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如瀑,長發及腰,純白裙裾淺淺飛揚,一個人,總會是另一個人的風景。
我坐在窗邊,放下溫熱的黑色晨光筆,仰臉瞇著眼往遠方眺望。外面是陽光萬丈的好天氣,林蔭道下有季大美女邁著細碎蓮步一路走來的美好風景。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我興致盎然地轉身,對后桌男生笑著說:“你答應我一件事吧怎么樣?”
男生手足無措地紅了臉,支支吾吾地點頭,“好,好……”
“現在,立刻,馬上,去操場上放風箏?!蔽业恼Z氣有不容置否的堅決。
他立馬面露難色:“這,這……”我嘆了口氣,目光一點點地黯淡下來。果然是演技派——季晴芊手撐著一只風箏邁著裊裊步子朝我走了過來,目光里透著鄙視。就當我決定轉身完成最后一個黯然神傷的時候,男孩終于起身,大有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我去!”說罷便接了季晴芊手里的風箏。隨著張舟下樓的腳步聲,季晴芊的一只纖纖素手歹毒地捏上我的左臉頰:“最毒婦人心?!?/p>
我不理她,很快樓下風景里多了一只素白紙鳶,襯著那草色淺無柳色如煙,素雅別致。
“你上哪兒買的?還不錯啊?!?/p>
“就巷子口那個老師傅扎的唄……話說回來,你為了一本小說至于這么把人家張舟賣了么?”
“我要的是小說,你要看風箏,各取所需罷了?!蔽也粍勇暽卣f,心底卻有某種不安和愧疚。
季晴芊幽幽地對我說:“士為知己者死我可以理解,可是顧影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除了日復一日地自我剖析觀察,還會是誰的知己?”
一語中的,一針見血,我一時竟無言以對。
季晴芊起身推開玻璃窗,仰臉遠眺的樣子不要命的好看,她抬手略略遮了眼,指尖落下的陽光均勻柔和地鋪在年輕姣好的面孔上:“春天快來了。”她轉頭,笑著對我說,“教導主任也快到了。”
那一日下午的第三節課是自習,教室里一片安靜,良好地保證了隔壁教導主任辦公室傳來的暴跳如雷的斥責聲的清晰度。
“你多大了啊,居然敢在學校里放風箏?”
字字入耳。我把手伸進抽屜里,摩挲著消失賓妮的《孤獨書》,如同背負著十字架。卻依然橫了心臉不改色地做題,維系著自己一如既往的驕傲和冷清。
季晴芊用筆戳了戳我的胳膊,嬌嗔里透著一絲愧疚:“瞧把人家張舟害的!”我淡定地做著英語完型,提筆下手,一個接一個,絕不含糊,到最后甚至無心顧及隔壁高達六十分貝的訓斥聲,腦海里也未曾浮起張舟埋頭被訓的模樣。只記得那只素白紙箏在天幕上高低飛旋,嘴角忍不住上揚。
——祖父還在的春天里,總會親手扎一只那樣玲瓏別致的紙箏。
“你會不會太冷血了點?”季晴芊瞪我。
不知道為什么我被這句話惹毛了,“準確地來講,我一直很冷血,如果他不想被訓,他完全可以拒絕我,并且,從頭到尾,我并沒有逼迫他非這么做不可。”我冷冷地對季晴芊說,在她茶色的眼瞳里我可以看見神色冷漠的自己。
說著張舟走了進來,我抬眼瞟了一眼,用一種非常輕描淡寫、無關己事的語氣說:“你看他這不是沒死么?”
前桌米小年忽然站起來,漲紅了臉,幾乎是怒不可遏地對我喊:“顧影你不就是仗著他喜歡你么,就是不接受也犯不著這樣啊,你的驕傲感是這樣被滿足的么?!”
班內一片嘩然?!懊仔∧??!睆堉酆茸×怂皠e說了?!?/p>
我面無表情地收拾書包,踩著下課鈴奪門而出。
很快我就明白當初引起公憤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每每走在路上,都隱隱聽得背后細小卻清晰的議論聲,眼角余光可以瞟見或左或右的指指點點,更有甚者,在食堂的一列長隊里高聲嚷道:她以為她顧影是個什么東西?!而在周四的班會上,米小年作為班干發言,措詞嚴厲又尖酸:“班內某些女生,倚仗成績好,干出一些破壞班內團結的事情……”晴芊滿不在乎地掏出鏡子,梳完了劉海兒梳睫毛,于是班里的人把目光齊刷刷落在我身上,帶點憤然,帶點小心,帶點幸災樂禍。
恰逢次日我征集文稿,十個人里有九個人理直氣壯地朝我攤手聳肩,以“交不了”為中心論點,擺事實舉例子地展開辯解。我的臉已經是鐵青顏色,但是理智提醒我不能發作,“識時務者為俊杰”“好漢不吃眼前虧”等諸如此類的古訓事實勝于雄辯地擺在那里,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女子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我轉身坐回到自己的位置,馬不停蹄地開始寫稿。
頂著壓力寫完了要交的稿子,熬到第二個星期交給了社長。扭頭就把一臉驚詫的社長留在了身后,一個人站在天臺上。鋪天蓋地的紅霞有著不可思議的柔軟,映襯著夕陽西下的最后輝煌,溫熱的淚涌出眼眶,輕淺地打濕了睫毛。我矯情地想如果鏡頭伸長后再一寸寸拉短,把這樣的孤獨一幀幀投放,我會看見的,是一個怎樣的自己。
“你還不明白么?”晴芊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我轉身看著她:“……什么?”
“一個人對他人沒有起碼的尊重,那么他便是孤獨的?!奔厩畿钒驯憋L吹起的發絲撩到耳旁,臉色是少有的嚴肅認真,“為什么會答應我的賭約呢,一個男孩子對你的心意,還不比一本小說來得厚重么?”
我搖了搖頭,把消失賓妮的《孤獨書》遞給她,輕輕地說:“我其實,只是想看那只風箏,如果我爺爺在那個地方看得見,他會明白,我有多想念他了。那天,是很特別的日子。”
祖父教我說,當一只風箏飛在高不可及的蒼穹,你的仰望將教會你謙卑;而一只風箏倘若沒有風和線,便永遠學不會飛翔的姿態。他對我說,要成為一只抵至蒼穹的風箏,要學會的兩件事是感恩和謙卑。
“晴芊,我不曾忘記他說的話?!蔽铱粗难?,這樣說,“也許我不善于表達我的想法,但是對于身邊的每個人,我自始至終,都秉持著一份尊重。”
她沉默地走上前,伸手抱住了我。
“春天只是撩了撩裙擺,就感冒了?!标P于這一場倒春寒,季同學是這樣精辟生動地描述的。說這話的時候,她由于鼻塞感冒,甕聲甕氣得像個電子女聲。
托她的福,我在這一場倒春寒里遇見了張舟。他依舊是一臉溫順,純良少年的模樣。我恍然才明白反襯這種修辭的巨大力量,想起晴芊說過的那句話:皇后為什么那么壞?因為有白雪公主幫襯著。
這么一想,米小年她們對我不遺余力的打擊也就成了情有可原的責任義務。
張舟很誠懇地對我說:“對不起?!?/p>
我搖了搖頭,把寫好的那封信交到他手上,埋下頭匆匆回了教室。
教室里季晴芊戴著耳麥在聽許嵩的《降溫》,我劈手摘下一只填在我耳里。
“挑明了?”
“嗯?!?/p>
“好歹人家也是不舍生死地幫你放過風箏的人,何苦這般不留情面呢……”她幽幽地說,我白了她一眼心里很懷疑是不是因為她,才把我顧影幫襯成了皇后。
聽著《降溫》到了尾聲,跟著就唱了出來:我不相信愛,目前非常缺乏安全感;蜷縮了心態,需要一段時間舒展。
季晴芊恬不知恥地把手伸進我溫暖的口袋里,說:顧影,你真是個純爺們兒。
四月末,風里都夾雜著溫暖柔和的氣息,清晨走在巷子里,此起彼伏,一片婉轉鳥啼。
學校里種的花陸陸續續地綻放,明媚顏色連成一片。季晴芊喃喃地說:“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蹦蔷湓捠俏胰烨敖趟摹N覝愡^去嚴肅地對她講,我先不跟你追究現學現賣的問題,我只問你,你哪只眼睛看到牡丹了?
她羞澀又狡詐地笑,我才注意到她今天一身嫣紅裝束,像一朵繡在窗紗上的碩大富貴花。于是頓時無語成緘默狀態。我翻開語文書,《赤壁賦》一頁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略帶筆鋒的宋體字:“謝謝你。”
春天里我們有很多無法言明的情緒,春天里我們有迷戀喜歡的風景,春天里有埋在我們心里的秘密。這樣溫暖的季節讓我們天真地以為每一朵花都能結出一枚果,但是請不要忘記,只有走過四季,才能完成一個年歲的成長。春天里,牢記著最初的夢想,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我想起寫給張舟的信,輕輕地揚起嘴角。
季晴芊起身推開窗,仰臉遠眺的樣子依舊是不要命的好看,她抬手略略遮了眼,纖細高挑的身影沐浴在陽光里像一抹明朗顏色的花瓣,她轉頭笑著對我說:“春天真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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