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的名字,還是“文革”到農村插隊當“知青”時,偶然從一個上過高中、名叫王××的農村青年,當時稱為“回鄉青年”的手中看到一本《韜奮文集》。精裝,灰色封面,已經很舊,角已缺一小塊兒,里面蓋著縣一中圖書館的章。“秦火”之余,僥幸流出。在無書可讀的時代,如獲至寶,連忙借下。說實話,實際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我,還真不認識那個繁體的“”字(簡體的“韜”字可能也不認得)。忙查《新華字典》,多識了一個字。
這本書,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經歷”,詳敘了自己從一個窮學生到事業有成的“文化人”的成長之路的曲折、痛苦與奮斗。他談到自己年輕時的種種苦悶、彷徨,恰切正處同樣苦悶、彷徨、感到前途茫茫的我的心境。另一個印象,是書中對“七君子”的描寫。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七君子”事件,由于他對每個人都描述得細致入微,所以我記住了每一位;由此,對“民主人士”也略有所知。此前,對民主人士的了解只限于“毛選”中提到過的“聞一多拍案而起”、“朱自清不食美援”,更多的是與“章羅反黨聯盟”等“右派”聯系一起。而且,他對在國民黨監獄中鮮活生動的描寫,與我們這一代從小就熟知的“白公館”、“渣滓洞”非常不同,頗有些意外。
回到家中,無意中對父親提起這本書。家父抗戰時在“大后方”重慶讀大學,學習建筑,沒想到他滔滔不絕談起鄒韜奮、《生活》對他們的影響,我才知道韜奮、生活書店曾經那樣有名、那樣有影響。這本書,我愛不釋手,還做了不少摘錄,決心“賴下”。主人問我要了幾次,我都找理由未還。后來,他不好意思直接再要我還,于是找了另一位“知青”輾轉要書:“雷頤,XX說你借了他一本積肥方面的書不還,你要積肥的書干嗎呀?”肯定,是這位“知青”記錯書名了,因為我借書時,王XX對我說《韜奮文集》時,我也有些納悶,“掏糞”還有文集?當然,當時我根本不會、也不可能想到這是一種對“集體記憶”的操控所致,我們記住什么、忘記什么,一直有一支“強有力的手”在粗暴控制。這一代,絕大多數,當時都不知道韜奮先生,不知道三聯和《生活》了。眼見賴不過去,只好將這本《韜奮文集》物歸原主。
再次對三聯有深刻印象,則是“文革”結束的一九七九年春了。當時正讀“大一”,突然看到《讀書》創刊號,一篇《讀書無禁區》,激動了好久,因此記住了三聯,也因此鎖定了以后十好幾年的《讀書》期期不落。不過,當時我不知道,三聯早就沒了,《讀書》用的三聯,只是人民出版社的副牌。這種出版社的副牌制不知是中國特色還是國際通例,反正很長一段時間,從五十年代初到一九八六年三聯重新獨立的幾十年間,“文化味兒”濃的、作為批判用的“內部讀物”,大都是三聯;“政治性強”的、運動中必須學習的小冊子,大都是人民出版社。“政治”不用其名而“文化”用其名,“大批判”不用其名而“被批判”用其名,在某種意義上說,三聯此時之亡,只成為另一家出版社的副牌,是她的幸運,避免了許多出版社后來回顧歷史的尷尬,同時卻無意間承接了文化、思想的薪火,沒有辱沒三聯的名聲。看看自己的書架,那個時候買的書,以三聯居多,而且多了不少,受三聯的文化潤澤之深,確實無法言說。
非常有幸,三聯一九八六年從人民出版社獨立出來正式成社,我在一九八七年就成為她的作者,在《讀書》一九八七年第六期上發文,介紹美國學者鮑德威(David D. Buck)的著作《中國都市變化:山東濟南的政治和發展,一八九○——一九四九》(Urban Change in China Politics and Development in Tsinan, Shantung,1890-1949)。能從三聯的讀者成為作者之一,不能不大生“與有榮焉”之感。此后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時有文章在《讀書》發表。
讀前輩學者、文化人憶舊文章,非常羨慕那時出版人與作者、讀者間親切溫暖的朋友關系。認識新的“三聯人”之后,不僅與許多編輯成為關系密切的朋友,與其“高管”沈公昌文、林公言椒、董秀玉女士也是“亦師亦友”,公事私事,無話不談。沈公生性幽默,越老越“不正經”,總是笑談自己的編輯、出書經驗就是“吃喝玩樂、談情說愛、貪污盜竊、出賣情報、坐以待幣”。通過“吃喝玩樂”與作者交朋友到“談情說愛”的地步,順理成章地“貪污盜竊”作者的思想、觀點,然后“出賣情報”在編輯部討論研究,或向其約稿,或依此策劃選題,書出之后,就“坐以待幣”啦。大概,這就是“老三聯”的傳統罷。
這種傳統,不知不覺自然而然圍繞三聯形成了一個“文化場域”。在三聯編輯部、咖啡座,總能碰到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物”,彼此交流、討論甚至爭論。許多思想的火花、靈感、創意,就是在這種交往中產生的。有意者,大可以布迪厄的“文化場域”、哈貝馬斯的“公共交往”理論做番深入研究。在這種“交往”中,總能聆聽各方高論,學到許多書本上沒有也學不到的知識,每每令我有“勝讀十年書”之慨。很長一段時間,只有三聯,才提供了這種“文化場域”、“公共空間”,能“躬逢其盛”,確實要感謝三聯。
現在,越來越多的出版、文化機構,國有或民營,以三聯為榜樣舉辦類似的活動,蓬蓬勃勃。這種公共空間的擴展,是中國社會深刻轉型的體現,也是社會轉型的必要條件。三聯開風氣之先,功莫大焉!
無論是“讀書”還是“勝讀書”,三聯于我,嘉惠無窮,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