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渡重洋的孩子

當16歲的趙偉博（音譯）和他父親趙軍（音譯）從中國飛抵美國東海岸時，他們沒有參觀自由女神像或華盛頓紀念碑，而是在新英格蘭的村莊和富裕的郊外小鎮間穿行，他們不是為了照相或者找什么紀念品商店，他們在找私立高中。趙偉博目前在讀初三，他想明年到美國念私立高中。“我在中國聽說美國私立高中不錯。我喜歡它們的教育風格，這對我的未來會有好處。”他告訴我。

過去幾年，中國學生在美國的大學里扎堆，他們追求更好的教育、更多的機會和所在學校的名氣。2011年，有15.7588萬名中國人在美國的大學里學習，該數字較2010年上升了23%。現在的趨勢是，中國學生決定再提前一步，到美國上高中，趙偉博就是他們中的一員。這個數字增長之快，超過了中國國內生產總值的增長速度。根據美國國土安全部的統計，2005至2006學年，美國私立高中只有65名中國學生。但到2010至2011學年，這個數字增加了100倍，達到6725人。

就在幾年前，美國私立高中無論從概念上還是地理位置上，對中國家庭而言都如此遙遠。趙偉博申請的是迪爾菲爾德中學，筆者從2005年至2007年在那里就讀。當我申請時，需要從北京坐三個小時飛機，去香港參加面試。這所有600名學生的寄宿學校位于馬薩諸塞州鄉下，那時該校還不屑到中國舉行招生說明會。當我最終決定去那兒上高中時，我的同學們都很錯愕。我父母的朋友們也勸我們三思。他們不解地問，為什么舍棄中國的重點高中，而選擇一所數千英里之外、無人知曉的高中？

如今的中國中產階級家庭再也不會這么看了。對于想向上層社會攀登的人來說，擁有美國高中文憑是必不可少的。數千英里之外的美國私立高中也為中國的變化做出相應調整。迪爾菲爾德中學和其他著名的私立學校，開始每年在中國大陸舉行招生巡展，每一站都能吸引數百人。美國寄宿學校聯盟有大約300所會員學校，該組織與一家中國教育咨詢機構合作，在北京和上海舉辦大型留學專場。六年來，像位于康涅狄格州的迪爾菲爾德中學和霍奇基斯學校這樣的寄宿學校，其中國學生申請人數增加了10倍。

四年的美國私立高中讀下來，費用大約要20萬美元，這對一個美國家庭而言尚且是個巨大的數目，對中國家庭來說就更甚了，要知道一個中國家庭的平均財富是美國家庭的1/5左右。盡管如此，中國新興的百萬富翁們仍將其視為一項有價值的投資，一條通向更高目標的可靠之路，這個目標就是上常青藤大學。事實上，這種現象不光反映了中國中產階級日益膨脹的經濟實力，也折射出他們復雜，并且常常自相矛盾的心理——他們愈加有野心，能放眼國際，看起來更加世故，但又有些天真；他們相信中國的未來，但又對現狀感到不安；他們認為，在國外受教育將意味著在國內取得成功。然而，這種新興風潮，讓家長和他們的子女得到的，與他們所希望的大相徑庭。

每年3月，富裕的中國家庭把啟德教育20多間咨詢室擠得滿滿的。距離美國私立高中申請的截止日期，只有九到十個月了。房間里擺了一張圓桌，家長和孩子坐在桌旁，他們俯身傾聽，眼睛直盯著留學顧問，后者在翻看孩子的成績單和簡歷。墻上掛著的電視屏幕正播放西方高中和大學校園里哥特式的建筑和綠色草坪。

用啟德北京首席顧問卜靜（音譯）的話說，這只是“一條龍”式服務的開始。初次咨詢后，啟德幫助家庭規劃申請手續，并選擇潛在學校。有些學生還要參加TOEFL和SSAT（一項許多美國私立高中要求的考試）備考班。該家庭同意由啟德獨家代辦留學、簽署合同，并向其提供任何所需信息。數周后，家長和孩子會收到填寫完整的申請表、措詞講究的個人情況說明，以及褒獎申請人品行和學術成就的推薦信，所有文件就緒，只待被寄往國外。

當錄取結果公布后，留學顧問會再次介入，他們提供入學建議，模擬簽證面試環節，預定國際機票，當客戶在美國降落后，甚至安排接機。

過去幾年來，像啟德這樣的中國高端留學代理，其高中留學部的收入連年上升。可對于美國私立高中而言，這樣的服務越來越讓它們難以分清哪些信息是中國申請人的真實情況，哪些信息經過了專業代理的包裝潤色。

懷俄明高級中學位于賓夕法尼亞州鄉下，大衛·達米科是該校招生辦主任。他認為，從中國遞交的入學申請，大部分經過代理偽造。迪爾菲爾德中學招生和獎學金事務主任帕特麗夏·金布爾表示，她也遇到過類似問題。隨著來自中國申請數量的激增，造假現象也頻頻出現。“有些中國家庭被代理告知，他們必須通過代理才能完成留學申請，這與事實不符。”金布爾說道。

但是，美國的高中如何將它們的信息傳遞給中國的申請人和他們的家長？這兩者之間不光有語言障礙還有距離障礙。迪爾菲爾德中學和懷俄明高級中學的招生辦均表示，它們在與中國申請人直接溝通交流上，將投入更多精力，比如采用視頻面試和電子郵件往來。

某些不太有競爭力的美國私立中學，的確依靠留學代理來推廣自身，并從中國獲得生源，這對處于低谷的美國經濟來說，是一筆可靠的收入來源。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許多代理能向客戶承諾，至少有一所美國中學會錄取他們的孩子。

還有些美國中學自己尋求解決辦法。成立于2010年的Vericant公司打出的口號是“你中國招生的伙伴”，該公司作為第三方機構，幫助美國私立中學鑒別中國申請人的身份。如果美國的中學有需要，中國申請人將走進Vericant在北京的辦公室，錄制10分鐘的面試視頻，并現場進行一篇短文測試，這兩項內容將被上傳至網絡界面，供校方審閱。該公司創始人克里斯·波爾納表示，一年里，他已和12所美國中學建立了合作關系。“中國當前的環境需要我們這樣的公司。”他說。

年少出國留學在中國不是什么新鮮事。1872年，大清王朝曾派遣120名少年去美國學習西方工業化方法，并將它們帶回中國。一個世紀以來，無數聰明的中國學子去西方留學，以便學成歸來，報效國家。然而現在，大批中國年輕人出國留學，不僅出于對西方教育的崇拜，還出于希望逃離當今中國的社會現實。

16歲的趙偉博表示，他決心在美國上高中。在中國，他是知名初中的尖子生，他父親是地方教育廳的官員。趙偉博知道，他的決定可能不同尋常。畢竟，他在中國的前景已經很光明。“但我總感到生錯了國家。”他一邊說，一邊批評起他們學校教授人文學科的方式（“跟教數學課一樣，我們做大量練習題”），他的英語老師拒絕和他討論一道選擇題的答案（“她覺得我讓她丟臉”）。趙偉博認為，美國私立高中可以培養他的興趣和獨立思考能力，盡管他對爬滿常青藤的校園圍墻內的真實情況知之甚少。

趙偉博的父親趙軍支持兒子的決定。作為地方教育廳發行雜志的總編和一名高中老師的丈夫，你也許認為他會是中國教育自豪的推行者。但是，他卻試圖盡早讓兒子脫離這一體制。當我問他為什么時，他說出好幾點：“課程設置太過僵化、教授方法太過機械、衡量才華的標準太過單一。”

中國教育有別于西方教育，部分原因是，中國教育是為解決一個不同的問題而設計的。1950年，中國的文化普及率只有20%，到2001年，該數字增至85%，現如今，已達到92%。趙軍表示，中國的學校在較短時間內，成功地提升了龐大人口的受教育水平，但是，中國的學校未能像西方學校那樣注重個體學生的培養。因為中國實行計劃生育政策，每個家庭把所有的期望寄托在他們惟一的兒子或女兒身上。眼看他們的孩子在填鴨式的教育制度下失去活力，作家長的心里不是滋味。套用趙軍的話說就是，“孩子成功與否，對社會意味著1%，但對一個家庭就意味著100%。”他承認送兒子去美國讀書，這個決定不是輕易做出的，但他認為這個決定最終會得到回報。雖然在美國標準都算高的學費對他的家庭是沉重的負擔，“但兒子如果待在中國，我將來還得給他買房、買車。我寧愿把這部分錢早點投到對他的教育上，讓他多長點本事。”

2005年的秋天，我來到迪爾菲爾德中學在馬省的校園，來自中國大陸的新生只有兩人，我梳著齊耳的短發，拖著兩件超重的行李。頭幾個月是旋風般的規則和問題。從生物測驗的形式，到坐下就餐的禮儀，從同學們對校與校之間競爭充滿熱情，到他們把棉衫領子立起來這一奇怪習慣，我發現，許多問題在學校手冊里是找不到答案的。上課和課外活動讓我無暇停下來去體會這些問題。我只能全盤接受，堅持下去。

如今，中國許多中產階級和他們的孩子，可以一口氣說出一連串美國高中的名字，但學校本身以及校園生活是什么樣，仍舊遙遠和陌生。中國的中產階級家庭面臨成功的壓力，殘酷的競爭有時令他們無力招架。能進入知名美國學校已經夠難，一旦進入后能取得好成績則更難。美國教育到底和中國教育區別在哪兒？如何在異國文化里操著不同語言度過孩子的學生時代？對中國的中產階級而言，他們永遠要去追趕，這個時代太容易掉隊了。

根據招商銀行和貝恩公司聯合發布的《中國財富管理報告》顯示，幾乎有60%的高凈值中國人（個人可投資資產至少在1000萬人民幣，約合160萬美元）要么考慮投資移民西方，要么已經完成移民。其中有58%的人將子女教育列為主要動機。“中國經濟充滿泡沫，從房產到股市。”沈京泉（音譯）說道，他在一家國有能源公司任高級經理，他的兩個女兒都在新英格蘭地區的寄宿學校學習。“你的錢還能投到哪兒去？你應該投資教育。我希望我女兒能站在我的肩膀上，去實現更高的目標。”

像沈和趙這樣的家長，他們把孩子送到美國，這使得下一代脫離賦予他們這種自由的社會，而其他同齡人則沒有這種機會。這再次說明中國的財富差距正日益擴大。上世紀80年代，即使是長在農村的孩子，其未來也有許多機會，包括出國深造，只要他們努力讀書。但現在，在美國高中讀書的中國孩子全部來自富裕家庭，那些負擔不起留學顧問費和美國學校學費的同齡人，就輸在這一關上。參加中國高考的學生人數在過去三年下降了70萬。

在今年3月召開的“兩會”上，一位代表建議設立一種“精英教育制度”，該制度已被教育部批準。通過在中國的重點大學內建立兩處分開的校園，為最有前途的學生創造教育和就業機會，政府希望借此培養“具有高度專業知識的人才，他們視國家榮譽和責任高于自己的生命”。無論這是否能成為中國人才外流的解藥，這說明政府已承認這個問題的存在。但是，反精英情緒在中國已經高漲，為特權階級再創造另一個機會，這在政治上是冒險的。眼下，像沈和趙這樣的家長，他們不會關心這一政策。政府官員、企業家，以及有關系的知識分子，他們正為他們的孩子編織一個不同的未來，而這個未來不在中國。這個未來是一種更強大的教育制度和一個更自由的社會，這個未來在美國。

[譯自美國《大西洋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