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師范大學教授蕭功秦是主張新權威主義現代化理論的代表學者。最近他在《超越激進主義》一書中特別強調了務實改革與中道理性的作用,他認為,當前中國的“強國家—弱社會”官僚威權體制已經造成了諸多困境。強勢國家雖然在轉型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但如果不發展“強社會”,面對正在抬頭的左的與右的激進主義思潮,中國可能陷入動蕩的民粹主義陷阱。蕭功秦還認為,發展公民社會,充分訓練公民的民主素質是中國最終走向憲政民主的必要一步。就目前國內正在進行“小政府大社會”改革試驗的話題,本刊記者專訪了蕭功秦。
中國模式是“強國家弱社會”
《南風窗》:中國一些地方正在進行“小政府大社會”改革。您有一個判斷,認為中國模式就是“強國家弱社會”,在您看來,“小政府大社會”和“強國家弱社會”的差別在哪里?
蕭功秦: “小政府大社會”實際上是從西方的歷史路徑當中產生的西方的一個現實。他們的社會一直很發達,國家基本上是一個“守夜人”的作用,在國家與社會關系上,社會為主,政府為輔。小政府、大社會就是表述這種關系。
而中國現在是大政府,小社會,也是歷史路徑形成的。建國以后,我們只有國家沒有社會。建國后的體制是單位所有制,單位是國家的基層細胞,社會轉變為國家附屬的單位,失去自主性,那時“只有國家沒有社會”。改革開放以后,社會開始逐漸生長出來,尤其在經濟領域社還是有自組織性,但是我們的社會發育還比較遲緩。
原因有幾方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政府比較擔心社會自組織沖擊政治穩定,政府比較防范這一點。一旦有社會自組織現象出來,我們往往采取不留社會空白點的方式,讓黨與政府組織去管控它。我們過去10幾年來對非政府組織登記的規定一直很苛刻。社會雖然有發育的需要,但始終受到很大的限制。由于政府有強大的經濟資源與稅收能力,政府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強大,于是就形成了“強國家弱社會”的現實。
從長遠的理想發展模式來說,在中國提出“小政府大社會”的方向是對的,未來幾十年后的中國也應該變成一個“小政府大社會”。但目前來說,要看到中國的特殊情況,作為一個非西方的后發展國家,國家在發展功能上還必須承擔重要的整合功能,轉型動員功能與維持秩序的功能,而且從歷史上說,用學術語言講,千百年來的傳統中國就是一個“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東方農業專制型國家,這樣的國家歷來就承擔著西方國家所未承擔的更多的功能,例如防洪、抗災、賑災等等。
對中國比較現實的說法,是讓國家小一點,社會大一點,政府的一些功能要轉移給社會,讓社會活力發揮出來,讓社會的自主性和自治性能夠顯示出來。一步到位當然是不可能的,否則欲速不達。
《南風窗》 : “小政府大社會”改革中的一個提法是政府要又小又強,既是小政府也是強政府。您怎么理解這種說法?
蕭功秦:又小又強,更多的是政府要提高效率,服務要到位,從這個意義上講,是強政府,但是攤子不能鋪太大??傮w來說,社會沒有發育起來以前,要把政府的功能完全轉移給社會,這還要有一個過程。我覺得現在首先的一個工作,要讓社會的自我管理能夠發展起來,隨著發育的程度,再來調節政府和社會之間的關系。不能說一步到位,在社會成熟起來之前,不能完全放權給社會?!靶≌笊鐣笔且粋€長遠的目標,我們要經過比較長的努力才能實現這個目標?,F在主要工作是,政府讓社會的發育逐漸成熟,隨著成熟的程度來決定放權的程度。這個方向是對的,這可能是中國未來二三十年的重中之重,中國下一步的發展戰略實際上就是發展社會,從“強國家弱社會”變成政府與社會之間形成比較均衡的關系。
《南風窗》:是不是說“強國家弱社會”模式是不可持續的?
蕭功秦: “強政府弱社會”當然可以持續,但是從社會善治的角度來說是不可持續的?,F在的強社會體制必然是由官僚統治的體制,官僚勢力會變得越來越強有力,換言之就是“官本位”。政治、經濟、文化等功能,都由政府來承擔,而政府又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搞好。如果硬要承擔,當然可以持續下去,但是這種模式會造成很嚴重的問題。
我把它概括為“強國家弱社會”體制的“五大危機”:一是造成威權精英階層的自利化傾向,官員腐敗可能借助權力庇護網絡如虎添翼;二是形成貧富兩級分化的困境;三是高額稅收導致國富民窮的困境;四是“國有病”困境,國企壟斷加劇了“國進民退”,進一步造成嚴重的社會不公;五是社會創新能力弱化,社會價值劣質化,社會普遍缺乏人文精神。人文價值不是一個灌輸的過程,是社會自發生長發育出來的。要克服這些危機,只有靠發展社會組織,增加社會對國家與政府的制衡能力來解決。
最小共識
《南風窗》:中國社會當前幾種主要思潮如何看待政府與社會的關系?幾種思潮中是否存在最小共識?
蕭功秦:自由派更多強調哈耶克“團結工會”式的社會組織,在與政府抗爭的過程中,形成自由的邊界,很多激進的知識分子想象的公民社會就是這種模式,這也是歐美模式。但是我覺得,世界上大部分國家都不是這種模式,作為中道理性主義者,我特別強調非西方的后發展國家的特殊性。非歐美國家基本上還是政府主導型的公民社會發展模式。這就是“法團主義”,也就是政府通過設置民間團體,讓它們更多表達民間利益,代表民間利益群體與政府之間形成協商。法團主義最初是國家法團,再慢慢發展成社會法團,越來越多代表社會利益。
至于新左派,他們更多強調代表底層利益的國家干預社會經濟的權力,強調國家向弱勢群體傾斜,進行財富再分配的能力。他們有許多人對社會本位不感興趣,而是更期待出現一個超常魅力的人物來代表人民的利益。
大多數人能夠接受的方案應該是:“希望公平多一點,福利增加一點,干部管得嚴一點,腐敗少一點?!币赃@個標準來看,政府漸進地向社會放權讓利,讓社會組織能夠發育,我想這個是大家都能接受的。
《南風窗》:既然國家非常強勢,并且存在部分官員“自利化”傾向,政府未必愿意主動向社會放權。
蕭功秦:對于非西方的后發展國家,在現代化起步的初期,強勢政府具有不可否認的重大貢獻。像在中國,政府在經濟轉型、防洪抗災、保持政局穩定方面都有非常重大的作用。所以我在改革開放初期非常強調新權威主義。但問題是,當我們經過30多年發展以后,社會已經多元化了,如果還繼續采用“強國家弱社會”這個體制的話,我們就陷入了一個“官僚主義的自我循環”,也就是官僚體制自我膨脹的過程,因為政府有很多錢,可以用于自利,用高稅收來維持高額的豪華的“三公”消費等等。與此同時,社會又很弱,完全無能為力,就會陷入惡性循環,社會不滿又會被政府解讀為政局穩定受到干預,政府就要更加強,更不允許社會發展。用我自己的話說,中國進入了“再官僚化”的過程。
《南風窗》:為什么說發展強社會是解決“強國家弱社會”困境的必要途徑?
蕭功秦:對于社會太弱的弊端,嚴復在百年之前就已經講得很清楚了。這里我想再讀一下嚴復寫的《法意按語》中的一段很精彩的話給讀者聽一聽。嚴復在書中寫道:“吾游歐美之間,無論一溝一渠,莫不極治繕葺完,無往非精神之所貫注而己,反觀吾國,雖通衢大邑,廣殿高衙,莫不呈拋荒之實象,蓋吾國公家之事,在在任之以官,官之耳目手足有限也,考績之所不及,財力之所不供,彼于所官之土,固無愛也,而著籍之民,又限于法,雖欲完治其地而不能,若百千年之后,遂成心習,人各顧私,而街巷城市,遂無一治者。夫人于所生之地,是宜有無窮之愛者也,而謀國者,以鈐制其民之私(為)便,必使之無所得為于其間,而主其地之官員,以文法之繁,任期之短,一無可施,……通國之民,不知公德為何物,愛國為何語,遂使泰西諸邦呼支那為苦力之國?!眹缽瓦€認為,“中國要謀自強,議院代表之制,雖不既行,而設地方自治之規,使與中央政府所命之官,和同為治,合億兆之私以為公,則不容一日緩者也?!眹缽瓦@段話說得實在太好了,好像就是專門為我們現在說的。百年了,中國在這方面居然沒有什么大的進展,實可痛心。
《南風窗》:對于中國進一步改革路徑,您有一個方案是首先發展經濟,完成經濟轉型和起飛后,再到民生建設,然后是發展公民社會,最后再到憲政民主。有人提出,包括企業家柳傳志也說,進一步改革應該從黨內民主開始。是否只有國家內部首先形成制約,才能容許公民社會等外部制約的存在?
蕭功秦:我認為應該以公民社會發育作為未來發展民主的起點。給公民社會更多的自由作為發展的起點。黨內民主如果沒有社會民主作為支持的話,就沒有外部推動力,公民社會是黨內民主的實實在在的驅動力,如果沒有社會壓力,體制內部的精英憑什么要搞民主,憑什么要兩個人去爭一個東西,我們兩個人來分這個東西就可以了。這就會造成“分賬制”的結果。
缺乏社會自治這一塊,單純的黨內民主,無非就是三種情況:一是前面說的內部分賬制;二是形式主義,做做樣子,給上面與老百姓一個交代,走過場;第三種情況是,如果社會出現大危機,黨內民主可能會變成黨內民粹主義,因為缺少民主訓練,缺少公民社會訓練出來的公民文化。最后可能變成誰口號喊得響,誰就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就容易產生民粹。所以社會民主作為一種起步,和黨內民主應該有一種協調,應該要雙管齊下。
以漸進的方式放權讓利
《南風窗》:您為什么認為發展公民社會之前要進行民生建設呢?
蕭功秦:市場經濟發展的自然結果會造成“分利化”和貧富兩級分化,會造成嚴重的社會不公平。作為發展型的權威體制,有必要通過民生建設與轉移支付的有效手段,來減少社會不公所產生的弱勢群體中的挫折感,減少社會矛盾,只有在這些問題解決后,公民社會的建設才不會造成不穩定。眾所周知,公民社會是自主表達的平臺,如果民生與社會不公問題沒有解決好,充滿社會不滿的人們就會在這個平臺上挑戰現存秩序,甚至會在政治參與過程中出現“井噴”,那也會造成社會的不安定,這是發展中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陷入危機的原因之一。
《南風窗》:是不是說,如果社會上存在大面積不滿,公民社會就會存在不穩定性?
蕭功秦:所以說不能突然間公開,否則有可能在公民社會中選出最激進的人。我覺得大部分中國人是比較穩健的,所以我提倡法團主義,政府通過漸進的方式放權讓利,搞活社會,首先培養有合作精神的組織,這是一條比較穩健的道路。
《南風窗》:法團主義強調國家控制,它所培養出來的公民組織,并不能成為民主素質的訓練場,會不會只是“二政府”,同樣也沾染上“體制病”,并不能承擔發展公民社會的功能。
蕭功秦:是這樣的,因此我提出,發展法團主義的同時,應該讓一些和現存制度認同度比較高的社會團體,應該讓他們首先成立起來,比如企業家協會、商會等等,像這些條件比較成熟的,可以給他們比較大的自由空間。我所理解的法團主義,不是政府簡單去管理社會,而是讓法團代表社會和政府進行協商。當然這個發展過程并不一定就是理想的,要去嘗試,通過“試錯”,一步步解決問題。
《南風窗》:從改革開放以來,政府對社會發展的觀念有什么變化?
蕭功秦:就我所知,開放社會組織應該是現在政府高層的共識。在很長一段時期里,黨內的主流觀點是要加強對社會組織的管理;不留社會空白點,長期以來被認為是維持政治穩定的好經驗。但這條路已經走到極端了,社會問題越演越烈,出現了大量群體事件。原來的認識是要進一步壓縮非政府組織的空間,但是后來吸收了更多國外經驗后,認識到非政府組織并不是“和平演變”的背景,很多都是民間的慈善組織,因此思想逐漸轉變過來?!板X云會事件”出現后,地方政府的話沒人聽。最后還是公民社會組織出來,說了一些公道話,說“那個地方太熱鬧,根本不是預謀殺人案的理想現場”,這話老百姓馬上就聽懂了。由此可見,公民社會作為中間人,其實是化解了矛盾。這個事件對政府來說有正面意義。
“錢云會事件”正說明了公民社會有積極作用。在民間,現在很多自由派的人,包括人文知識分子,也不是單純鼓吹公民社會,而是很低調地在做事情,做了公益等有意義的事情。從總體上我還是比較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