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這部傳記《思想的力量》能在上海出版,能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對我而言是一件很特別的事情。在作者眼里,每一位讀者無一例外都非常重要,但是,中國讀者在我心中(我還要加一句:在我的感情世界里),占有一個很特殊的位置。
這一特殊位置最初是因為我的個人經歷而慢慢形成的。一九八五年,我非常榮幸地應邀參加了在長江巴山輪上舉行的國際會議。在那次會議上,中國的經濟學同行邀請了七位國外經濟學家談談對中國經濟改革的看法。這讓我有機會可以就中國的改革前途發表自己的觀點。打那以后,經濟學家們談到改革問題時,仍然常常會提到那次“巴山輪會議”。
不久,我的《短缺經濟學》在中國出版了。在改革之前的“經典”社會主義體制下,通常長期存在食品和消費品以及生產原材料和機器設備的極度短缺。沿著該書的思路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這種短缺并不是計劃制定者錯誤決策的結果,而是體制本身帶來的問題。這一體制不斷再現著短缺經濟。我的中國朋友跟我說:他們可以用我在該書中提出的邏輯,批評官僚集權體制,批評僵化的計劃指令體制,并倡導市場化改革。當時,我的所有著作只有這一本擁有眾多的中國讀者。
此后,我的著作就很少能在匈牙利文版或者英文版之后再被翻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后來我又數次訪問中國,所到之處盡是贊賞和歡迎之聲。對我來說,所有這些旅行都是偉大的智識體驗。在我訪問中國各地的時候,無論身處大學校園還是政府辦公室,無論與學生和教師一起,還是與政府官員一道,他們總是一次次對我說:“我是你的學生。”對此我總是從心底里感到自豪。一個以寫作和教書為生的人聽到這些話,能不深感榮耀和喜悅嗎?正如讀者將在本書中所看到的,友誼對我來說意味著一切。我知道自己在中國有著可以信賴的真正的朋友,他們關心我的命運,在意我的言論,他們知道我是他們的真正朋友;我也關心他們的命運,在意他們的言論。
我非常希望我的這部傳記能在中國找到知音。我希望多數讀者都能感覺到:他們與作者之間,存在一種思想和情感的聯系。
事實上,中國和匈牙利之間有著巨大的差別。中國有十幾億人口,匈牙利的人口卻只有一千萬,只抵得上中國一個大城市的人口。中國有數千年的歷史,匈牙利的歷史則比較短。兩國有著不同的傳統、習俗乃至不同的文字,種種不同還可以不斷續寫下去。當然,兩國之間也存在重要的聯系。
中國和匈牙利都熟知社會主義體制的運行規律,我在書中將這種體制稱為“經典”社會主義體制。在蘇聯,這一體制的形成以斯大林的名字為標志,在中國則是以毛澤東的名字為標志。匈牙利是最早對這一體制實施改革的國家。那時候,渴望進行體制改革的中國經濟學家,非常希望看到為匈牙利改革奠定基礎的那些理論和實踐。一九八零至一九九零年,隨著柏林墻的倒塌,匈牙利與其他幾個東歐國家一樣,加快了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過程,這與中國的轉型過程頗為相似。這一偉大的歷史進程就是中國讀者即將讀到的這部傳記的背景,我生命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在這一背景下展開的。從許多方面看,這是中國讀者同樣熟悉的歷史背景,是他們曾經的生活,也是他們未來的生活。
但是,我們不僅是在個人生活外部環境的發展中,而且是在歷史經驗中找到了這種相似性。傳記是一種極為個人化的文體。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特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與眾不同之處。但我還是非常肯定,我生命中的這些經歷也是中國眾多知識分子熟悉的經歷,他們會從我的經驗、我的處境以及我的選擇中,看到他們自己的經歷、自己的處境和自己的選擇。
在我踏上艱難而又激動人心的思想探索之旅時,我還很年輕。此刻,在我撰寫這幾行文字的時候,我已是八十四歲高齡了,但我依然從早到晚不停地工作:從事研究、發表文章、出版專著,指導學生。中國有尊老的古老傳統(在我的祖國匈牙利,也普遍遵守這一傳統),因此對讀者來說,花一點時間關注一位老人涵蓋四分之三個世紀的經歷,或許還是值得的。
我這一生都在歷險。有段時期我身處危險之中,命懸一線,當然我也有和平與寧靜的日子;有段時期我飽受迫害和威脅,心中充滿了恐懼和憂傷,有段時期我又獲得了人們的褒獎和認可;前段時間我還擁有天真的信仰和毫無來由的熱情,這之后又繼以懷疑和失望。當然,在我不那么天真,思維更加縝密后,我又形成了新的信念。通過重新學習和不斷積累,新的、更可靠的知識取代了不成熟的知識和錯誤的思想意識。
我的生命之舟一會兒蕩漾在寧靜水面上,一會兒又跌宕在暴風驟雨中,好幾次,船兒幾乎就要擱淺,而海上風暴又起。比如說,自布達佩斯高級研究所成立那天起,我就在這家重要的國際研究機構從事研究工作,直到它關門的最后一天,整整工作了二十年。后來,布達佩斯科維努斯大學為我提供了一份教職,使我得以繼續我的研究和教學。再度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并非易事,但我愿意嘗試。
由于我已經有了定向的指南針,所以盡管在暴風雨中趔趄而行,我仍然可以看清道路。
我不能說自那時以來,我的政治觀點一成不變。讀者從我的傳記中可以清楚地發現,從一九五三到一九五七年,我的政治信念經歷了一次徹底的重大改變。但我仍然堅持我一貫的基本價值觀和道德原則,這一基本價值和道德原則,深置于時行的政治立場之下,并界定了我的思想范圍。當我驚訝地認識到,我盲目信任的那些人的所作所為,已經無情地違背了我的基本道德原則的時候,我改變了自己的政治信仰。
過去我竭力持守并希望將來仍然堅持的是哪些基本價值呢?
如果有可能進行排序的話,我要把自由的理念和對人權的保護放在首位。在我的第一部專著《經濟管理的過度集中》中,我關注的是自主抉擇的問題:為什么中央政府要事無巨細地干預一切呢?為什么不給企業多留點獨立性呢?如我提及的那樣,在我撰寫短缺經濟的時候,我把這當作狹隘的經濟問題而未予考慮。短缺限制了個人抉擇的可能性,它迫使人們永遠不可能有主觀能動性。自那時以來,我總在我的書中強調這樣一個意愿:盡可能放寬個人抉擇的范圍吧。這樣,人們就可以盡自己最大的可能,在不同的產品和服務之間,在不同的學科和專業之間,在不同的職業、不同的雇主之間,在不同的朋友圈子、不同的思想、意識形態和信仰之間自由進行選擇。
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休戚與共這個概念一直伴我前行。很多事情都可以在這里找到解釋。我很幸運,我出生在一個家境小康的書香門第,不過,我非常同情那些出生于社會底層、在艱苦環境中長大的人。雖然除了戰爭期間以外,我自己從未嘗過饑餓的滋味,也從未手頭拮據,但我至少認真考慮過饑餓和拮據對窮人意味著什么。在幾十年的時間里,我雖然對人們從困境中崛起需要做什么的看法有了改變,但我仍然認為,我有責任為此做點工作。
我一貫重視為祖國效力。在我這本傳記的匈牙利文版面世的時候,當代偉大的匈牙利文學家彼得·納達什說我是“匈牙利愛國者”。我認為這種說法對我是一個很大的肯定。我是一名猶太后裔,我的父兄都在大迫害期間身亡,我的生命也遭遇了危險。許多有同樣痛苦經歷的人離開了祖國。再后來,移民潮一波接一波,一九五六年革命失敗之后,僅僅幾個星期內就有2.5%的匈牙利人離開了祖國。幾十年后,當柏林墻出現了裂縫,尤其是這堵墻倒塌之后,很多人跑到富裕國家尋求更富足的生活。發達國家為窮國的才智之士提供的大好機會,觸發了“人才外流”的大潮。我非常理解那些出國尋求發展的人,但我自己選擇的是另外的道路。雖然我在國外生活了很長時間,在美國的一流學府哈佛大學執教十八年,但這期間我無數次回到匈牙利。我一直保留著匈牙利公民的身份。居住地和法律關系固然非常重要,但個人的認同感至少同樣重要。我是匈牙利人。在我為祖國而驕傲的時候,我從來不認為自己超然于一國國民之上。但我已經擺脫了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擺脫了對不同面貌和膚色的人的偏見。我強烈譴責有害的民族主義。我認為自己是一名“世界公民”,同時又是一名歐洲人、匈牙利人以及猶太人。這是我在生命的播遷中始終堅持的道德原則之一。
盡管經濟學領域依然一成不變,但我的經濟學思想已發生了重大變化(我希望是朝著正確的方向演變)。自打對正統意識形態深感失望以來,我已經養成了一種健康的懷疑心態。我不會盲目接受任何思想。任何人說出任何話,不管他多么位高權重,我總要問自己,他說的是真話嗎?也許他說的是真話,但他說錯了嗎?如果我在理論上產生了哪怕一點點懷疑,我都會用實踐實際來對照理論,用日常經驗而不僅僅是用統計數據來對照理論(這種對照其實也很重要)。這是防范教條式思維的一種最重要的方法。
在我漫長的一生中,我的生活環境和對日常問題的看法已經以一種顯著的方式改變了多次,但是——我希望別人也同樣看到——我的行為方式沒有發生根本的改變。我一直努力堅持我為自己設定的行為規則。最重要的一個律令就是:一個人的言論和文字必須求真。人不能說謊。如果出于什么原因,我無法說出全部事實,那么,雖然我說的是真話,但因為還有部分事實沒有說出來,我依然會為此而感到苦惱。讀者將會在我的傳記中看到我在這方面的一些想法。
中國和匈牙利慘痛的歷史經驗已經褻瀆了“自我批評”這一概念。在我們這兩個國度,人們會迫于侮辱甚至嚴酷的身體暴力而違心地進行自我譴責。但不論自我批評怎樣被敗壞了聲譽,我們還是需要進行自我反省。這不是出于外部的影響,而是出于良心或冷靜思考的命令,這樣的反省我進行了多次。我努力審視我早年生活中的行為以及指導我行為的思想意識。如果我認為有必要,我就會與這些行為和思想意識決裂。這時候,最糟糕的事情莫過于人們自憐或謹小慎微,這樣就有可能保留過去的許多錯誤觀點。如果你照鏡子時不把昏暗的燈光撥亮,就只能看到鏡中模糊的面影。就像一首美國歌曲唱的那樣,當美國青年開始從惡習的噩夢中覺醒,開始擺脫誤導人的傳統,那么,“讓陽光照進來”。
(《思想的力量》,雅諾什·科爾奈著,安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