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6月16日發射升空到29日順利返回,“神舟九號”13天的太空之旅注定將成為中國太空探索道路上又一里程碑。事實上,自2003年“神舟五號”實現首次載人航天以來,無論在載人航天還是深空探測上,每隔兩三年中國就會樹立一座里程碑。自上個世紀美蘇爭霸所掀起的太空探索熱潮終結以來,像中國這樣短時間內高頻度地推出航天工程項目的情況并不多見。
1975年7月蘇聯“聯盟號”飛船與美國“阿波羅號”飛船在空間軌道成功對接,以象征性的姿態宣告美蘇在太空競賽中握手言和。蘇聯解體后,美國和俄羅斯這對冷戰對手更是成了國際空間合作的引領者,共同主導國際空間站的建設和運轉。但在國際空間合作的表象下,太空探索過程中的競爭從未停歇。美俄這樣的傳統空間大國以及歐洲、中國、日本、印度等后來者,在開展空間合作的同時,也都以不同節奏推進各自獨立的太空探索計劃。
阿波羅時代的變局
1972年7月美國“阿波羅號”系列飛船最后一次載人登月,將太空探索中人類留下足跡的紀錄也定格在了那一年,人類太空探索進入“后阿波羅時代”。此后美蘇太空競爭的重點轉向航天飛機制造和空間站建設,但無論是投入的力度還是取得的成就,都沒有再現載人登月那樣的輝煌。與后冷戰時代國際政治格局一樣,“后阿波羅時代”的太空探索也呈現一超多強的局面。美國以絕對的優勢穩居太空超級大國位置,俄羅斯的太空實力從蘇聯解體后經濟衰退的沖擊中逐漸恢復,歐洲、日本、中國和印度等國成為空間探索領域的重要參與者。
在載人登月競賽中完勝蘇聯之后,美國把太空探索的重點放在航天飛機、載人空間站和火星探測上,在太空探索領域繼續保持領先。1986年“挑戰者號”和2003年“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爆炸,曾給美國的航天事業造成打擊。就在“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失事第二年,美國布什政府公布“太空遠景規劃”,提出研制下一代航天器、重返月球以及載人登陸火星的“星座計劃”。奧巴馬政府2010年對布什政府的航天政策做出調整,取消了重返月球計劃,把關注點放在提升美國航天工業實力、航天科技水平上,并且更加重視國際空間合作。
雖然在載人登月上輸給美國,但蘇聯在空間站建設方面取得了局部優勢。從1971年至1982年,蘇聯共發射了7座“禮炮號”空間站,1986年發射的“和平號”空間站,是首個人類可以長期駐留的空間站。在空間站建設上的豐富經驗和雄厚的技術積累,成為俄羅斯后來加入美國領導的國際空間站項目的資本。俄羅斯也借參與國際空間站建設的機會,維持和延續太空競爭力。2004年俄羅斯政府對航天部門進行改組,成立了俄羅斯聯邦航天局,大幅增加航天預算。2005年,俄羅斯政府公布《2006~2015年俄羅斯聯邦航天計劃》,勾勒出未來10年航天科技和工業發展藍圖。
早在冷戰時期,歐洲國家就意識到建設獨立的太空能力的重要性,并在1975年成立了歐洲空間局,整合和強化歐洲內部的空間合作。海灣戰爭、科索沃戰爭以及伊拉克戰爭中,歐洲國家軍隊在信息化領域與美國軍隊之間的“代差”,進一步增加了歐洲發展太空實力的緊迫感。法國前總統希拉克曾說,如果歐洲不能發展獨立的太空能力,就會淪為美國的附庸。2007年,歐盟公布《歐洲太空政策》,在規劃歐洲未來航天發展方向的同時,強調確保獨立進出太空的權利,打造歐洲太空威懾能力。
憑借強大的經濟和科技實力,日本在1970年代就已經具備相當的太空實力。2003年,日本政府整合與宇宙開發有關的機構,成立“日本宇宙研究開發機構”。2005年,日本公布《2005~2025年航天構想》,提升宇宙開發的戰略地位。中國和印度的太空項目基本上都開始于上個世紀60年代,但真正取得突破性發展還是在進入21世紀之后。隨著綜合國力的增強,中印的太空實力也越來越具有競爭力。
“后阿波羅時代”太空探索領域一超多強格局仍將持續,在可預見的未來不太可能有任何空間大國撼動美國的太空霸主地位。中國社科院國際問題專家楊丹志在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說,考慮到太空技術與軍事安全之間的天然聯系,美國不會容忍其太空優勢受到挑戰,奧巴馬政府的太空政策看似收斂鋒芒,實質上是在經濟不景氣背景下的韜光養晦,從長遠看更有利于美國太空實力的提升。
空探索,大國競合
冷戰的結束為空間大國之間的太空合作創造了可能性。但無論從歷史還是現實來看,空間大國之間的合作中都帶有競爭,競爭中也帶有合作。以目前國際空間合作的“典范”國際空間站來說,美俄歐之間就充滿了博弈。美歐雖然是同盟關系,但對于歐洲打造“伽利略系統”,美國一開始就擺出了不合作的姿態。盡管國際空間站項目和伽利略計劃的爭議最終都以達成妥協告終,但這些博弈也充分暴露了空間大國對太空優勢的敏感以及國際空間合作的脆弱性。
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在空間站建設上的經驗和技術對美國和歐洲都產生了巨大的誘惑力。追求獨立的太空實力的歐洲,曾在1993年與俄羅斯探討將當時仍在運行的“和平號”空間站打造成沒有美國參與的“俄歐空間站”的可能性,但最終這個計劃因經費問題以及美國的介入而作罷。美國為了將俄羅斯納入國際空間站計劃,當時的克林頓政府指示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重新設計相關技術設備以便與俄羅斯的硬件設施配套。美國在與俄羅斯就此達成協議后,才通知歐洲、日本等其他國際空間站項目參與方。
伽利略計劃是歐洲尋求擺脫對美國太空技術依賴的標志性項目。歐盟于1990年代中后期開始相關論證,2002年3月正式宣布啟動伽利略計劃。伽利略系統雖然具有軍事功能,但主要定位在民用領域,而且定位精確度高于美國的GPS系統。為了削弱伽利略系統的市場吸引力,美國在2000年5月取消了此前在GPS系統上一直采用的意在降低定位精確度的“有選擇可用性”政策。但美國不甘于放棄在導航衛星系統上的壟斷權,尤其是在軍用領域。經過多輪談判,美歐雙方達成妥協,美國不阻撓歐洲建設伽利略系統,歐洲同意放棄原計劃中與GPS系統相近、容易導致信號沖突的發射頻率,采用對信號穩定性有影響的次優方案。
俄羅斯長期以來都是國際空間合作中的積極參與者。1990年代初,受制于經費不足,俄羅斯依靠太空技術優勢主動參與國際空間合作,對技術轉移的擔憂沒有美國那么敏感。進入21世紀后,俄羅斯的空間合作在考慮經濟利益的同時,也兼顧外交戰略的需要。俄羅斯把印度列為俄“格洛納斯”全球導航衛星系統的主要合作伙伴國,俄印雙方還就共同探月、為印度培訓宇航員達成協議。中國的載人航天也得到了俄羅斯的技術支持,中俄空間合作開始走向制度化軌道。
從區域角度看,歐洲內部的空間合作已經達到較高水平。伽利略計劃、全球環境與安全監測計劃以及阿麗亞娜系列運載火箭的研發等,都是歐洲內部空間合作的成功典范。不僅如此,法國、德國和意大利在軍事衛星項目上也展開了充分的合作,達成了共享衛星偵察圖像的協議。但在亞洲地區,中國、日本和印度之間的合作相當有限,競爭態勢則非常明顯。2007年9月,日本首顆探月衛星“月亮女神”發射升空;一個月后,中國首顆“嫦娥一號”發射升空;一年后的2008年10月,印度探月衛星“月船一號”奔向月球。日本長期以來的空間合作對象都是歐美等空間大國,但在2008年中國倡導成立亞太空間合作組織后,日本則加大了對其1993年發起的亞太地區空間機構論壇的投入力度。
臺灣太空問題專家、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博士王圣智在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表示,廣義地說,太空探索本質上還是競爭大于合作?!凹兛茖W性的計劃較容易形成國際合作,因為對國家利益不會有太大的沖擊,但在應用計劃方面,例如發射載具這個具有明顯軍事意涵和牽涉敏感科技的領域,不太可能有國際合作,或只是象征性而非實質的合作?!蓖跏ブ钦J為,歐盟、中國和印度都在積極發展獨立的太空探索能力,歐洲的伽利略導航衛星系統和中國的北斗導航衛星系統,其發展動機都是對美國單邊主義的不滿或想在某方面制衡美國的獨霸。
國的太空合作困境
在這輪太空探索的大國競合中,中國無疑是一個比較獨特的參與者。一方面中國在空間大國中表現“搶眼”,但另一方面中國也是目前唯一一個被排除在重大國際空間合作之外的空間大國。雖然中國對國際太空合作一直持開放態度,但國際空間站的大門始終對中國關閉,中國參與歐洲伽利略計劃的合作事實上也已經夭折。雖然中國在載人航天、探月工程上與俄羅斯、德國展開了有限的技術合作,但總體上中國走的還是獨立開發的道路。
楊丹志認為,太空格局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國際政治格局的折射,太空探索中的競爭與合作,取決于自身的經濟和科技實力,也不可避免地會受國際政治因素的影響。在中國人民大學國際問題學者吳日強看來,中國被排除在重大國際空間合作之外,與中國所面臨的戰略環境有關,中國實力快速上升的勢頭,客觀上增大了與其他空間大國進行合作的難度。
2007年6月,歐洲空間政策研究所發布了一份題為《中國太空實力對歐洲的影響》的報告,該報告認為,在與中國的空間合作方面,歐洲不應把中國當作戰略伙伴,也不能把中國看作戰略對手,而應定位為“臨時性合作伙伴”,歐洲應該在合作的內容上謹慎行事,確保長期來看可能的不利后果不超過合作帶來的短期利益。從這份報告可以看出,政治因素是阻礙中歐空間合作的重要原因。中歐伽利略計劃合作項目的破產,雖然與美國的施壓有關,但中歐之間戰略互信的缺失也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戰略互信的缺失對空間合作的影響,在中美之間表現得最為突出。目前美國不但與中國在太空合作上沒有任何交集,而且還是阻礙中國與其他空間大國合作的主要外部因素。1990年代初中美曾有過一次太空商業合作,即美國允許中國發射澳大利亞購自美國的衛星。1999年美國出臺《考克斯報告》,稱中國竊取美國軍事技術,此后美國政府再沒有發放對中國發射美制商業衛星的許可證。2006年9月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局長格里芬訪華,曾引發了中美太空合作的猜測。但2007年1月中國進行反衛星試驗后,美國反應強烈并停止了與中國航天機構之間的交流。
王圣智認為,中美在國際社會的確有相沖突的利益,但也有共同的經濟和非傳統安全利益。中美合作可能性的大小取決于雙方共同獲利機會的大小,而這又牽涉國際和國內的結構情境以及雙方的成本效益計算。“如果中美在某個太空應用領域達成合作的共識,美國將采取謹慎的策略,以避免中國從合作中取得任何優勢。”
中國科學院院士、國家微重力實驗室主任胡文瑞在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說:“如果是建設像國際空間站這種規模的空間設施,需要通過國際合作來分擔成本和風險,但如果只是建設兩三個艙段組合的空間站,一個大國是可以承擔的。目前,中國的重大空間活動實行以我為主的做法是適宜的。”王圣智表示,太空探索成本高、風險大,國際合作是最能實現各方目標的策略,在各太空大國均面臨預算緊縮的情況下更是如此,而且目前有太空能力的國家越來越多,合作伙伴的選擇也隨之增加,長遠來看中國在太空探索領域不會只走獨立發展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