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警察介入后,一起普通的土地糾紛發生急劇變化:幾名憤怒的村民將執法車掀翻,并用鐵鏈將警察捆綁在車底下。陽光暴曬下,3名被捆綁的警察,低著腦袋。村民并未就此罷休,他們將汽油往警察身上淋……去年7月發生在廣東順德的這一幕,曾被很多媒體報道。
時隔一年多,很多人已淡忘這事,但順德主要官員沒忘。在今年9月召開的全省綜合改革現場會上,順德區委區政府介紹改革經驗時,將這一幕通過PPT向包括省委書記汪洋在內的與會領導展示,以此強調社會改革的必要。
群體性事件越來越多的今天,類似事件,在全國乃至全世界屢見不鮮。比如在順德這起事件發生半個月后,英國倫敦也出現連續數日的暴力和騷亂運動,但讓人震驚的是倫敦社會的自我修復能力—在暴力、騷亂發生后,更多倫敦市民主動拿掃把上街清掃路面、為城市“療傷”,這讓人看到了一個強大社會所呈現的力量。
反觀國內,頻發的群體性事件中,很多原本無直接利益相關者也積極加入,他們或在現場圍觀助推,或在網上為這種暴力行為叫好。這不是正常的現象,我們需要改變,需要培養社會自我修復能力。
順德再次上陣,試圖為廣東闖出一條政府與社會協同共治的新路。
為何是順德?
“改革尖兵”、“經濟百強縣(區)之首”—過去20年里,順德給世人留下了這樣深刻的印象。很多官員羨慕,沒有深港碼頭和礦產資源的順德,卻擁有超2000億元的GDP,羨慕它擁有美的、格蘭仕、海信科龍這樣的大企業。
順德的成績和它20年前率先以企業產權制度為核心的綜合改革有關,但成績的背后也蘊含著危機,這包括近幾年頻發的群體性事件。
每次群體性事件后,一些跟何勁和熟悉的朋友總在電話中調侃他,“沒想到你們順德也有今天”。
何勁和是佛山市委黨校原副校長,他告訴《南風窗》記者:“我當時就和他們說了,順德先發展,必然會先遇到問題,你們城市今后也會遇到這種情況。”
順德官方意識到,這是重經濟發展和輕社會建設造成的,結果導致了經濟和社會“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是時候補上社會這一課了。
改革中出現的問題,只能通過深化改革去解決,而不是對過去改革的否定。共識很快形成:“大包大攬”的全能型政府,必然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因此,必須建立有限政府,抽身于繁瑣事務,主要在制定規則和制度等宏觀層面起引領作用,政府要做社會有序運轉的“裁判員”,而不是“運動員”。
在廣東省委省政府推動下,順德改革方向也變得清晰:建立“小政府大社會”。順德區委區政府副秘書長李允冠告訴《南風窗》記者,在他看來,首先,小政府的職能肯定不是無所不包的全能型政府,而是有限政府,凡市場和社會能做的,就讓渡給市場和社會去做,政府只做核心業務,主要把方向、定規則、做監督,而不介入微觀的具體活動。其次,政府的權力應該是公開透明的,是在法治框架內運作并受各方約束的。
“如果不能滿足這兩點,即使機構和人員再少,也不是小政府。”李允冠說,從這個意義上講,小政府因為管的范圍小且不是事必躬親,能騰出更多時間和精力投入到有限的職能中去,所以小政府效率高,也容易是強政府。
和小政府相對應的是全能型政府,這是個疲于奔命的大政府、累政府。順德要做的,正是改變這種疲于奔命、效率低下的管治模式。圍繞這一方向,從體制內到體制外,順德進行了改革探索。
體制內的改革
探索從2009年9月的大部制改革開始,順德很多人記得:3天時間,41個黨政群機構突然被整合成16個,精簡近2/3,很多局長被降成副局長(待遇沒變)。
說突然,因為即使是順德區委常委、副區長等領導,也只在新聞發布會召開前的幾個小時才看到方案,此前的一切,都在秘密進行。
“后來有人質疑為何不公開征求意見,事實上,這樣的改革一般只征求專家意見,其他國家也是這樣的。”順德大部制改革課題組組長、國家行政學院科研部主任許耀桐教授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說,如果公開征求意見,可能半年都沒什么結果,因為每個局都會說自己很重要,也都不想被整合。
事實上,順德大部制改革除了請國家行政學院出方案外,也請了廣東省體制改革研究會的專家做方案,但雙方對此都不知情。許耀桐說:“之前,我們不知道對方在做方案,后來才知道,但方案提交到省委后,汪洋書記批示選了我們的方案。”
對這次大部制改革,許耀桐說,人員編制沒什么變化,主要是將職能相近的進行整合,相當于合并同類項,使得決策、執行和監督相對分開,而不是過去一個單位全部包攬“決策、執行和監督”,因為這樣帶來了低效和監管乏力,也和小政府、強政府的構建方向相左。
大部制改革后,順德區委區政府主要進行重大決策和綜合決策,各大部門主要進行專業性決策和監督,鎮(街)、事業單位、社會組織和后來成立的法定機構,則是執行主體。
大部制改革帶來最直接的成效是,改掉以往部門職能交叉、機構重疊、遇事推諉等毛病。
比如,“《食品安全法》對監管領域進行分段管理,比如生產環節是質監管,流通環節是工商管,餐飲是衛生管。”順德區市場安全監管局副局長黃堅強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談到,順德大部制改革后整合了這些部門,以順德區市場安全監管局為例,就整合了8個部門,其中包括整體整合了原質監局、工商局、安監局3個局。此外,還整合了其他5個部門的相關職能,這5個部門分別是:衛生局(餐飲監管)、經貿局(生豬屠宰監管)、農業局(流通領域的農產品監管)、文化局(文化市場監管)、食品藥品監督局(食品安全協調)。順德區市場安全監管局下面還有10個分局,整合后編制是200多個,此外包括雇員在內,整個系統工作人員600多人。
“和大部制前相比,人員、編制沒變化,但效能提高了。”黃堅強說,整合后,避免了以前“有權就爭,有責就推”的局面,“大監管”格局后,“出問題,就是我們的責任了,沒得推”。此外,大部制改革前,各個部門安全檢查也令企業頭疼,工商、質監、安監等多部門分頭檢查,企業疲于應對。“如今,一次檢查就可完成所有檢查項目了。”
黨政合署也是順德大部制改革的又一大特色,比如區委辦、區政府辦、區委決策咨詢和政策研究室合署;區政務監察和審計局與區紀委機關合署;區委社會工作部與區民政宗教和外事僑務局合署;區文體旅游局與區委宣傳部合署……
但黨政合署也被一些專家批評為“黨政不分”,順德官方回避了這一爭議,開始提及的是“黨政整合”,后來改叫“黨政聯動”。當時,許耀桐也比較焦慮,后來,他專門就此研究,最近他寫了篇題為《黨政關系的新認識》的文章,發表在《福建省委黨校學報》上。“絕對的黨政分開,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絕對的黨政合一,也是不合理、不科學的。”許耀桐告訴本刊記者,黨政關系應該是既分又合,該分的分,該合的合,這也是順德模式總結出的經驗。
為此尋找答案的,還有何勁和。在他的辦公室里,何勁和給本刊記者翻出了胡錦濤總書記在2007年10月15日所做的十七大報告,報告里有這么一句表述—“統籌黨委、政府和人大、政協機構設置……”這句話被他劃了粗線明示,他認為“順德做的,其實就是統籌黨委和政府的機構設置,所以是有依據的,改革沒問題”。
“沒問題”的改革運行一年后,廣東在全省25個縣力推順德大部制模式。
被推廣后,順德的改革并未就此打住。繼大部制改革后,2010年,順德再推“簡政強鎮”事權改革,主要將一些審批權限下放給各鎮街,下放的行政管理事項多達3197項。
大部制改革,主要是解決部門之間的權力分配問題,而簡政強鎮則是解決上下級之間的分權問題,但無論大部制改革,還是“簡政強鎮”,都只在體制內改革。問題是,隨著社會分工細化,事情越來越多,但政府不該管的職能還沒能轉出去,其需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非但沒減少,而且逐年增加。
與此同時,作為省直管縣的順德,被廣東賦予了社會、經濟等地級市所擁有的權限,原先的職能沒轉出去,省里又賦予新的更多職能,大政府亟需尋到職能轉移的出口,以便讓政府變小。
體制外的延伸
政府變小,核心首先是要將原先緊握在手中的部分權限讓渡給社會和市場,這樣,政府職能才能轉變,否則政府是不會變小的。
為此,2011年8月、9月、10月,順德分別推出了三大改革—行政審批制度改革,農村綜合改革,社會體制改革。將體制內改革引向體制外,主要是將部分權力下放給社會,目的是讓“政府的歸政府,社會的歸社會”,形成政府和社會協同共治的局面,而不是政府單體提供服務。
問題在于,哪些領域歸政府,哪些領域歸社會?在向社會放權或轉移職能時,政府的權力邊界何在?至少,在今天看來,這些問題正在困擾著改革者的前進步伐。
“香港在這方面規定得很清晰,且以法律條文的形式向社會公布。”李允冠坦承,權力邊界和責任沒劃清,外界就無法根據條文來監督政府的權力是否到位、越位或缺位,這樣就使權力運作注入更多更復雜的人為因素。
權力下放、外放、權力運行受到監督,以及政府職能轉移,這些都是構建“小政府”所必需的,而小政府必然走向大社會,原因是政府將一些職能轉移出去后,就需要社會來承接。此時,政府也從直接的公共服務提供者,變成對提供公共服務的社會組織進行撥款和監管。
需要注意的是,政府下放權力或將部分職能轉給社會,如果社會組織太弱小,無法接手時,職能的轉移就不能一步到位,否則政府將職能拋出,社會又無力承接時,就變成了甩包袱,由此帶來的問題將更多。
“我們系統工作人員600多人,但要確保‘三大安全’—食品安全、生產安全和質量安全,仍備感吃力。”黃堅強說,他們局也希望向社會多下放一些職能,最近他們還向順德區政府提出下放質量評價體系、餐飲技術審查等5項職能,但下放或轉移的職能主要是技術性或服務性的,因為執法權不能隨意委托。“即使是技術性、服務性職能的下放,也要把好關,做好后續監管,才能確保放而不亂。”
“順德向社會組織轉移職能的方向是堅定不移的,社會各界也無需懷疑政府的誠意。”順德區審改辦副主任閔樂萍表示,但以前政府大包大攬,社會組織發育較慢,目前仍處于成長階段,政府一放,社會組織一時難以全部承接,確實需要一個循序漸進過程。
許耀桐則說,這就像一個小孩,如果總抱著養,孩子長不大,而且也養不好。但如果孩子還處于襁褓中,就急于將他推向社會,他可能活不下去或變得很槽糕,所以有意識地培育很關鍵,社會組織也是如此。
在行政審批制度改革上,順德已向省里提出建議取消和優化審批事項548項,目前還在等待批復。當然,這其中有些涉及國家層的批準,但也彰顯突破難度之大。因此,順德在進行系列的改革后,離“小政府大社會”的真正建構,仍有一段不短的路子要走。
與此同時,由于改革缺乏法律保障,無法在法律明晰的框架內運行權力,這使順德的改革未來充滿不確定性,是否能夠改變“因換屆選舉或領導人注意力、想法的改變而改變”的宿命,就是一個考驗。這也是順德改革者們目前最擔心的問題。
“先行先試意味著先交學費,改革如果走回頭路,那是很慘的。”何勁和直言,沒有法制作為保障的改革,是不靠譜的。如果順德探路可行,希望上級政府盡快在法律框架內確定權限、明晰職能,讓改革者放心放膽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