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姐妹五人在姑奶慈愛勤勞的養育下不同的命運經歷。洋溢著綿綿不斷的親情溫愛,蘊含著中國傳統家庭的教育倫理和生存智慧,映襯,出中國傳統家庭的生活縮影。小說人物性格各具光彩:姑奶的善良。大喬的能干,二喬的堅韌,三喬的狂野,四喬的短命,小喬的驕潑,“我”的溫柔——一篇以情動人的親情小說。
留在我幼年記憶中的這個場景,就像一幅色彩鮮明的畫卷,它不僅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更深刻銘記于我的心間。任憑久遠的歲月,悠悠的時光也沒有暗淡塵封了它。因為,它是我人生得到愛和溫暖的開始——
爸爸讓我們管一個陌生的老太太叫姑奶。看到我們疑惑迷茫的眼神,他的臉上掛起了難得的松弛,和藹地向我們解釋說那是他姑姑。
爸爸把她接到家里的時候,媽媽剛去世不久,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
她第一次來我家時,媽媽還活著。那天,她坐在屋里低聲嚶嚶與媽說話。聽不清她們到底在說些什么。窗里,隱隱傳來媽低弱的哭聲和她深深的嘆息。那時我們還是不懂得憂傷的孩子,不知道媽媽和這個陌生的老太太到底在哭訴什么。只知道媽媽一直愛哭,我們已經習慣了她的悲傷。我們還不知道媽媽就要永遠離開我們了,她正把自己對孩子們痛心的牽掛和艱難的不舍,托付給這個我們稱之為姑奶的老太太,讓她來延續自己暖暖的母愛。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從媽的房間里走出來,用剛擦完眼淚還有些紅潤的眼睛望了一眼我們幾個玩得正歡的姐妹,就轉給我們一個蹣跚的背影走了。她深情的眼神把我們全攬在她柔柔而慈愛的目光里……
這一次,爸爸不僅接來了她的人,還興沖沖地抱著一個擋著他臉的藍格子大包裹,拽著一只打著紅銅鉚釘的墨綠老箱子。我們幾姐妹望著這些陌生的東西和這個陌生的老太太,都愣在那里定格成一幅無聲的畫。她手里提著一個土黃色的紙包。紙包上的十字紙捻繩被她穿在手指里,我猜想這一定是她帶給我們的禮物。她枯瘦的中指節上箍著一個金光閃閃的頂針,頂針在陽光的照射下有點晃我的眼睛,使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黃燦燦的手指。
她忙前忙后地顛著那雙粽子似的讓我看起來特別奇怪的小腳,穿著月青色的斜襟襖,頭發梳得很光,沒什么飄起的雜發,感覺她很干凈利索,并不是我想象中邋里邋遢的臟老太太。
我們一共有六姐妹,爸爸喜歡男孩,一心想讓媽生個兒子,可直到生下的一個個千金女把媽的身體拖垮,也沒了結爸的心愿。爸爸遺憾終生地把他的痛惜,字字鑲在我們六姐妹的名字里。一個惜字盡表爸的無奈與惆悵。大姐惜晨,二姐惜陽,三姐惜語,四姐惜今,我惜熳,六妹惜末。后來媽媽嫌叫起來麻煩。而且容易叫混,其實她更是不甚喜歡爸爸給我們起的那個“惜”字,她不滿地對爸爸說,有什么可惜的,女兒個個都是我的寶貝。于是爸爸起的名字自然成了我們的學名;媽媽排隊按順序起的大喬、二喬,三喬,四喬。五喬和小喬,成了我們常叫的小名。媽媽自豪地望著幾個花朵似的女兒說,女孩子長得好、嫁得好也行,像三國里的大喬和小喬一樣我也歡喜。媽媽對于女兒的期待永遠是最樸素的愿望,生活得好就行啊!
印象里媽媽的模樣很淡很輕,只記得她瘦瘦高高的,眼睛很大,眼窩很深,鼻梁很高,臉頰總是紅撲撲的,感覺里她很美。她得病以后,就讓我們這些孩子離她遠遠的,所以小時候媽媽更疏于對我們幾姐妹的教育和管理。童年的我們都像野草一樣自由地生長著。
媽媽得的是傳染人的結核病。這個病現在很簡單就可以治愈,可在幾十年前,得了它是難于死里逃生的。
姑奶來的那天天氣很熱。小喬被我們放在盛了涼水的小桶里,她的肉腿肥屁股浸在涼水里似乎很舒服,使她安靜得不再哭鬧。可當小喬看見了姑奶的生面孔和提著東西并不熟悉的爸爸,她那不健全的神經立即受到了觸動,撇著嘴吭唧。小喬的膽子極小,看到生人就害怕。我和四喬趕緊抬著桶里的小喬來回移動,像抬轎子,然后一起一落地暾著小桶,桶里的水被我們暾得歡快地跳起來并趁機蹦到了地上,小喬也被礅得咯咯地笑了。看到小喬和我們,姑奶像受到了什么啟示,趕緊著急忙慌地扯開手中的紙包,給我和四喬抓了一把五顏六色的奶油水果糖。奶油水果糖是那個年代小孩子們喜歡而稀罕的東西。甜甜的糖拉近了我們和她的距離,我們對姑奶的陌生感也被糖融化了。抓完糖,她慈眉善目地彎下腰摸了摸桶中的小喬,我和四喬趕緊讓小喬叫姑奶。小喬會說的話還不是很多,只喊了不成調而簡短的“耐”字就又要撇嘴。我趕緊用老辦法,把食指放在自己含糖的嘴里,然后又把我蘸糖的食指填在小喬嘴里,吃到糖手指,小喬剛萌芽的哭聲戛然而止。姑奶看到我的這個做法,不由自主地笑了,說,你們倒有自己哄孩子的好辦法。
我的手指被小喬吸得麻癢癢的,總要沒完沒了從我嘴里蘸糖給她吃,沒有甜味的手指小喬當然是不吃的。
這時大喬趕緊接過爸爸手里的包袱。二喬接過姑奶遞上來的那包已經扯開口的糖。姑奶對二喬說,你們姐妹一起吃。二喬沒有吃而是剝開一顆塞在姑奶手里,姑奶笑了,平和的目光穿過屋里的燦爛陽光,看了一眼高鼻大眼的二喬,我想她心里一定在贊嘆懂事的二喬。姑奶把糖遞給了她疼愛的爸爸,扒開身體的裸體糖被爸無情地放在了桌角。爸爸嘆了一口氣準備說話。他每次看到我們六姐妹湊一起時就不自覺地嘆氣,我們似乎勾起了他什么沉重的心病。
姑姑,孩子們交給你,我也放心了。你千萬別嬌慣她們由著她們的性子,做錯事不聽話該吃打就吃打。
吃的都沒有好的,還吃打,沒媽的孩子了本來就苦,再打就更可憐了,不能打,我也不打。姑奶的這些話這些觀點,不僅笑吟吟地駁斥了爸爸的理論,還給我們幾姐妹的心里撒下了一團溫暖。
爸爸特別跟姑奶交代說,三喬更不太好管,總愛跟大人作對。三喬!你要帶妹妹們聽姑奶的話啊。爸爸一臉嚴肅地提高聲音囑咐三喬。
憑什么說我跟大人作對。三喬嫌棄爸爸點了她的大名,把她當成重點看管人員,讓她在姑奶面前跌了面子。她一生氣甩下這句話悵悵摔門而去,臨走還不忘使勁兒張開五指狠狠抓了一大把糖。
三喬不愿意讓姑奶來家里,當初知道她要來,三喬就態度堅決一本正經地對爸爸說,我們可以自己照顧好自己,干嗎讓外人還是一個老太太來管我們?
爸爸聽了三喬的話,氣憤得瞪著比三喬還大的眼睛說,你個小孩子懂得什么知道什么,你倒有主意有見解,那是什么外人,是我親姑姑,我還是她養大的呢。俗話說姑輩親砸斷骨頭連著筋呢。她會比任何人都照顧得好你們。
三喬斜了一眼爸,不屑地揚著眉毛倔倔地說,我不需要!
爸爸說,妹妹需要,姐姐需要,這個家需要。
此時老怨新恨結在一起,爸爸被三喬徹底激怒了,他的食指運著氣直指三喬走出屋門的背影,像一把離弦的猛箭。他哆嗦著食指點著三喬早不見了的背影皺著眉頭對姑奶說,您看就這么不是東西,這么氣人。
姑奶爽快地一揮手說,不礙事,小孩子都犯性,你又不常回來,任性慣了。
大喬看三喬當著爸爸和姑奶的面就犯刺就撒野,氣憤地咬著牙說,等回來我踢她。大喬穿著黑扣襻皮鞋的腳硬硬地踢起人來一定很疼。大喬有時說話狠,可她從來也沒踢過我們誰,她還是很疼愛我們幾姐妹的。大喬在家里說話做事一直像家長一樣有權威,也像家長一樣管理照顧著我們。她已經工作掙錢了,我們幾姐妹都有點畏懼她。只是三喬似乎誰也不怕。
爸爸今天還要趕回位于西山的八道灣療養院,爸爸在那里上班。姑奶說,中午給你們做麻醬潑面吃。爸爸聽后喜滋滋地說,那我也吃完飯再走,我從小就愛吃您做的面。
一聽中午吃要命的麻醬,我的舌頭條件反射似的立即就麻澀起來。趕緊跑到姑奶面前,說,姑奶我一吃麻醬就麻舌頭,我不吃麻醬。小時候也不知為什么,好像我的舌功能出了問題,麻醬一到舌根就麻澀難忍。
聽了我的話。大喬用她水靈靈的大眼睛狠勁兒剜了我一眼,那眼光就像甩過來的兩把小刀讓人不寒而栗。過去看到這雙眼睛,我早嚇得默不作聲趕緊逃跑。今天我似乎膽子特別大,我一下抓住了兩把小刀柄,但我不預備把小刀再甩給大喬,我只撅嘴美顛顛地不理她,默默反抗。
姑奶聽了我的話沒有拒絕也沒有指責,爽快地答應我說好。其實我也是壯著膽子說的。從那時起我心里就開始喜歡上了姑奶,覺得在姐妹面前自己像有了靠山一樣踏實。
中午吃飯時三喬也沒有回來。大喬說也不知野哪兒去了。姑奶說可惜沒吃上麻醬面。她特意給我炸的飄著花椒香味的油花醬油,可我看爸爸吃的麻醬面好香。姑奶和藹地對我說,你嘗嘗,我做的面不麻你舌頭。我試著嘗了一小口,醇醇的芝麻味填滿了嘴,舌頭真的沒有麻。
爸爸吃過飯歇夠了準備走。他對姑奶說,我也沒時間總回來,姑姑你辛苦了。養大了我,還給我帶孩子,這也是孩子們的福分,有這么能干的姑奶,要不誰管她們。
爸爸也是場面上的人,說起話來還是很冠冕很中聽的。一身干凈整潔的深灰色中山裝,沉穩的氣質,使他不像被六個千金拖累著的人,更不像一心想要兒子的人。迂腐、封建和執著似乎都不該屬于他,不該與他沾邊。但我還是感謝爸爸生兒子的這份執著,不然我們幾個喬姐妹怎么能來到這個美好的世界。
姑奶對爸爸說,你什么時候有時間什么時候回來,不用掛念,放寬心。雅萍千叮嚀萬囑托的,我不能讓一個沒了的人走得不安生不放心。雅萍是媽的名字。爸爸一聽提起了媽,扭頭就想走,也不知媽媽怎么得罪了爸爸。
爸爸從衣兜里掏出錢給姑奶,那是我們的生活費。他放下錢轉身離開了家離開了我們,沒有任何叮嚀任何囑咐,更沒有對小喬和我們的依舍。
爸爸走后,姑奶讓大喬拿來油亮的黑算盤,說算算每月每天家里要花多少錢。讓二喬拿來紙筆記賬,說,你爸爸回來好有個交代,每筆錢都要記好。二喬嗯著使勁兒點頭。大喬低著頭噼里啪啦打著生疏而響亮的算盤。姑奶說她自己是口攆賬。我當時沒太聽懂,現在想其實就是心口算。她算完和大喬一起對數。她說日子必須節儉著過。她拿出五毛錢對二喬說,買五毛錢肉晚上咱們吃煮餑餑。明天我給你們蒸甜豆包,紅豆我都帶來了。我興奮地期待著晚上的煮餑餑和明天的甜豆包,并問二喬,煮餑餑是什么好吃的。二喬說就是餃子,姑奶說的是老話。姑奶聽了我的問話溫和地笑了,松松的褶子堆滿了臉。
小喬浸在桶里正用小胖手捧水喝。姑奶看了問我,小喬撒尿了沒有?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都尿桶里了。她說孩子不能總泡在水里,又不是養魚,這都快泡一天了,水里陰氣重,激著愛得病。她讓我們把小喬抱出小桶。我和四喬一起準備把剛喝過尿水的小喬撈上來,小喬嚷著不愿出來,小胖手死死攥著桶沿,在姑奶的命令下,我們還是很堅決地把她拽了上來。姑奶用干毛巾把小喬擦得干干凈凈的,并給她穿上了漂亮的小花裙子。
忙活完了小喬,姑奶就拿著大剪刀拽我的手。我嚇得使勁下墜著身體躲著。
她說,這么長的指甲里面全是黑泥,不衛生?
我說,小喬嘬的那個一點黑泥也沒有。我辯解!
她說,都被小喬吃肚子里了,以后不準讓她吃你手指。姑奶下命令!
我說,不吃甜手指她就哭,我也沒辦法。我無奈!
她說,哭也不能吃。
姑奶給我剪下九個黑月牙一個白月牙讓我看。并對大喬說,買個指甲刀吧,總要用的。
她讓大喬二喬把塞在床底下箱子里的棉被拿出來,她說,一股霉味,不洗曬干凈了入秋怎么蓋。
大喬二喬和姑奶一直都在忙碌著。她坐在大水盆前洗衣服,紙袋里的北海洗衣粉一會兒就癟下去了。后來滿院飄起了燈塔肥皂的清香,淡紫的花床單在麻花繩子上一飄一飄地兜著風,像滿院子飛舞著紫色的小蝴蝶。姑奶似乎把整個小院都清洗了一遍,清新新地蕩著一股濕氣和別樣的清香。此時斜陽黃漫漫地灑在地上和她們身上,大喬二喬和姑奶披著夕陽的余暉,看著像一個個穿著金裝的人。她們說話的聲音似乎都被降低了聲調,斜陽使一切都變得安寧而靜穆。
洗完衣服的姑奶被大喬二喬攙扶著進了屋。她似乎步子都有點邁不開了。吃晚飯的時候三喬仍沒有回來,姑奶邁著小腳一扭一扭地走到胡同口,伴著傍晚的暮色喊了三喬,像媽喊該歸家的孩子。可三喬并沒有被她喊回家,后來她給三喬留了一大碗煮餑餑,并一直為三喬守著門。
睡覺前姑奶給我們擦了竹涼席,她說擦清爽了睡覺不粘身。晚上我躺在她擦過的涼席上,確實比以前舒服多了,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
那個飄著燈塔肥皂有著清譬氣味的小院,那個鋪滿夕陽,日暮西辭的傍晚,對我的印象極深。直到今天,我的腦海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燦爛的斜陽下,姑奶的身影和迎面撲來的花床單的皂香。
離開家后的爸爸很久也沒有回來。他再回來的時候,小喬已經躲在姑奶的身后伸著腦袋像藏貓貓一樣看他了。
爸爸這次回家還帶來一個女人,他讓我們叫她阿姨。阿姨對我們態度很和藹,說話的聲音也很甜美,但我們并不覺得她和藹可親,因為她臉上都是亮亮地泛著光的傷疤,五官也被傷疤牽拉得幾乎全不在原位,這使她的面孔顯得特別猙獰。這張臉差點把小喬嚇哭了,虧得姑奶給了我們一把阿姨帶來的奶糖,讓我和四喬把小喬領出去玩,否則小喬當場就會被阿姨嚇哭。因為她一定以為看到了妖怪。
那天小喬又犯起了想嘬我手指的毛病,是不是被面部猙獰的阿姨嚇得找安慰呢。當然,在姑奶的教育下,我不會再給她手指吃了。
三喬左手攥著一根棍糖,右手拿著一張折好的白紙向我們走來。她對小喬說,我給你買了一根像手指似的棍糖,可甜了。小喬聽后高興地伸出了手。我和四喬感覺三喬不再可怕,反而有點可親了。她也知道像個姐姐的樣子疼小喬了。
你把這張紙給阿姨送去。三喬對小喬下命令。小喬怯懦地說,不敢去,害怕阿姨的臉。三喬哄小喬,你不用看她的臉,把紙塞她手里就跑回來,回來我就給你棍糖吃。她舉起亮晶晶包著天藍色玻璃紙的糖誘惑小喬,又進一步對小喬許諾說以后還會給她買。小喬貪婪地看?一眼三喬手里像糖手指一樣的棍糖,猶豫了一下,拿起紙就勇敢地跑去了。
三喬得意地對我和四喬說。爸爸就是再氣憤也不會打小喬,因為她年紀小。我和四喬詫異,不知三喬到底怎么能讓爸爸氣憤地想打人。我心里有點害怕和擔心小喬,好在小喬一會兒就顛顛地跑回來了。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剝開糖紙很響亮地嗞嗞嘬糖,小喬投入得鼻涕都淌出來了,也顧不得擦。她戴著大喬給她織的四四方方的紅線帽,肩上一邊垂著一個寬帽帶兒,像兩個長辮子,煞是可愛。聽著她嗞嗞嘬糖的聲音,我的手指莫名其妙麻酥酥的。
本來爸爸準備吃完飯再走,可阿姨看了小喬塞來的那張紙,沒一會兒他們就離開了。姑奶過意不去地使勁兒拉著阿姨的手挽留她吃飯。但他們還是很堅決地離去了。我們吃了一頓很豐盛的飯菜。三喬坐在飯桌上,邊張大嘴巴邊含糊不清地說,誰跟她一個桌子吃飯!像個魔鬼。姑奶沉著臉說,你以為你爸爸和我不知道是你干的7姑奶面帶慍怒地訓斥三喬,不要那么傷人的心么,她也是個不幸的女人呢,一個女人臉成了那個樣子心里得多難過。我覺得姑奶說得有道理。三喬卻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繼續張大嘴巴搶她愛吃的菜。
三喬的那張紙畫了一個五官夸張挪位,伸著紅舌頭,人被打了大叉子的怪物,旁邊批示著,你是魔鬼!
爸爸怎么會甘心找一個這樣長相的女人結婚,來圓他的兒子夢呢?但他也只得與這個女人結婚了。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媽媽拖著病歪歪的身子,拽著我和三喬去爸爸單位找過他。那天從家里走時,三喬咬牙切齒地說一定要剪掉什么人的長辮子。當然她并沒有真的帶上剪刀。那時爸爸還不在那個離城里很遠的轉了八道灣的偏僻療養院上班。爸爸一直耿耿于懷地說,他之所以被發配到偏遠的西山,就是因為媽的胡鬧,媽的胡攪蠻纏。要不是因為媽的尋釁,他早當了官,何至于混成現在這樣。每聽到這話,我總擔心爸遷怒于我是媽的幫兇,每次我都趕緊悄悄溜掉。其實當時我那么小,是什么都不懂得的。
所以直到媽媽快咽氣了,爸爸才回到家處理后事。
媽之所以拖著病體拉著年幼的孩子去爸爸單位,據說是找領導反映情況,反映爸爸的資產階級思想問題。緣由是媽嫌爸爸總不回家。后來又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說爸爸找了一個拖著油黑長辮子的年輕大姑娘準備結婚生兒子。媽媽說,我還沒死呢,你就作了打算找好了二房,就等我咽氣,你想得美。
爸爸當了很多年的汽車兵。復員后一直給首長開車,然后就是去了那個西山療養院。不知是不是因為我和媽媽還有三喬的那次出行,毀滅了爸爸升官和向更好的方向發展的宏圖好夢。
記得在去爸爸單位的門口,我們就被警衛攔住了,可能是盤問要證明要登記什么的,折騰了好半天,才見爸爸出來接我們。爸爸見到我們一臉的不高興和無奈。那天我們吃了一頓很好吃的飯,還喝了一瓶他們說自己做的、上面撒了一勺紅彤彤蜂蜜的酸奶。媽媽向一個干部模樣穿著深藍色中山裝的人傷心地哭訴什么,那人一直沉默地聽著,最后嘆了一口氣。后來我們被汽車送回了家。我手里抱著他們給的一個包著紙的香肉肚,路上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肉香伴了我一路,很好聞。
媽媽找完爸爸后不久,爸爸就被調到那個山里療養院去了,爸爸一直說自己是被發配走的,慘得就差臉上刺個字了。
從此爸爸回家的次數更少了,離家遠,爸爸有更充足的理由。媽媽的那次出行沒有把爸爸找回來,卻把爸爸推得更遠了。爸爸也似乎對媽媽和我們的感情更淡了。一種深深的恨意似一座山擋在了爸爸和媽媽的面前。媽媽從此一病不起,直到她咽氣也沒怎么見到爸的面孔。不知媽媽對于自己的那次出行有沒有過后悔。成年后的我覺得媽媽的舉動多少有點魯莽,也許缺少一種親情的包容和女性的堅忍。
一個男人還是不要剝光了他所有的一切,這最后的衣衫也許就是親情的呵護啊。
爸爸那時的確處了一個年輕拖著長辮子的姑娘。也許他知道媽的病好不了,再找個女人也是早晚要解決的事。況且還有個生兒子的愿望沒實現呢。那個姑娘在有東方紅三個字的什么單位上班,那個年代一定有這三個字的單位。后來因為工廠失火出了事故,長辮子姑娘為了搶救國家財產而被嚴重燒傷,長辮子也被燒掉了,不用三喬費事咬牙切齒地準備拿剪刀剪掉了。姑娘成了英雄,臉卻終身遺憾地變得丑陋不堪。就是爸爸有不娶她的悔意,也沒有這樣的膽量或者下不了那冰冷的絕情吧。
后來,爸爸終于得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兒子,當然是在他已不再年輕而且確實是有了一把年紀的時候。
現在爸爸也是七老八十的老人了,沒牙的嘴含糊不清地說話漏著風。他的兒子都生兒子了。他把我家的老房子很久以前就賣掉了,和兒子一同住在一個三居室里。后來他兒子對他說,你們也帶不了孫子。爸聽后沉默不語,琢磨著兒子的話。
因爸爸年紀大,而那位阿姨的面孔可能也不大適宜帶孩子,他們聽出了兒子的言外之意。爸爸后悔地說,老房子還是不賣的好,我還能到那兒住去,再說放到現在要值多少錢呢?我聽后有意氣他說,房子值再多錢也是給你兒子留下財產,那他也不愿意與你一起住。爸爸沒辦法,去找大喬想主意。大喬如今當了開連鎖酒樓賣烤鴨的老板娘,自己開著一輛氣派的大吉普,財大氣粗地在郊區買了一大片地,開辟了農場自己種菜養鴨。大喬說,爸爸要不您去農場給我管理管理,空氣還好。爸爸只得答應下來,因為他也實在沒地方可去,兒子的丈母娘早占據了他的地盤。
爸爸其實是個很講究的人。聽姑奶說爸爸上廁所一定要找能沖水的,如果沒有他寧肯在野地里解決,也要一會兒換一個地方挪騰幾次。我想這可能因為他曾有過一段相對舒適的生活才養成了這種習慣。現在他可以在大喬農場的野地里自由地發揮和講究他的那個習慣了。
記憶里爸爸很少給姑奶買過東西。姑奶也從沒有因為這方面而對他有什么微詞。倒是有個姑奶帶大的一個少言寡語的中年男人來看過她幾次。那人有時給姑奶買來碧綠碧綠的竹葉青酒,有時是一小包噴噴香的茉莉花茶和兩盒大前門煙。姑奶和他絮絮叨叨地說上一會兒話,吸一支大前門煙。平時姑奶當然是不大抽煙的。
姑奶總等到春節才喝那瓶碧綠碧綠的酒,或者等到爸爸回來讓他也喝上一杯。有時也讓我們嘗一口,那酒涼甜甜的沒什么辣味,似乎有一股藥香。姑奶說,她還是有些酒量,從前家境好的時候也喝一些。姑奶說她喜歡這酒看著舒坦的獨特顏色。我也很喜歡那碧綠碧綠的酒色。成年后。我對竹葉青酒仍然情有獨鐘,每次看到那瓶翠綠總忍不住多看幾眼,并不由自主地想起姑奶來。
我們也盼著那個沉默的中年人來看姑奶。姑奶說,那個人總來看她,她心里很過意不去。也沒為人家做過什么。
姑奶說,小時他得過一場病,我用毛巾給他敷了一夜的頭,坐他身邊就那么看著他。他迷迷糊糊地昏睡,我真害怕他像我的小妞子一樣啊,我揪了一夜的心。天都亮了,他突然睜開眼睛說,二娘,你怎么不去睡覺7我說寶貝,你醒了。兩行熱淚就不自覺地流下來了,那時他已經記事了。就是這一句寶貝,兩行熱淚,他把我當成了永遠的親人。那也是個有情意的人啊。姑奶說。
姑奶有時過意不去但又實在沒什么可送給人家,就塞給那人幾個新蒸好的甜豆包。那人說,姑奶老了沒地方去,他來養老。姑奶說,只小時抱過人家幾年,怎么好意思讓人家養老。又不是沒有兒子,況且還有我爸爸呢,那也能當一個兒子用呢。
姑奶之所以敢說爸爸是他的兒子。緣由就是爸爸從小在姑奶家長大。爸爸是后媽,他覺得生疏,總扎在姑奶家不走。姑奶對爸爸說,你總不回家,你家人會對我有意見,你后媽要說是我攛掇使壞,我也解釋不清。爸說,我要給你當兒子,就不回家。姑奶看爸爸的態度堅決,也確實怕爸爸在后媽手里受罪,就對爸爸的爹娘說,不嫌我搶了你們兒子,就在我這兒養著吧。
從此爸爸就在姑奶家常住下來。姑奶說,那時家里開著首飾樓,有幾個鋪子,還有不少田地,日子過得還算滋潤。爸爸就和姑奶的兒子一起背著算盤上學,穿著姑奶給做的簇新簇新的藍大褂黑布鞋。一起和店里的小伙計逮蟲子抓鳥,很快活。讀完書后爸爸就當了兵。爸爸是被姑奶養大成人的,確實是可以把姑奶當成娘的人。
我說,姑奶你家開首飾樓,你不當老板娘,干嗎給人家當保姆帶孩子,多丟人呢7姑奶說,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放得下臉去當保姆,可人的生活哪能都那么順當,當保姆的日子也能過,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完的福吶。說完她干枯的長指夾了一支煙,她吸煙的姿勢很有韻味,那青煙裊裊地包裹著她,慢慢升騰著,直到一點點散去。
大喬也抽煙,當然是在她年紀大了當了老板娘以后。我覺得她這個習慣似乎多少受了姑奶的影響。每一開上她的大吉普,她總說,姑奶要是能活到現在,我一定開車帶她兜風,讓她盤著小腳坐在我身邊,那有多美氣。不知大喬指的是姑奶美氣還是自己美氣。我想如果是事實,她們一定都美得不得了。
大喬從沒有提起過帶爸爸兜風。我總覺得人付出多少就有多少回報。姑奶為我們幾姐妹受了很多累,姑奶的關懷體貼伴隨著我們姐妹成長,我們當然會時時想起她念起她。
姑奶坐大喬的車兜風當然是不可能的了,她要是活到現在都一百多歲了。活著的人總對故去的親人有一份牽掛和惦念,因為那是親人們還沒來得及享受到的幸福。
大喬以前在一家專門招待領導的賓館上班,后來又到了一家涉外飯店。大喬的工作是爸給介紹的,那時爸爸還沒在八道灣的深山療養院上班。那時賓館飯店還非常少,能接觸到外國人,大喬的工作讓很多人艷羨。其實這多少也得益于大喬的出眾模樣。那時總感覺大喬臉上紅是紅白是白的一團水靈。小時我都愛看大喬的俊臉。況且大喬又有身高,像媽的高挑身材。
記得一次姑奶沒在家,大喬回來去學校找我拿鑰匙。大喬穿一件紅燦燦地印著外文字母的上衣,皮膚顯得更白嫩,這引得許多同學都出教室看她洋氣的打扮,有的同學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看。大喬回來跟我笑,說,你們小孩子就是見的世面少,一驚一乍的什么都覺得奇怪,哪有那么盯人看的,多不禮貌。姑奶說不盯你看,你心里也不高興呢,覺得自己不美。大喬聽了姑奶的話美滋滋的,連三喬不聽話,都沒惡狠狠地說要拿皮鞋踢她。
其實我們幾姐妹長得都很好,每個單看都水潤潤得像一朵花。親戚對爸爸說你家那六朵金花多惹人羨呀。爸爸從來都是搖頭。也許因為他心里不喜歡花而只喜歡樹,所以再美的花在他眼里也沒有光彩。
大喬不在家住,她休班才回來。回來就噼里啪啦照著二喬記的本子打算盤,這是姑奶交代大喬每次回來必須做的事。我只聽得大喬的算盤聲日益清脆,手法也漸漸熟練。現在大喬仍舊喜歡用算盤算賬,她說用計算器不習慣,有時按不好也算錯。我倒很是羨慕大喬算盤上那雙靈巧的手。大喬也為自己熟練的手法而自豪。她說,姑奶讓她練就了一雙靈巧的手,開發了手就開發了大腦。
現在會打算盤的人并不多。有了計算器,人們已經不屑于它的原始與古老,也許認為它已過時無用。可我總覺得那清脆的噼啪聲依舊散發一種沉積和磨煉許久的醇香。
大喬把掙來的工資如數交給姑奶。姑奶謹慎地收好。姑奶說,大喬是個稱職而有責任感的大姐,不然依靠爸爸給的那點錢怎么夠呢7大喬回來就和姑奶一起忙活,手里也不閑著,總有織不完的毛活兒。
后來大喬戀愛了,她跟姑奶說是個英俊的小伙子。姑奶聽后很高興。我想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大喬的美。看得出來大喬好像很喜歡這個男孩,談起他來臉上總是抑制不住的甜蜜。戀愛的大喬更美了,多了一種女人的風姿與嬌羞。大喬手中的毛活變成了一件寬寬大大的男式毛衣,她一針針地織著自己的甜蜜,還有對未來的美好祈盼。
后來大喬把男孩帶到家里給姑奶看,男孩驚異地點著數看我們這么多姐妹,眼睛似乎都忙不過來了。他只聽大喬說姐妹多,但沒想到如此多,從而超出了他的想象。再后來,男孩就沒有再登過家門。
那天大喬用皮鞋踢開屋門就撲到床上鉆到了被里,把我們所有的人都拒之被外。囿在花格被中的她,都沒有來得及完成姑奶交給的任務——打算盤。她好像病得很重,臉也不水靈了,人像掉了魂。
姑奶坐到她身邊一臉凝重,對大喬說,嫌你姐妹多負擔重,我去找他告訴他,你們結婚以后,你一分錢也不用往家里交,歡歡喜喜過你們的小日子。大喬憂憂地說,妹妹們怎么辦7姑奶說,我找你爸商量。大喬說,姑奶你不用管了,這樣的人沒有愛心的,我只傷心自己看錯了人,愛錯了人,覺得他喜歡我就能接納我的家。大喬的聲音使我想起了病中的媽媽,那么低弱而沒有一絲氣力。姑奶說,不需要我找他也行,但如果你心里實在受不住,姑奶也豁得出這張老臉去求他。孩子,只是你心里一定要挺住啊。大喬哭著點頭。一臉的亂發垂著,臉上揉搓得只是憔悴,使我想起被大雨打爛了的一朵花。
姑奶說,我們大喬這模樣也不怕找不到更好的,只是她心愛的東西沒了,心就受了打擊,疼。
姑奶對我們說,看一個人怎樣要且品味呢,有時需要一輩子的時間也不一定品出個所以然來。
不久大喬就把男式毛衣拆成一團團的線,踢到了床底。她穿著皮鞋的腳踢得特別狠,就像她曾經咬牙說踢三喬一樣狠。這次是真槍實練,我看了真有點后怕,幸虧大喬真沒踢過我們誰的屁股。不然這幾腳要踢上三喬,三喬還不立馬驚咤了蹦起來尖叫。
后來大喬找到了一位并不怎么英俊的青年,那個人很喜歡大喬,也對我們姐妹對我們這個家很好,就像一個可親的愛護我們的大哥。也許大喬要找要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人,這也正是我們這個家所缺少和需要的。大喬結婚前,姑奶還鄭重其事地找那個男孩談過一次話,把大喬姊妹多負擔重的問題認認真真地提出來,讓男孩子想清楚。如果在意這些卻又喜歡大喬,姑奶說,就想辦法成全他們,絕不讓他們受拖累。男孩說,他會幫助大喬一同關愛她的妹妹,就像照顧自己的家人一樣,讓姑奶放心。后來姑奶對我們說,我是怕大喬再受上次同樣的打擊,一個女孩子怎么受得住呢?
大喬總說,她現在會算計,精于管理,這多少得益于姑奶的教誨。
大喬的賓館后來翻修,有一大片店面要人承包。大喬說,她當時就想起了姑奶家的首飾樓,想起了利索的當老板娘的姑奶,莫名其妙地一陣竊喜,并在心里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盤,就一下抓住了那個機會。那時有承包意識的人并不多。大喬算是下海比較早的那批人。
姑奶也提起她家開首飾樓的那段日子。她說,管賬先生伙計徒弟,做飯的一大攤子人要她管呢,哪個不照顧到就生事。每天店鋪的錢進出多少,哪個伙計偷懶,必須眼到嘴到。每天還要精精神神地把自己打扮收拾好,這也是個門面呢。頭發打好香噴噴的桂花油,臉上撲一層細膩的窩頭白粉,臉頰涂上紅胭脂,大襟前掖上綢子手絹,手腕套上翡翠鐲子,耳朵戴上金燦燦的耳墜,每天都要這樣精神利索。不然那么多雙眼睛盯著你,看你邋邋遢遢的,心里就小瞧你。人做什么要有什么樣的風光和派頭,這個很重要。
后來當老板娘的大喬也很有作派,帶著晶晶亮的大鉆戒,冬天穿著高貴的貂皮大衣。訓起她店里的服務員來當仁不讓地一臉嚴肅。我總想大喬被姑奶影響了。
我們問姑奶,姑爺什么也不管嗎?都讓你一個人操勞。姑奶說,他要管管就好了,過去的男人有幾個不抽大煙娶小老婆的,他小老婆倒沒娶,大煙可抽上了。一抽上那個。人就懶了,什么也沒心思操勞。姑奶說我操勞也操勞,有時也和人打打麻將樂樂,點些匯豐樓的菜吃吃,聽聽京戲。人么,該享受也要享受,不然我哪有機會聽梅老板的戲!一場戲要金條算呢。那時不享受,我這輩子也享受不到了,就只能光受苦了。
姑奶說高興了,也不由自主地哼唱幾句京戲,慢悠悠地很有腔調和韻味。
姑奶這樣年紀了,仍然很利落,頭發從來都梳得亮光光的,有時還用白線繩沾上水在頭發上滾壓一下,一面小圓鏡子還在后腦勺上打閃,歪著腦袋照后面,要是來客或者出門,更是馬虎不得。哪有這么愛美的老太呢?
姑奶說,生意的事千萬不能放手,過分相信別人,生意準賠。
我想大喬一定牢記了姑奶的生意經。大喬的生意都是自己打理,里里外外管理得很有條理。大喬成天心里揣著姑奶給的那個小算盤,這個無價之寶讓她一輩子受用,她的生意不會賠。
大喬對我們幾個姐妹從來也沒有盤算過什么,每當我們向她伸開充滿親情血脈的手,她都會毫不吝惜毫不計較地給予我們幫助,從沒有讓我們沮喪失望過。
感情里似乎大喬并不是和我們姐妹一樣輩分的人,而是我們的長輩。我對大喬除了親情,更多的是尊敬,是對長輩的敬重。其實普天下所有的大哥大姐都是家庭里那個特殊位置——為姊妹遮風擋雨的人。都是那個為姊妹吃苦耐勞付出辛勞的人。不管他們做沒做出人生的成就,所有的大哥大姐都值得我們敬重和愛戴。
四
二喬長得像媽,輪廓分明的臉,總是浮著一臉溫順。
二喬做得一手好飯菜,姑奶的廚藝她都很好地繼承下來并把它們發揮到了極致。這都是因為二喬經常幫助姑奶給我們做飯練就的。
一起包餃子的時候,二喬熟練地搟皮,一個個小圓餅像雪片似的從她靈巧的手里飛出,一會兒就一摞。這么多人一起包,只她一個人搟皮就夠了,人說這樣的人很能干的。
三喬每次都嘟囔著不愿包,說姑奶嫌做得多,抓我們的壯丁。還嚷著要和小喬一起先吃。氣得大喬高高地抬起腳。
姑奶聽了三喬的牢騷話,不緊不慢地給面皮喂上鼓鼓的餡說,一個女孩子不學會包餃子做飯這些日常家務,以后過日子受制的,藝不壓身,多會點東西沒虧吃。燕子不會筑窩住哪兒,女人不會做飯過日子吃什么?你以為我愿意讓你在這兒搗亂,捏的餃子像個癟耗子。三喬聽了姑奶的訓導就狠勁兒填餡,把耗子肚皮都撐破了。
我們幾姐妹包餃子都很快,包出的餃子也都鼓鼓的很俊俏。這都要感謝姑奶的言傳身教。姑奶的話到今天我也覺得很有道理,對于我也很受用。如果連做飯這些日常家務都不善料理,我總認為自己作為女性有點不大稱職。
二喬的工作是大姐夫的哥哥幫忙找的。那人在大姐結婚時見過二姐。他愿意主動幫忙,說,單位衛生所招工,他又當所長,可以把二喬招到衛生所藥房,拿拿藥,上班很輕閑,沒有太多事。說幫誰不是幫,親戚家更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姑奶聽后感激得直要請親戚來家里吃飯,或者讓大喬送他點外國煙和好酒。姐夫的大哥慷慨地一揮手說,咱們什么也不用客氣,都不是外人,一家人、一家人。
后來的二喬每天都帶著淡淡的藥香回家。有時值夜班,姑奶總會給她帶上點吃的,兩個煮雞蛋,幾塊牛奶餅干。姑奶說,別餓著二丫頭,夜班熬人呢。
上班后不久的二喬回到家里不太愛說話,夜里總翻身。姑奶說,是不是二丫頭上夜班睡眠倒亂了,總覺得她不太對勁兒。我也覺得二喬與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對我們姊妹很有耐心,現在有時也會對我們發脾氣,臉上笑容也不太多,大多時間都是陰淡淡的憂郁,眼睛有時死死地盯在一個地方想心事。
二喬和姑奶說,其實這工作也沒什么意思,有機會換換別的也行。姑奶說我看還行,風吹不著雨打不著,掙得錢也不少,有了你的工資,能攢下不少錢了。妹妹們還依靠你和大喬呢。好好干,你是正式工呢,正式工作多不好找,又有親戚照應著,換了別的工作還不一定有這個好呢。
聽了姑奶的話,二喬半天沒吱聲,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她對姑奶說,要不是這些妹妹,我寧肯吃苦干別的,掃大街都行。
姑奶低頭思忖了一下對二喬說。要不我跟大喬說說,你可不能受什么委屈啊。我不能對不起你媽的囑咐。
二喬說,算了,大喬聽了一準兒罵我,別自找麻煩了。我就是命不好。從小沒媽沒爸的關愛,自己也不爭氣沒考上大學。二喬說著說著傷心地要哭。姑奶對二喬說,心里有什么事就跟姑奶說,姑奶給你拿主意想辦法,別自己窩著,你還小呢,經歷的事少,會吃虧的。二喬眼圈紅紅地強忍著淚凄慘地笑了笑,說,什么也沒有,姑奶放心吧。我就是上班后不適應,時間長了慢慢就好了。
聽了二喬的話,姑奶遲疑地點點頭說,那就好,那就好。沒事我就放心了。
后來二喬就病了,那是與姑奶說完話后沒多久。她慘白慘白的臉泛著青灰,嘴唇都沒有血色,人也瘦了,眼窩顯得更深了。人似乎特別沒精神。她沉默不語地臥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姑奶給她端熱水洗臉,還煮紅糖水臥雞蛋,反正凈吃好吃的。看得我們幾姐妹都眼饞。
姑奶也常給三喬沖紅糖水,但從沒臥過雞蛋。四喬、我和小喬幾乎都沒喝過紅糖水。我們覺得姑奶做事不公平,決定一起找她要紅糖水喝。姑奶說,姐姐們肚子疼了,喝紅糖水治肚子疼。四喬捂著肚子痛苦地說,姑奶,真的我肚子也疼。姑奶好像有點疑惑,四喬也疼了,她自己嘟囔了一句。小喬擰著眉頭說我的肚子好疼好疼的。姑奶沒辦法,打開她的老箱子一人給我們>中了一碗,說,等你們長大了,每月都給你們喝一碗紅糖水暖肚子。四喬和我還有小喬美滋滋地一人端一碗冒著熱氣的紅糖水,我說,小喬吃糖手指,甜著呢。小喬一歪臉說,誰吃你臟手指。小喬已經到了嫌別人手指臟的年齡。但我看她還是習慣先蘸了一下手指送到嘴里嘬了嘬,才開始喝。直到現在,我們一起吃飯時,倒上一杯紅酒,小喬總要先蘸上手指嘬嘬再喝,喝咖啡也一樣,她現在只嘬自己的手指了。她這個毛病的養成是不是跟我有關呢?我不敢問小喬,怕她醒悟過來找我算賬。
后來我們當然都漸次喝到了姑奶給我們>中的那碗紅糖水,那是在我們有了女孩子的初潮以后。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作為女孩子很幸福,那是一碗幸福的紅糖水,它不僅暖了我的肚子更溫暖了我的心。姑奶給予我的這種幸福,會一生伴隨著作為女人的我。
姑奶精心伺候著二喬,她的臉上也同二喬一樣地憂郁。我猜想她一定是擔心二喬的病。看到二喬灰白的臉和無精打采病殃殃的樣子,雖然她吃那么多好吃的,我心里也不再羨慕她并且有點可憐同情溫順的二喬了。
二喬養病期間,所長帶著工會主席來家里看二喬,帶來的好吃的堆成了山。還說特意給姑奶帶了吳裕泰最好的茉莉花茶和按票供應的紙煙,給我們姊妹帶來一包稀罕的巧克力。看到了他們和那些東西,姑奶的臉色并不是很燦爛。
所長問工會主席,二喬臉色這么難看,得的是什么病?工會主席說大夫講是嚴重的貧血,治不好還可能轉成白血病呢。所長驚嘆地唏噓說,那要好好治好好養,一定徹底養好再上班。所長看著我們幾姐妹說,沒想到惜陽的妹妹一個比一個水靈。二喬都病成這樣了,他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我聽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到我的表情,他們反而笑得更厲害了,真是氣人。
夜里我們都睡下了,姑奶在黑暗里坐在二喬身邊吸煙。她輕輕地壓低嗓子悄聲與二喬說話。
畜牲,簡直是畜牲!姑奶低聲而悲憤地罵著什么人。我以為那是個好人呢,原來沒安好心眼,這么欺負我們丫頭,這可怎么好啊。姑奶覺得對不住你呢,沒照顧好你。怨姑奶沒看清人,怨姑奶沒料到他的歹心。姑奶在自責。
二喬說,這怎么怨得了您呢,誰能看出他的心思。剛值夜班的時候,總碰到他,我還覺得挺巧的,再后來他就找我上他屋談話,拽著不讓我出來,我害怕,既不敢掙扎也不敢嚷,他是所長啊。姑奶,我好怕上夜班。二喬嚶嚶地哭了起來。
姑奶嘆了一口氣說,要躲開他只有不在衛生所干了。
二喬無奈地說,這也不太可能啊。工作那么不好找,妹妹們不能都指望大喬一個人養啊,人家自己的日子還過不過?我都這么大了,不為大喬分憂,不養家照顧妹妹,我心里也過意不去啊!
可總讓他這么欺負著。也不是個事呀。沉默了片刻,姑奶又吸了一支煙,囑咐二喬,千萬先別讓大喬知道,她那脾氣。
他說即使大喬知道了他也不怕。二喬對姑奶說。
呦,他的臉皮可真厚。姑奶悲憤地對二喬說,這種事還是不要張揚的好,女人跟男人不一樣,別人知道了,將來你怎么嫁人。二喬哭著答應說,我知道該怎么做,姑奶,我忍。
聽了二喬拖著哭腔的忍字,我心里似扎了一樣難受。沉默的夜,靜靜的,我當時并不是很明白姑奶與二喬說那些話的意思,貧血到底跟所長有什么關系呢?只是我心里替被人欺負的二喬難過,也恨那個欺負她的所長,并有點擔心二喬的病。只恨自己白天沒多瞪一眼那個討厭的所長。
現在想來一定是大喬的那位親戚所長欺負了二喬。二喬當時做了人工流產。
那時的二喬是剛剛走出校門的女孩子,清純如水,簡單得幾乎沒什么心計。一個男人又有權力,又有人生經驗和社會經驗,二喬很難逃脫。
印象里姑奶一直比較偏疼二喬。也許就是因為姑奶覺得她自己的失職。
姑奶后來還是背著二喬偷偷找過一次所長,并把他給姑奶和我們帶來的茶,煙和巧克力堅決地退還給了他。姑奶告訴所長,看在她這個老太婆的面子上放過二喬,說這孩子從小沒媽沒人疼,是個可憐的苦孩子,別再讓她心里添苦了。姑奶是想感化他,她知道硬硬地去理論,吃虧的只能是二喬。
姑奶難道不知道同情與憐憫都不可能感動那個所長,她一定心里很清楚這樣的人不是輕易能感化過來的。這是姑奶沒有辦法的辦法。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二喬受欺負而自己置之不理。這一定是她心里不能容忍自己的。她這樣做至少可以告訴所長一個信息,還有她這個老太婆用瘦弱的肩膀支撐著二喬呵護著二喬。
所長畢恭畢敬地攙著姑奶,說他不會欺負她,只會關心,愛護她。聽了這話姑奶悲哀地知道,這個畜生不會放過二丫頭了。可她一個無助的老太太又能怎樣呢,姑奶只有把一腔無奈的悲憤深深地埋在心底。但臨走時姑奶還是嚴厲地告訴所長,二喬有貧血,讓她少值夜班。
當然二喬并沒有少值夜班,反而比以前更多更勤了。每一個這樣的夜晚,姑奶都會深深地嘆息。后來二喬談了朋友,但談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只聽她跟姑奶嘮叨說,他不準她談朋友總搗亂。一天,姑奶又穿上了出門穿的干凈衣服,并把頭發弄得利利索索的。我問姑奶去干什么,姑奶歪著頭用小圓鏡子照著腦后的小發卷,一臉嚴肅地說,去二喬單位有事。姑奶辦完事回來聽她與二喬說,他還無法無天了,拼了我這條老命也不會饒了他。后來二喬順順利利地談了朋友,
二喬結婚時姑奶特意囑咐過二喬,說,不要什么都跟女婿講,不是不誠實,是為了你們能更好地過日子。姑奶曾擔心地對二喬說,講出來你的日子就難熬了,孩子,千萬記著姑奶的話啊。
結婚前姑奶也找二喬的女婿談過話,說二喬能干,性子好,溫順,老實善良,一定能當個稱職的好媳婦。反正都是夸二喬的話。還說二喬從小沒媽,苦,讓他什么事多包容二喬。姑奶讓女婿以后千萬不準欺負二喬,說欺負了,她會在地下不安,還會找他算賬。當然最后這句話姑奶是當玩笑說的。
二喬結婚時姑奶還用白線給她絞了臉,說這樣臉白嫩光滑。她要讓二姐漂漂亮亮地出嫁。三喬聽姑奶說絞臉這么好,也要絞,姑奶不同意,說姑娘家不出嫁沒有絞臉的。她說明天給你們一人做十個紅指甲,今天用清水泡上白礬,明天一早采下帶露水的粉紅指甲花。那晚我們都期待著那份屬于明天的美麗。直到今天,我那雙小手上十個美麗的紅指甲仍清晰鮮亮地印在我的腦海。感謝姑奶帶給我的那份童年的美麗回憶。
二喬結婚后就調離了那個單位,當然就自然而然地擺脫了那個所長的魔爪。姑奶聽說了這個好消息一下就癱坐在床上,人似散了一樣長長舒了一口氣。說,我那可憐的二丫頭啊。這一聲感嘆是姑奶解脫和悲哀后的高興。
姑奶對我們說過,有時候人就只能忍耐,不忍怎么辦,命誰抗爭得了。姑奶說這話的時候,是在給我們講她那些老故事之后。
姑奶說,姑爺為了給他媽、自己的婆婆辦隆重的喪事,把家里的土地全賣了。買的壽材敲著當當響是真正的好板材。和尚老道光念經就念了好幾天。那喪事辦得啊,白紙錢鋪天蓋地地撒了一街啊。姑奶搖著頭嘆息。沒了地一家老小吃什么,那鋪子早虧空得差不多了,我那一宿急得啊,滿嘴的大火泡。
二喬說,姑爺這么不為以后的日子著想。你就離開他帶孩子走,不跟他過。姑奶說,話說得輕巧,那家還像個家了7你以為是吃筵席呢,說散伙就散伙7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姑奶好像對家的意識和概念特別強。姑奶說,給孩子找后爹,還是自己討生活,你試試哪兒有辦法,那個社會也不行呢。
現在的很多婚姻不就是說散伙就散伙嗎?就像是筵席婚姻。時代使婚姻也變得如此簡單、隨便,無顧忌、無羈絆。這到底是時代的進步社會的前進,還是人們生活意識與生活方式的改變?我不得而知。我只知簡單而隨便會使我變得輕飄飄,沒有壓力沒有責任,人也會升騰起來找不到生活的根。
姑爺干嗎那么不會過日子,不會作打算7二喬說,你跟他理論,家又不是他一個人的,憑什么他作主賣地?
跟他理論、吵架能解決得了事?姑奶說,他媽剛過世,心里正受不住呢,我不安慰他還能再給他傷口撒鹽,再撒潑添事?他說以后鋪子賺了錢再買地,他這也是盡孝心呢。他媽守寡守著家業養大了他也不容易的。
聽到這里,我覺得姑奶太善良了,不僅體貼人理解人,還明事理顧大局。姑奶要是當了現代女性,一定是個將才吧。
誰知道他又摔折了腿,被大煙癮死了。姑奶點燃一支煙后,緩緩地說。
二喬后來的婚姻并不幸福。但她一直堅忍著沒有離婚,不知是不是姑奶的那幾句話,以及姑奶對家的概念,對婚姻的態度,影響了二喬的抉擇。
我們都管二喬的丈夫叫混蛋,二喬伺候他吃伺候他喝,在家里像個老媽子一樣什么都干。還沒有一點家庭地位和家庭權利。他總覺得二喬對不起他,有點不如意就打二喬,還在外邊有個相好的女人。那女人偶爾吃過一次二喬做的菜,說喜歡,他就每隔一段時間讓二喬做個油燜大蝦或者糖醋排骨,二喬知道以后拒絕做,他就打二喬。
為了二喬的挨打。大喬還因此找他理論過。他當著大喬的面揪著二喬的頭發說,不正經的東西,還瞞著我,你以為我是傻子,你家那個老不死的老太太還讓我包容她,你們一起串通好了騙我。我是誰,審也審得出來。二喬的丈夫是警察。他大概拿出審犯人的手法審了他妻子。
大喬聽他罵了姑奶,哪能忍,瘋了似的要掮他耳光。二喬趕緊也瘋了似的拉拽著大喬不讓她靠近警察,她知道這個混蛋警察有可能連姐姐也打了呢。警察看著拉扯著的姐妹倆,不以為然地說,你還敢打警察怎么著?大喬被二喬死命地拽著,可性格一貫強硬的她嘴上哪能饒他,說,你這樣的混蛋打你怎么著,警察你也配當,你就是警察中的敗類,你以為自己是什么好東西?
大喬對二喬哭喊著說,不受這個氣,這日子不能跟他過了,帶著孩子離開這個混蛋,孩子我替你養著。
二喬!你又何必這樣苦自己!大喬失聲痛哭地說。
二喬顫抖著身子淚人似的說,我能讓孩子像我們一樣從小沒爹媽的照顧?他說,要離婚,孩子別想帶走,看也不讓看。為了孩子我能怎么辦?忍!二喬拖著哭腔說出了這個忍字。我感覺就似一把刀扎在了她自己的心間,也扎疼了大喬和我們幾姐妹的心。我想姑奶的心也一定在地下為二喬疼著。
二喬邊哽咽著邊說,誰能像姑奶一樣盡心疼我們,你把姑奶再給我找回來,我就離開他,離開這個家。
大喬抱著二喬失聲痛哭。不知是在哭姑奶還是在哭二喬的苦日子,這哭聲里一定有大喬對自己的姊妹不能關愛不能援助的悲切。姑奶如果知道二喬現在所過的苦日子,一定會痛心地流著淚說,我那可憐的二丫頭啊,這可怎么好啊。
從此大喬不再理二喬的丈夫,混蛋成了警察名字的代稱,連小喬都這樣稱呼他呢,當然是背地里這樣叫他,小喬還要加上活該兩個字來解恨。誰讓他罵我們那么熱愛的姑奶,激起了我們所有姐妹的怨憤呢。
姐妹里也許只有我和大喬知道二喬的秘密。長大后,我對二喬也格外心疼。我想如果真是因為我們幾姊妹的拖累而讓二喬受了苦,我這個血脈相通的妹妹,總會有不盡的歉意在心頭盤桓。
二姐,讓你受苦了。我知道你心里裝著姑奶給予你的堅忍和堅強,再悲苦的日子你也能熬得下。
五
很多人都說三喬的眼睛是我們姊妹里長得最美的,又大又圓像黑葡萄,長睫毛忽閃忽閃的很是動人。姑奶卻說三喬的眼睛太活,女孩子眼神不安分,就顯得不夠沉穩。
三喬上學時就惹事。打人出手極狠。一個女同學因為與她最欣賞的男同學,三喬說是犯賤來的。她就憤憤地在放學的公共汽車上。從車尾掮人家嘴巴一直煽到了車頭,女孩子越躲越跑越藏,她越追著掮。她的殘忍與兇狠使售票員都看不下去了,恨不得把三喬轟下車。那時的公交車還沒現在這么長這么體型龐大,當然也沒現在這么擠。那三喬也把人家女孩子嬌嫩的臉打得夠嗆。虧得人家不知道我們家住哪兒,要不肯定當晚就得到我家找三喬算賬,姑奶帶著我們幾個年幼的女孩子怎么抵擋呢?想起三喬惹的禍都后怕。
第二天她沒事人似的上學了。可中途就被老師帶回了家。跟姑奶說,學校要開除三喬,人家家長堅決不干,說臉都被打腫了,三喬行為太惡劣,一定要求學校嚴肅處理三喬。
姑奶先跟老師道歉,說,孩子缺少爹媽管教,難免有點野。出了這事也怨她自己沒管好孩子,讓老師多包涵。她說她要買些東西上女同學家道歉去。老師說不用買東西但要道歉,學校肯定要處理她。姑奶聽了這話開始求老師,說一個女孩子給推出校門就更不好管了,讓老師開恩跟校領導說說好話,她還是孩子呢,不懂事您多包涵。
老師說三喬觸犯了校規。姑奶說,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校規的,脾氣上來不考慮后果。說,三喬也知道自己錯了,當晚回家就哭得不行,早晨連學都不敢上。姑奶在老師面前為三喬編了善意的謊言。
姑奶說,我這個老太婆就求求老師了。您就高抬貴手吧,看在她是沒媽的孩子上。
老師聽后沉默不語,沒再不依不饒地說要開除三喬。
姑奶說,以后我保證好好管教她。您放心,不會再讓她給您添一絲麻煩。姑奶向老師保證。
老師說只能回學校與領導商量。結果三喬被留校察看,背了個處分,直到畢業才撤銷。
姑奶后來說,如果老師不答應,非開除三喬不可,她就找學校的上級,堅決不能讓學校開除三喬。女孩子這樣走向社會就毀了。姑奶說,學校不以教育為主。犯個事就推出校門,還叫學校?
我想老師也許只是嚇唬嚇唬學生和家長吧。
姑奶拿出了她從前與人打官司告狀的那套本領,覺得不合理就要討個說法。
姑奶與人打官司,就是在姑爺死了以后。她說家里的店子虧得一塌糊涂,首飾樓開不下去只得關門,那還欠了好多賬。姑奶說,記賬先生都討了小老婆,小老婆戴著寬寬的大金鐲子,他就是從一個窮伙計慢慢熬上來的,哪兒來的錢?你姑爺太相信人了,什么都指派他,進貨出貨,就這么多年,他就富了,我們就窮了。
你不是總看賬本嗎?我們問。
看也是白看,明賬還能讓你看出來。做個手腳就能哄過人的。再說我也不大識字,唬唬他們呢。姑奶原來也有這虛張聲勢的手段呢。
那你官司打贏了嗎?三喬問。
打是打不贏的。他給官府使錢,串通一氣。我知道結果的。
那還打官司干嗎?白費力。三喬說。
我要讓整條街都知道他是個什么人,他的財是怎么來的。后來他在那里根本呆不下去,到底回老家了。姑奶勝利似的笑了。說,有些事不能在乎結果怎樣,不一定非要贏,贏了當然更好,官司要打,就是要這個打官司的過程。姑奶的理論和經驗原來是就事而論得到的。
打完人的三喬似乎比以前老實些,不再與姑奶作對,在家也不像霸王一樣了。以前她像一只刺猬,不知我們誰就不小心被她扎到,現在刺被姑奶漸漸按平了。
其實那天姑奶根本沒有兇三喬,只是對三喬說,如果別人這樣打了你,姑奶的心會疼壞的。三喬聽后,眼神不再飄移,沉穩了片刻。我想那一刻她一定也被什么東西感動了一下。當然姑奶還是買了水果和點心去看了那個挨打的女孩子,并帶著三喬向人家賠理道歉。她說,就是三喬的錯,她這樣做是教育三喬,也要讓人家知道三喬不是沒人管的野孩子,至少有個明事理的老太太在管著她看著她。當然那個月大喬帶回來的點心和糖果沒有分給三喬,姑奶說懲罰是必須的。三喬沒有跟姑奶鬧,老老實實地認了罰。
后來姑奶跟我們說。三喬這孩子不讓她受點磨難受點挫折,以后長大了到社會上會吃虧的。渾身是刺,不拔都不行。姑奶說。
家里排隊買冬儲大白菜,過節買凍帶魚一般都指望三喬。我總覺得三喬特別喜歡也精于干這些,每次看她去時都興沖沖地像去挑戰什么。其實這真是一種演練,為她以后的生活演練。
三喬拿上姑奶給的竹籃子,裝上油膩膩的購貨本,拽上我和四喬就沖向排著曲里拐彎長隊的菜站。她指派我們站到隊尾,自己卻竄到隊伍前邊轉悠,不一會兒就把我和四喬也運動到前邊去了。我們在長蛇似的隊伍里完成的是三級跳躍而不是慢慢挪步。糊里糊涂的我和四喬都被她指揮得發暈了,好像我們的思維和行動總趕不上她的變化。
白菜堆上都壓著寫著藍圓珠筆的字條,我和四喬像守門似的看著三喬說的自家白菜堆。不一會兒三喬就弄來了那個穿臟兮兮藍大褂,耳朵上夾著圓珠筆的菜站小伙子,他指著那堆更高更粗的一垛白菜說那才是我們家的,還立即麻利地更換字條。害得我和四喬白看了半天別人家的白菜。三喬說再拿兩棵。小伙子又抱過幾棵。我家的白菜堆又長高了。
我們都說三喬有本事。姑奶聽后沒說話。后來再排隊買白菜買過節用品,姑奶都要親自去,我們說人多得不得了,擠起來會把你的鞋擠掉的。誰叫姑奶是站不穩的小腳呢。姑奶沒辦法,但卻叮囑三喬不準再找那個小伙子,不準貪便宜。我們都假裝爽快地答應她。
姑奶說做人要不卑不亢。她又講起了她的老故事,她說在人家當傭人的時候。兩只大甲魚被我結實地壓在盆底下,第二天翻開全沒了,跑了,那月的工錢我堅決沒要。人再低下再窮也要有骨氣,也不能讓別人小看你。
我那時也不是非當傭人不可。姑奶幽幽地說,雖然敗了家,還完賬我和你叔也能薄粥淡業地過日子。三喬說那還受那些苦干嗎7又苦又累,在家呆著多舒服,要是我才不干呢。
姑奶說,不能坐吃山空啊,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再想辦法就被動了。當然這苦也不是人人都能吃的。人吶!勤勞是本色。
三喬每次買的帶魚又寬又好,窄尾巴爛頭破肚子的都不會跑到我家的竹籃,菜站小伙子戴著破線手套抓帶魚的手就像長了眼睛一樣準確。都說菜站小伙子喜歡上了三喬,三喬撇嘴說,我能找個賣菜的?
三喬嫌棄人家是賣菜的,后來她自己也成了賣東西的。一次我到商店找她,看她戴著白帽子,穿著白上衣,站在沒到膝蓋的黑靴子里,神氣十足地在一堆青棗面前給排隊的人稱棗呢。她熟練地一撮一盤,手指壓下秤桿撥一下秤坨,還不停地訓斥排隊的人,擠什么!不準挑l排好隊!撐好包!撒地下不管!賣個棗都像個指揮官。不過我看也真有三喬本色。
后來三喬的商場成立友誼商店,專門賣外國旅游紀念品。三喬被調到那里,穿起了美觀的套服。三喬總能討男人喜歡,喜歡她的人也不少。但她只像對待賣菜小伙子一樣利用人家。后來她上升得很快,還當上了商場負責人,不知她用沒用我們小時候買菜的手段。
三喬后來嫁給了一個空軍飛行員,我們都沒想到她會找個軍人。三喬收起了她的張牙舞爪,在飛行員面前一直是另一種女性風情,這也許是那個軍人自己開拓的吧。我一直認為這個人才是最適合三喬的。
三喬的兒子都幾歲了,三喬非讓軍人轉業。說轉業工作好掙錢多。軍人轉入地方不久,三喬就離婚了。我想是不是軍婚不易離,三喬才出此策。想到這里,我真覺得三喬可怕。
大喬被三喬氣得對她暴了粗口,拿出了當老板娘的潑辣與兇悍。大喬狠狠地罵三喬說,男人的那個東西,粗的細的短的長的中國的外國的,你都要嘗一嘗嗎?原來三喬找了一個日本老頭兒。據說那老頭兒龐大的資產打動了三喬,是什么株式會長。錢讓三喬的眼睛貪婪地泛起了紅光,什么都顧不得了,她向著那個發著紅光的金山奔去。
三喬作好了一切準備,只等得東渡扶桑了。她早和那個日本人一起開了房。怪不得大喬罵得狠罵得難聽。三喬連辭職報告都打好了。那個老頭兒卻出三喬意外地說不能與三喬結婚,不能帶她去日本,不能娶她。這三不能逼得三喬說自己懷孕了。老頭兒說,他每次都有記錄的,而且不會要小孩子,做人要誠實。三喬說這個老混蛋還騙不了他。三喬回到了她的本色,擄了他的世界名表,拽了他的鉆石戒指,翻了他的日本錢包,大大洗劫了一通;還對老頭兒惡狠狠地說,讓你坑我。
我以為三喬會把日本老人家抓個滿臉花或者扒得人家只剩內衣呢。至少會惡狠狠地咬著牙掮他兩個嘴巴。看來三喬還是給這位友好鄰邦留了面子,既沒讓他破了相,也沒讓他有礙市容地身穿男式三點踏出國門。
三喬回家號啕大哭,這時已沒有姑奶對她的愛撫了。大喬看著攤在地上的一堆日本物品,厭惡地說,你拿人家男士表有什么用?三喬甩著眼淚說,就是扔了也不讓他帶走。
聽著三喬的號哭,大喬恨恨地咬著牙說,小時候我怎沒狠狠踢你兩腳,早踢早好了,何至于成現在這樣。我想起大喬對三喬抬起過多次的皮鞋腳。
三喬號著說,你現在踢死我算了,再逼我我找姑奶去。姑奶,我不活了!姑奶,什么都沒有了,我還怎么活!
三喬哭起了姑奶,她一定很后悔,后悔當初沒聽姑奶的教誨徹底改掉自己身上貪婪的毛病,后悔擁有的幸福家庭就這樣被自己生生毀掉了,后悔孩子永遠不屬于她、永遠被自己丟棄了。是她先丟棄了可愛的孩子和幸福的家庭啊。
姑奶說過,這樣的事就是因果報應,有什么樣的前因就會有什么樣的惡果等著你。
我們曾問過姑奶,你最心愛的首飾是哪件?姑奶舉起箍著金頂針的手對我們說,就這件包金的首飾。姑奶說的是那個不值錢的金頂針,我們都有點失望。
我說姑奶你這哪兒是什么首飾啊7姑奶說,我就當首飾戴,這頂針跟了我一輩子呢,是我娘留下的紀念。漂亮的首飾我見得多了,要留也留得下,可我不稀罕:就稀罕我娘留下的東西。
姑奶的娘是什么樣子的,為什么讓姑奶這么不能忘懷,我聽了姑奶的話愣愣地發呆,那一定也是個俊俏精明而又熱心的老太太吧。
我們對姑奶說,你守著首飾樓還不收起金銀翠玉?姑奶說收是收了,還賬賣了一部分,破四舊時上交了一些,剩下的你嬸嬸留下了。圓明園還燒了呢。那火著得,三天三夜啊。姑奶感嘆。多少寶貝都沒了,我這點東西算得了什么。
能燒三天的大火,是不是天火?我心里也驚嘆!
姑奶說,什么寶貝人能帶走,金山銀山是人的靠山,但誰也摟不到懷里抱走。不知三喬還記不記得姑奶講過的這些。
三喬后來在大喬的資助下開了連鎖美甲店。大喬每次去三喬店里做指甲,都伸著閃著鉆戒的手說,三喬,給我做指甲。三喬說讓橘子給你做,她手藝好。橘子是她的店員。大喬霸道地說,偏不用別人,只用你。三喬只得戴上淡藍的紙口罩,圍上小粉圍裙,噬嵫地給大喬挫指甲。我們每次去,說,三喬,給我燙睫毛。三喬都推托說我有事忙著呢,讓橘子給你燙,她手藝好。我們幾姐妹當然是誰也指使不動三喬的,還是大喬面子大。
姑奶說過,三喬太貪了。我想起小時三喬狠狠抓糖的手,狠狠掮人嘴巴子的手,冒著亮光指使菜站小伙子的那雙眼睛。
姑奶早就看出了三喬的貪,到底這個貪字害苦了三喬。
三喬經受的這點挫折沒有四喬帶給我們的傷痛大。因為四喬已離開我們姊妹的溫情,離開她也許非常留戀的生活,到另一個世界與我們的媽媽相依相伴去了。在這個世界,我們得到的母愛少得可憐,但愿四喬在那里能得到媽媽更多的關愛。
四喬是我們姊妹里最有出息、最出人頭地的一個。大喬有錢但充其量只是個體戶。談不上什么社會地位。四喬不僅有錢還有地位。為了今天她終于得到的一切,四喬短暫的一生都在拼搏,就像那雙她喜愛的紅舞鞋,在她心中永遠不停地跳動著。這種跳動就像上足了弦的發條,使她做什么都在拼命。最終繃折了發條。
在四喬身上更體現了這樣一句話,生活不可以讓人選擇,卻可以任你去創造和開拓。
小時的四喬一臉明凈,很有氣質。黑發高高綰在頭頂,尖尖的下巴,長胳膊長腿,挺著小胸脯,翹著小屁股,走一字步。
體校在四喬班里選體操運動員,四喬因為個子太高沒被選上。教練說,這個,小姑娘條件不錯,練個芭蕾舞倒是個好苗子,只是年歲有點大了,不過練得苦點也能把腿腳抻開。
四喬回家特別認真莊重地向我們宣布,她的理想就是當一名芭蕾舞演員。她要學習芭蕾舞,穿上漂亮的紅舞鞋。
聽了四喬的話我們當時都特別驚異和艷羨,覺得四喬的理想特別崇高美好。去芭蕾舞學校穿紅舞鞋多神氣,四喬美好的理想惹得我們幾姐妹都眼饞了。姑奶說,你喜歡什么、想學什么,姑奶都歡喜高興,只是要與你爸商量一下,讓他幫你出點學費呀。四喬也覺得姑奶說得有道理,但四喬此刻腦子里全是旋轉的紅舞鞋,這使她做什么都加快了速度。她即刻決定要去八道灣的療養院找爸,等不及了,決定明天一早就走。姑奶一聽四喬的話嚇了一大跳,差點疑惑地要摸四喬的腦門。姑奶對四喬說。太遠了,你一個小姑娘自己去,我不放心,等休息日你去他家找他商量怎樣?那時爸爸已經結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我們更難得與爸爸見上一面,他的模樣我們都快忘記了。
固執的四喬想盡快追上心中那雙跳動的紅舞鞋,她還是想明天一早就走。她心急如焚,要趕緊撲滅心中的那團火。她急急地對我們和姑奶說,老師說已經有點晚了,不能再耽擱了。姑奶說,要不我們先幫你練練手腳什么的,一天也不耽誤你。四喬聽后為了不讓姑奶著急,勉強點頭同意。
當晚我們就開始幫四喬在床上練功。我和小喬一人壓四喬一條腿,看到我們把四喬的腿劈成八字,三喬不滿地指揮我和小喬說,你們倆要讓四喬的腿劈成直線,像一字。四喬咬緊了牙關說三喬說得對。我和小喬趕緊聽話地糾正自己的錯誤,使勁把四喬的腿拽成直直的一字,四喬疼得咧著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痛苦的樣子好像挨了一頓揍。三喬自己雙手按著四喬的后腰,不讓她抬起屁股,免得一字走了形,上升為又一個八字。我怎么感覺四喬都是在受刑,她痛苦而頑強的樣子讓我想起了英勇不屈的江姐和就義前的劉胡蘭。
后來四喬確實有點撐不住了,滿臉的汗珠往下淌,聲音顫顫抖抖地對我們說,腿疼得實在受不了了,筋都快斷了。不過她咬著牙也還能再堅持一小會兒。三喬說你還能堅持多久?四喬艱難地吐出兩個簡短的字,一秒。三喬失望地說,嗨!她很專業的樣子放開扶著四喬的手說,練練拿大頂下腰也行,也是芭蕾的基本動作。聽了這話,四喬才肯放棄壓腿開始下腰。不過在練完了劈腿后她奇怪地問三喬,說古代的五馬分尸是不是就是這樣痛苦?三喬肯定地對四喬說,應該差不多。不知四喬怎么聯想到了這種酷刑。
四喬下了幾次腰都沒成功,三喬批評四喬說她老像前邊有人拽著她的前衣襟。不能反身成弓的樣子使四喬也有點焦急,臉憋得通紅通紅的,頭頂上利索的小發卷都松了。三喬說,還是以后讓專業老師給你下腰吧,我們可能手法不對,小喬個子矮撐不住你,我們一起幫你練拿大頂吧。四喬點頭。我們又一起幫四喬練習拿大頂。可四喬的身子總也倒不過去,她的長腿連同小喬說的臭腳,一次次無情地摔向小喬的頭,也差點砸著我的臉,我們都有點怕她砸了我們。但不能讓四喬如愿以償臉朝下倒著看我們,使我們都有點著急。后來還是三喬腦子活有辦法。三喬出主意讓四喬先躺下,我和小喬還有她三人一起協力把四喬倒著抱起來貼到墻上,這次總算讓四喬成功倒立起來了。可我們不能離開四喬的身體,一放手她就順著墻倒向床,總得扶著她。不一會兒四喬支撐身體的手臂就開始哆嗦,我看她又痛苦地咬上了牙。練了這么半天也使三喬、我和小喬都有點堅持不住了。我們滿臉是汗,像敗兵一樣癱倒在床上。床單被子也被我們折騰得全亂了。
倒下后四喬還怪我們不讓她多練會兒。我們臉上都冒了黏汗,累得我都不想說話了。三喬也沒吱聲,估計在心里琢磨這芭蕾舞可不是好練的。小喬懶洋洋地對四喬說,練這個多累多苦Ⅱ阿,我們陪練都累成這樣,四喬你堅持得下來嗎?四喬仍然勁頭十足很堅決地說,再苦再累我也不怕。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呢。這才幾分鐘的功啊。聽了四喬的話,我們都被四喬的決心感染和打動了。
四喬說,她得早點睡,明天一早還要上院子里練旋轉呢。她說這也是芭蕾舞的基本動作,就是腳尖一轉一轉地轉腳,像舞劇《白毛女》中拖著長辮子旋轉的喜兒。她怕我和小喬聽不懂,還起身準備用動作解釋給我們看。三喬說你還不省點勁兒留明天練功。四喬聽話地坐下。遺憾地對我們說,就是沒有芭蕾鞋,不過她的白塑料底黑扣襻布鞋也湊合用了,就是鞋尖不尖面積有點大影響腳尖站立。
三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對我們說,姑奶的老箱子里有一雙特別漂亮的尖鞋,你們看姑奶的腳多像跳芭蕾舞的。一聽三喬的提示,我們也突然覺得姑奶的腳極像跳芭蕾的,還是三喬會觀察會聯想。三喬肯定地對四喬說,你穿準合適,買芭蕾鞋之前先用著唄。四喬一聽特別興奮。我們趕緊打開姑奶的老箱子找那雙尖鞋。
姑奶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估計嫌我們幾個折騰太亂。她不走遠,老箱子基本不上鎖。
深深的箱子底真的臥著一雙海藍緞子面上繡著粉蓮花的漂亮尖鞋。還是三喬賊,我們怎沒發現呢7姑奶怎么舍不得穿呢?多漂亮啊!看得我和小喬的眼睛都亮了。鞋子還可以做成這樣,我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繡花鞋呢。那時我們穿的鞋都是黑布面黑條絨的或者是單調的藍白球鞋,最多有棗紅條絨面上印著小白竹葉的絳紅鞋。這雙鞋簡直把我們看呆了。我提議讓姑奶一人給我們做一雙穿。大家一致興奮地點頭,當時我們都有這種特別強烈的愿望。
我們都想穿上鞋試試,只有小喬的腳能伸進去。四喬因為要練功用,也不怕撐壞了鞋,硬要把腳塞進去,她想穿上轉轉腳。這時姑奶進來了,一看被我們穿上的鞋就開始罵我們,你們這些小孽障,死丫頭,誰叫你們穿的,快脫下來!晦氣!她一把把鞋奪走了。四喬還想和姑奶商量什么,可能是想借這雙鞋,但看到姑奶那么生氣,一臉嚴肅,沒敢吱聲。我們趕緊散開了。
現在我終于知道姑奶那雙鞋的用途。有一天她就是腳踏著她的漂亮海藍粉藕蓮花鞋,帶著她最后的美麗走的。那是她自己精心縫制的壽鞋。
我早晨醒來時,四喬已滿臉汗水地練完功了。黑扣襻布鞋已經被她磨得起了毛邊。姑奶很心疼地說,照這樣磨下去,四喬太費鞋了。晚上四喬的腳腕子有點腫,走路也有點瘸,我們都說四喬還是別練了。可四喬像著了魔上了弦,第二天一早仍然照常練功。
晚上姑奶把四喬的腳抱在懷里為四喬敷大拇指上磨起的血泡。姑奶說這和我小時候裹腳受的罪也不差呢。要做成點什么。該受的罪要闖的關口是一定要過的,否則事就成不了。聽了姑奶的話四喬使勁兒點頭,像受了鼓勵。
四喬說,姑奶你裹腳又不是非要做什么,像我一樣不練功不行,你就不贏唄。
姑奶說,那時的女孩子哪有不裹的?大腳沒人愛娶,嫁不出去。四個腳趾生生壓斷了,還要走,不走不練腳都不能落地。真像在刀尖上走路啊,疼得扎心攪肺的。那真是女孩子的一關呢。這罪不受不行啊!
三喬說要是我就偏不裹。
姑奶說,不裹娘跟你哭,你能忍心看著她傷心掉淚?
那也不能只是為了娘,自己吃苦啊。四喬說。
過去講究三從四德,講究孝,哪像現在的孩子一說一翻臉,一說一歪脖,誰敢呢?姑奶說。
我那小妞子我就沒給她裹,那時已經有不裹的了,讓小妞子受這罪我會心疼死。姑奶講起了她的小妞子。
我那小妞子,又機靈又聰明又懂事,吃一塊糖都要咬半塊塞我嘴里,真乖,有女兒是福啊。誰想到一場高燒她就睡過去了,再沒有醒來。可惜啊我那貼心的小棉襖丟了,都沒來得及跟我說上一句話,叫我一聲娘啊!
姑奶說,我還沒遇到過那么透亮的孩子呢。孩子太機靈了養不住啊,好像不是凡間的東西似的。
姑奶自己說著話,似解著憂傷的心結。她的眼睛空洞洞地望著前方,似乎穿越了時光歲月,透過似水流年的光陰,看到了她那活潑可愛的小妞子。
姑奶在失去了可愛的女兒后是怎樣熬過來的,那會有多么悲痛的生活重負?我看到了姑奶歷經生活磨難后的堅強。
到了星期天,四喬一拐一拐地去找爸。爸看到四喬的樣子,一臉困惑不解地說,有病不看醫生,怎么來看我?
四喬激動地把自己的理想向爸述說著。爸被四喬燦爛的理想照得有點發暈。他擰著眉頭似乎被陽光刺疼了眼睛,說,四喬,我聽了你的想法還挺高興的,只是它離咱們的生活有點遠,高高在上咱們夠不著啊。
四喬光顧聽爸說高興了。而且小孩子也不太聽得懂爸云山霧罩的官話,就激動地說,爸你同意了。
五官挪位的阿姨趕緊解釋。說,你生在什么樣的家庭,處在什么樣的環境,想學那個,還是醒醒放棄想法吧。
爸說,回去好好學習,有本事考上大學,別異想天開地滋事。
阿姨說,你爸要是生你一個嬌嬌女,你想干什么都行。五官挪位的阿姨不會把三喬那張魔鬼畫像遷怒于四喬吧,怎么講起話來無情無義的。
四喬堅定地說,給我買雙紅舞鞋,送我到芭蕾學校,別的不用您管。
爸干脆地說,沒那個錢。
四喬也干脆地說,先借我,長大了還你。
爸又干脆徹底地說,不借,有本事自己掙去,想干嗎干嗎。
四喬回家后一直沉默不語。看誰的眼睛都帶著仇恨。姑奶說四喬的眼睛狠狠地噴火呢。
姑奶對四喬說,不學那個省得受苦,看著你的腳我都心疼,你爸不同意也是怕你受苦。
四喬咬緊了嘴巴不說話。誰也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第二天一早四喬仍早早起來,這次不是練功而是讀書。在我的印象里,四喬一直生活在“三更燈火五更雞”的狀態里。早晨是我們家一只報曉的雞,晚上是我們家一盞守夜的燈。姑奶說四喬要是以后不做成什么,她自己的心就會把自己殺死。這孩子有股子狠狠的邪勁,看著疹人。看到四喬沉默不語情緒也不好,姑奶找來大喬商量,說家里實在沒錢讓四喬學,四喬那么喜歡也不能耽誤了孩子,實在不行她就把姑爺留下的玉煙嘴賣了供四喬上芭蕾學校。
姑奶也是狠狠地揣摩了一夜才下這個決心的。
大喬說,練芭蕾舞很難出成績,搞不好身體還能殘廢呢。姑奶聽大喬的話,嚇得突然明白似的哦了一聲。
那玉煙嘴您珍視了一輩子,哪能因為四喬賣了它。堅決不行!大喬說。
姑奶說,我個白耽誤了四喬的前程啊!這跟過苦日子賣了它還不一樣。四喬后來知道了姑奶要為她上芭蕾學校準備賣玉煙嘴的事,她一直對姑奶格外敬重。
四喬到底做到了她想做到和她想得到的。就像她短暫的生命璀璨地一閃。我想這雙紅舞鞋被四喬永遠穿在了心里,她那雙腳在永遠不停地跳著舞著旋轉著,直到她生命終止。
四喬后來一舉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全國聞名的大學。后被分配在一家部委當團委書記。再后來她當了部委一下屬公司的老總,然后就是她入的股在香港成功上市,她轉身就擁有了股權威了大股東。不知她的財產有多少。她住在新大都附近國家部委建的小區里,那可不是有錢就可以住進去的。她有專職司機開著加長的凱迪拉克,這當然比大喬的吉普氣派多了。她不戴首飾鉆戒,但樣樣衣服都是量身定制,一塊寶璣名表、一個愛馬仕皮包就價格不菲。
后來的四喬得了乳腺癌,手術后的第三天她拔了引流管,帶著縫得密密麻麻的手術線,裹著新鮮的傷口與外商談判。她說談判是早約好的,沒有辦法。她左手打著點滴化療,右手打電腦辦公,接電話談事。忙忙碌碌像上足了弦的發條,直到她徹底離開這個世界,才停止了忙碌。
四喬的大房間里掛著一幅她身穿潔白的芭蕾衣,腳穿紅舞鞋的大照片,四喬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能照入人心里的喜悅,一臉燦爛,那是她成年以后為了童年那個美好的夢想而拍的。
她的女兒,學過芭蕾彈過鋼琴練過游泳和繪畫,只是她沒有對哪一種像四喬一樣著迷而樹為自己畢生追求的理想。四喬為自己的女兒安排好了未來的一切,包括中學大學和國外就讀的學校及所需要的雄厚資金,她把所有的財產全部留給了女兒。她的丈夫擁有的僅僅是這個女兒。
四喬在自己的生命結束后,也沒有放下她的絕然。就像姑奶死后,她斷然拒絕再吃一口她最喜歡的甜豆包一樣。小時的四喬是多么愛吃姑奶蒸的甜豆包啊。這也許是她對熱愛的姑奶一種絕然的憑吊吧。因為在記憶深處。有她深夜苦讀姑奶遞予的那個溫熱香甜的豆包,有姑奶把她磨傷的腳攬在懷里給她包扎敷藥,有姑奶把自己珍視一生的玉煙嘴決心賣掉讓她實現理想的厚愛……這些永不泯滅地鐫刻在四喬的心里,讓她一生銘記。
七
我們姐妹都覺得四喬對丈夫有點狠有點絕情。但細想四喬是不想把財產分給別人,并不是她不想留些給丈夫。丈夫一定會再婚。四喬一定這樣想,在這方面四喬不會無私。
小喬不想別人只想自己。四姐也不分點財產給我們一點,都不念姐妹情,那么多錢分我兩萬也行啊,小喬不滿地抱怨。其實我們姐妹每人都得到了四喬給的一塊世界名表作紀念,小喬得到的那塊伯爵表也很值錢。我們幾姐妹沒有人在意小喬的話。只痛惜四喬的女兒沒有了媽媽的疼愛,也不可能幸運地像我們一樣遇到姑奶那樣的人來關愛她。雖然她物質生活會很豐富,但缺少愛的生活一定是人生的遺憾。四喬去世以后,她一直上寄宿學校,我們這些當姨媽的也很少見到她。將來如果她去國外讀書,我們恐怕更難與她見面了。她對我們似乎也并不親熱,也許她物質生活太豐厚了,這熾熱的親情對她來講過于渺小和輕淺。
小時候的小喬是在姐姐們的庇護下長大的,所以姐姐們任何心愛的東西哪怕是人她都想擁有或者得到。
小喬小時候特別喜歡三姐夫——那個空軍飛行員。那時的小喬情竇初開,看到三姐夫一來我家,一身帥氣的軍裝,使小喬的眼睛情迷迷地望著他,不肯離開。
小喬以飛行員為原點,她像個旋轉的圓規不離飛行員左右。稚嫩的臉上紅潤潤地咬著少女的害羞和嫵媚,舌頭不由自主地在肥嘟嘟的嘴唇上舔來舔去。她的舉動和表情讓我想起流著口水的饞狗。她一臉癡迷像小時吃我甜手指一樣幸福陶醉。三喬戀愛,她好像比三喬還幸福。
吃飯時小喬坐在三姐夫身邊,有意往他身邊擠,后來她的小腿還碰了人家大腿。姑奶直瞪她,她也不管那一套。天晚了姑奶要留飛行員在家睡,小喬也要和他們一起睡大床。后來虧得飛行員說必須趕回去,小喬的陰謀才沒有得逞。也許飛行員有意躲避小喬。小喬的這些行為,姑奶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
三喬在飛行員面前是不會張牙舞爪發威的,她一臉溫柔,似乎沒看到。我們都看出來小喬的豪取強奪。我們都覺得戀愛后的三喬像變了一個人,包容收斂了很多。放在以前,三喬還不抓了小喬的臉毀了容。
飛行員走后,三喬對小喬說,以后他來了你出去玩去。別在我眼前晃。小喬沒搭理三喬的話,只是說,三姐我突然想起你小時的生活真的比我豐富多了,膽子比我大多了。我這些算什么。三喬氣短地搖頭說,我不記得了。小喬說我可記得清楚呢。看來小喬真是長大了,也敢與三喬較量頂嘴了,不再懼怕厲害的三喬。
三喬大概害怕真和小喬鬧翻,揭她小時的老底,毀了自己辛苦經營起來的美好形象,她要保持住留給飛行員的溫柔少女印象。所以她懶得與小喬磨牙吵嘴。
小喬今天可不想輕易饒了三喬。她趾高氣揚地說,小時你干嗎讓我給你背黑鍋?小喬今天要細數三喬的劣跡,訴苦大會一刻也不耽擱。幸虧飛行員已離開我們家。戀愛的女孩兒小喬也瘋狂起來了。
小喬向我們講述只有她知道的三喬的光榮歷史。
小時鄰居家房頂曬了一房黃艷艷誘人的柿子,那時的平房都特別低矮。我們看著都眼饞,有點望梅止渴的意味。三喬看著~房頂的黃柿子,有辦法止自己的渴。
有一天,鄰居得理不讓人的張大媽沉著臉敲開了我家門找姑奶說話。說她家房頂的柿子還沒吃呢就全癟了,那是她家北山的親戚送的昌平掛霜大蓋柿,甜著呢。柿子看著都鼓鼓的含著一包甜水,咬一個一層皮,捏一個空個瓤,都被人嘬沒了里面的汁和籽,吹進了氣。你說貓啊鳥啊也不會吹氣啊。李奶奶說看見你家的丫頭上過房,她也分不清是哪一個。張大媽道出了最后的殺手锏,證人都搬出來了。
姑奶一聽張大媽的敘述。不好意思地說,這還了得,等我聚齊了她們審審撕嘴。
要不我給您買點柿子賠您得了。姑奶與張大媽商量解決的辦法。
張大媽說,這掛霜大蓋柿上哪兒買去7街上賣的柿子根本沒法吃,一點都不甜。
姑奶聽了張大媽的話,為難地想,也不能跑趟昌平給她買柿子去啊,那么遠的路。姑奶只得痛快地對張大媽說,給您賠錢吧,不能讓您受損失。
張大媽皺著眉頭說,就當我送孩子們吃了。算了吧。哎!張大媽一聲無奈地嘆息。姑奶把錢狠勁兒塞她手里。攥到錢的張大媽臉上有了笑容。說,這事鬧的,街里街坊的。
后來我記得姑奶還把大喬帶回來的奶油點心送過張大媽,她覺得對不住人家。
三喬聽小喬說張大媽找家來了,小喬沖三喬舉了三個手指頭,用胖手夸張地扯了一下肥嘟嘟的臉,咯咯地笑著說,姑奶晚上要三堂會審還撕嘴。好像會審和撕嘴是什么好玩兒的事。
聽了小喬說的消息,三喬立即拽走了小喬。三喬像變魔術一樣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個又大又紅的國光蘋果,估計是從菜站小伙子那兒要來的。她把蘋果塞到小喬手里慷慨地說,都給你。小喬瞪著眼睛看著三喬像做夢。抱著蘋果,她激動得走路都跳了,她要回家。
三喬一把拽著小喬說,等會兒走。三喬能白白給小喬幾個金貴的蘋果,那還是三喬嗎?她指著小喬手里的蘋果說,這比柿子好吃多了吧,柿子多澀嘴。
澀嘴!你怎么知道。
三喬不屑地說,不用吃,一看就知道。幾個破柿子姑奶就要三堂會審撕嘴,你說至于嗎?簡直是小題大做。三喬撇著嘴對小喬說。
小喬聽了三喬的話,贊同地點頭,她也像三喬一樣撇起了嘴,手里捧著紅蘋果的小喬更不屑那幾個破柿子了。
我們倆必須救救四喬。三喬急切地對小喬說。
救四喬?小喬不解。
你沒看她的腳練功都瘸成那樣了。三喬說。
我也看她苦,要不我分她一塊蘋果吃。小喬義氣地說。
不用那一套,三喬一擺手說,四喬那么自尊,最煩別人可憐她。
那咱們怎么救四喬?小喬問。
告訴你。三喬趴在小喬的耳邊說,你就說房上的柿子是你吃的,姑奶不會撕你嘴,她會笑,張大媽也會表揚你說你聰明膽子大敢上房。要不四喬挨撕嘴腳都跑不動,她練功那么苦,還要挨打多可憐!我們怎么能置之不理無動于衷呢,都是親姐妹。
小喬點頭并眨著眼睛,恍然驚異地對三喬說,你是說四喬早晨起那么早,除了練功還上房偷柿子吃?
噓!小點聲,不能讓別人聽見。三喬;中小喬急著擺手。小喬嚇得一縮脖子,小胖手慌忙捂著嘴,像要把剛才的話捂回去。
三喬開始贊揚小喬,小喬你真聰明。一點就透,不是我表揚你。三喬夸張地伸了一下大拇指,補充說,我都佩服你的機靈。你說我表揚過誰?心里服過誰?聽了三喬的話,小喬抱著蘋果更美了。
三喬叮囑小喬說,這話你只能跟我說,千萬不能向別人提,四喬那么要強,自尊心也那么強。一定啊。三喬叮囑小喬,小喬使勁兒點頭。
四喬偷柿子這個消息使小喬還是有點想不明白,她定在那兒伸著脖子發愣,好像有點迷糊,有點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喬怎么知道四喬偷柿子7四喬偷柿子怎么糊里糊涂成自己偷柿子?是三喬的話,還是自己的話,都給她自己整蒙繞暈了。
三喬看著發愣的小喬說,我告訴你該怎么做,你就跟姑奶一口咬定說你覺得好玩,不知道那叫偷,不要等姑奶三堂會審,偷偷告訴姑奶,別人還都不知道。主動承認,姑奶準高興。明天我給你買棍糖,你說要幾支吧?三喬豪邁地一揚手打著空氣,好像糖已經給小喬扇來了。小喬低頭掰著手指頭算著要幾支糖。三喬開明地對小喬說,由你要多少,現在先別算幾支了,現在你趕緊找姑奶照我說的坦白去。蘋果千萬別讓姑奶看見,要不給你沒收了。三喬不放心地說。
小喬跑著找姑奶了。姑奶聽了小喬的話真是笑了,說小喬從小就敢爬高。張大媽碰到小喬也說,這孩子膽子真大。小喬佩服地說,三喬你說得都對,張大媽和姑奶真是這樣表揚我的。
那時我們都以為是小喬偷的柿子。不知精明的姑奶相不相信小喬的話。三喬的棍糖也不知給小喬買沒買,可能只是畫餅充饑吧。
三喬的一石二鳥讓小喬和四喬全背了黑鍋蒙了冤。其實四喬連柿子味也沒有聞到,當然蘋果更一口也沒吃到了。
小喬后來和三喬關系挺好的。她出去總帶著小喬當擋箭牌,跟姑奶說帶小喬出去玩。小喬說三喬帶她去過她班男同學家,部隊大院的灰樓。說三喬到那兒就用人家的牙刷刷牙,像在家沒刷牙似的,也不嫌人家的牙刷臟。還當著小喬的面緊緊勾著男同學的胳膊,小喬害羞得都不好意思看,趕緊拿他家的報紙擋著臉。后來他們到了另一個房間,小喬聽見他們咋咋嘬嘴的聲音。后來天都特別黑了,小喬害怕姑奶回家訓她們,就叫三喬。三喬含糊不清的嘴像堵著什么東西不肯撒開。
我知道,后來三喬被那個男同學甩了,她恨恨地說要找人家拼命。那時的三喬已經畢業了。姑奶說,拼去吧,我可到公安局救不了你。聽了這話,三喬才肯老實地窩在床上哭。當然姑奶沒有像安撫大喬和二喬一樣對待她。
三喬到底找了一個軍人住進了部隊大院,也許這也了結了她少女時的一個心愿。
漸漸長大的小喬對于柿子事件終于明白過味來了。她訴完苦,團結四喬說,三喬讓咱倆背了這么多年黑鍋,得討伐她。
四喬不解而淡然地說,怎么討伐?算了,童年舊事。
小喬陰險險地說,一起找飛行員說去啊。
三喬一聽小喬要找飛行員說她壞話,立即炸了窩,對小喬惡狠狠地說,別讓我說出狠話來,她咬著牙說小喬,你在人家飛行員面前轉來轉去像一只發情的母貓。
姑奶厲聲喝三喬,三喬閉嘴!說什么呢,要打架還是要吵嘴,反了你們。小喬還沒來得及回應三喬罵她像母貓的話,就被姑奶拽到身邊接受教育去了。
姑奶說,小喬,不是你的東西你不要硬搶。你看著好的東西違背了原則就不能做。飛行員喜歡你嗎?
小喬癡迷地說,我不管他。
姑奶沉著臉說,腦子發暈還是發熱,非讓三喬打你兩耳光才清醒是不是?聽姑奶話,沒你虧吃。姑奶沒再提飛行員的事,卻講起了她自己的老故事。
那時家里的店鋪全倒了,我賣大宅換小屋,欠債的日子多難呢。姑奶說,有說客找我說喪偶的劉掌柜有意娶我,我也曾是那條街上風光俊俏的老板娘呢。他家沒兒子,要我帶孩子過去。我覺得這倒也是一條路呢。可劉掌柜有條件,說孩子到他家要改姓,要姓人家的劉姓。我聽了搖頭,我領著孩子再苦再不好過,這條路也不能走,走不得。小喬說那有什么關系呢,改個姓算什么?反正有飯吃又有好日子過,還當老板娘多好,要是我我就嫁,多好的事。
三喬說,姑奶,我要是你,就把玉賣了,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不嫁人也不當什么保姆。守著寶貝誰還受罪!
姑奶搖頭說,不是那么回事,不是僅僅解決吃飯。玉不是隨便能賣的。你叔也不可能甘心到陌生人家管不認識不熟悉的人叫爸,不可能愿意改了陌生人的姓。他雖然年紀小不能作主,但他也有心性啊。男孩子還是要給他一個抬起頭做人的尊嚴啊!即使窮著過日子,要是走了那一步。你叔這輩子總得彎著腰生活,他挺得起來腰嗎?那是寄人籬下啊!
姑奶說,我在人家當老媽子,做飯的老崔那可是個好人呢,山東廚子,以前酒樓站灶的,好手藝。帶著一堆孩子沒了老婆,我給他縫縫補補的。他也疼你叔,有個大海棠山楂果也給你叔留一份。對我也好,還托人從外邊帶個紅絨花什么的給我戴。
小喬說,姑奶,喜歡你還不嫁?姑奶凄苦地笑了笑。主家不愛使喚有家有拖累的,都喜歡要沒老頭的,簡單清爽。再說他一個做飯的,哪養得起我加上你叔還有他那一大家子啊?我還得出來自己討生活,事就不好找了,這條路也不行啊。每天老崔就坐在我身邊看著我縫縫針線,抽袋煙就走,不說話也很滿足呢。不能讓人家說我們閑話。我呢就跟他敘敘老話,說說老事。一天就這樣打個照面也很知足呢。心里有個念想人,活著有意思啊!
每次想到姑奶述說自己的這段感情,我總為姑奶沒有得到自己的所愛而遺憾。走出這一步,也許就是一片海闊藍天。什么事情不都是人自己開拓的么?我相信當年姑奶如果肯邁出那一步,她一定會拼搏出自己幸福的明天。
述說完自己的老故事,姑奶說,小喬,愛不是說愛就能愛的。
我想姑奶以前的生活雖然與現在小喬的情況不一樣,可道理卻是相通的。人的情感并非都能如愿以償,并非都是你想愛就能愛,想嫁就能嫁。情感有時候必須遵從現實。小喬聽懂了姑奶故事里的寓意,就能想明白處理好自己情感上的煩惱。
姑奶說,小喬,你要看清楚那是別人的東西。你的東西還在遠處呢,比這還好,等著啊。
受了姑奶的教育后,小喬果然放過了三姐夫,不再糾纏。她等待著自己心中那個美好的未來。后來小喬知道三喬要去日本,她興奮地對三喬說,三姐,也帶我去日本吧。我聽后詫異地以為,小喬不是把與小時三喬帶她去那個灰樓部隊大院玩搞混了吧,去日本也是說帶就能帶的?三喬聽了小喬的話一撇嘴說,追到日本跟我奪夫去,想得美。
小喬找的老公比她大二十幾歲。我們都說這是小喬的寶貝。小喬第一次談的朋友只比她大十幾歲,那時小喬二十多歲,那個人已經三十多歲近四十了。當時我們幾姐妹都嚇了一跳,因為這個人跟大姐二姐的年齡差不多。這使我們幾姐妹心里有點不太舒服。后來我們搬來了老爸,爸知道小喬的選擇后,嘬著牙像害牙疼,搖著頭一臉凝重地說,小喬,這不行的,我們接受不了,你還是重新考慮重新選擇吧。后來小喬又找了一個比她大二十幾歲的。爸聽后不僅嘬了牙,還擰上了眉頭,像新添了頭疼病。小喬堅決地說,就要嫁。爸沉默了半晌,說,你自己作主,將來的日子還是你自己過。
后來爸與我們姐妹說,再不同意,小喬找個比我年紀還大的怎么辦?爸一指自己的花白頭發。他和我們到底對小喬的愛情妥協了。
小喬喜歡年紀大的老男人,總跳不出這個怪圈。我覺得小喬似有戀父情結,這也許緣于幼年的她太缺少父愛了吧。
八
其實缺少父愛的何止是小喬呢,我們幾姐妹又有幾多父親的回憶在心頭7所有的影像都是姑奶和我們。有姑奶在燈下整夜不睡給我們趕制衣服,有姑奶讓我去叔家為她取緊俏金貴的糧票……那個撒滿淡黃槐樹花,散發著青澀味道的林陰小路,曾經閃現過我幼年的小小身影,曾經響起過我童真的腳步聲。有些回憶不僅清晰地印在我的心間,也同樣清晰地記憶于很多人的心里。因為那是時代給予我們珍藏著的歷史回憶……
年幼的我在胡同口蹦跳著玩,等待放學的姐姐,準備為她們背書包。張大媽巡查似的走到我面前,一臉凝重和悲傷地看著我說,還有心思玩,毛主席都逝世了,還穿這么艷的衣服,趕緊換下來。告訴你姑奶不能給你家的幾個喬穿這么鮮艷的衣服!
我身上這件衣服是姐姐穿小的,姑奶為它翻了個身,像變魔術一樣,里子朝外又重新罩在我身上完成使命。我一聽張大媽嚴厲訓斥我的話,低頭看看自己的桃粉格子衣,趕緊邁開大步向家里猛跑,塑料鞋底打在地上啪啪直響。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家對姑奶說,毛主席逝世了,我不穿這艷衣服。姑奶聽我一說,趕緊上來捂著我的嘴說,可不能到外邊瞎說,是不是三喬胡說呢?我說三喬沒回來呢,是真的,張大媽說的。我要換她那樣的黑衣服,她胸前還戴著小白花呢。姑奶一聽身子一歪,她趕緊坐下了,軟弱無力地說,快給我打開話匣子。
我哪兒有工夫搭理姑奶,進屋就亂翻箱子找黑衣服。姑奶好半天才進來,我找了一件姑奶的黑衣,扒下自己的粉格襖披上黑衣就往外跑,路上還踩了垂下來的袖子,差點絆了我一跤,姑奶喊我也不聽。我邊跑邊回頭對姑奶說,張大媽不讓您給幾個喬穿花衣服。
我跑到胡同口找到張大媽,認真地站在她面前,氣喘吁吁地說,張大媽,這件行嗎7張大媽驚異地看我穿了姑奶的黑大襟襖,一絲笑意被她堅決地咬在悲傷下,她說,行,趕緊回家吧。
那時姐姐們都在上學,只有我和小喬沒上。她們放學回家異口同聲要姑奶找素衣服。那天家里翻箱倒柜地又被折騰了一遍,大喬有素衣服,二喬三喬四喬都沒有,姑奶那晚悲痛加上著急趕縫衣服,幾乎一夜沒睡。我現在能體諒姑奶真實而悲痛的心情。其實懂事的大喬和二喬也特別悲傷,那時處處都是悲痛,似乎有天塌了的感覺。
姑奶把自己的衣服和爸的軍綠衣改了又改,縫了又縫,因為實在沒有其他可改的衣服。三喬看改過的衣服那么難看,就對姑奶說,我還穿那件花的。姑奶堅決地沉著臉說,不行!不尊重老人家,必須換。三喬這次沒敢反抗,穿著姑奶改造的黑衣一臉沮喪,撅著嘴端走了一盆姑奶養的白菊花給學校擺放。其實那天我也撅起了嘴,心里老大不樂意,因為張大媽說我穿著行的那件衣服,被可恨的三喬穿走了。
粉碎“四人幫”的時候,我和四喬都參加了慶祝游行。我拿的是綠旗,四喬拿的是粉旗,這兩面旗子都鮮明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直到今天仍然那么鮮艷,沒有因為歲月的久遠而褪色。
游行隊伍里被人們舉起的四張大畫像被飽滿的紅筆打了大紅叉子。我指著畫像中的人問四喬,為什么他們長得那么丑,嘴唇很厚,臉是瘦窄條,腦殼很凸,眼鏡極大。四喬很認真地說,壞人都是丑的。游行時我和四喬使勁兒舉著小胳膊喊口號。因為姑奶在旁邊正喜吟吟地望著我們。她穿上了那件過年才穿的好衣服。
我現在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種喜悅所伴隨著的舉國歡騰的心情。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游行,后來幾次國慶群眾游行,我都沒機會參加,所以童年的那次一直記憶猶深。
正是因為那一天的一舉歡騰,才有了今天美好豐富的生活。可惜姑奶是個老人了,她沒來得及趕上這個物質豐富的時代。我想,再精明的姑奶,也不會想象到今天生活的這個樣子吧。
對于童年的那種貧匱生活,我從沒有痛恨自己生得太早,我總覺得那些生活那些經歷就是一種財富,就是生活的一種賜予和磨煉。它讓我更珍惜身邊的一切。它讓我懂得吃苦耐勞,懂得勤儉與堅韌。
也正是那個年代生活的貧困物質的匱乏,才顯示了姑奶那種愛的珍貴和感動。
每月的一個周末,我都要跑到姑奶的兒子家為她取糧票,有時順便把姑奶用小花手絹給她最小的孫子小樹攢的酥糖和干點心捎給他們。每次我們分給姑奶的糖和點心,姑奶都舍不得吃,用一個鮮綠色印著一只小狗和一個花氣球的小手絹包起來。嬸嬸看我又帶來了花手絹,一臉不高興。她僵著臉垂著眼睛說,以后別帶了,酥糖里面都長蟲子了。嚇得小樹現在都不敢吃酥糖,以為酥糖都是生蟲子的,點心也長霉了。聽了嬸嬸的話,我趕緊犯錯誤似的點頭。嬸嬸把長方條的糧票塞我手里,繼續僵著臉說,油票扣下了,家里油不夠吃。站在嬸嬸面前,我感覺自己像個借債的貧農,一臉歉意的笑容。嬸嬸像個打發要債的地主婆,沒有好臉色。
我把嬸嬸拒收的那個綠狗花手絹又還給了姑奶。聽我敘述完了嬸嬸的話,姑奶一陣慌張地說,怕吃壞了小樹。她把酥糖一顆穎仔細掰開來看,說,這次一顆也沒生蟲子,沒留下給小樹可惜了。她問我,叔叔好不好,小樹好不好,嬸嬸一家好不好7幼年的我以為不好就是躺在床上動不了,可叔叔和小樹都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我跟姑奶說,好、都好。聽了我的話,姑奶放心地笑了,她指著綠手絹中的糖問我吃不吃,說一點也沒壞,跟好的酥糖一樣。我頭搖得像撥浪鼓,害怕里面還藏著嚇人的大蟲子。姑奶看我搖頭,自己掰了一塊塞在嘴里。鼓搗著沒牙的癟嘴說,不能糟蹋東西,天譴,沒人吃我吃。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姑奶說,我覺得嬸嬸的臉有點像長方條的糧票。姑奶聽了我的話,瞇著眼笑了,指著我歪著的黑小辮說,這個壞丫頭。后來長臉嬸嬸成了她的代稱,其實她的臉一點也不長。
長大的小樹不知是否還記得那個包糖的花手絹,是否會在不經意間想起他的奶奶,那一顆顆糖包裹的都是奶奶對你的疼愛和惦念吶。
姑奶不僅勤儉,而且勤勞。這都是時代與生活造就了她、磨礪了她。其實我們多難興邦的民族造就了很多與她有著相近品德的人們。這正是我們民族的驕傲和財富。這份美德也恰恰是我們民族挺立與自強的中國脊梁啊!
長大后,我上了醫學院。在嚇人的解剖實驗室里,同學們都被一個小腳老太的標本嚇得驚慌失措。我卻感到了一種別樣的熟悉與親切。如今這樣的小腳只能在實驗室或圖片中看到了。它早已帶著那個時代的印記遠離了我們的視野,成為永遠的歷史痕跡,等待人們的回望與驚嘆。
后來我與一個和我彼此相愛的人幸福地成了家。戀愛與成家后,我一次次用姑奶給予我的智慧與堅韌迎接生活的挑戰,迎接生活帶來的迷惘。
我和男友熱火朝天地戀愛進行時,不曾想到會被婆婆狠狠澆了一盆冷水。她一臉冰霜厲色地對獨生兒子說,從小疏于父母的管教,這種環境長大的孩子缺乏愛心,沒有得到過家庭的溫暖,也很難關心體貼別人。“缺乏愛心”,婆婆為我下了四字定義。她態度堅決地對兒子說——不能娶。
難道我生長的家庭環境也成了我婚姻的絆腳石?母親的早逝與父親的再婚也成為我婚姻天平上失重的砝碼?好在男友對我的愛堅如磐石。姑奶小時就夸過我呢,說五喬不是姊妹里最漂亮的,但最有氣度,有一股勁兒,骨子里的冷傲、不俗,讓人喜歡讓人愛。姑奶不會用氣質這個詞,其實是夸我有氣質,姑奶的話讓我一輩子都有自信。
男友在媽媽面前一點也不肯軟弱,硬硬地犯兒子的擰性和脾氣。他堅決地說,不讓娶她,寧肯這輩子不娶。
我就是在這種狀態下遭遇了婆婆。以至于結婚那天我艱難而甜甜地喊了一聲對于我已經生疏了的媽字。婆婆哼了一聲沒有理我。丈夫用力拉了一下我的手,我堅忍著沒有掉淚。婚禮結束。婆婆心疼地對兒子說,看把你累的,只顧敬酒,也不知自己吃東西。婆婆拉走了兒子,她的眼睛沒有看我,視我為無。丈夫拉緊了我的手,看到婆婆的臉,我堅決地掙脫了。我沒有胃口,一口也咽不下。
丈夫被婆婆拽走了,我的眼淚撲撲掉在紅旗袍上。很快丈夫就一臉燦爛地回來了。我趕緊擦干了眼淚,他抓拿著一堆吃的,遞與我帶著他手溫的愛,此時我的眼淚抑制不住地酣流。穿越婆婆這座冰山火焰,我得到的這片青草綠地多么值得我珍愛。就是再大的火海,再冷的冰峰,也阻擋不了我飛越它的決心。
過節了我給婆婆買來圓潤的珍珠項鏈,婆婆沉默地接過去。大氣高雅的金絲絨衣服,我喜歡讓不再年輕的婆婆穿上。婆婆冷冷地說,沒有領子的不要買,我不喜歡。我謹慎地說,好,我記下了。整盒的遼參我讓婆婆燉湯養身……婆婆那里沒有任何反響。物質的賄賂不行,就用精神和情感的體貼來感化。我親熱地喊媽,說我沒什么親人,沒有什么人疼過我,我渴望媽像訓女兒一樣訓我。婆婆看我態度誠懇,聽了我的話后,不再沉臉,但對我并不親熱。
婆婆病了,摔壞了腰需要靜臥。我守護著她,為她做我想做和她需要做的一切。暖暖的陽光灑在床角,我輕輕地為婆婆按摩。婆婆輕聲說,惜熳,媽覺得很幸福。
我終于等到了這句話,等到了這一刻,等到了我已失去多年的母愛。心酸與甜蜜在我心里一起翻騰。婆婆這座火海冰峰終于被我改良成為一塊芳草綠地。望著這片爽目的綠地,此時我自豪地對自己說,誰說我不是一個成功的守望者7我覺得自己所有的辛苦與忍耐都是值得的。這所有的忍耐與堅貞都是姑奶給予我的力量啊!
姑奶說過,在人家當傭人的日子,沒有堅韌支撐著,一天也做不下去。以前當老板娘,指派別人支使別人,現在卻聽人家的吆喝訓斥,心里也要承受啊。還有其他傭人的欺負,什么都讓你做,臟活累活全堆你手邊。我永遠不閑著,就用堅韌抵抗她們。姑奶說。除非你不想做了。是啊!我不想離開丈夫,所以婆婆怎樣冷臉我都必須面對。
姑奶的老箱子里一直深藏著那個玲瓏透亮的玉煙嘴。三喬說這一定很值錢。姑奶說這件煙嘴是你姑爺最喜歡最心愛的。姑奶舉著玉煙嘴對我們說,你們看,粉玉上面托著綠玉,這顏色多透。像什么7我們搖頭,想象不出。姑奶說像西瓜。我們驚異地點頭。真像一塊紅瓤綠皮西瓜,綠皮托著粉瓤。
還賬,破四舊,兒媳的索要我都沒有給,生活再艱難也不能賣了它。姑奶指著玉煙嘴堅決地說,它是我的,是老伴留下的,直到我死才能放手。誰也不會給,誰也別想要。她的態度是如此強硬而決絕。我想,連生活的艱辛都沒有奪走姑奶的玉煙嘴,其他任何人為的力量都是枉然。這里有姑奶一份堅守的決心。更包含一種她對生活和自己人生信念的挑戰!
是自己的決不放手!我一直牢記姑奶的這句話。
丈夫一連幾天都深夜歸家,而且一天比一天晚。那天深夜,疲憊的他帶來一股陌生而嗆人的香味,不是我常用的香奈兒的女人香……那種輕柔綿遠的淡香。扒開他的衣衫,里面裹夾著一根金黃的長發。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酒紅色的頭發。我的心里一陣顫動冰冷。
不能像媽一樣去找去鬧,那會把他推遠。
我知道丈夫是個有事業有能力的男人。這樣的男人也容易被別的女人喜歡和誘惑。我想去找婆婆向她哭訴丈夫的不忠,婆婆會說什么呢7會說你真抓到他什么把柄了?不要亂猜疑,他不是那樣的人,我還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嗎7不用去找婆婆,我知道她會說什么,即使知道自己兒子的錯,她也不會在我面前認這份錯。
像當年媽媽一樣找單位讓領導作主,早已不是那個年代了。去找大喬二喬?我心里像養著一只奔騰的兔子,不安分地竄動。
記得小時候我有一個心愛的塑料皮日記本,那是開運動會跑100米破紀錄得到的,我非常心愛。可有一天放在教室位斗里卻不翼而飛。它被同學偷走了。我回家在姑奶面前傷心地大哭,說,一定是那個鄰桌的女同學偷的,她一直有偷東西的毛病。當時我就要去找她父母告狀,想讓她父母狠狠打她,還要告訴老師同學不跟她玩,她是個賊。姑奶緊緊拽著我倔強的手,不讓我沖出家門,對我說,你看到她拿了還是抓到她手了?看到那個本子在她書包里還是在她手里?我疑惑地搖頭。姑奶說,什么事都要想辦法動腦子,這樣愣愣地去闖不行。姑奶告訴你……
想到這一幕,此刻我的手仿佛又被姑奶牢牢地拽在手里。
用自己的腦子做事情。姑奶的這句話印在我心里呢。
我這個紅發女妖決定與那個黃發鬼怪進行一場看不見的隔空對接。這個家是我用嘴巴一口口垛來的幸福。就像燕子一嘴嘴辛苦筑成的巢,怎么可能會輕而易舉就讓別人摧垮。我雖然還不老,但我又有幾夕光陰禁得起重新垛泥筑巢的辛勞,還不包括我重新修補自己精神的巢穴。守著這個愛巢我怎肯輕易放手?
我輕輕捏下那根長發,柔聲對丈夫說,看,還帶著我的頭發呢。丈夫驚異地張大了眼睛。
你以為你的老婆是被家庭浸泡得傻里傻氣還粗心大意的女人嗎?我在心里對丈夫說。
明天還晚回來嗎?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回家陪陪我吧。我可憐兮兮地對丈夫說。
丈夫爽快地說,行。
第二天我精心做好了飯菜,直到冰冷了,丈夫才打來電話,說有事還要晚,喝多了就不回來了。我默默掛斷了電話。
丈夫果真一夜未歸。第二天我給他發了甜蜜蜜的短信,“好想你,回家陪我。”
丈夫簡短地回應。“一定!”
我放了兩個海參燉湯。做了他第一次到我家時我拌的爽口涼菜。自己泡好的綠豆芽,去掉根須,放上綠香菜和細細的胡蘿卜絲白粉絲,分開的雞蛋黃和雞蛋白攤好切成細絲,再切上幾根火腿絲。最后放作料澆上辣椒及花椒油。清清爽爽的口味和悅目的顏色丈夫最愛吃。丈夫把菜填滿了嘴。我端上兩根海參給他。丈夫說你也吃一根。我堅決地壓著他的碗說,你吃我更高興,什么好東西都想留給你,你愛吃的我寧肯不吃。哪怕是我最喜歡的。
丈夫笑著說我,表什么決心呢?我看到丈夫的嘴角莫名地顫動了一下。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感動了。我接著感動他,我哪有親人,你就是我最親最近的人,不對你好對誰好7好東西不給你吃給誰吃?丈夫沉默著不語,眼神發愣。
我想是不是丈夫天天吃我這道菜吃膩了。我問他,假如每天給你吃這個你吃得膩嗎?我指著那盤涼菜。丈夫聰明地回答,沒有假如只有實際操練。你這道菜我就百吃不厭。丈夫指著我。我聽后只有勝利在望的感動。
躺在床上。丈夫親昵地過來糾纏,我嬌羞地說正不便呢。其實我是斷然拒絕。我只緊緊拉著丈夫的手不肯松開。我知道丈夫連續幾夜晚歸,他勞累的身體需要好好休息。我心里也需要重新調整接納丈夫。難道我就不等待那陌生的香水味徹底散盡,不等待丈夫的身上重新撲上我清新淡雅的幽香。難道我是個麻木不堪的女人。我的心里也有一個結,我在慢慢地解開。
第二天一早,我煨好了濃濃的雞湯,加上千墨魚絲與鴿子蛋一起燉。香味在屋子里悠悠地彌漫。雞是大喬農場里的奔跑雞,我老早就用清水泡去腥味,去除脖子上的淋巴和雞屁股上的肥油。我像作實驗一樣一絲不茍。因為我想讓丈夫吃到最健康的食物。因為我是那么地愛他,依戀他。
一天,我和丈夫一起參加一個聚會,恰巧碰到了我同桌的他。我迅速到衛生間給他發了短信,“別與人說我是你同學,追著我假裝喜歡我欣賞我。我此時需要。”短信回,”一直如此,可惜沒給機會。”我開玩笑地回:“如時光倒流,給你機會。”
深夜回到家,丈夫莫名其妙地吃醋。我得意洋洋地說,你以為你的女人是什么?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帶出去給你增光、讓你臉上有光彩的女人。我狡詰地說,到哪兒去找啊!
我換上了粉紅色華歌爾睡衣,輕輕灑上了香奈兒的女人香,我要讓丈夫的身上重新浸上我的芬芳。丈夫一把拽過了我,說,以后我天天回家陪我的母燕。我撲入他的懷里說,我要給你生一窩小燕子。丈夫蹭著我軟軟的唇說,寶貝,只能生一個。生一窩,下輩子好嗎?丈夫已經預訂了我的下輩子,還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呢。
我知道,如果沒有姑奶給予我的勇氣和堅韌,我怎能撲滅婆婆這團烈焰,怎能感化她的冰寒,怎能到達心中的芳草綠岸。如果沒有姑奶給予我的智慧和堅定,我又怎能拽回丈夫這只漸漸飄向遠方、就要飛離手中的風箏……
九
我曾經與丈夫講起過撫養我長大的姑奶丈夫說,好想見見她老人家,多可愛的老太太。我笑著說,如果想看小腳老太太,我可以帶他去我們醫學院。丈夫聽后一臉驚恐地說,饒了我吧,我可不想受那種刺激。我說,我的身上就有姑奶的身影,我們每個姐妹身上都有,你慢慢來體會。
有人說看你的下巴底端有個小坑,像林青霞的下巴,這樣的人有福的,那是盛福的福坑呢。我一直以為這個坑是我小時愛撅嘴撅成的。以后的生活幸福與否我還不敢說。但從前的我從沒因為疏于父母的照顧而覺得自己沒有愛,因為姑奶的愛已經把我的坑澆滿了幸福。
我曾在軟泥坊,看到一個工藝品,巢里的一窩張開嫩黃嘴巴的小燕被老燕喂食,這動人的情景使我毫不猶豫地把它帶回了家。因為姑奶說過,一家人要像巢里的燕子那樣親親密密地生活才有意思。燕子一口口銜來的泥巴,垛筑的不僅僅是巢,托起的還有沉甸甸的愛呢。
我們幾姐妹不就是在姑奶銜來的飄著愛香的小巢中長大飛走的嗎!
姑奶說過,燕子銜來的泥巴飄著愛香啊!
是啊!那粒粒泥土散發著一代代燕子銜來的愛的譬香。那種香聞不到,只能用心去體驗、去感受。因為那是生活散發出的芬芳……
姑奶,我好想問你,你的人生經驗與愛的情懷是從哪里來的?一定有從你長輩那里獲得與滲透來的,就像我們幾姊妹的生活里,有你的人生積累和炙熱情感一樣。
祖輩們就是這樣把他們的人生經驗與愛的情懷傳遞與延續給了我們,就是這樣把一代代愛的情意心口相傳給了我們。這個纘承的精神鏈條,這個親情血脈的愛的信念,這首永恒的愛的歌謠,讓我們一代又一代向下不斷地鏈接下去……祖輩們人雖遠離了我們,愛的真情卻在我們每個人心中閃爍著,它照亮著我們遠行的路,并把這融融的親情熨帖在我們需要溫暖的心房……
姑奶后來在我家摔壞了胳膊,她執意要走,說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不能給我們添累贅。
姑奶走的那天,大喬和二喬在小院里給姑奶梳頭發,姑奶花白的頭發被風吹散了,稀稀疏疏的,那么少。姑奶凄涼地笑著說,大喬,還說給你帶孩子呢,帶不了了。小喬也還需要人照顧呢,沒完成你媽的托付呢。
大喬說,等你養好了胳膊我接你到我家養老。姑奶甜蜜地笑了。她望著滿院子燦爛的陽光說,這么暖的太陽都想睡了,真的有點累了呢。
就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姑奶離開了我的家。
望著她漸漸走遠的蒼老背影,我的心里有不盡的依舍。
后來姑奶就永遠躺在叔家那間接蓋出來的潮濕冰冷的小屋里再也沒有出來,沒有能回到我們和大喬的家。聽說長臉嬸嬸因為姑奶一直沒給她那個值錢的玉煙嘴而記恨姑奶,她對姑奶一點也不好,牛奶也要摻上水給她喝,也從不給姑奶梳頭擦臉。愛干凈愛美的姑奶是怎么忍受的呢?其實姑奶臨死時把玉煙嘴交給了長臉嬸嬸,并對她說,所以一直沒有給你,并不是舍不得,是怕你們日子窮苦賣了它!姑奶說,看到它我就像看到了你公公,那是我對他的想念啊!我也是為你們留下它,有些東西不要輕易就賣了,它已經不僅僅是一件東西了啊。聽了姑奶發自肺腑的話,長臉嬸嬸攥著玉煙嘴時會想些什么呢?現在她有沒有對于姑奶的一絲想念和歉意呢?
又是一年深秋冷風吹。寒夜星闌,十月初一是鬼穿衣的日子,這是姑奶告訴我們的。每年的那一天,姑奶都會帶上我們幾姐妹給媽媽燒紙錢。她說孤魂野鬼的,誰給你媽送錢去?讓她買件新棉襖穿得暖暖地過冬。冷風颼颼地刮著姑奶燃起的那團飄忽不定的紅光,輕飄飄的黑灰在空中升騰飛舞,這情景使我確信,媽媽的確得到了我們送給她的那份真誠的愛。那一刻我真的有點兒想念在我記憶里已經沒有什么印象的媽媽了。雖然媽媽在另一個世界,雖然她沒有在生活里關切過我們,姑奶還是讓我們用這個方式回報媽媽,姑奶說她到底生育了你們。是啊!
這份親情怎么能割舍得斷呢。
姑奶,如今還有人給你送棉衣嗎?在那個冰冷的未知世界,你冷不冷?
知道姑奶去世的那天,大喬二喬嗚嗚地哭了很久,四喬幾乎一天沒吃東西,三喬也抹了很久的眼淚,并說她永遠也不想搭理長臉嬸嬸。我和小喬還是不知道悲傷的年齡,遺憾得連一滴眼淚也沒有為姑奶流。
成年后,我每一想起照顧我長大的姑奶,心就酸酸地潮濕。每一想到那間冰冷潮濕的小屋,想到她孤獨無助的樣子是那杯淡淡的牛奶……我的心就憂憂地難過。
姑奶,你為什么不等到這一天,等到我們長大都有能力報答,等到我們懂得感恩的時候?
是啊!你也許太累了,蹣跚的腳步已邁不到今天的歲月里來。可我分明看到那個黛眉漆發的少女,拐著小腳歷經生活的磨難,又一步步向我走來。
是的,姑奶沒有離開,也永遠不會走遠……
姑奶,現在,我們多想讓你跟我們幾姊妹在一起,像巢里的燕子一樣親親密密地過日子,過現在的美好生活啊。
姑奶!我好想你!
其實,我對于她的這份想念,僅僅是親情的掛念嗎?我和姑奶的親情早已遠離了血脈的牽扯,那份沉甸甸的想念里,包涵更多的是她曾經給予我的愛和溫暖。姑奶去世后不久,爸爸曾對我們說,姑奶并非親生,她是慌亂年代被人遺棄的一個小女孩,這是姑奶臨死前才告訴他的。聽到這個意想不到的消息,看到爸爸一臉悲愴不解的表情,使我更增加了對姑奶的想念。同時我的心里也涌起了一種復雜的情味,不知是冰冷還是溫暖,是甜蜜還是苦澀。姑奶早已知道了她為我們和爸爸所做的一切。所給予我們的愛和溫暖,其實跟她沒有一點血脈的牽連。那她為什么還要這樣做呢?
大愛至美,大愛不言。有沒有血脈的牽連,對于姑奶對于我們都已不重要。她得到過無私的愛,也把愛無私地給了別人,有這一點就已足夠。愛永遠與生命與人類同在同歌!千山萬水隔不斷愛的溫暖。我的血液里緩緩流淌著她給予我的那份熱忱,我的情感里激蕩燃燒著她給予我的那份炙熱。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里,又有多少曾經愛過我們的人,他們的身影轉眼飛逝在無情的歲月里,他們的笑靨肅然沉默到記憶的塵煙中。他們不圖報答不圖感恩,時間的長河更隔開沖碎了我們心中恍然升騰的溫存——那份想回報的感恩。是他們無私灑給我們的點滴關愛,溫暖光明了我們的一生!
愛就這樣感染著我們、感動著我們,就這樣呼喚著我們,激勵著我們。
——讓真愛裝滿我們人生的行囊吧!
作者簡介:
漱玉,女,北京人,本科學歷,在京某單位工作。曾在《北京文學》發表散文《北京的眼波》《京城四季天》,中篇小說《相煎何太急》;在《青年文學》發表散文《我身邊的諾爾曼》,短篇小說《走山》;在《中國人物》雜志發表人物傳記《樂器玩家陳恭》;在《陽光》雜志發表散文《呼倫貝爾你是天堂的身影》。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