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我現在正坐在圖書館里,本來挑這樣一個靠窗的安靜角落坐下,是要把筆記全部攤開,準備復習功課的。
然而現在,我決定給你寫信。
因為就在我剛才來圖書館的路上,無意中看到一架飛機劃破碧藍的天空,呼嘯著向遠方沖去。強勁的西風中,我佇立著望著它,突然不由自主地舉起手來,忘情地揮舞著。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有迎面走來的美國男孩兒對我微笑了。我這才驚覺,心底那份燃燒的思念,這架從我頭頂呼嘯而過的飛機,已經在那一瞬間成為我的寄托,把我的思念帶走了。
來到美國這么長時間了,有的時候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經離家千萬里之遙了!
媽媽你知道,當初我在大多數同學對畢業打算還很懵懂的時候,就開始報名上新東方的出國考試課程,從此過著不知周末為何物的日子。
三百多個日日夜夜之后,我完成了飛越重洋的第一步——考完了所有考試,并且成績驕人。但沒有人知道,我在這一年內放棄了多少本應該屬于青春的享受和輕松。
緊接著是最艱難的申請工作。你也知道,我是完全甩開中介、獨自完成和美國學校的所有交流工作的。
我投了近十所學校以擴大被錄取幾率。到申請后期的時候,我終于知道,為什么中介服務可以發展壯大為一個公司——它要做的工作簡直太多了!
加起來數百頁的英文網頁,我要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明白(經常是看到后面就忘了前面說什么),然后按照每一個學校和專業的不同要求,提供大量不同的英文材料,包括報考理由、個人履歷、大學成績、將來的畢業打算、具體的職業方向、研究方向等等。如果你還要申請獎學金的話,那么還會有各類繁雜的表格,并額外追寫一大堆材料。最要命的是,所有的這一切都有嚴格的時間限制,我必須在圣誕節前寄往美國各大高校并保證他們收到。
還記得那個圣誕節前最后一個星期里,我幾近崩潰的那天夜里嗎?當時為了把所有材料都趕完,我已經在電腦前坐了整整十個小時,以至于到后來一閉眼就有一波一波的黑影子涌上來,人好似要嘔吐一般的頭暈腦脹。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一直寫了好多天、眼看就要完成了的一個材料其實理解錯了要求,等于完全白寫。
當時我腦子里一片糨糊,靜靜地坐著,但心里卻像油煎一樣,能感到太陽穴突突直跳。已經凌晨兩點了,但因為是周末,一個朋友突然打來電話問我,愿意不愿意出來找他們聊聊天。我當時對著電話什么也沒說就尖叫著哭了出來,把我那個朋友嚇得魂飛魄散,就連已經睡著了的你和爸爸也被嚇醒,跑進我的房間……記得嗎?當時你們是那么心疼而錯愕地望著滿面淚痕的我,還有那攤了一床一地的英文表格和打印稿。
與此同時,我還在全力應付著大學里的各門學科。由于申請美國也要看大學成績,所以我必須保證每門課都在90分以上,還要通過讓全系都為之日夜拼搏的專業八級。
那段日子里,我都變得不認識我自己了。但也就是在那時候,我深刻明白了:一件事,倘若你明知道不一定有結果、明知道要付出慘重代價也想去做,那么就去做吧。因為那就是“理想”了。
終于把十所研究生院的資料趕在圣誕節之前寄出去了。在等待了足足一個月后,這一封郵件到了,不但錄取我,還給我“傳說中”的全額獎學金——一近60萬的學費全部免去,并聘我為助教,月薪為1 000美金。我在幾近暈眩的狂喜中第一個告訴了爸爸。他當時一下子愣住了,居然沒有立刻說話,但眼睛里真切流淌出的驚喜和感動,讓我突然有一種想蒙住臉痛哭的沖動,你了解那種感受嗎?那一刻我覺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就這樣,我終于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和獎學金證明。但在簽證之前的那一夜,我還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第二天進到使館里面,我獨自一人辦理著各種各樣嚴格的手續,同時默默聽著我前后的人談論這是他們第幾次被拒簽這種可怕的話題——直到簽證官叫到我的名字。
我望著她防彈玻璃后那雙美麗的棕色眼睛,回答著她迅速提出的各種問題,全力以赴跟隨她的思維。突然在某一刻,我看到她在給我撕著那個所有中國學生都清楚意味著什么的小黃條,我心里明白:那就是我的美國了。但當她真正把它遞到我手里的時候,我還是激動得手指冰涼發顫,這是將近500個日日夜夜的奮戰啊!她也一改先前嚴肅的表情,一臉洞悉的微笑,望著我第一次在流利的談話中語無倫次地表達著自己的感謝。
只有我知道,我是經歷了怎樣一番艱苦卓絕的奮斗歷程,才從一個普通的大三學生一步步申請到了美國研究生院的全額獎學金一那些書本、咖啡,還有那一個個無眠的深夜。我深深地清楚,奮斗是孤獨的。但我從未動搖過,但為什么如今,在這個夢想已經鼓起風帆,就要啟航的前夕,我卻沒有預想中的堅定,反而心像被掏空了一樣地迷茫起來?
我終于發現,當生活了整整22年的北京開始要離我越來越遠,我除了不舍,更多的是驚惶。美國對于孤身一人的我來說是完全未知的前方。
2008年8月底的首都國際機場,登機之前,我的勇氣幾乎消失殆盡。面前的每一張臉都是親愛的臉,每一雙眼睛都淚光閃爍。爸爸為了讓我能堅強一點,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我擁抱著你,感受著你的淚雨滂沱——最舍不得我的人要放我高飛,你付出的勇氣無疑是最多的,即使你看似最軟弱。
可無論多么不愿意看到我離開,從始至終都衷心希望我實現夢想的人一直是你。媽媽,只有我能體會你淚水的真正含義,謝謝你獨特的堅強!
飛機終于離開跑道,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沖向藍天,我知道此時此刻你和爸爸一定在地面仰望著,淚眼迷蒙中,你們親眼看見我的夢想插上第一雙翅膀。
三萬英尺的高空,是另一個世界。云被風一絲一絲地扯開,又飛快聚攏。飛機一日千里地飛行著,每一秒鐘都將我更遠地帶離熟悉的地方。
漫長的20多個小時過后,終于到達了拉斐特機場——我此行的最終目的地。但我已經疲憊得一點勁兒也沒有了。眼睛由于數次起降和長時間飛行,這會兒已經疼痛不堪,耳鳴得頭痛難忍,整個人像被倒置了一樣。等終于見到半夜里前來接我的教授時,我連對他擠出一個笑容的氣力都沒有了。
這是一個非常高大的中年人,健碩的身材,溫和得像孩子一樣的藍色眼睛。他迎上前來,第一句話便是極熱情的——“絲絲,歡迎回家!”這句話本是再好意不過,我懂得他是要消除我的陌生感,讓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但是“家”這個字深深地觸動了我,我心里一陣絞痛,囁嚅著說:“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北京……我想回家……”他當時很有些尷尬地愣在原地,但旋即善解人意地走上前來,接過我手中沉重的行李箱,引著我走出機場。
這就是美國嗎?讓無數人向往的自由之地。夜色朦朧里,面對著我的是一片靜靜的陌生的土地。剛剛下過雨,卻不顯得清涼,泥土蒸騰著悶熱潮濕的氣息。停車場里已經沒剩幾輛車了,我疲倦至極地跟在教授身后,把行李裝上車子就往學校開去。
半個小時后,教授說我們已經進入校區了。我坐直身子,看到面前是一條從前只有在國外攝影畫冊里才能見到的那種美麗筆直的路,南部特有的高大橡樹夾道而生,給人一種隆重迎接的感覺。明亮的路燈下,能看到手掌大的葉子鋪滿了被剛剛一場小雨浸得半濕的草坪。
車子最終停在了一棟四層的樓房前。這就是我的宿舍樓了。雖然是深夜,但能看到里面的大廳亮著明亮的壁燈,干凈、雅致。教授幫我把箱子運上樓,然后替我打開事先安排好的房問。
門打開的一剎那,我卻呆住了,這么大而空洞的房間,第一眼就一目了然,偌大的、四四方方的房間里除了一個大立柜、一張桌子和一張床之外就什么都沒有了。慘白的燈光下,一切都是那么簡陋、直白、毫不溫馨。這和我之前想象的太不一樣了!
我夢游似的把行李放在地上,簡直不敢相信從這一刻開始自己就要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
然而,我剛剛在宿舍里住了兩天,就遭遇了我平生從未曾經歷過的事。媽媽后來你也知道了,此次美國開學的日子正巧趕上“古斯塔夫”颶風來襲,它是狂暴的加勒比海熱帶氣旋,已經于我在北京登上飛機的同時進入墨西哥灣,并登陸美國了。
我從下飛機的那一刻就覺得天氣沉悶,氣壓極低。并且經常下大雨,伴隨著恐怖的狂風。我是這幾天在宿舍樓里,才慢慢向人打聽到,我所在州的南部城市新奧爾良當局已經下令實施了強制性疏散令。市長稱“古斯塔夫”為“所有風暴之母”,據說他在發布疏散令的時候說:“對于那些認為他們能夠挨過這場風暴的人,我要說,那將是你們一生當中犯過的最大錯誤之一。”總統布什也已經宣布路易斯安那州進入緊急狀態。
而我,正是在這個時間踏上了美國領土,來到了颶風中心。
聽完同一摟層的人說完那些話,恐懼緊緊地攫住了我,我呆呆地轉過身,一個人回到房間里,又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每一個人似乎都早有去處,不是準備回家就是投靠附近城鎮的親戚朋友。只有我困在宿舍里,與窗外風雨飄搖的聲音和滿地攤開的箱子作伴。
雖然是白天,但是窗外暗極了,一片飛沙走石。美國南部特有的高大橡樹,我一直以為它們是穩如磐石、堅不可摧的,但此時此刻它們龐大的樹冠正在狂風驟雨中激烈地搖曳著,好像盛怒一般。我呆呆地望著窗外,恐懼之余,居然由衷涌起一股對自然力量的敬畏之情,覺得人真是太渺小了。沒有去處我就留在這里等開學吧,要是大樓被沖垮了,我就揣好護照往學校里最高的小山上逃。我胡思亂想著。
正在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我忙起身開門,只見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美國男孩,他身材高大,像是快有一米九,一頂棒球帽把深邃的眼睛壓得低低的,顯得目光敏銳。我看著他,不明白他來找我做什么。
他開口了,說剛才從別人那兒聽說我前兩天剛到美國,沒有地方去,而他正好要去達拉斯辦事,問我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逃難,住到他達拉斯的朋友家,等風暴過去再一同趕回來上課。
我不禁目瞪口呆地望著他,要知道這一刻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他,卻得到他這樣雪中送炭的幫助!窗外的風更大了,雨好像也更急了,我立刻請求他給我20分鐘的時間打包。我把48小時之前剛剛攤開的箱子重新收起,和他一同趕到地下停車場。
我們開上州際公路,往得克薩斯州的方向狂開。天氣變得更惡劣了,我從沒見過這樣慘烈壯闊的大自然。
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我們奔走在美國曠野的公路上,頭頂是憤怒的天空,血紅的閃電就在不遠處震耳欲聾地炸響著。天地之間驟雨狂瀉、一片混沌,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如此恐怖而又炫麗的景象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這次逃難是我第一次和美國人共同經歷生死時速,并得到他們如同恩情一般的幫助。這期間對我的英語也好像強化訓練一般,讓我在夢中都心心念念地說著英語。
等再次回到學校后,難以置信般地,我好像對我的宿舍生出了一點點感情。雖然它還是那么光禿禿的,連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但是從別人的家,回到只屬于自己的小屋,總還是有點回歸的感覺。我打聽到一位要搬往校外的同學正在處理他的家電,便及時向他買了一個二手冰箱。開始時不時地買點零食、水果和速食面,努力地過著異鄉的日子。
媽媽,但是這后來緊接著又發生了一件事,我一直沒敢和你說,怕你擔心。我從達拉斯回到校園的時候,學校還沒有開學,自然食堂也不開門,我便經常一個人去超市買些菜和方便食品。從宿舍到超市的路很遠,但我發現在路上的時候,經常有人把車子在我身邊慢下來,問我愿不愿意搭車。開始我還不好意思,但后來發現真的能省不少時間,尤其是回來提著那么重的瓶裝水和水果的時候,一路有人開車直接送到宿舍樓下,簡直是太誘惑了。于是我漸漸地膽子就大起來,不時搭一搭順風車。
有一次我下午睡覺,醒來的時候竟然發現天都黑了,這才發現冰箱里什么吃的都沒了,咬咬牙只能走著去買菜。
正覺前方漫漫長路的時候,一輛車子迎面開過來,緊接著在我身后掉頭,這才又放慢速度停在我身邊,問我去哪里。我看到一個非常年輕的美國男孩,年齡不會超過25歲,小平頭,臉部線條簡潔分明,套著一件寬松的淺灰色外套,干凈極了。我以為他也是學校的學生,就告訴他我要去超市買東西。他很大氣地揮手叫我上車,說他也正往那個方向去。我謝了他,便拉開車門上了車。
他不僅帶我轉了超市,還幫我提東西,很體貼地替我開車門,陪我聊天……我心里特別感激,而且因為他很英俊,對我這樣熱情,我還有點沾沾自喜。
到了宿舍樓下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因為是周末,校園里面空空蕩蕩的。我誠心誠意地謝了他,便要下車去。然后他提出要記一下我的電話號碼,交個朋友,說以后我要是有用車的地方盡可以聯系他。
我還沒有答話的時候,他突然從車座前的抽屜里掏出一把刀,看得出非常鋒利,閃著寒森森的光,我嚇了天大的一跳,猛地抬起頭盯著他。他解釋說他的手機剛巧丟了,這刀放在車里是因為他“沒事兒喜歡刻東西”。
說著,他開始在車座旁邊的凹槽里亂摸,居然摸出一片一眼看上去好似濺有暗色污點的薄木板,提起刀尖兒,又問我的電話號碼。我覺得不對勁兒,又說不出是哪兒又不勁。突然我覺得他的神情十分古怪,直勾勾地盯著我,好像在笑,又像是在微微發抖。我才意識到四周寂靜的校園里一個人都沒有,也不會有人看到我正坐在他車上。
我的頭皮“噌”地麻了起來,說我不記得了,我剛來也沒有手機,要不我可以現在下車去問問樓管我們樓的電話總機。我這么說是想讓他知道雖然是周末,但樓里現在是有人的。他也沒有強求,停了一下,說很高興認識我,總之知道我住在這里就行了。說著沖我非常甜蜜地一笑。他的眼睛深邃得近乎美麗,但這一笑更讓我覺得后背發涼。我強裝鎮定地又道了謝,同時手推開車門,滾下車去,差點兒連東西都不想要,就狂叫著奔進樓去。
之后的很多天,我根本不敢走宿舍的正門,而且一定要等樓下人多的時候才敢出去。后來開學了,功課特別緊,我就將這個人忘掉了。直到有一天我在瀏覽網頁時看到一條新聞,一個英俊的美國男孩專門借口讓女大學生搭他的車回宿舍,然后半路將她們殘忍地殺害。一次他對其中一個女孩子說:“到了。”那女孩還看看窗外,天真地問:“到哪兒了?”然后這個變態殺人狂拔出刀來,說:“你的日子到了。”雖然事件不是發生在我所在的州,但還是看得我手腳冰涼,頭嗡嗡作響,后怕得連著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
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想到馬上要迎來我在美國的第一堂課,心里又緊張又充滿期待。
那一天終于來了。進了教室,我才發現我是唯一的中國學生。所有的人把桌子自行圍成一個橢圓形,圍坐在一起,談笑風生。我的教授是一個有著歐洲血統的美國先生,他身材中等、眼神溫和,對我微笑的樣子讓我一下子覺得他很可親近。
但是一開始講課,我就傻了,完全沒想到教授的語速那么快,還夾雜著那么多聽都沒聽過的專業名詞。整整三個小時過去后,下課了,而我居然完全不清楚老師都說了些什么、讓我們課下做什么。我蒙了,呆呆地坐在那里,覺得自己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教室里只剩下了教授和我。我在心里激烈地斗爭著,我是該安靜地走開,不管多難都自己課下一個人克服,還是向他表明我內心的焦慮并求助?
我終于走上前去,站在教授面前,說:“先生,我有話要和你談。”他抬起眼睛迅速看了我一眼,很溫和地問我怎么了。我焦慮極了,喉嚨發緊,一瞬間愣在那里竟不知從何說起。最終還是深吸了一口氣,說:“先生你講得太快了,我聽不懂。”他愣了一下,停下手里正在收拾的講義,更加溫和地問我:“你哪里沒聽懂?”我怔怔地望著他,答道:“我哪里都沒聽懂。”
我們互相看著,他搖了搖頭,問我要我選課的課表。我遞到他手里,他默默地翻了一會兒,抬起頭對我說:“我想你的課選得不對。我這堂課是二年級的學生才會選的,因為它直接對你的畢業論文有幫助。而你才剛剛來到這里,這門課也許還不適合你。”
我一聽就著急起來,急忙說:“我不知道,也沒有人幫我選,這學期的四門課全是我自己選的,這個課我不上了。”他立刻說:“可是如果你放棄這門課,也無法再選其他課,因為選課期限已經截止了。那么這個學期你就只能得到三門課的學分。”說著他停下來,用一種非常信任、非常有感情的眼神看著我說:“我覺得你很勇敢,愿意交流,這是很好的。或許你會比你自己想的做得更好。試一試吧。”
我本能地搖頭,壓力讓我恐懼,我只想逃避。他不再勸我,只是微笑著說:“回去想想,我希望——下堂課還在這里見到你。”我問他可不可以放慢速度講課,我著急地說:“如果我聽不懂,就沒法完成作業,如果我不能保持門門功課都達到A,就沒法繼續拿獎學金了!你不知道,我考到美國有多辛苦……”
他耐心地聽我語無倫次地說完,望著我非常坦誠地說:“這就不是我的事了,甜心。我知道中國學生考到美國很辛苦,但是我的速度非常適合,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跟上它。”
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我踏著一地明亮的月光回宿舍。傍晚的時候又下雨了,空氣新潤,大口吸一口氣,清甜的空氣像泉水一樣沿著舌頭、喉嚨流進五臟六腑,讓我一直發蒙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
回到宿舍后,我連燈都沒有開,就頹然地坐倒在椅子里。才幾個小時而已,我竟然已是這么累了。下一步該怎么走?曾經覺得自己的英文沒有問題,所以沒有像其他在這里的中國學生一樣,先上語言班,等適應了再開始正式上課。
我是直接跳過語言班來上的研究生課程。而且我選的專業是“大眾傳媒”,顧名思義,更是對表達能力的要求頗高。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學校其他專業都有比較多的中國學生甚至中國教授,唯有我所在的系全部由美國教授任教,學生也幾乎全為美國人。
我坐在黑暗里,終于開始明白我面對的是什么了。經過了艱辛的備考、申請、簽證、逃難……終于安頓下來,卻發現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不由得想起當初為了飛越重洋的第一步而全力備考時,我背著沉重的各類英文書往返于家、大學、新東方的校區之間……我記得,媽媽,你就是從那時候覺得我能吃苦的,一點兒也不像一直以來那個嬌生慣養的小女孩兒。北京冬天的夜多黑啊!凌晨五點整我就被鬧鈴叫醒,在所有人都還熟睡的時候,掀開著滿天星光回家。
回憶著這些,我突然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想起了北京三里河的那個童年的小院。我仿佛看見,當年的那個小妞妞,在爸爸媽媽的呵護下蹣跚而行,我仿佛看見了她一步步成長為我眼前這個心潮澎湃的年輕女人。我怎么能忘記呢?這么多年,這個小女孩還一直站在我的身邊,我還一直拉著她的手。因為沒有人能比她更清楚,我是經歷了怎樣一番艱苦卓絕的奮斗歷程才走到了今天,有多少次在幾近絕望的沮喪中,我抹去奔騰的淚水,告訴自己“我可以”!
整整半夜,我和自己的心靈對著話。在異鄉微亮的晨曦中,我終于決心迎接該來的一切挑戰。
這之后的日子我就不說了。但是你知道,媽媽,我一輩子都沒這么刻苦過,高考的時候也不曾像現在這般全力以赴。自從我對自己說“決定奮斗”的那一刻起,這四個字就如同誓言一般刻在我25歲年輕的生命里。
我第一件事就是要改善我這屋的燈光,它慘白、冷峻,使人沉重倦怠。我去市中心的商城里挑了一盞大樹造型的落地燈。現成的燈具太貴,所以我買的是零件,然后回到宿舍,按照英文說明一點一點自己拼裝起來。媽媽,你知道我從來不長于機械或者手工,但是論文,以及不同語言文化對于交流的影響。
每個小組五個人,成績最好的小組可以獲得本學期唯一一次期末考試加分的機會。由于這門課非常難,所有人都希望通過這次講演而獲得加分。
我更是用心準備,那節課后我夜夜泡在圖書館里,查閱無數資料,前后列了不下十余個提綱,又最終擴充為飽滿的文章。還琢磨每一個詞的發音和語氣,直到背得抑揚頓挫、十分流利。
可那天一到教室我就呆住了,所有人手里都拿著厚厚的稿件,而我竟以為演講應該是脫稿的而成了全班唯一一個沒帶稿的人。看著一些成績優異的美國同學還拿著十多頁的稿子認真翻閱,我左手握右手,真恨不得手里捏點什么。
輪到我們小組時,我最后一個說,算是總結發言。我兩手空空地走上臺去,轉過身來面對全班同學和教授,深吸一口氣,開始發言。
可能是因為之前準備得太用心了,我說的時候才發現所有的內容都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由最開始的有些緊張而逐漸變得思路清晰、侃侃而談,我甚至還現場發揮起來,提問了講臺下的好幾位美國同學。等結束時,所有同學和教授都對我報以長時間的熱烈掌聲。
佘布結果時,我們小組毋庸置疑地獲得了這門學科唯一的期末加分,而我的總結發言竟是全組分數最高的部分!我們都興奮至極,大家擊掌相慶,第一次嘗到了因為共同努力而一榮俱榮的滋味。
我更是心潮澎湃,因為一切的付出終于得到回報。我轉過頭去望教授,他也正在看著我。我們對望著,然后我看到了他眼底閃耀著的——驕傲。
現在的我抱著書走在校園里,頭頂是美利堅湛藍的天空,刮著強勁的西風。我有時就會不由自主地往天的那一邊看——我知道,那下面有一座城市,忙碌、生動——那是我熱愛的地方,那里的人說著我熱愛的語言。
媽媽,感性如我,當然深深懂得,“明月多應在故鄉”。但我現在覺得,我也深愛美國,以及這一路上遇到的每個微笑、每份深情。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由衷地說——“美利堅,謝謝你,你給予我的,遠比你拿走的多。”
我知道,我不會再動搖了。不管多苦,這段日子終將會在時光的沉淀下,變得如同金子一般寶貴,讓我在今后的歲月中無限懷戀。不管多苦,它都和我最美好的青春相連!
媽媽,信寫到這里,我周圍的人大都走了,只有不遠處一個棕發女孩還在和我一樣奮筆疾書,我們目光偶爾遇上時會相視而笑。地球這邊溫柔的黑夜要開始了,而那邊,新的一天也要伴隨著拉開序幕。我想著那樣熟悉遙遠的家……天暗了,我卻要和你說早安。
這時在暮光中,一只不知名的白鳥突然騰空而起,棄巢而去,決絕地飛向遠方。我呆呆地望著它的背影出神,直到它在我的視線里變成一個潔白的小點,又漸漸融入天際。我還在望著。
那出巢的鳥兒,眼里是否都隱含著淚呢?你撲打著豐滿的、令人艷羨的羽翼,要飛向屬于自己的那片天空時,那一幕雖然成了旁人眼中的美景,卻不知你心底對這巢的眷戀和不舍。
但你又是那么堅韌,不管前方山河湖海,荊棘坎坷,只管展翅飛翔!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