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生在漢武帝時期的鹽鐵官營,是中國古代社會歷史上影響深遠的大事件,實際上,與鹽鐵官營相伴生的還有均輸、平準、榷酤(即酒類專賣)、告緡、算緡等一系列的政治、經(jīng)濟舉措。關于這些歷史事件,在近幾十年來的中國歷史研究中,人們大都給予了極其正面的評價。人們大都認為這些政策起到了富國強兵的作用。不過,對于鹽鐵官營,漢王朝的當事者卻存有歧義,甚至漢武帝本人,也曾在晚年發(fā)布《輪臺罪己詔》,對他在位期間實行的諸多政策表達了些許悔意。及至漢武帝死后,漢昭帝即位,由于漢昭帝年幼,大將軍霍光受武帝遺命輔政,朝廷政事一出于霍光。想來霍光是不贊同鹽鐵官營的,于是,在始元六年(公元前八十一年),詔令郡國推舉賢良文學六十余人到長安,向他們詢問民間疾苦,這是中國歷史上很少見的皇帝及執(zhí)政者向文人士大夫征詢民情的事例,其主觀用意無非要在政治上有所修正,秦漢以后中國社會的政治史,正是在這種對前朝政治的不斷更張中演進的,即使是子承父業(yè)也是如此。那些被招來的賢良文學甚是省事,幾乎眾口同聲地說,最使民眾困苦不堪的便是鹽鐵官營、榷酤、均輸和平準。于是,以丞相田千秋和桑弘羊為一方,賢良文學為另一方,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是所謂“鹽鐵會議”。這場辯論最終以桑弘羊一方失敗告終,漢昭帝下詔停止榷酤,并罷關中鹽鐵,其他各地的官營鹽鐵依舊不改。鹽鐵官營這一事件便告一段落。
這場鹽鐵會議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記錄保存最為完整的會議之一。及至漢宣帝時,有一個叫桓寬的人把這些記錄整理出來,再以曾經(jīng)參加鹽鐵會議的儒生回憶作為補充,寫成了《鹽鐵論》一書。桓寬寫《鹽鐵論》的時候,去鹽鐵會議至少已有十幾年,鹽鐵會議時的場景他已經(jīng)無從知道,即使是他對鹽鐵官營有著自己的看法,但人們大多認為,這部《鹽鐵論》所記述的內(nèi)容是真實的,作者對論辯雙方的評價也還公允。所以,當后人說到漢武帝時期的鹽鐵官營等一系列舉措時,便不能丟下這本書。
關于鹽鐵官營所產(chǎn)生的正反兩方面的社會效果,司馬遷的《史記》與東漢班固所著的《漢書》都有比較詳細的說明,在這里不復贅述。在這里,我們想要追問的是,鹽鐵官營的深層原因究竟是什么,漢武帝一朝以鹽鐵官營為核心的一系列舉措,諸如均輸、平準、榷酤以及后來發(fā)生的使“中家以上大抵破產(chǎn)”的算緡、告緡,體現(xiàn)了那個歷史時代的統(tǒng)治者怎樣的心理與偏好,漢王朝的統(tǒng)治者究竟怎樣理解和對待民眾。仔細品味《鹽鐵論》一書,或許我們可以找到些許答案。
關于鹽鐵官營的原因,司馬遷在《史記·平準書》中說得十分明白:“及王恢設謀馬邑,匈奴絕和親,侵擾北邊,兵連而不解,天下苦其勞,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騷擾而相奉,百姓弊以巧法,財賂衰而不贍。入物者補官,出貨者除罪,選舉陵遲,廉恥相冒,武力進用,法嚴令具。興利之臣自此始也。”所謂“興利之臣”,指的便是向漢武帝獻計鹽鐵官營等項事務的桑弘羊、孔僅、東郭咸陽。在鹽鐵會議上,桑弘羊也徑直地說:“匈奴背叛不臣,數(shù)為寇暴于邊鄙……先帝哀邊人之久患,苦為虜所系獲也,故修障塞,飭烽燧,屯戍以備之。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設酒榷,置均輸,蕃貨長財,以佐助邊費。今議者欲罷之,內(nèi)空府庫之藏,外乏執(zhí)備之用,使備塞乘城之士饑寒于邊,將何以贍之?罷之,不便也。”(《鹽鐵論·本議》)司馬遷與桑弘羊所述似是事實,所以,后來人們每當議及鹽鐵官營的時候,總是把它與對匈奴的戰(zhàn)爭聯(lián)系在一起。
不過,細想一下,事情又不僅止于此。在世界歷史上,有許多國家都曾經(jīng)發(fā)生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例如,公元前五世紀初期古希臘與波斯人之間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十幾年,羅馬帝國與迦太基之間的戰(zhàn)爭斷斷續(xù)續(xù)打了一百二十多年,但戰(zhàn)爭雙方都沒有因為財政用度不足而采取由國家壟斷全部經(jīng)濟資源的政策。因為戰(zhàn)爭的原因而官營鹽鐵,由國家壟斷經(jīng)濟資源的情況只是發(fā)生在中國古代。所以,鹽鐵官營發(fā)生的原因便不能簡單地歸結于對匈奴的戰(zhàn)爭,真正有說服力的解釋應該是中國古代社會源遠流長的“工商食官”傳統(tǒng)和君主專制政體強烈的掌控經(jīng)濟資源的欲望。
在中國早期國家形成之初,工商業(yè)是由官府壟斷經(jīng)營的,山木川澤等自然資源一概為國家所有,商周二代大體上屬于這種情形。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列國忙于兼并戰(zhàn)爭,官府對工商業(yè)的控制逐漸松動,于是便有了相對自由的商業(yè)。若說古代中國人的商業(yè)智慧,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商人可以算是典范。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記述了魏文侯時一個名為白圭的商人,其成功秘訣便是“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確切地說,就對市場理解的深刻程度而言,白圭的這句話絕不輸于巴菲特“別人瘋狂我恐懼,別人恐懼我瘋狂”那句名言。可惜的是,個中的道理雖然盡人皆知,但在秦漢以后的中國社會,像白圭那樣憑著對市場的理解而成功的商人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秦與高度集權的君主專制制度有著共同特點,專制國家總是要極盡可能向社會搜刮經(jīng)濟資源,以便最大限度地控制社會經(jīng)濟生活。不過,要把這種掌控經(jīng)濟資源的欲望變成現(xiàn)實,尚需一定的條件。在漢武帝之前,秦王朝的運祚太過短促,歷史沒有為這個王朝提供最大限度掌控資源的機會。在西漢王朝建立之初,“接秦之弊”,天下窮困至極,恢復經(jīng)濟成為突出的社會主題,于是,以“清靜無為、與民休息”為主旨的黃老刑名之學成為統(tǒng)治者的治國方策,在漢初的七十年間,“開關梁,弛山澤之禁”,一度有了“富商大賈周流天下”的氣象。但與此同時,隨著天下承平日久,政治權力與經(jīng)濟之間的紐結也日益緊密。例如,漢文帝把蜀郡嚴道的銅山賞賜給嬖臣鄧通,任其鑄錢,一時間,吳氏錢遍天下,可是漢文帝死后,因為不受漢景帝喜歡,鄧通被籍沒家產(chǎn),最后竟至餓死。鄧通暴富暴貧不過是一個孤立事件,但這一事件本身卻說明,隨著天下承平日久,專制權力正在滲入社會經(jīng)濟生活,而且它正在造成經(jīng)濟生活對于權力的依賴。在這一意義上說,鹽鐵官營正是秦漢以后專制政治發(fā)展的邏輯結果。鹽鐵官營所以發(fā)生在漢武帝時代,也不過是這時候各種條件都已具備罷了。
因為對匈奴戰(zhàn)爭而實行鹽鐵官營,這在桑弘羊等一干人來說應該是實足的理由,在事實上,鹽鐵官營也確實起到了在財政上支撐這場戰(zhàn)爭的作用。但我們必須看到,作為國家,在財政上支撐一場戰(zhàn)爭的方法有許多種,而在各種各樣的解決財政問題的手段中,鹽鐵官營可能并不是最好的一種,因為鹽鐵官營本身便帶來了諸多的社會問題。由于國家牢牢控制了鐵器、鹽、酒的生產(chǎn)、流通過程,這些產(chǎn)業(yè)徹頭徹尾地成了官衙生意,于是,便有了鐵制生產(chǎn)工具質次價高、強買強賣等現(xiàn)象。應該說,漢昭帝時所以要召開這次鹽鐵會議,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鹽鐵官營引發(fā)的社會問題已經(jīng)到了非解決不可的程度。
漢代,鑄錢、冶鐵、煮鹽、制酒是最賺錢的行業(yè),當然,在今天看來,鑄錢關系到整個社會的經(jīng)濟命脈,把這一權力收歸國家自是無可厚非。但問題是,漢武帝一朝把所有這些行業(yè)統(tǒng)統(tǒng)收歸國有,那些贏利前景最好的行業(yè)都被國家壟斷了。于是,在這個社會上,商業(yè)資本便沒有了任何出路。賺錢的產(chǎn)業(yè)不許做,不賺錢的產(chǎn)業(yè)無法做,這是鹽鐵官營政策背景下商業(yè)資本所面對的真實環(huán)境。有趣的是,為漢武帝設計出官營鹽鐵等一系列政策并且使之付諸實施的幾個人,無一不具有商人背景。史載,桑弘羊,賈人之子,十三歲時以“心計”入貲為郎中,因為善于“言利事,析秋毫”而深得漢武帝賞識;孔僅,南陽大冶,東郭咸陽,齊之大煮鹽,皆家貲千金。就商人的逐利本性而言,他們向朝廷進獻官營鹽鐵之計,無疑有斷臂之痛,但他們所以這樣做,內(nèi)中必有更大的利益值得追求,那就是權勢,這是他們在商場上打拼終生也無法獲得的東西。
當孔僅、東郭咸陽之流由商賈搖身一變成為官僚,并且把他們原本用于經(jīng)商的心計用來經(jīng)營國家財政的時候,這個國家也在發(fā)生著某種改變。這意味著,國家,對于民眾來說,已經(jīng)不再是為他們的生業(yè)提供秩序與安全保證的母體。官營鹽鐵的另一面,便是統(tǒng)治者用商人的態(tài)度對待社會以及他們治下的民眾。
《鹽鐵論》記述了桑弘羊這樣一段話:“民大富,則不可以祿使也;大強,則不可以罰威也。非散聚均利者不齊。故人主積其食,守其用,制其有余,調其不足,禁溢羨,厄利涂(途),然后百姓可家給人足也。”(《錯幣》)在中國古代,類似的話不只是桑弘羊一個人說過,它所反映的是中國歷史上頗為流行的觀念:民眾不能太過富裕,太富則驕,驕則不易使。這是那些站在統(tǒng)治者立場上的人對于民眾的基本理解,他們所關注的主要是政治統(tǒng)治秩序,而在這個秩序面前,民眾的權利,特別是民眾擁有自己財產(chǎn)的權利是微不足道的。為政治國的最高藝術,就是根據(jù)政治統(tǒng)治的需要,隨心所欲地調解民眾財富的占有狀況以及財富的多寡。
一直以來,在有關古代社會歷史的研究中,有一個十分流行的解釋模式:秦以后的歷代王朝都是維護剝削階級利益的。以西漢王朝為例,只要是那些擁有一定資產(chǎn)并且通過某種方式剝削社會下層民眾的人,其利益便一定會得到國家的保護,因為統(tǒng)治者與他們,也就是通常說的中小地主和商人,根本利益是一致的。這個解釋模式提供給我們的是一個扭曲了的歷史影像。事實上,西漢王朝自漢祖時起,便奉行打擊豪強的政策,“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于諸陵”(《漢書·地理志》),這項政策直到漢元帝時才告結束,前后實行了一百五十多年,漢武帝時恰恰是遷徙豪強次數(shù)最多的一朝。從積極的方面說,遷徙豪強是為了防止豪強地主武斷鄉(xiāng)曲、兼并土地;從消極的方面說,則是通過強制搬遷的方式,抑制和削弱這些富裕人口,以便維護政治統(tǒng)治秩序。如此看來,無論是富人還是窮人,在漢朝統(tǒng)治者的眼里沒有什么差別,都是自己的統(tǒng)治對象,甚至富人比窮人更需要防范。同理,鹽鐵官營以及后來的算緡、告緡等一系列的舉措,重點打擊對象也是那些富裕民戶。
古代中國的君主專制制度,是容不得任何人富裕起來的制度。在這種制度下,除去皇室帝胄和當朝權貴,任何人的財產(chǎn)權利都無法得到尊重。漢武帝時以鹽鐵官營為核心的一系列舉措,在本質上是國家運用超經(jīng)濟手段剝奪社會成員財富的手段。
鹽鐵會議上有關是否應該罷鹽鐵的爭論,其真實的含義是統(tǒng)治者應該如何對待民眾的問題。實際上,即使是主張鹽鐵官營的桑弘羊一方,也并不否認統(tǒng)治者在制定政治經(jīng)濟政策的時候應該慮及民眾。不過,桑弘羊傾向于把“民”加以品分,從而認定哪些民是“有用之民”,哪些民是“無用之民”,“無用之苗,苗之害也;無用之民,民之賊也”(《后刑》)。所謂無用之民,便是那些擅山海之利的商賈,按照桑弘羊的觀點,剝奪了這些“浮食之民”的財產(chǎn),也就是保護了齊民下戶的利益,即所謂“鋤一害而眾苗成,刑一惡而萬民悅”。按照這樣的邏輯,鹽鐵官營打擊了富商大賈,其本身便是對窮人有利。這是個不小的誤會。試想,當富有的人尚且感到痛苦不堪的時候,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窮人,除去目睹富商大賈破產(chǎn)而獲得些快慰以外,他們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
退一步說,即使桑弘羊等人所主張的果真能夠成為現(xiàn)實,這一認識也仍然很有問題。這是因為,剝奪富裕民戶以使貧民下戶的利益得到某種滿足,實際上相當于某種形式的“劫富濟貧”,而“劫富濟貧”在本質上是綠林行為,而絕對不應該成為國家的政策指向。當國家把劫富濟貧作為施政目標的時候,也就在有意無意之間扮演了強盜的角色。
在鹽鐵會議上,論辯雙方的意見可以說是針鋒相對。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即二者都把山木川澤看做國家的所有物,所不同的只是賢良文學主張國家應該取之有節(jié),而桑弘羊一方的想法更極端一些:“山海之利,廣澤之畜,天地之藏也,皆宜屬少府。”(《復古》)全部的自然資源本來是屬于皇帝私家的,皇帝沒有把這些資源交給內(nèi)府,而是交由國家來管理,已經(jīng)是對民眾的最大恩惠,倘若漁鹽山海之利歸于民,便是“虧主而適臣”,違反了君臣上下之義。如此,論辯雙方所說的“便民”、“利民”,便只能是君主或者專制國家的賜予。在這里,論辯雙方實際上有著共同的立論基礎,那就是,國家至上或者君主至上,而民眾的權利卻遭到了無情的漠視。于是,鹽鐵官營與否,只不過是國家或君上賜予多寡之別,民眾,作為國家恩惠的接受方,所能做的只能是被動承受。如果國家多施厚予,他們便要感恩戴德,如果國家刑政嚴苛,他們也只能逆來順受。中國古代社會的歷史證明,基于恩賜的善政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當民眾的權利被完全漠視的時候,專制國家便擁有了或取或與的廣泛空間,于是便有了不受約束的財政。在這種體制下,沒有誰能夠有效地約束皇朝的財政收支,每逢國家的用度不足,總是要通過某種方式向社會尋求補償,統(tǒng)治者對經(jīng)濟資源的肆意揮霍,最終都原原本本地轉嫁到民眾身上。于是,皇朝的財政困難的背后,總是隨之而來整個社會的經(jīng)濟崩潰。在這一意義上說,以鹽鐵官營為核心的一系列經(jīng)濟政策,恰恰是解讀中國古代社會這種不受約束的財政的典型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