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讀《社會契約論》、《懺悔錄》、《愛彌兒》,都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回想其內容,斑斑點點,幾行陳跡而已,倒是圍繞著盧梭的許多段子至今還記得牢。比如,針對盧梭的自然禮贊,伏爾泰譏笑說:讀大作,禁不住想四腳爬行。約翰遜博士也對包斯威爾說:野蠻人身體并不比我們更健康,精神也不比狗熊更少煩惱。盧梭先生準知道他是在開玩笑。
就我個人而言,對盧梭形象的打擊,羅素的《西方哲學史》是第一記悶棍,晚近則是保羅·約翰遜的《知識分子》,簡直體無完膚。我敢說,盧梭是西方學者最愛吐槽的對象,因為他能提供太多的素材。一位粗頭亂服的名士,一個超級自戀狂,一名憤怒的青年,現在人會說,一枚絲。他從下層爬上來,受盡創傷,然后把傷口當成槍口對準所有人。他跟自己瞧不上眼的女人共同生活了三十三年卻不愿結婚,生下五個孩子都被這位《愛彌兒》的作者送進了育嬰堂。只這一件事就足以讓人齒冷。盧梭與人相交,是出了名的褊急而薄情。約翰·麥克里蘭(J.S.McClelland)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中介紹說:
他的性格里有很大的狂熱成分,也像無數偏執狂,時時將老友化為敵人,在他生前如此,死后猶然。同一個人,今天可能愛他欲其生,明天可能惡他欲其死。有一點是確定的:與盧梭接觸一久,沒有人可能無傷而退。
盧梭有多難相處?聽一個小故事便知。一位仰慕者從印度洋島上歸來,帶回珍貴的咖啡,分送了一小包給盧梭,因為他說過除了咖啡沒有別的奢習。盧梭的回信是這樣的:昨日因有客人來,未能查看您送的是什么。我們認識不久,您就送我這么貴重的東西,而我的財力不足以酬答,我們的交際成了完全不合身份的往來。“所以,或者取回您的咖啡,或者彼此再勿謀面,請選擇其一為盼。”
休謨說盧梭是“把整張皮膚反過來穿在身上的人”。柏克當他是一個有才氣的孩子,后來發現他也是個有野心和惡意的孩子。伏爾泰、狄德羅都跟他鬧翻,罵他是瘋子。他們全都跟他打過交道也受過傷害。盧梭的個人傳記提供的種種令人難堪的事實,大大干擾和抵消了認真討論其作品思想的努力。也就是說,他的所作所為,妨礙了大家嚴肅對待他的所思所想。赫恩肖(F.J.C.Hearnshaw)在輕蔑地勾畫了盧梭一生之后,說:
他是個沒有體系的理論家,在形式邏輯方面缺乏訓練。他無書不讀,然而消化能力欠佳。他是個感情用事的狂熱者,說話不經大腦。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作家,卻擁有寫作雋語警句的天才。
二
好了好了,那么這個人不說也罷了。可是,盧梭何等人也?兩百多年來現代世界的走向,幾乎都遵循著他的意向。他在政治學、社會學、教育學以及文學的各個方面,都產生了無與倫比的深廣影響。某種意義上說,這個世界正是照他的理念打造而成的。自由、平等、博愛,現代世界的三大信念,是盧梭做的廣告牌。法國革命、俄國革命、中國革命,兩百多年的三大革命,是盧梭畫的施工圖。而杰斐遜起草的《獨立宣言》,也是盧梭思想的拓本。歌德、席勒、荷爾德林、拜倫、雪萊、雨果、福樓拜……盧梭的重量級擁躉可以開出一張長長的名單。康德把盧梭的像掛在書房里,尊之為內心世界的牛頓。托爾斯泰十五歲就將盧梭的像章掛在脖子上,說盧梭與福音書對自己的意義同樣重大。我們怎么能繞得開他?
據說,盧梭的恩主之一埃皮奈夫人屢遭盧梭傷害后仍說道:“當他用那樸素而又獨創的方式復述自己的不幸時,我的心仍會被打動。”盧梭不愧是浪漫主義的教父,其文字感染力極強。別的不說,盧梭為文之工于發端,誰也比不上。《社會契約論》劈頭就是一句:“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愛彌兒》也是開門見山:“自然曾讓人幸福而良善,而社會卻使人墮落而悲慘。”都令人一讀難忘。難怪法國大革命的領袖,個個奉盧梭為他們的“圣經”(Holy Writ)標準,而中下層人士里,盧梭的讀者比伏爾泰要多上一百倍。
如果盧梭之靈有知,他會欣慰地看到自己播下的天賦自由的觀念的種子已深入人心,成為現代國家的立法基礎、現代社會的存在前提。他那些情感教育的著作,也極大地豐富了人類的心靈世界。可是為什么,二十世紀對盧梭的評價總體上趨于負面,從赫伊津哈、哈耶克到以賽亞·伯林,更是對這個人發出嚴厲的指控?也許,看待盧梭學說的眼光或心情很難持平,因為這是兩個世紀以來人類痛定又痛、痛定思痛的結果。
可以這樣說吧:盧梭的政治學說與歷史進程之間脫不了干系。我同意彼得·蓋伊(Peter.J.Gay)為恩斯特·卡西勒(Ernst Cassirer)《盧梭問題》所作導言中一針見血的看法。大意是說,如果旨歸在反抗,在破,則盧梭的思想非常偉大;如果目標在建設,在立,則盧梭的思想非常危險。而一旦反抗者變成了建設者,破壞者變成了立法者,盧梭的教義便成了鐐銬。換句話說,盧梭適合走向街頭,不能升入廟堂。
盧梭的問題是,他從自由平等出發,而演成絕對的專制。他的政治學說,不是由歷史的復雜經驗的歸納入手,而是簡化為一兩公理,然后做演繹和推導。就像經濟學把人抽象成“經濟人”一樣,盧梭先驗地把人化約為一個常數,即“自然人”。從這一概念出發,他構想出一個契約社會,認為只要實行了一套意識形態,即可認識世界,改變世界。這一套意識形態總是認為,眼前的世界是糟糕的,某一群人是讓這個世界糟糕的起因,而另一群人則可以使世界重生。在重生的世界里,每個人通過締約與全體結合,形成一種“公意”,它體現了共同體中全體成員的共同意志。人們將自己及其所有權利交給“公意”打理,而“公意”所做的決定永遠不可能錯。少數人必須被強迫服從多數,這不是要犧牲他們的自由,而是強迫他們自由。于是,在社會契約中,人失去了天賦的自由,卻獲得了公民的自由,后者受限于公意。人從公民社會中還獲得了道德的自由,從此成了自己真正的主人。“人人都服從,卻沒有人發號施令;人人都服務,卻沒有騎在人頭上的主人;而且由于在這種明顯的服從關系中,誰都沒有損失任何自由。”“每個人既然是向全體奉獻出自己,他也就沒有向任何人奉獻出自己。”這些完美的表述能讓我們聞到什么氣味?所以約翰·麥克里蘭才說:“盧梭可能不是錯誤,而是危險。”
難得在講政治的場合想起錢鍾書的話來:
所以要“革”人家的“命”,就因為人家不肯“遵”自己的“命”。“革命尚未成功”,乃須繼續革命;等到革命成功了,便要人家遵命。這不僅文學上為然,一切社會上政治上的革命,亦何獨不然。所以,我常說:革命在事實上的成功便是革命在理論上的失敗。這誠然有些乞斯透頓式“詭論”的意味,但是叔本華說得好:“假如在這個世界里,真理不同時是詭論,這個世界將何等的美麗呢!”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世間有多少始于“革”而不終于“因”的事情?
盧梭正擅長詭論。兩個世紀的三場革命都成功了,作為速成革命者的理想讀物的盧梭理論,是不是已經三度失敗?二十年前,在用血祭奠過法國大革命兩百周年之后,李學勤在《盧梭二題》中說:“巨大的理論創見,導致巨大的理論流產。如火般的天國實踐,導致如血般的人間地獄。”這感言無比沉痛。也難怪以賽亞·伯林在《自由及其背叛》中認定:“在整個現代思想史上,盧梭是自由的一個最陰險和最可怕的敵人。”
三
一百多年來,盧梭在中國名聲煊赫。晚清和民初的革命家多鼓吹其學說,奉盧梭為精神導師。不必多引那些極口稱頌之辭了,單以詩舉例:
孕育今世紀,論功誰蕭何?華拿總馀子,盧孟實先河。赤手鑄新腦,雷音殄古魔。吾儕不努力,負此國民多。(梁啟超:《壯別》)
世人皆曰殺,法國一盧騷。民約倡新義,君威掃舊驕。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蔣智由:《盧騷》)
盧梭第一人,銅像巍天閶。民約創鴻著,大義君民昌。胚胎革命軍,一掃稗與糠。百年來歐陸,幸福日恢張。(柳亞子:《放歌》)
大江南北群相和,英雄爭挽魯陽戈。盧梭文筆波蘭血,拼把頭顱換凱歌。(秋瑾:《吊吳烈士樾》)
但是,在狂熱的推尊之外,也出現了異議。嚴復在甲午之后也曾援引盧梭,說過“民之自由,天之所畀也”(《辟韓》)的話。進入民國,被袁世凱約法參政的他,卻發表了《民約平議》(一九一四)。此文向被視為嚴復思想倒退的說明,但令人驚訝的是,嚴復的西學修養使其批評具有別樣的高度,直指盧梭立說的方法論缺陷:
大抵治權之施,見諸事實,故明者著論,必以歷史之所發見者為之本基。其間抽取公例,必用內籀歸納之術,而后可存。若夫向壁虛造,用前有假如之術(西人名學謂之 a priori)立為原則,而演繹之,及其終事,往往生害。盧梭所謂自然之境,所謂民居之而常自由常平等者,亦自言其為歷史中之所無矣。夫指一社會,考諸前而無有,求諸后而不能,則安用此華胥、烏托邦之政論,而毒天下乎!
是空谷足音么?嚴復會不會讀過伊波利特·丹納(Hippolyte Taine,法國史學家兼文藝批評家,傅雷譯過他的《藝術哲學》)在《舊制度》(一八七六)一書中對盧梭相似的批評呢?
嚴復斥盧梭之說誤人,因為他看到了入民國之后的亂象,因為他悲觀地預言:“極端平等自由之說,殆如海嘯颶風,其勢固不可久,而所摧殺破壞,不可億計。”(《與熊純如書》第八通)“平等、自由、民權諸主義,百年以往,真如第二福音,乃至于今,其弊日見。”(《與熊純如書》第五十二通)。而青年魯迅“任個人而排眾數”,“尊個性而張精神”,對盧梭的“公意”也具有天然的抗拒性:
物反于窮,民意遂動,革命于是見于英,繼起于美,復次則大起于法朗西,掃蕩門第,平一尊卑,政治之權,主以百姓,平等自由之念,社會民主之思,彌漫于人心。流風至今,則凡社會政治經濟上一切權利,義必悉公諸眾人,而風俗習慣道德宗教趣味好尚言語暨其他為作,俱欲去上下賢不肖之閑,以大歸乎無差別。同是者是,獨是者非,以多數臨天下而暴獨特者,實十九世紀大潮之一派,且曼衍入今而未有既者也。
在《文化偏至論》(一九零八)一文里,魯迅沒有提盧梭的名,但對其教義產生的社會流弊,早有先見之明。他說,將個人視為社會的一分子,使天下人人歸于一致,作為理想的確美好,卻無視且滅絕了個人特殊之性,結果,“蓋所謂平社會者,大都夷峻而不湮卑,若信至程度大同,必在前此進步水平以下”。
魯迅所言,印證以半個多世紀后的中國現實,真讓人嘆服其思想的“躐等”或者說“超前”。難道不是嗎?中國革命的成功居然轉入這樣一個原點:“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這應該是盧梭最深惡痛絕的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