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流浪者”跟隨貨運列車穿越美國

經歷“火”的洗禮已勢在必行。我們藏身在鐵軌旁邊的一處掩體中，靜待時機。我們身上又臟又臭，滿身是汗，雙手黏糊糊的，散發著陣陣雞香味，見證著前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我們躺在曠野中大口吃肉的快活愜意。這是個炎熱的夏日夜晚，皎潔的月光輕柔地灑遍了廣袤的懷俄明州平原。空氣中飄蕩著濃烈的鼠尾草氣味。尖銳刺耳的機器摩擦聲淹沒了我們的竊竊私語。在格林里弗站，貨運車廂匯集到一塊兒，組成新的列車組。突然，火車來了。它駛往拓荒者心中的神秘領地——西部，正是我們覬覦已久的理想列車。史蒂夫沖出去，確認無蓋敞車是空載后，他欣喜若狂地跑回來。鐵軌上沒有一個人，完全為我們敞開。我們仨——湯姆、史蒂夫和我——背上背包，我拿著相機，史蒂夫帶著吉他，我們踏上征程。我們相互攙扶，三人合一，形成一個六手六腳的身軀，翻越車廂。最終，我們成功攀上火車，只待發車。不用驗票，沒有突發狀況，只有我們的專屬列車——作為新手，運氣真不錯！

我仰頭凝視著夜空中的銀河，這是旅程的第一天。

火車開動了，我被告知有兩個重要原則必須遵守：火車行駛過程中，不得跳躍，不得跳車，否則，極有可能喪命。史蒂夫抓緊我的手臂，我的腳踩住一個平臺。平臺非常小，僅容兩人站立，湯姆只能站在對面平臺上。兩個平臺之間完全懸空。車輪像壓路機似的碾壓著鐵軌，距離我們六條腿只有30厘米。我們被夾在兩節車廂之間，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這場歷險如此驚心動魄，也令人迷醉。由于害怕打瞌睡，我拿出一根繩，把自己系在一截過道上。風呼嘯著刮過臉龐。激情退卻，憂慮產生。是的，我和他們一樣，成了“鐵軌大盜”。

20世紀初，美國的“火車流浪者”人數眾多，他們秘密藏在貨運列車里，在城市之間移動。20世紀30年代經濟大蕭條時，他們的人數一度超過200萬。而如今的火車流浪者和所有無票旅行者一樣，都是懷揣單純美國夢的孩子，追逐著馬克?吐溫和杰克?倫敦筆下的夢想：道路和廣大的空間。“火車流浪者”字面意思是跟隨火車流浪的人。今天，這種特殊旅行模式正在美國升溫。這是經濟危機效應，但也是一種對消費社會說“不”的表現。規律的生活、整日端坐在辦公室，這種生活不屬于年僅20歲、滿腦子夢想的史蒂夫。他希望甩掉沉重的生活包袱，找到創作靈感，實現自我重生。我在一次搖滾樂聚會上認識了史蒂夫。那是在野外，新老嬉皮士歡聚一堂，還有反資本主義者、溫和的夢想家、環保人士和異教人士，各色人物聚在一起，祈禱世界和平，慶祝誠摯的愛情。史蒂夫拿著吉他，邊彈邊唱。圍觀的人安靜下來，天籟般的聲音幾乎迷倒了現場所有人。我決定和他一起踏上冒險的征程。

火車全速行駛，盡管車廂多得看不見盡頭，但也僅是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全美最大的鐵路公司之一——名下9.5萬節車廂中的一小部分。懷俄明沙漠的烈日下，龐大的車隊蜿蜒前行。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的鐵路網延伸至美國最廣袤的中西部地區，總里程超過5萬公里。美洲的歷史離不開鐵路。車隊在這里穿越廣闊的平原，經過壯麗雄奇的絕美景區，跨過荒無人煙的遼闊疆域，穿越山林和澄靜湖區。夜色尚未褪盡，火車在一個小站緩緩停下，我們決定下車。我們沿著鐵軌一直走，發現一節車廂。我朝里面看了一眼，排除了有老鼠窩的可能。于是，三人在這里安頓下來，一起為這段傳奇經歷干杯。史蒂夫拿出吉他，用歌聲撫慰我們疲憊的身心。清晨，炎熱把我們拽出夢鄉，我們決定到附近城鎮補給生活用品。我們來到猶他州的一個小鎮奧格登，史蒂夫在街上賣唱，賺了點錢，買了食物。然后，我們再次出發，尋找下一輛火車。途經一處私人領地時，我們看到有幾個家伙在制造冰毒——一種效用超強的合成上癮藥物。他們將成品裝成箱，然后放進幾輛舊汽車中。當他們轉過頭看到我們時，疲憊的臉露出戒備的眼神，并同時加快了動作。我們尷尬不已。但我們真正害怕的，卻是鐵路警察。監控是不定時的，尤其是白天，很容易被一種我們稱之為“貓頭鷹”的監控鏡頭拍到。這還不算“紅牛汽車”——這種吉普車就在鐵路沿線打轉，專門追捕我們這類人，因為列車往往運載著數百萬美元的貨物。

我們又一次溜進車廂，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下一站：內華達州的埃爾科。在車上，我們遇見另一個“火車流浪者”洛基。洛基是史蒂夫的老熟人，他們曾一起搭伴旅行過。于是，我們決定同行。

人越多，越不便于隱蔽，也不利于攀爬。只能說，洛基給我們帶來了厄運。他加入后，我們連最小的車廂也上不去了。我們頂著內華達的炎炎烈日，徒步行走、睡覺，或者只是抽煙打發時間。一天早上，在橋下美美睡完一覺后，我進城到沃爾瑪超市買杯咖啡，卻招來一波波圍觀的人群。我差不多十天沒看到自己長什么樣了，我走進衛生間，在鏡子里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我幾乎認不出自己：滿臉污垢，面目難辨，兩只藍眼睛外凸，猶如兩塊藍色的石頭。旅行，是拒絕丟棄理想，拒絕墮入暮年。

我們重新上路，來到羅斯維拉車站，也是美國監察最嚴厲的車站。在這里，找不到任何藏身處，隱藏幾乎是不可能的。精疲力竭之時，突然迎面走來一個半裸男人，我們驚慌失措。他卻鎮定地對我們說：附近有一處竹屋，就在鐵軌旁，是個理想的藏身之所。依照他的描述，我們順利摸到竹屋。竹屋里面可以看見遠處的列車和周圍巡邏的吉普車隊。我們發現一個火車頭。在“火車流浪者”看來，火車頭簡直不亞于基督徒眼中的圣杯。大家因此興奮不已，堅信這是趟開往俄勒岡州的車，而史蒂夫正想去俄勒岡州參加音樂節呢！我們開始行動，像詹姆斯?邦德一般沖向兩列火車之間的一條狹窄軌道，向這列火車發動總攻。我渾身是汗、氣喘吁吁，眼看史蒂夫和湯姆爬上火車，列車就要開動，天哪，救救我吧，我不能就這么被拋棄！幸好，我最終爬上了火車，找到了湯姆和史蒂夫。我累得直不起腰，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們誰也不說話，面色慘白，又惶惶不安，只把耳朵豎起來，聆聽列車廣播的指令。突然，廣播說火車有故障需要排除。顯然，我們就是“需要被排除的故障”。門突然打開，出現一個車警。我們懇求他放過我們，還發誓不會碰任何東西。他猶豫了半晌，說：“那好，我放過你們，但你們千萬別害我丟了工作。”火車繼續前行。羅斯維拉火車站漸行漸遠，只剩下內華達山脈高大的背影靜靜矗立在夜色中。我們躺在車廂頂上，在暮色中迎接黑夜的到來。

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旅行本身和旅行過程中的感悟。史蒂夫的旅行沒有日程表。他可隨意下車，也可以根據需要——尤其是當水和食物即將耗盡之時——下車。史蒂夫穿越大西部的旅行精彩紛呈，堪比奧德賽神秘而傳奇的返航之旅。20歲的他崇尚自由，具有豐富的“火車流浪”經歷。他不喜束縛，經常唱著歌，背起吉他，帶著空空如也的錢包，穿越美國。從11歲起，他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成為一個搖滾明星。湯姆是史蒂夫最好的朋友。湯姆經歷過一次嚴重車禍，持續昏迷許久。他醒來時，史蒂夫許諾將帶他一起旅行。現在是他踐行諾言的時候。

這種特殊旅行中，“火車流浪者”永遠不知道前方等待他們的是什么。每節車廂、每塊跳板的后面都潛伏著未知的驚喜。這種驚喜極有可能是身著制服的鐵路車警：他們永遠在鐵軌周圍巡邏，隨時準備追捕私自上車的流浪者。“火車流浪者”的終點往往可能變成監獄，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怕在換車站的周圍碰到劫匪，甚至會跌落車輪喪命……由于意外頻頻發生，很多“火車流浪者”向毒品尋求安慰。這是激情人生付出的代價。

[譯自法國《巴黎競賽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