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達佩斯的“恐怖屋”

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的安德拉什大街向來是游客趨之若鶩的景點。這條筆直的林蔭大道連結了市中心與著名的英雄廣場，街上座落著匈牙利國家劇院、李斯特故居以及老音樂學院等著名歷史建筑，兩旁是一排排新文藝復興風格的公寓建筑。200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這條大街列入了世界遺產名錄。街道正下方，是歐洲大陸上的第一條地鐵，它于1894年完工，至今仍在運行。

然而這條街上還有一幢對匈牙利人民或許更為重要的建筑，它與上述的美好與輝煌無關，它有著一個與這條街道的浪漫色彩格格不入的名字—“恐怖屋”（House of Terror）。這幢位于安德拉什大街60號的灰色建筑，是一棟地下1層、地上4層的磚瓦結構樓房，建于1880年，最早是貴族的私宅。1937年，匈牙利的納粹組織“國家社會主義運動”開始租下這棟建筑的部分房間作為辦公室，那之后的半個多世紀里，從納粹的秘密警察到前蘇聯扶植下的執政當局的政治警察機構，這棟小樓作為總部，見證了一次又一次政治恐怖活動。

被傳承的“秘密警察”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奧匈帝國因戰敗而解體。匈牙利失去了戰前2/3的領土，成了中歐地區最弱小的國家。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極右翼的民族主義思潮在匈牙利盛行。1939年，標榜“國家社會主義”的箭十字黨（Arrow Cross Party）成為匈牙利議會第二大黨。安德拉什大街60號正是箭十字黨的主要活動中心之一。

二戰后期，德國人扶植起以箭十字黨為首的傀儡政權，其頭目薩洛希·費倫茨成了名義上的匈牙利領導人。因為堅信希特勒的神秘武器即將問世并將扭轉戰局，箭十字黨人在掌權后將大批的未成年男子送上戰場與德國人并肩作戰，并對境內的猶太人進行瘋狂迫害，執行這一切罪惡任務的重要機構便是當時的政治警察部門，總部就設在安德拉什大街60號。

1945年，蘇聯軍隊攻占布達佩斯。隨蘇聯坦克一同進入首都的匈牙利共產黨組織的首要任務之一，便是盡快奪取安德拉什大街60號。很快，匈共的秘密警察機構在這座大樓里成立了，最初叫作政治警察局，1950年1月被正式定名為國家保安局，負責執行政治恐怖活動，在新政權中擁有重要地位。

在秘密警察部門宣稱自己首要任務是搜捕法西斯分子的同時，許多箭十字黨掌權期間的舊警察和納粹軍官卻受到了新政權的重用。因為他們在舊政權下練就的抓捕、審訊和拷打犯人的本領在蘇聯顧問的眼中成了十分寶貴的“專業技能”，因此這些人便成了建設新政權的“有用資源”。當局規定，這些人只要做出改變政治信仰的聲明，便可以編入政治警察局，繼續從事他們的老本行。

就這樣，不僅當年納粹政治警察的總部如今成了新政權秘密警察的總部，許多以往就在其中工作的納粹政治警察竟也搖身一變成了新政權秘密警察的成員。正是基于這一歷史，如今這座獨特建筑被改建成了歷史博物館。匈牙利人將其形象地命名為—“恐怖屋博物館”。

在博物館的大門口，有兩座大理石碑，3樓還有個叫作“雙重占領”的展廳，通過大量的影像資料展示了兩大強權對于匈牙利的先后占領。

事實上，直到1944年3月納粹德國出兵占領之前，匈牙利的國家權力都掌握在民選議會和政府手中，議會大廳中活躍著諸多反對黨議員的身影。除了一些戰時的限制規定之外，匈牙利社會享有基本的言論出版自由。但在德軍進駐之后，一切都變了，匈牙利原有的選舉制度、議會、司法獨立、言論自由被一一取消，反對黨派也被完全取締。

而當蘇聯占領匈牙利之后，除了最初兩年里實行“聯合政府”路線，政策略有放松之外，高壓和恐怖仍在繼續，甚至在很多方面有過之而無不及。以安德拉什大街60號為例，納粹統治時期，政治警察部門還只占據著這一幢建筑，但當新政權的秘密警察部門搬進來之后，便開始了急劇擴張，毗鄰大樓的原有使用者被一一請出，改成了國家保安局的辦公室，這個部門很快就占據了整整一個街區，這些建筑的地下室被打通，整個街區的下方形成了一個迷宮似的地下監獄網。

3樓有個叫做“更衣室”的展館，廳中央背對背站著兩個人形模特，一個穿著納粹政治警察的黑色制服，另一個則身穿國家保安局的灰色制服（后改為藍色)。“更衣室”中播放的影片里，呈現的正是舊政權的那些警察和軍官們如何脫去“舊衫”，換上“新裝”，昂首闊步走進新時代……

黑暗的年代

二戰之后，蘇占區的東歐各國采用建立“聯合政府”的過渡政策。在1945年的匈牙利議會選舉中，具有悠久歷史的小農黨贏得了57%的選票，匈共只有17%。蘇方為匈共在新政府中爭得了3個部長職位，其中包括內務部長這個重要職務，拉伊克·拉斯洛正是利用這一職務之便，很快掌控了剛剛成立的政治警察局以及整個警政系統，這也成為匈共攫取最高權力的有力武器。

第二次議會選舉于1947年8月舉行，這便是匈牙利歷史上所謂的“藍票”選舉，數十萬匈牙利公民被剝奪了選舉權利。在內務部長拉斯洛的領導下，最終將左翼政黨聯盟扶上了執政舞臺。緊接著，為了鞏固執政地位，國家保安局不斷制造政治冤案，很多反對黨領導人要么被投入監獄，要么流亡海外，當時頗具影響力的社會民主黨最終也被吞并。

到了下一次1949年春天的選舉，選民們終于發現，除了匈共的候選人之外，他們已經無人可投了。在國家保安局全程監督與保障下，這一次，匈共囊括96%的選票，獲得全面的勝利。而下一次的競爭性議會選舉，則要等到41年之后了。

據統計，20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匈牙利至少有占全國總人數1.5%的人曾因某種捏造的罪名被當局逮捕，不少人在夜間聽到家門前的街上有汽車停下的聲音就會心驚膽戰，害怕被警察抓走。整個社會告密之風盛行，竊聽已成為當局掌握人們思想動態的主要手段，甚至大部分領導人也都被當局竊聽監視。

這一點在一個叫“50年代”的展廳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展廳中央是一個華麗的主席臺，主席臺后面的屏風上掛著列寧、斯大林以及當時匈共最高領導人拉科西·馬加什的畫像，繞到屏風后面，便是一整套正在運作的秘密監聽設備—原來，主席臺上的領導人看似高高在上，其頭頂也時刻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博物館里還有個叫“皮特的房間”的展廳，主要是呈現當年國家保安局局長皮特·加博爾的命運。展廳大門上刻著皮特的全身像，但卻是“陰陽”兩面—左半邊的皮特西裝革履、春風得意，右半邊的皮特則是赤身裸體、狼狽不堪。整個房間也被裝修成“陰陽”風格，一邊是精致雕花的天花板、墻壁和地板，考究的辦公桌椅和用品，一派令人愉悅的暖色；另一邊從上到下卻只有令人壓抑的黑色，僅有的擺設是一張簡單的木椅和冰冷的鐵床，簡直像一間監獄。

這個陰陽兩面的小屋所要表達的意義，需要了解皮特的故事后才能明白。從1950年開始，黨內的清洗運動開始落到負責執行清洗行動的機構—國家保安局的頭上，局長皮特也沒能例外。1953年1月，在斯大林掀起社會主義陣營內新一輪反猶高潮的背景下，匈共最高領導人拉科西便毫不猶豫地將具有猶太人血統的皮特及其數十位同僚投入了國家保安局的地下監獄。

一邊是豪華的首長辦公室，另一邊就是陰森的酷刑監獄。類似的情節在當年的匈牙利并非僅是皮特一例。前文提到的匈共內務部長拉伊克·拉斯洛在清除法西斯分子及打壓反對黨等工作上可謂不遺余力，甚至連在戰時救過他命的哥哥拉伊克·安德烈都被判了死刑，但由于他是匈共“本土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聲望又對“莫斯科派”的領導人拉科西產生了威脅，于是便成了拉科西的清洗對象，于1949年5月20日被逮捕，在獄中飽受自己以前下屬們的刑訊逼供，最終被以“叛國罪”絞死，同時被判處死刑的還有他的4位高層同僚。

接替拉伊克·拉斯洛內務部長職位的卡達爾·亞諾什也同樣沒能逃過被清洗的命運。而他的接任者澤爾德·山道爾最終選擇的是主動的自我毀滅之路。在得知自己即將被捕時，澤爾德與其夫人、岳母以及兩個孩子共同結束了生命。類似的例子當然還可以列舉下去，該展廳墻上的顯示屏就循環播放著所有那些受害領導人的照片和簡介。

他們昨天還是施暴者，今天就成了受害者；昨天還是坐在樓上辦公室里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秘密警察頭子，今天就成了關在地下室牢房里接受刑訊逼供的囚犯；一邊是天堂，另一邊就是地獄，而在缺乏對個人權利有效保障的制度安排的情況下，尤其是在秘密警察橫行的社會里，其實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安全的，天堂與地獄之間，往往也只有一線之隔。

銘記與告別

1956年，蘇共二十大觸發了東歐各國的變革訴求，這一年的10月23日，布達佩斯爆發了大規模游行示威，并在秘密警察向示威者開槍之后，演變成一場全民革命，雖然最終被蘇軍鎮壓，卻為80年代末的政治變革埋下了伏筆。

在1956年革命期間復出的改革派領導人納吉·伊姆雷后來被押送回國受審，并于1958年6月16日被處決。在博物館的二樓有一個展廳，里面布置成法庭的模樣，主席臺上的大屏幕播放著當年對納吉進行審判的時長近一小時的宣傳片。當局顯然是想說服人們，這是一次公開公正的審判，但位于展廳一側墻壁上的一處設計卻形象地戳破了這個謊言—那是一道虛掩著的暗門，往里一看，原來是一個小隔間，里面擺放著桌椅和電話，墻上還掛著拉科西的畫像。原來，臺上的審判只是個形式，最終的結果早已被當局決定好了，并通過這個通訊室傳達給了負責審判的法官。

事實上，因為缺乏對于司法獨立的制度保障，1945年以后匈牙利“人民法院”的多數判決都無法逃脫類似的模式。該展廳的墻上陳列著當時司法系統的800多卷檔案，內容涉及當年的政治審訊、起訴、判決、上訴以及調查記錄等等。因此，這個展廳的名字顯得尤為直率—“被褻瀆的司法”。

“恐怖屋”里還有很多讓人印象深刻的展館，諸如“箭十字黨大廳”、“古拉格”、“蘇聯顧問辦公室”、“強制農業征收”、“明曾蒂大主教”、“淚水大廳”。當瀏覽完這些物化的歷史，走出博物館大門時，和煦的陽光照在臉上，讓人突然間有些恍惚，分不清地獄和人間，哪一個才更加真實。

2002年2月24日，“恐怖屋”揭幕時，時任匈牙利總理歐爾班·維克多說：“我們如今將那些恐懼和仇恨都關進了這座大樓，希望它永遠都不要再出現在我們未來的生活當中。是的，我們應當將它們關起來，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應當忘記這一切。”

這幢博物館本身，或許就是幫助匈牙利民族遠離“恐怖”的另一重保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