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朱維錚

按照大眾化佛教的觀念，離開我們的朱維錚先生，現(xiàn)在也許已喝過“孟婆茶”、跨越“忘川”，全然退除了對自己七十六年生涯的記憶。但是昨天晚上，在為準備今日追思會上的發(fā)言而重新翻閱朱先生送給我的近十種著述時，我強烈地感受到，這位已經(jīng)自我忘卻的勤奮的思想者，卻很難被別人忘記。他還會不斷地活下去，活在他留下來的那些文字中間。

為什么他的文字會葆有如此撞擊人心的生命力呢？我以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他總在指引讀者窺出“歷史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的某種消息”。要把握這樣的聯(lián)系，存在一個非常難的平衡點。一方面，在他后半世的三十多年里，朱先生是“以史為鑒”主張最堅決的質疑者。他多次引用馬克思關于歷史只是“一個灰色的影子，無法限制現(xiàn)實的生動和自由”的論斷，來批評借古諷今的“影射史學”，并且毫不動搖地堅持從歷史本身解釋歷史的嚴謹學術立場。另一方面，正像他的老師周予同，一個“五四”時火燒趙家樓的積極參與者，一個宣稱經(jīng)學早已死亡、把北洋政府恢復學校讀經(jīng)科目怒斥為“僵尸的出祟”的人，卻用畢生精力去從事經(jīng)學史的研究一樣，朱先生“求索真文明”的學術歷程，總是內在地與他割舍不去的對現(xiàn)實的關懷融化在一起。用他自己的話說，他觀照現(xiàn)實時的如炬目光，來自“歷史能使人變得聰明”的無用之用。因為站立在這樣一個平衡點上，他的境界要遠遠高出于墨守被污染的“古為今用”教條的人們。我曾經(jīng)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在課堂上橫議時政與講論學術的時間差不多是對半開，但二者同樣精彩。”他微笑著回答：“說過分了吧，最多是三分之一比三分之二。”

或許正是出于這種現(xiàn)實關懷，朱先生接續(xù)著他座師的治學路徑，著重把中國經(jīng)學史當做中世紀的“統(tǒng)治學說史”，當做一個“學隨術變”的歷史過程來加以考察。這無疑是中國經(jīng)學史最重要的幾個面相之一，盡管不能說就是它的全部內容。如果說那些不適當?shù)乜浯笕鍖W功能、以為靠它就能夠自足地解決全部中國問題、并力圖以儒學和“傳統(tǒng)文化”的名義來拒斥人類價值共識的人不贊成朱先生的立場，那么需要為此加以檢討的，恐怕不應該是朱先生。

說到這里，很值得回顧一下他對所謂“康乾盛世”的評論。看來朱先生極不贊同將幾億中國人以含辛茹苦，甚至是忍辱負重的血淚作為代價換來的晚期中華帝國在這個時期的經(jīng)濟、社會和大眾文化的高度繁榮，與在高壓下殘酷無情地劫奪和濫用社會財富的清朝國家機器混為一談，也就是不贊同把當日的繁榮等同于那個專制“強國”的成就和功績。朱先生問道：“腰斬康乾”，將雍正朝十三年從康熙、乾隆之間剝離出去，是否為了掩蓋雍正把清朝君主專制推上“獨裁的極端”，掩蓋雍正、乾隆父子“將中國中世紀的君主專制和民族壓迫都推向高峰”的事實？他把這個被一些人贊美不止的“盛世”叫做“戮心的盛世”，恰與一個著名作家哀嘆“信仰的鮮血在乾隆盛世的底層洶涌地流”，與一個著名歷史學家用“到處表現(xiàn)出以冤冤相報為形式的敵意”來刻畫專制下社會氛圍的論斷可以互訓。朱先生指出，像這樣的“戮心”政策危害極大，晚清時局的積重難返，正是“近百年將言者有罪的原則推向極端的惡果”。從這一點出發(fā)，在他看來，“百年盛世”的“底蘊”，“不過是‘魚爛’的過程”。他因而斷然否認把晚清中國受列強宰割的原因簡單地歸咎于“落后就要挨打”的經(jīng)濟決定論和技術至上主義訓誡。他毫不含糊地聲言：清朝的危機來自“經(jīng)濟繁榮與社會腐敗、政治黑暗的落差”；清朝的失敗，“不敗在軍事，不敗在技術，敗在清朝專制體制的腐朽”，敗在君心總與民心背道而馳，敗在“恐怖政治的女兒”，即蔓延到全部知識界的“政治冷淡癥”。他憂心忡忡地問：專制主義統(tǒng)治作為一種擁有三百年有效形態(tài)的強大惰性力量，“它會變形嗎？它會借尸還魂嗎？它會超越清史而進入新的輪回嗎？”

這一組排比式疑問，似乎很容易被人誤解，以為朱先生把曾經(jīng)發(fā)生在現(xiàn)當代中國的專制政治理解為僅僅是中世紀專制統(tǒng)治體制在現(xiàn)代的“殘余”或延續(xù)。我自己就聽見過有人當面問朱先生，他的書以“走出中世紀”為題，是否意指中國“走不出中世紀”？阿倫特早在《集權主義的起源》這部名著里，用她充滿感性和發(fā)散性風格的敘述向世人揭示出，現(xiàn)代集權主義對個人的摧殘和對社會的窒息性危害，遠遠超過此前的任何歷史時代。它不是將傳統(tǒng)體制延伸入現(xiàn)代的結果，而是具有特定的現(xiàn)代起源。朱先生曾很機智地說：“后現(xiàn)代是什么東西？不就是現(xiàn)代的屁股？”不應該把這句話理解為只是一個“腦筋急轉彎”式的謔語。后現(xiàn)代主義對現(xiàn)代性的解構或揶揄式批判，實際上是針對現(xiàn)代性帶給當代社會的各種消極因素所進行的排廢、排污、排毒處理。朱先生一向把中國現(xiàn)代專制政治看成是一種“中外混血產品”。阿倫特書的漢譯本出版后，他幾次對我提起過這本書，指出他過去所說的外國因素，就是指來自俄國、日本和德國的“現(xiàn)代化”的集權式觀念與體制的影響。顯然是出于比常人豐富得多的歷史經(jīng)驗，他對現(xiàn)代性向來保持著一種格外冷靜的辯證認識和高度警惕。

如果我們不必再恪守“為尊者諱”的陳規(guī)，那么我還想說，朱維錚先生的這些深沉見解，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天然地生成在他思想之中的。他沒有諱言自己參加過羅思鼎寫作小組，還好幾次略帶感慨地回憶起，他曾是《上海人民公社成立宣言》的起草者之一。他崇拜過如太陽神般輝煌的領袖人物，甚至還很可能像后來遭他批評的康有為那樣，曾經(jīng)抱有出入于權力中心，“一二人謀之、天下率而從之”的用世志向。朱先生的與眾不同之處，不在于他對這些念頭生來具有天然的辨識力和抵抗力，而在于他能從自己的經(jīng)歷和觀察中逐漸看清迷局的真相與實像，并且從此數(shù)十年一貫地持守住一個真正知識分子所必須無比珍視的基本立場。嗚呼！這樣的知識分子，在現(xiàn)當代中國實在是太少了。

對清代學者在整理中國歷史文化方面的巨大貢獻，無論怎樣估價似都不會過分。用朱先生的話來講：“且不談十八世紀漢學家關于先秦兩漢諸子學和歷史學的工作，單看他們考釋儒家經(jīng)傳的著作，僅收錄于《皇清經(jīng)解》之內的，便達二千七百二十卷，……即使日閱一卷，全部讀畢也得七年又一個半月。況且還有《經(jīng)解》未收的作品，還有錄入《經(jīng)解》‘續(xù)編’或者《皇清經(jīng)世文編》之類總集內的作品。”朱先生治清代經(jīng)學史用功最勤，對乾嘉漢學那一套精密的文本考證技術熟諳于心。現(xiàn)代中國的學問之道，一直有“京派”和“海派”之分。“海派”一稱，又有褒義和貶義兩種意思。褒義的海派，是指能兼通京派考據(jù)學傳統(tǒng)、同時又對各種新鮮時髦的學說保持著敏銳觀察力和吸收力的南方學者。如果可以說朱先生屬于海派，那他就一定是正面意義上的海派。以兼通京、海兩派的基礎與功底，去從事在各種互相沖突的陳述中厘清那條逼近實相的線索、就歷史本身說明歷史的討論，使他能游刃有余地出入于各色各樣當事者或親歷者們的敘事之際，不但真切地“看見”原先只是呈現(xiàn)在那些敘事者各自眼前的有關過去的圖景，而且由此得以“剔除記敘者摻入的主觀因素”。

都說歷史學研究的目標是要還原過去。但是與其說人們可以如蘭克宣稱的那樣客觀地還原或再現(xiàn)“真實地發(fā)生過的往事”，還不如說歷史學家講述的，其實只是“我們以為發(fā)生過的事情”。這個令人失望的發(fā)現(xiàn)，曾令一部分歷史學家從這一極端跳躍到另一個極端，就像柯林伍德批評過的，索性主張依靠“同情的洞見”或“想象的理解”，把歷史過程純粹主觀地封閉在“思想家的心靈之內”。對此，美國的中亞史專家弗萊爾（R.N.Fryer）寫道，更合乎情理的應該是介乎二者之間的“中庸”立場：歷史就是“人們認為往事曾應當如何發(fā)生”。我以為，他所說的“人們”，首先是指作為“我們”的歷史學家所面對的有關過去的最原初的敘事者們，也就是曾親身參與及經(jīng)歷過那些往事的人們。這就是說，我們只有透過親歷者們“認為往事應當如何發(fā)生”的敘事，去盡可能地詳細立體地感知、觸摸，甚至閉起眼睛能夠“看見”過去，才有可能讓“我們以為發(fā)生過的事情”最大程度地接近“真實地發(fā)生過的往事”。這正是朱維錚先生在他的歷史研究中長期追求和實踐的原則。

在歷史學究竟要“還原”什么的問題上，朱先生還為我們樹立起另一層意義上的表率。他絕不甘心于把精審密致的細部研究功夫浪費為僅僅展示自己考據(jù)技藝的之學。他總要從極細部的考訂中抽繹出帶全局性的大看法。的確，即使是在最專門化的學術圈內，恐怕也很難遇到被許多人同時關注或產生興趣的具體細節(jié)問題。因此，學術交流總是要在帶宏觀性格的總體歷史圖景這一層面上才能有效地展開。如何把細部研究的成果還原到一幅相關歷史的總圖景之中，從而使那幅總圖景獲得某些修正，或變得更豐富、更立體，于此最可反映出一個歷史學家的史識水準。朱先生的歷史感，總是鮮活地涌動跳躍在他寫下的字里行間，常常使讀者有一種呼之欲出的感受。這是他的讀者群能夠遠遠溢出學術界小圈子之外的重要原因之一。把朱先生的這種本領理解為僅僅是他高超的“普及”意識與技術，其實是很不準確的。中國歷史學界有不少作品既不夠宏觀、也不夠微觀，恰恰都停留在乏善可陳的“中觀”層面。究其緣由，只怕與研究者缺乏把自己的研究成果還原到相關歷史的總圖景中去的足夠意識有很大關系。

在諸多屬于他晚輩后學的人中間，我至少是蒙他辱知最厚的少數(shù)人之一。在我無法忍受以量化標準將人分九等的不公正待遇而準備調離復旦的時候，朱先生曾利用他特有的資源給予我寶貴的幫助。也許我不應該在這個公共場合過多地談論屬于我們之間的私人關系問題。但我還是想對現(xiàn)在盛行的這套科研項目化、評價數(shù)量化、育人明星化、棋藝盤外化的規(guī)制說幾句話。項目化的學術研究管理模式已經(jīng)深刻地制約了學術研究本身的從事方式，以至于學者都越來越習慣于像鞋匠那樣，可以在事先胸有成竹地制訂生產計劃，接受主顧的預約和定金，按部就班地投入制作，然后如期交貨并結清余款。像這樣把學術研究活動壓縮在“項目”范圍內，實際上是完全漠視以下事實，即在課題研究后期的“成果產出”階段之前，研究者還需要一個更長期的用于自身技能提高、知識更新、素材積累、思想醞釀等方面的必不可少的學術準備階段。在量化考核壓力下接二連三地認領和實施這樣的項目研究，尤其不利于青年學者的健康成長。不少地方在對學者進行比較考評時，把他們各自的學術成果統(tǒng)統(tǒng)折合成“工分”加以衡量。多發(fā)表一篇文章就多得兩分；甲的書比乙的書早出版一年，也可以因此多得兩分。但是，一個發(fā)表過八篇文章的人，就一定比只發(fā)表了六篇的人水平更高嗎？一本書早出兩年，其評價是否就必定應當高于晚出的那本書？青年學者當然不能長期不從事科研實踐活動，長期沒有必要的學術表現(xiàn)。但對他們來說，究竟是寫得越多就越好，還是需要顧及其他，例如鞏固或提高，甚至再新學一門對他十分有用的外文？由于摻進了太多的“人情”關系，在對于學術成果品質的任何權威評定都喪失信任的情況下，人們只好越來越依賴于科研產出以及獲得科研經(jīng)費的數(shù)量指標，乃至由此延伸出來的各種荒唐不堪的“可顯示度”，如大部頭、多卷本、系列著作等等，作為評價一個人學術水準的基本根據(jù)。這種局面若不改變，必將貽患無窮。據(jù)我知道，受朱先生善待的不適應數(shù)量考核的后輩學者不止我一個。現(xiàn)在他故去了。復旦今后還能有像他一樣眼光的老先生來愛護顧惜我們這些弱勢、但其實并不弱智的邊緣人嗎？

（本文是作者在復旦大學歷史學系舉辦的朱維錚教授追思會上的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