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杰·艾伯特(Roger Ebert)是全美最富盛名的影評人、劇作家、普利策獎獲得者。
他自1967年始為《芝加哥太陽報》撰寫專欄影評。2005年6月,艾伯特在好萊塢星光大道得到一顆星,成為第一位獲得該榮譽的影評人。他的影評長年來被廣泛引用,并印在許多DVD的封面,作為對購買者的指引。2007年,艾伯特被《福布斯》雜志評為美國最有影響的評論家。
2006年,艾伯特因為癌癥失去了下顎,從此他不能咀嚼、不能說話。但他的“聲音”還在。2011年7月出版的自傳《生命本身》一書中,不能說話的艾伯特讓他的聲音更加生動,感染了無數讀者。本文是該書的自序。
我記不得我是怎樣走進自己的人生電影中的,它由一些沒有聯系的畫面閃爍而成。一幅畫面中,我看到自己趴在家門前的人行道上,看蟻群緩慢地向前移動,那時的我甚至不知道這些小東西叫螞蟻;小男孩哈爾·霍默斯有一輛紅色三輪車,我哭鬧著要把它搶為己有;我好奇地看父母點燃香煙,面對面吞云吐霧j我不想吃飯,瑪莎姑姑把我放在大腿上,嚇唬我說如果我不張嘴就要掐我的屁股;鄰居加里‘維科夫問我幾歲了,我向他豎起3根手指;在幼兒園,我試圖騎上梅德洛夫人的狗,被它在臉上咬了一口,送到醫院去縫針……電影畫面固定下來,我住在伊利諾伊州烏爾巴娜市的華盛頓大街東段410號,電話號碼是72611,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些。家里的地下室里總飄散著青洋蔥一般的氣味:我的床頭燈像一個水龍頭,往這邊擰是開,往那邊擰是關;我穿法蘭絨襯衫,手套被母親用線縫在衣袖上,因為我之前總是把它們弄丟;母親叫父親教我系鞋帶,父親說:“系鞋帶是不能用語言解釋清楚的,你照著我做就行了。”我是父母親惟一的孩子,出生在二戰剛開始的時候,比二戰后出生高峰時降臨的孩子大4到5歲,這在我的生命中一直是個優勢。二戰在那些年里~直讓人感覺很神秘。我知道美國正在跟日本和德國作戰,知道比爾叔叔去戰場了。人們告訴我:“你的父親太老了,軍隊不要他了?!备赣H每天早晨穿著工裝褲,踩自行車去上班。父親和約翰尼叔叔從肯塔基郵購來很多箱香煙。家里的大人都抽煙,在奶奶家聚會時,9個或10個人圍坐桌前吸煙,一支接一支地吸,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吸,好像在趕一個任務。戰爭過后,人們又可以買汽車了。那些車又長又高,我幾乎看不到窗外,后排可以坐3個大人和1個小孩……
變老的好處是你可以真正地說你生活過了。生病之后,我不能再說話。退出了大眾生活,我更多地活在自己的記憶里,發現很多東西完好地保存了下來,留在某個地方。在高中畢業50周年聚會上,佩吉恩·琳恩說她還清楚記得高中時的一次演出,自己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在舞臺上吻了一個男孩。她笑著對我說:“那個男孩就是你。你先是說了一段獨白,然后我走過去,吻了你。每個人都看見了?!蔽乙残α?,那段獨自的內容至今我還記得。你們的生命中可曾發生過這樣的事?你發現過去的某一刻一直未變,仍然栩栩如生。在高中,我最喜歡寫托馬斯·伍爾夫的這句詩:“一顆石子,一片樹葉,一扇未發現的門,一張張被忘記的臉。”如今,所有的臉都回到了我的記憶里。
英國著名作家奧伯倫。沃夫有一次寫信給《每日電訊報》的編輯,要求讀者們提供關于他從出生到現在的一切信息。他解釋說自己要寫回憶錄,但對那些年已沒有什么記憶。我跟奧伯倫正相反,我記得所有的事情。當我寫作這本書時,我需要哪方面的記憶,它們就涌現出來,有時甚至不用我刻意去回憶。我寫作的時候,經歷了很多作家、畫家,音樂家,運動員和能工巧匠都共有的感受:做自己真正喜歡且擅長的事情,無需刻意尋找,一切都擺在那里。
作為家里的獨子,我剛會認字就有很多書可供我閱讀了。我很小的時候就想寫作、想出書。小學時,我有一篇文章在一家油印小報上發表,這直接導致我發表文章成癮。我弄到了當時的一種印刷玩具——用特制的紫色墨水在一種凝膠上寫字,墨水被凝膠吸收后、最終變干前,能被印在幾十張白紙上。用這個玩具,我辦了一份名為《華盛頓街頭新聞》的報紙,鄭重地發給一些鄰居。當時,人們肯定認為我是個奇怪的孩子。
記憶中,我職業生涯的很多轉折點都是別人帶給我。而非我自己的追求。我從沒有具體計劃過自己的人生。小時候,我只學自己感興趣的科目,別的一概不理。但只要是我感興趣的東西,我不僅在課堂上學,課外也學。我的數學很不好,法語考試也總不及格。我對記東西沒有耐心,但讓我感興趣的文章,每一個單詞我都能輕易記住。
我從事的第一份跟報紙有關的工作,是為一份當地日報采訪學校運動會。讀大學時,一個朋友提議我跟他一起辦一份周報,但沒幾天他就扔給我一個人辦了。這份經歷讓我畢業后順利進入了《每日伊利諾伊》報社,接著就是《芝加哥太陽報》。在《太陽報》干了半年后,報社安排了一個影評專欄給我,那之前我從未想過專門寫影評。接下來,芝加哥公共廣播公司的制作人大衛·威爾森讀到了我對一些電影的評論,邀請我主持一檔電影節目。那時的我非常不善于面對攝影機。私下聊天時,我可以滔滔不絕,可一面對鏡頭,我的大腦就變得一片空白。有一次,大衛要求我一邊說話一邊走向攝影機。一邊走一邊說?我當時就懵了,發現自己既不會走也不會說。但后來,面對鏡頭、在電視上說話成了我的第二種本能。任何事情,只要長期做,就不再顯得困難。
就這樣,我職業生涯的三個階段——辦報紙,寫影評、主持電視節目——都是別人為我開啟的。在2006年病倒之前,我的人生就在這個軌道上平穩地運行:寫影評,每周錄制一次節目、參加各種電影節、到處旅行,和妻子查茲快樂地生活。我的身體一直很棒,自從小學4年級切除扁桃體后,直到30多年后的1988年,我才因為要切除唾腺腫瘤而住了2天院(20多年后這個腫瘤又長了出來)。是的,有好多年我都是個大胖子。但后來我下定決心素食了幾年,并堅持體育鍛煉,成功減重100磅。之后,我的體形一直保持得不錯,直到癌癥來襲。
就這樣,我人生下一個階段的開啟也是我無法控制的。我被診斷出有甲狀腺癌和下巴癌,做了數次手術后,我失去了說話,吃飯,喝水的能力。修復下巴的兩次手術失敗造成了我肩部受損,現在我既不能走路,連站立都困難了。就是這樣的我,現在寫下了這樣一本書。和以前一樣,在每一個不是由我自己開啟的人生階段里,我都能堅強樂觀地走下去。
譯注:失去說話能力后的艾伯特將全部的熱情投入到了寫作中。他本來就是個勤奮的作者,生病后則寫得更多。2008年,他建立了一個博客,兩年間,他在博客里寫了50萬宇,內容遠遠超出電影,天文、地理、政治、哲學無所不談。在那里,他的聲音依然屬于他自己。史伯特說:“寫作的時候,我的毛病就都不見了,我又成了原來的那個我。”長久以來,他都是一個優秀的作者。而如今,他在創作自己人生中最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