可避免地被卷入眾多政治運動。青年時期就曾思考過宇宙與人類這樣終極命題的哲學家也一度陷入迷茫。
“毛主席一去世,我想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聽誰的?因為過去受到的教育,聽毛主席的就行了。”湯一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只能聽自己的。”
1981年,他發表了《論中國傳統哲學范疇體系的諸問題》,并在哲學界掀起了關于范疇討論的高潮。他回憶說,其他學者也開始突破,甚至有人發表《正確唯心主義的價值》這樣的文章,這在此前是不可想象的事。
1983年,湯一介到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做訪問學者,接觸到一些海外知名學者,如杜維明、劉述先、成中英。“我也看了他們的東西,我總覺得他們用西方的套子來講中國哲學,我考慮能否走另外的路子來考慮中國哲學。”
正好那時第17屆世界哲學大會將在加拿大蒙特利爾舉辦,這一次特設了中國哲學的圓桌會議“專場”,這是此前沒有的。在會議上,湯一介演講《儒學第三期發展的可能性》,“我就講能否從真(天人合一)、善(知行合一)、美(情景合一)的角度考慮第三期儒學的發展。”湯一介講話結束后全場熱烈鼓掌,經久不息。
“原來大家認為我會講馬克思主義,但是我沒有講。臺灣的學者問,你講的東西怎么一句馬克思主義也沒有呢?”湯一介回憶,當時也有一些大陸的學者也參加了會議,“我心有余悸,怕回去后人家會報告說我沒有講馬克思主義。”
次年,湯一介回國后,在馮友蘭、梁漱溟等大師支持下創建了中華文化書院,與《走向未來叢書》《文化:中國與世界》共同推動了1980年代早期的“文化熱”,而中華文化書院也是“文革”后最早與海外學者建立聯系的民間學術機構之一。
1980年代,湯一介出了四本書,《郭象與魏晉玄學》《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早期道教史》《儒釋道與內在超越問題》。
“上世紀80年代末,我們走到一個關鍵點,包括學術上面,我們是否應該往前走。我當時也關注到政治動向。當時我提到過一個比較合理健康的社會,應該有三股力量來支撐,政治權力集體、知識分子集體、企業家集團相互制約和協調。”
雖然上世紀90年代商業浪潮的襲來,但湯一介回憶,當時思想界依舊有兩支力量興盛,一支是后現代主義思潮,另外一支是“國學熱”。1993年,美國學者亨廷頓發表“文明沖突論”,湯一介是中國大陸最早提出批評和回應的學者。
事實上,如今正在進行編撰的那套龐大的《儒藏》,湯一介在1990年代就開始計劃。“儒學是中國歷史上起主導作用的,不可能把它拋掉,這其實是文化書院考慮的項目。”直到2002得到北大的支持,2003年教育部立項,此后“不斷升級”,成為一個龐大的專項工程。
如今,85歲的湯一介仍四處奔走參加各類有關哲學的學術會議,雖然很少直接對公共事件發言,但他內心其實對現實世界充滿關切。“我做學問主要是從問題來考慮。先給出我一個想法,對不對,大家討論。但它是不是一問題,也可以討論。我主要是喜歡思考一些問題。”湯一介對《中國新聞周刊》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