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九二年四月十二日,豐臣秀吉投入兵力約十五六萬人,大小艦艇七百余艘,渡過對馬海峽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陷釜山,二十天攻破王京,六十天占領平壤(《日本戰史·朝鮮役》)。問題是,日本動用舉國之力,以如此短的時間迅速占領朝鮮,戰前必經長期準備,難道朝鮮對此絲毫不知嗎?倘若知悉又是如何應對的?這種應對又導致怎樣的后果?這無疑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日本欲吞并東亞的野心由來已久。十六世紀中葉,白銀的海外輸出,給日本帶來巨大的利益,為豐臣秀吉完成統一奠定了堅實基礎。此時,他已不滿足于僅對國內的統治,開始向以明朝為中心的東亞封貢體系挑戰。為此,豐臣秀吉在國內加緊備戰,同時多次遣使到朝鮮探聽情報。
一五八八年,豐臣秀吉“乘其威勢”,欲取路朝鮮,“假道入明”,遂遣橘康光為使前往朝鮮窺視“兵力之強弱”(安邦俊:《隱峰全書》卷六)。時兩國交往已中斷多年,朝鮮雖視日本為“化外之國”,但對日使仍以禮相待。然而,日本使臣一路舉止傲慢,“所經館舍,必舍上室”;見朝鮮軍士執槍夾道,蔑視地說:“汝輩槍桿太短矣。”朝鮮官員明顯地感到這次日使“與平時倭使絕異,人頗怪之”。日使返國,朝鮮回書“以水路迷昧”,“擄我邊民”等為由,拒絕與日本通交。翌年,豐臣秀吉又遣僧玄蘇等“納貢獻俘,懇請通信”。朝鮮國王李 召群臣集議是否與日本通交,前參判李山甫以為不可,可主掌朝政的領議政李山海、左議政柳成龍,卻力主派通信使通交。朝鮮遂以黃允吉為正使、金誠一為副使、許為書狀官前往日本報聘(申炅:《再造藩邦志》)。當時,“賊情異于前日,而朝廷殊不為意”,都事趙憲聞朝廷將遣使赴日,上疏反對云:“夷狄無信,有同犬豕”,建議“斬來倭,具告天朝”,使“外寇懾威,不逞投鞭之志”。疏上,朝廷卻“以狂言斥之”(趙慶男:《亂中雜錄》)。可見,朝鮮對日使來意雖有察覺,卻并無警覺。
一五九○年四月,通信使黃允吉、金誠一等一行,自釜山乘船駛往對馬,五月抵達,日本竟不派宣慰使前來迎接,隨后又發生了多起輕蔑朝鮮通信使的事件。一日,平義智設宴,朝鮮通信使如約先赴就座,而平義智卻“乘轎入門,至階方下”,頗為無禮(《宣祖修正實錄》卷二十五)。七月,通信使到濱州,日本“居倭來致禮饋”,書中竟有“朝鮮國使臣來朝之語”。通信使極為驚訝,認為“倭人以來朝為辭,辱國甚矣”(金誠一:《金鶴峰海槎錄》)。二十五日,通信使到達大阪。適豐臣秀吉率兵出征,數月而返,回師后,又以修治宮室為托詞,不納朝鮮國書,致使通信使留館達五個月之久。待豐臣秀吉接見通信使時,舉止傲慢、驕橫輕浮,根本沒將朝鮮國使放在眼里。通信使歸國時,日本又不回國書,通信使至濱,苦等半月后,國書始至。通信使見國書中“辭意悖慢,至以殿下為閣下,以所送禮幣為方物領納,又有一超直入大明國,貴國先驅入朝”等語,大為震驚,即刻作書與玄蘇,請改“閣下”、“方物”、“入朝”六字,云:“若不改此等語,使臣有死而已,義不敢還”(金誠一:《金鶴峰海槎錄》)。而玄蘇態度強硬,只許改“閣下、方物”四字,至于“入朝二字則不許”。通信使就“入朝”二字,與玄蘇“往復論難,蘇猶不聽”(安邦俊:《隱峰全書》卷六)。只好于十二月,經對馬島渡海回國。
一五九一年二月,通信使返回王京。黃允吉向國王李 報告說:觀日本事狀,“萬無不犯之理”。而金誠一則認為允吉所言,“張皇論奏,搖動人心,甚乖事宜”。當時,朝廷議者“或主允吉,或主誠一,紛紜不定,亦與東西黨議表里,各護其類”(申炅:《再造藩邦志》)。當時,玄蘇等作為回謝使,也一同至王京。朝廷以典翰吳億齡為宣慰使接待日使。玄蘇頗傲慢地對他說:“明年將大舉假途,直犯上國。”吳億齡即具奏所聞,云:“倭寇必至。”然而,“當國者偏聽偏信,謂倭兵必不動,凡言倭情有異者,輒論以生事”,結果吳億齡被降職處分,時人多惜之(申炅:《再造藩邦志》)。為進一步了解日本發兵內情,朝廷派黃允吉等前往日使所居館舍,收集情報。玄蘇果然向其密語:“中朝久絕日本,不通朝貢,平秀吉以此心懷憤恥,欲起兵端。朝鮮若先為奏聞,使貢路得通,則必無事。”允吉具奏,朝廷仍不以為意。四月,國王李 還召見日使,宴享賜爵如例。日使返國,朝鮮賜予國書。國書中,朝鮮仍以禮義之邦的“小中華”自居,告誡豐臣秀吉“假道入明”,“非交鄰之義”,宜勿啟兵端,應定時“航海納貢”云云(《宣祖修正實錄》卷二十五)。日使行至東萊客館,書曰:“明年若得東風便,六十七州談笑中。”(趙慶男:《亂中雜錄》)其欲吞并朝鮮之心,已昭然若揭。
朝鮮獲悉日本欲出兵內情后,圍繞是否奏聞明廷,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兵曹判書黃廷彧云:“我國家事天朝二百年,極其忠勤,今聞此不忍聞之語,安可恬然而不為之奏乎!”而副提學金則反對奏聞明廷,他擔憂:“若既奏之后,果無犯順聲息,則非但天朝必以為不實而笑之。至于日本,則亦必以此而致怨,他日之憂,有不可言。”兩人各持己見,爭執不下。大司憲尹斗壽也贊成奏聞明廷,金隨即轉變態度。于是,廷議決定派使赴明“具奏倭情”。然而,如何向明廷陳奏?廷臣又展開一番爭論。金云:“明言師期,似為未安。……若直舉通信之事,則無乃有難處者乎?”國王李 遂征詢左承旨柳根意見。柳根答:“臣之意,則大義所在,不可不奏,但一一從實直奏,則或不無難處之患,從輕奏聞為當。”(樸東亮:《寄齋史草》)李 聽后極為贊同,廷議始定。五月,朝鮮遣金應南以圣節使身份赴明,順便具奏“倭情”。應南至北京“以倭賊欲犯上國之意,移咨于禮部,只據標(漂)流人來傳之言為證”,而對“通信使往來之言”,卻矢口不談(《宣祖修正實錄》卷二十五)。
六月,平義智又乘船至釜山,來探查朝鮮虛實。他對邊將說:“日本欲通大明,若朝鮮為之轉奏,則豈不幸甚,不然則兩國失和,兵民多死,此非細故,敢此委告。”邊將馳啟具聞朝廷,朝廷怒其傲慢,不答回書。平義智泊船十余日,怏怏而去(申炅:《再造藩邦志》)。時人以為,日使“窺覘之行,如是其頻,匪茹之勢,已露其跡”(趙慶男:《亂中雜錄》)。而朝鮮仍未覺察大禍即將臨頭。八月,明遼東都司移咨朝鮮,“具報倭情”。十月,朝鮮始派遣專使韓應寅赴明陳奏。奏文中仍規避與日本“通使答問之事”。韓應寅在京期間,受到神宗皇帝接見,《宣祖修正實錄》載:“帝出御皇極殿,引使臣慰諭勤懇,賞賚加厚,降敕獎論。皇帝久不御朝,外國使臣親承臨問,前所未有也。”由此可見,身為東亞共主的萬歷皇帝,對屬國朝鮮安危的關切。
一五九二年四月,正當朝鮮舉朝彈冠相慶,“南邊自此無憂”之時,豐臣秀吉悍然發動壬辰戰爭,十三日,日軍攻陷釜山,翌日,陷東萊,隨后分道逼近王京。朝鮮“升平二百年,民不識兵,望風瓦解,無敢攖其鋒,賊長驅而進,如入無人之境”(金時讓:《紫海筆談》)。國王李 聞釜山淪陷,驚慌失措,急攜諸宮妃冒雨撤離王京。五月一日,至開城,急召諸臣入見。刑曹判書李恒福建言,舉國內附明朝。尹斗壽、柳成龍則加以反對,以為“國何可輕棄之,棄國圖存,古未有也”(申炅:《再造藩邦志》)。但國王李 卻極力贊成內附之策。
五月三日,王京失陷,國王李 從開城奔至平壤。六月一日,臨津淪陷。此前,李恒福曾奏言:“急遣一使,吁告天朝,請兵來援。”廷臣集議加以反對,認為“雖奏天朝,焉肯出兵來救,假令出兵,當出遼廣兵馬。遼左之人,與獺無異,必有憑陵橫暴侵擾之患。今七道皆為灰燼,一國之中,一片干凈地,只是平安一道,復為天兵蹂躪,則更無著足之處,此策決不可用”。李恒福連續“二日爭之,不能得”。至此,朝鮮已“無一兵一馬,可以橫遏西向之賊,國勢無復可為”(申炅:《再造藩邦志》)。
臨津淪陷后,平壤告急。李 與群臣商議去留。廷議棄平壤,退避寧邊。六月十日,車駕將發,城中軍民,猝聞國王棄平壤北逃,相率遮路,曰:“棄我而去,是殺我也,寧死于駕前,毋飽賊刃。”并對扈從宰臣大罵:“汝等平日偷食國祿,今乃誤國欺民乃爾耶!”皆袒胸赤臂手持兵杖,“遇人輒擊,紛囂雜沓,不可禁止,漸至宮門”,諸官員“皆失色起立于庭中”(申炅:《再造藩邦志》)。
十三日,車駕至寧邊。是夜,國王李 遂召見群臣集議,承旨李誠中建議:“上國父母之邦也,今當往義州,赴訴天朝。”柳成龍、李恒福也極為贊同(樸東亮:《寄齋史草》)。李 宣祖問諸臣:“予幸義州,若不幸,計欲率群臣渡遼內附,誰能從予?”群臣皆以入遼為難,“莫有應者”(申炅:《再造藩邦志》)。十五日,李 欲往義州,命世子奉廟社主,急往江界。臨行,父子相對失聲痛哭,從者“莫不泣下沾襟”。是日晚,平壤失陷,身邊重臣,相繼離去,“扈駕者,惟內宦五六而已”。此時,適光海君遣人問安,李 手書致世子曰:“予生既為亡國之君,死將為異域之鬼。父子相離,更無可見之日。惟望世子再造舊物,上慰祖宗之靈,下迎父母之還。臨楮涕下,不知所言。”十八日,車駕從定州向郭山,聞遼東巡撫郝杰遣副總兵祖承訓等率三千明軍來援,李 急往見之,向承訓哭述朝鮮前后所遭之“倭亂”。二十三日,國王李 一行車駕終到義州,但此時“城中人民皆散,雞犬亦皆空,鳥雀不飛,有似荒山廢寺”(樸東亮:《寄齋史草》)。
可見,朝鮮所遭“壬辰倭亂”,恐不能不與其輕敵、隱瞞日本“假道入明”的內情,以及向明廷“從輕奏聞”有關。這樣做的結果,不惟加深了明朝的誤解,也給朝鮮軍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災難。之后的歷史事實表明,如果沒有明朝的及時出兵和明軍將士的舍生馳援,朝鮮的國祚恐怕就會是另外一番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