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用了兩周時間才宣布這是恐怖主義襲擊,而且在聯大講話時還6次提到了YouTube上的視頻。但如果我們當選的話,一定會馬上宣布是恐怖襲擊的!”10月11日晚間,42歲的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保羅·瑞安在肯塔基州丹維爾市中心學院禮堂舞臺中央剛剛坐好,就開始針對美國大使被襲擊身亡事件向比自己年長27歲的副總統拜登如此發難。在其后的1個半小時的辯論中,兩黨副總統候選人全方位地就內政外交展開激辯,涉及利比亞、伊朗、敘利亞、阿富汗、醫療改革、墮胎、國債、社會福利項目以及稅收政策等多個熱點與困點。根據CNN在辯論之后的民調顯示,有48%的受訪者認為瑞安獲勝,略高于拜登的44%。而根據《華盛頓郵報》專欄The Fix的評論,上個月剛剛再次失言的拜登在前75分鐘的心不在焉顯然慘敗給了他后15分鐘的回歸常態。
由于羅姆尼在10月3日首場總統電視辯論中戲劇性地壓制了奧巴馬,看似幾無懸念的總統大選似乎又峰回路轉了起來,公眾對于整個10月份的4場辯論所發酵出的選戰效果抱以更大的期待。16日結束第二場總統電視辯論之后,羅姆尼竟然在蓋洛普就擬投票選民進行的即時民調中斬獲了51%比45%的空前優勢,頗有“咸魚翻身”的味道。盡管對第二辯各家民調看法不一,但總的來說,本屆總統電視辯論的分量似乎遠超往屆,躍升為左右白宮歸屬的關鍵看點。
美國版的廣場辯論
在西方式民主中,熊彼特意義上的競爭性選舉永遠是由“膠水”與“口水”粘合而成的戰爭。這里的“膠水”是用來張貼宣傳海報的,意指宣傳造勢的開銷,而“口水”則正是候選人的演講及其與對手唇槍舌劍的政見辯論。
從古希臘廣場辯論到古印度宗教辯論再到中國古代百家爭鳴,演講和辯論始終是重要的思想傳播與交匯的載體,前者是一元化的單向輸出,而后者則更強調二元甚至更多參與者的互動。一般而言,西方社會的辯論情懷都可以回溯到“無所不辯”的古希臘時代,當時就城邦要事展開廣場辯論的傳統閃現的理性、寬容以及多數參與,一直匯入了西方政治傳統之中。
美國政治人物辯論的歷史或可追憶到1858年。在這一年里,尚未競選總統的亞伯拉罕·林肯與伊利諾伊州時任國會參議員斯蒂芬·道格拉斯就其時最為緊要的奴隸制問題展開了前后7場公開辯論。待到兩年后,林、道兩人分別代表共和、民主兩黨角逐白宮之時,這7場辯論中的言之鑿鑿便成了檢視雙方政治立場的最佳備忘錄。所有人都清楚這次選舉以林肯的順利當選落幕,但助力這位偉大政治人物嶄露頭角的辯論方式卻并未被兩黨接納,甚至到了1940年還出現了共和黨候選人威爾基挑戰在任者羅斯福時要求辯論被拒的尷尬情形。究其原因,存在南北戰爭的耽擱,也在很大程度上與傳媒技術的落后狀況密切關聯:在紙媒獨霸天下的時代,一場辯論無非只是為報紙增添了一個“豆腐塊”的小新聞,根本無法實現所謂的“廣場效果”,動員收益與準備階段所投入的成本相比并不劃算。
1920年8月31日,底特律一家實驗廣播臺播放了密歇根州州長選舉的新聞,這是政治信息首次借助廣播進行公共傳播的嘗試,也標志著傳媒技術的更新將徹底重塑美國選舉政治的風貌。1928年,廣播已然成為美國居家必備之物,當年兩黨黨內總統初選的辯論首次實現了廣播直播。電波實際上在美國大陸的空中架起了一個無形的廣場,每位候選人的政見都得以直接輸送到選民耳畔,成倍提升了辯論本身的動員與造勢效果。1960年,在電視走入普通美國家庭的時代里,民主黨候選人肯尼迪和共和黨候選人尼克松終于站到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位于芝加哥的一個演播室內,面對著攝像機展開激辯。這場首次總統選舉的電視辯論輕而易舉地躋身于美國歷史上收視率最高的電視節目之一:共吸引了約6600萬觀眾,占當時美國人口的36.8%。后來贏得選舉的肯尼迪也曾感慨電視辯論的魔力,認為這場辯論“扭轉了勢頭”,因為年輕而充滿活力的肯尼迪在電視上遠比尼克松搶眼。從政治傳播的角度看去,電視辯論也重塑了美國選舉中政治明星的個人主義風格。
不過,1964、1968年以及1972年的3次總統選舉還是沒有采取辯論方式,其原因可能是極為偶然的:1964年謀求續任的約翰遜認為自身的影響力與知名度無須借助電視辯論,1968年和1972年則是敗在電視辯論上的尼克松卷土重來因而也會主動回避。直到1976年,名不見經傳的南方小州州長卡特和唯一一位不通過選舉入主白宮的總統福特都急待透過電視辯論提振士氣,于是3場系列辯論在驢象兩黨候選人之間拉開帷幕。其后,雖然有3場和4場之分,但在大選之前的一個月內,普通選民都能在餐桌前、在火爐邊、在沙發上領略到未來白宮主人在內政外交上的慷慨陳詞與巔峰對決。電視辯論猶如將正副總統候選人請到了美國百姓的家中,又像是把普通民眾請入了電視虛擬的辯論廣場之內。
辯論的劇場效果
10月3日首場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后,蓋洛普進行的民調顯示,有72%的受訪者認為羅姆尼占優,傾向奧巴馬者僅為20%,甚至在民主黨受訪者中這個比值也是49%比39%。顯然,坐在“電視廣場”里的民眾更喜歡羅姆尼的慷慨陳詞,但站在街頭、拿著電話接受民調的民眾是否同意呢?羅姆尼的受青睞度是否得以轉化為選民支持,可能需要更為長期的觀察,至少從目前的民調更新數據上看,奧巴馬在俄亥俄等關鍵搖擺州仍舊保持的微弱優勢,未被羅姆尼撼動。
客觀而言,總統選舉的電視辯論的確是向公眾宣講自身具體政策主張的絕佳機會,但從競選營銷技術上講,其關鍵所在恐怕只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候選人只要正常發揮甚至表現平平即可,因為各種立場站位的媒體會做所謂的“撕盤”(spin)處理,即對辯論全程進行傾向性的詮釋或節選,畢竟真正能夠熬過一個半小時辯論的普通觀眾為數有限,更多人觀看到的只是候選人幾分鐘的表現或一段話的表達。在如此斷章取義之下,兩黨的基本選民一般而言不會出現重大重組,只有一些游移但致命的中間選民會被候選人的一笑一顰、只言片語所打動。
不過,在攝像機包圍下的候選人一旦犯錯,就將迅速被截取放大,甚至可能釀成多米諾效應的選情塌陷。1976年第二場外交事務主題的辯論中,福特不假思索地聲稱“東歐并未被蘇聯統治,所以不關福特政府什么事兒”,這樣毫無國際責任感的表態很快就成了卡特進軍白宮的推進器。1988年,本來尚存一定勝算的民主黨人杜卡基斯始終反對死刑,但在辯論中被問及倘若自己妻子被奸殺是否還會支持對兇手持免于死刑時,杜氏竟死忠于一貫主張。此后“冷漠丈夫”的陰云始終籠罩在杜卡基斯頭上,最終令其白宮夢斷。再如,1992年在任總統老布什在對陣克林頓時頻頻低頭看表,給人以心不在焉之感,令其本就輸給克氏的形象分雪上加霜。
相比這些減分的敗筆,電視辯論的加分效果并不突出。2004年,被認為不善言辭的小布什在對陣克里時罕見發揮神勇,但媒體卻憑借一張其辯論時后背疑似有物體的照片指責小布什身上攜帶了提詞器;而2008年身負輿論詬病的共和黨副手人選薩拉·佩林在與拜登辯論中的表現可謂可圈可點,但這一亮點很快就被雪片般的負面攻擊徹底掩蓋。根據統計,只有1960年總統選舉的結果與辯論之前的民調情況不同,而也只有1980年和1984年的里根以及2008年的奧巴馬在大選中的得票率相對于辯論前的支持率實現了增長。而顯而易見的是,肯尼迪、里根以及奧巴馬三人享有一個最大的共同點:符合媒體和公眾審美的完美形象。也正是基于這一邏輯,有觀點斷言奧巴馬的2012將重演里根的1984。不過,奧巴馬可能還需要把失業率再降一些,因為里根選前記錄的7.2%已經成為了歷史警戒閥值。
本質而言,當把總統電視辯論作為一種提振民調和選情的選戰工具時,其廣場政治意義上的民主理性就遭遇到了政治現實需要的蛀蝕。演技平平不會失去粉絲,而一旦被評為“爛片”則會人氣大跌。在虛擬廣場中的民眾只能觀看,卻無法介入,候選人的辯論則像是政客甚至演員的作秀,于是廣場也就成了劇場,而更符合劇場效果的候選人自然深得好評。如果11月6日能再次成全并未兌現“變革”承諾的奧巴馬,辯論的劇場效果則仍很湊效。
政治參與的擴大
如果總統電視辯論的定位搖擺在廣場與劇場之間,那么這個長期被置于10月份沖刺階段的環節又有何意義呢?客觀而言,總統電視辯論至少留給公眾一個直觀考察兩黨候選人及其政策立場的窗口,盡量賦予選民做更合理選擇的機會和條件,相當于是對已有選拔程序公開、公正、公平的一種再保險。特別是在新媒體放大知情權的當下,辯論與否和是否發揮效果的問題并不在一個層面上。
面對著電視鏡頭,兩黨候選人都必須按照規定的內容和主持人的要求一一闡釋內政外交各領域的政策主張。這種“當面鑼、對面鼓”的方式一方面強迫候選人不能采取模糊戰術、必須對某議題作出表態、必須對所有問題作出回應,一方面要求候選人在該政策領域有一定積累、深思熟慮,另一方面也在全國范圍內較為全面地將兩黨候選人的差異展現出來,便于全部選民作出判斷。換言之,電視辯論僅僅通過議程設置,就能提高候選人的品質和選民的參考標準,如果不算它對連任候選人被迫紆尊降貴接受當眾挑戰的額外效果的話。
面對廣場辯論劇場化的窘況,美國也正在不斷嘗試改善。1992年大選辯論中,所謂的“市政議事廳”方式的電視辯論被正式引入,即候選人置身于經過某些標準選拔的普通民眾中間,就選民的現場提問在規定時間內作出回答。這種“面對面”的方式,強化了辯論的廣場效果,也為候選人提出了新要求:不但要是媒體寵兒和優秀政策專家,也得是具有親和力的溝通與傾訴者。更為驚艷的是,新世紀以來,隨著Web2.0和自媒體時代的悄然而至,網絡元素也被融入總統電視辯論當中。2007年下半年,傳統媒體CNN就與新興視頻互動網站YouTube聯手分別為兩黨舉辦了初選的電視辯論。在辯論期間,每位候選人都要回應普通網民通過YouTube為其專門提出的各式各樣的視頻問題。雖說這些問題也是由CNN選擇過的,但畢竟是將總統辯論的廣場中心從精英候選人擴展到了普通選民身上。這一突破,不但閃爍著源于村社政治協商民主的樸實光澤,也蘊含著全民政治教育的豐富意涵。
早在2008年大選期間,筆者曾暫住在美國西部山區小州蒙大拿,一次受邀參與當地鄉鄰的早餐會活動時,也聆聽了兩位米蘇拉縣議員候選人的小型辯論。這樣一場不到一個小時的辯論聽上去更像是普通選民各抒己見的聽證會,氣氛活躍而融洽。同理,小到縣鎮長官,大到聯邦總統,候選人的辯論活動一定程度上為普通人增加了了解、觸摸甚至介入公共事務的渠道。當奧巴馬和羅姆尼在電視上激辯的某個國家大事,成了普通民眾巷議的焦點之時,也就平和有序地擴大了民眾的政治參與,間接提升了公共政策的民意集納度。而政治人物本身,因曾被如此顯眼地置于輿論公器的監督之下,才不會被權力所固有的傲慢磨鈍了對于民瘼的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