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來受到廣泛關注的某些地方政府、基層官員侵害民眾的事件,如果是在5年前、10年前、20年前、100年前、1000年前發生,政治社會風險或后果大不一樣。
縣(縣級市)、鄉(鎮)權力直接伸向“社會”,因此其失控程度一直是衡量中國政治社會結構風險的一個抽象指標。在它背后有一個預設:失控程度有多大,政治認同的“民心資源”就流失多少,統治—治理的風險也就有多大。
然而,在今天,中國社會早已是一個按“現代性”邏輯來運轉的高風險系統,不安全感、焦慮、憤怒、極端化在社會空間中日益彌漫,這一預設一定程度上不再符合現實。
當某些基層權力失范時,和已經變化的社會結構、技術—媒介要素、傳播機制、社會心理結合,其孕育的風險,或者說殺傷力,可能驟然被放大無數倍。
另一個社會空間
按曾經當過英國布萊爾政府重要智囊的社會學名家吉登斯的說法,“現代性”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即“空間”和“地點”的分離。
先設想一下,假如某一表征基層權力失范的“野蠻拆遷”事件發生在遙遠的過去,或者只是在沒有網絡和微博的年代里,情況如何?
可以看到:第一,它只是一個地域性事件,就是說,這個事件最多彌漫于那個地方的空間而已;第二,無論這個地方外的人是否獲知事件的信息,他們無法參與這個事件,因此在心理上,這一事件“在別處”,與他們無關;第三,正因為這是一個在心理上和他們無關的別處的事件,所以,他們在認為發生了“野蠻拆遷”的地方的政府權力“壞”時,在心理上不太可能改變自己和整個權力體系的關系—這一點的發生,往往是要輪到他頭上的時候。
換言之,由于“事件”是存在于“空間”里的,而因為在那種社會條件下,“地點”和“空間”大致重合,所以這一惡劣事件發生在哪兒,其政治社會風險或后果很難超出哪兒的社會空間。
在“現代性”還未君臨天下,或者其邏輯還未如此深入地重構社會運轉機制的時代里,歷代的王朝就占了這個便宜,它要整個政權爛透了,到處都是火藥桶,才有那么嚴重的政治社會危機。與之相反,在“空間”和“地點”分離得很徹底的今天,一個權力者打一個小販,就可能爆發一場社會抗議甚至“革命”的風暴—突尼斯一“城管”對賣水果小販“粗暴執法”的事件就是這樣。
吉登斯認為,“空間”和“地點”的分離,在現代性下,是通過可以讓人的社會活動“缺場”的各種(技術—媒介)要素來完成的。
舉個簡單的例子,一個官員在以前要去參加一個會議,必然要親自去到現場的某間房子里,就是說,他的社會活動,體現為一種對某個“地點”的“在場”,要和別人面對面。但現在有了“電視電話會議”,它構造了一個新的“會議現場”,這個“會議現場”的“空間”,就不局限于原來的那間房子了。這樣,他雖然對于那個地點來說是“缺場”的,但是,對于他參與開會的這個“空間”來說,他卻是“在場”的。
技術—媒介要素(比如這個例子中的電視、電話)把“空間”從“地點”里分離出來時,也就構造了一個抽象的“虛化空間”。
權力失控的突變
“虛化空間”的特點有兩個:第一,把人從面對面的交往,抽象化為不“在場”的交往,因此它具有重構人與人之間(包括政府與民眾之間)關系的功能;第二,在原來某個“地點”所發生的事件,一旦成為“虛化空間”里的事件,它在量上和質上不僅瞬間突變,而且難以預測,不可控制。
在這方面,最明顯的就是網絡、微博了,這個“虛化空間”巨大到難以想象,而且,它是公共的,人人都可以參與,最大限度地消除了信息障礙和社會排斥。
有了“虛化空間”,借助于它的傳播機制,“野蠻拆遷”事件無論在哪個地方發生,政治社會風險或后果都已經截然不同。
先看一下事件在“虛化空間”的形成機制:
當有關“野蠻拆遷”的信息被放入網絡、微博時,除非官方一開始就全部公布了信息,并且對媒體開放,邀請社會監督,讓人們找不到理由愿意去相信不同或相反的“事實”,否則,人們都會參與對“事實”的構造。
原因很簡單,在這個世界上,從認知上來說,從來就沒有一個擺在那兒的“絕對事實”,人們所認為的“事實”,是多種因素相加的結果:“得到的信息”+“人們愿意相信的”+“謠言”+……=“事實”。
在“空間”和“地點”沒有分離的情境或時代,A地方的人,可能也會聽到在B地方發生的事件,并越傳越神。但是,這種情況,只會歪曲事情的真相,而不會迅速把事件放大,因為參與傳播、構造這個事件的人是有限的,互動性差。
但是,在網絡、微博,由于人人都可參與,互動性強,無論是否有歪曲(由于信息的多元,并且可以矯正,謠言在人人參與的公共空間里往往會自我澄清、自我證偽),短時間之內都可以把這個事件放大。
這個事件,因此脫離了它所發生的具體地點,而像是發生在“虛化空間”里一樣。如此一來,它便不再是一個只是彌漫于某個地方的空間的地域性事件了,而成為一個彌漫于“虛化空間”里的“全國性事件”。它甚至還可以變成一個“國際性事件”,就像作為“現代性”的登峰造極,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卷入“全球化”一樣。
官民沖突的放大
再來看一下會產生何種政治社會風險或后果。
顯然,人們的心理會發生巨大變化。事件既然已經和它所發生的“地點”分離,存在于“虛化空間”里,而不在“現場”的人們又可以參與這一“事件”,那么,他在心理上就已經“在場”。就是說,事件在“虛化空間”里的存在,不再僅僅是讓人們可以拉開距離看戲了,他已經投入其中。因此,這個事件不再是發生在別處的事件,而是和他有關。
不僅僅如此。當一個事件存在于公共空間里的時候,它的被放大,使自己獲得了一種“普遍性”的特征。邏輯上,不僅可以發生在某個地方,也可以發生在另一個地方;不僅某一地方的某些民眾可以被基層官員強拆房子,野蠻暴打,另一個地方的民眾也可以被如此侵害。這一邏輯,只要和很多人平時受過官員的氣,或對公權力者濫權有過日常感知的心理背景結合,就變得堅不可摧。
也就是說,在人們的心理上,發生在某個地方的“野蠻拆遷”,不再是類似于“個別人是壞的,大多數人是好的”這類說辭的孤立的、個別的事件了,而是普遍性現象中的一個個案。如果這段時間,這個地方發生了“野蠻拆遷”,一段時間過后,那個地方又發生了“野蠻拆遷”或“粗暴執法”的事件,那就強化了人們的這種心理認知。
而在性質上,它也不再是“個別地方官員侵害民眾權益”,而是變成了“權力作惡”。人們對事件的心理反應所具體針對的,也許仍只是發生了“野蠻拆遷”的那個地方的政府官員,但抽象針對的,已經是整個權力體系。
人與人之間(包括政府與民眾之間)的實際關系,尤其是心理上的關系,是依靠互動現實地建構的。發生一次“野蠻拆遷”,都會建構一次被侵害民眾和政府的關系,引發心理上的對峙,消耗一次政府的合法性資源。而當“野蠻拆遷”發生在公共空間的時候,這種關系的建構,超越了被侵害民眾和當地政府的范疇,變成在公共空間看到、參與了這個事件的民眾和抽象的“政府”、整個權力體系的關系了。
就是說,一次地方政府、基層官員的“權力作惡”,就可以在整個社會空間里轉變成抽象意義上的官民關系并惡化它。而民眾的被侵害感,以及這種關系,在這個空間里,都得到了放大。
消除“結構性沖突”
從中國歷史上看,上層權力如果無法制止基層權力濫權,為最大限度地攫取“代理人利益”而侵害民眾,說明它的自我約束能力出現了問題。基層權力代表著“國家”,它的失范會直接傷害“社會”,扮演的是整個 權力體系掘墓人的不光彩角色。
控制基層權力的有序運作,始終是政治、社會穩定的基礎。
但我們已經看到,當一個社會被卷入“現代化”的洪流,按“現代性”邏輯來運轉時,情況已經不一樣,過去有一定效果的權力約束手段,今天已經存在很大缺陷。也正因為如此,現在的縣(縣級市)、鄉(鎮)治理,弊病依舊,侵害民眾事件不時發生,國家權力和“社會”的關系日益緊張。
一般而言,要約束基層權力的濫權、失控,有兩種思路:在權力體系內進行,就是上級的監督約束;“社會”的約束,使基層的國家權力不敢侵害社會。
前一種方式被證明是不夠的。不僅僅是因為我們對上級或上層權力不能預設一個上帝的視角,能夠消除信息不對稱,以及可以顧得過來。
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傳統的、前現代性的權力控制、權力約束方式。它已經很難真正解決在“現代性”的社會空間里所發生的基層權力失控的問題了。即使以回避問題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比如進行信息封鎖,也不再可能,而只會把風險強行內嵌入政治社會結構,累積爆發的能量而已。
邏輯上而言,當一個社會,就其運轉來說具有“現代性”的特征時,也要求在政治結構上進行“現代化”,以便與社會結構配套。傳統的國家權力,面對“現代”的社會時,如果不調整彼此的關系,便不可能消除它們的“結構性沖突”,以及在此背景下的權力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