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時代產生不同的詩歌,不同的時代需要不同的詩歌外,不同的時代還產生并需要新的文學藝術樣式。詩歌在本質上是以獨立的藝術形式而存在的文化文明形態,它屬于更為深遠的精神層面,而非社會工具層面。
“中國詩歌的現狀與出路”這一命題,似已預設了一個結論:當下的詩歌已經陷入病態,甚至病得不輕。否則,也就談不上為它尋找出路。
就此我首先想表達自己的一個基本判斷:眼下的詩歌——姑且把它設定在21世紀新十年這一范疇,既是當代詩歌史上最為正常的時期,也是最富文本成果的時期之一;一個與1980年代中國現代詩歌的復興時期相接近,但體現的內涵形態卻不同的時期。假若不是這樣,而像眾多的文化輿論家和媒體犀利哥們一樣,把它稱之為最糟糕的時期,那么,最好的時期又是什么時期?是1949年以來的50年代,還是包括了“文革”的60年代,直至70年代?
輿論對于當下詩歌的鄙薄,大約來自這樣一個證據:曾經處在一個時代的關注中心,并有萬眾參與的詩歌,現如今已經落魄出局,遠遠脫離了“人民大眾”。然而,這個證據所賴以建立的參照系,大致上正是由“文革”末期上推的前30年,那個由大話、狂話所充斥的全民性的詩歌鄉場化時代(比如1958年的全民詩歌運動、“文革”中波及全國的小靳莊農民詩歌)。所以,這樣的證據,只是一個偽證。
1979年起始的詩歌復興期,是一個真正的參照系,詩歌的主體大致上呈現為三種類型。其一是從社會學的角度,對重大歷史現實問題的尖銳發言(比如《陽光,誰也不能壟斷》《將軍,不能這樣做》),二是哲學文化形態上的思想藝術啟蒙(比如以北島為代表的朦朧詩),三是從政治風暴裹挾中解脫的正常人性的抒寫。由于這種抒寫是以人性的扭曲為前提,所以同樣獲具了精神啟蒙屬性(比如《致橡樹》等等)。由此不難看出,這三種類型無不具有重大或深刻的特征。由于它們與撥亂反正的國家社會政治訴求相一致,詩人們也隨之成了一個時代的代言人,接受著社會的致敬。
而時代代言人的角色,則是自中國新詩誕生不久,即由左翼文化運動對于詩人的倡導;1949以后,更成了國家意識形態派定給詩人的至高定位。此后經過教科書的一再強化,至今已經成為人們大腦中的天然律令,官方與“民眾”看待詩人與詩歌的共同標準。
然而,時代代言人的內涵與性質并不相同,在國家政治清明的時代,它代表了一種健康的聲音;在國家政治渾濁的時代(比如“文革”),它則為渾濁興風作浪。在國家的政治形態與百姓的精神訴求并不完全一致時,它既可能是指為國家代言,也可能是指為百姓代言。在此我還想表達這樣一個常識:不同的時代產生不同的詩歌,不同的時代需要不同的詩歌外,不同的時代還產生并需要新的文學藝術樣式。諸如五四時代需要并產生了《女神》,抗戰時期需要并產生了《假如我們不去打仗》;而在時間已進入了電子時代和經濟社會的當下,社會人群的文化需求空前多元化,并由眼花繚亂的電子文化制品實施供給時,詩歌,已不再是大眾的迫切需要!小說和戲劇也不是。
另一方面,假如我們不是執意要自欺欺人的話,只要稍稍搜索一下進入自己記憶的那些詩歌就會發現,其中可稱之為重大的、為時代代言的幾乎寥寥無幾。而占據著絕對比重的,則是那些“眼前有景道不得”,卻唯獨為它們所道出的詩歌。這種“道出”,既是審美發現的,精神思想發現的,還是語言呈現上奇跡性的智慧。一個民族一代又一代的成員,就是在這樣的詩歌影響和縱身加入中,深化著對于事物的感受力和審美感知力,也持續提升著自己的語言表達和藝術表現能力。這其實正是人類文明進程的基本圖式,一個民族賴以建立自己的文化和文明,并使之不斷延伸的血脈。至此我們不難發現,詩歌在本質上是以獨立的藝術形式而存在的文化文明形態,它屬于更為深遠的精神層面,而非社會工具層面。它以潛移默化的形式滋養人的智慧與文明——包括對于野蠻和邪惡的精神抗衡,而不是作為強行施加的輿論工具,解決現實中的具體問題。
這便是我判斷當下詩歌狀況的前提。根據這一前提,當下詩歌在我眼中最重要的特征,或者說是歷史性的進步,有如下兩點:
其一,它棄卻了詩歌必須是、甚至是唯一選擇的“代言人”的觀念桎梏,歷史性地進入到了伏藏著深層藝術景觀和精神景觀的文本建設之中。詩歌的文本建設在“代言人”觀念的覆蓋中,曾一直被視為“小技”。乃至精神缺失的象征,但它實質上則是詩歌之為詩歌的本質所在。如果說,1979后諸多轟動一時的詩歌,存在著詩歌的社會學光芒,掩蓋了其文本上的簡單這一缺陷,那么21世紀新十年的詩歌,則在似是波瀾不驚的表象之下,實現了文本內質海底大陸架般的整體隆升(諸如雷平陽的《春風咒》、李南的《小小炊煙》……)。
其二,多元格局的建立。2009年,我與他人編選了一部《二十一世紀十年中國獨立詩人詩選》,通讀收入其中的60多位詩人的作品,一個最強烈的感受就是,每位詩人都確立了區別于他人的獨立寫作系統,以詩人個體為單元的寫作的差異性持續拉大。這無疑是當代詩歌一個歷史性的成果。它意味著長期控制中國詩歌的大一統的潛命題寫作,無數首詩歌形同于一首詩歌的貧乏與單調,已經為一個個富于創造力的獨立寫作個體所取代。詩人們已經擺脫了類型復制期,進入了追求差異的品牌自主期。而對于差異的追求,代表著一個時代詩人們的能力、自信和抱負。
那么,當下詩歌又存在著什么問題呢?讓我感受強烈的有這樣幾點:一是詩歌教育的嚴重滯后。語文教材所選入的,基本上是過時的、不能體現現代詩歌新的成果和魅力的作品。這個系統的故障,直接導致了一茬茬的畢業生對現代詩歌基本常識的無知,又使這其中的文化從業者,因無知而無畏地不時對現代詩歌加以戲謔,嘩眾取寵,兼得稿酬小利。十數年來,這種模式已經形成了惡性循環,持續地敗壞著詩歌的輿論環境。二是在詩歌評價系統中,權力與資本的介入——亦即官員詩歌與商人詩歌在媒體宣傳、個人作品會研討,進而是獎項獲取中的強勢支配。它不但混亂了杰出與平庸的界限,導致了詩界公正評判標準的喪失,更對大量的優秀詩人,形成了信息上的遮蔽。
以上兩點,是就詩歌的外部環境而言。第三,是詩人們精神公義感的淡薄。除了部分優秀詩人外,諸如梭羅“論公民的不服從權利”那種公共知識分子精神和意識,對于許多詩歌寫作者,尚是一個遙遠的話題。第四,同樣是在普通詩人群體中,對世界新的文化藝術思潮的隔膜。這種思潮,作為中國當代詩人藝術資源的一個重要構成部分,一直呈現著啟動性的力量。而眼下閃現在詩人們寫作中的,大致上還是1990年代的滯后性的資源。
關于“中國詩歌的現狀”,我似乎已經說得太多。至于“出路”問題,原理上的對策很簡單——解決了上述問題,就是它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