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簡介:勞凱聲,曾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師范大學教育與心理學院副院長,教育系主任。學術兼職:全國教育學研究會理事,全國九五教育科學規(guī)劃專家組成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起草小組成員,北京師范大學教育政策與法律研究所所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教育學科評議組成員、中國教育學會教育政策與法律專業(yè)委員會理事長,北京市政府教育顧問。
《中國教師》:最近國務院要求各地年底前出臺異地高考具體辦法,教育部部長袁貴仁在9月7號也表示隨遷子女“當?shù)亍备呖柬殱M足三項條件,您對這個問題是怎么看的?
勞凱聲:異地高考是中國在追求教育公平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問題,現(xiàn)代化過程當中,會出現(xiàn)人口的遷移,勞動力也會從農(nóng)村向城市轉(zhuǎn)移,例如歐洲。中國近三十年勞動力從農(nóng)村轉(zhuǎn)向城鎮(zhèn)的問題越來越明顯。在20世紀末這個問題開始變得突出。按照法律來說,義務教育的責任應由政府承擔,但是應該是由流出地政府還是流入地政府承擔?最后法律和政策確定,應該由流入地政府來承擔這個教育責任。義務教育的問題解決了,那么這些讀完義務教育的孩子接下來的教育問題如何解決,包括高中和大學的教育權利如何解決?這就是最近一直討論的異地高考問題。
這個問題之所以出現(xiàn),是因為我國是以計劃經(jīng)濟為導向的,過去我們在討論高等教育時更多考慮國家的需要,忽視個人在受教育方面的保障。2000年之后問題突出,很多隨遷子女的生活習慣都融入流入地了,但是高考必須要回到戶口所在地,這樣對他們來說就不公平。解決“異地高考”問題的難度在于其他因素,高等教育受教育機會分配時要更多從社會發(fā)展、國家角度來考慮。但是名額分配在不同地區(qū)就產(chǎn)生了比較大的差異,產(chǎn)生了受教育機會在實際上的不平等。很多人為了有更多機會上大學,就到分數(shù)線比較低的城市去讀書、考試。
異地高考中出現(xiàn)了兩部分人,一是隨遷子女,二是希望獲得北京等地高考機會的人,也就是高考移民。如何區(qū)分這兩部分人是政策的難點。最近袁貴仁部長提到的異地高考的條件包括家長條件、學生條件和城市條件。我認為這么規(guī)定是為了區(qū)分這兩部分人,但實際上這個規(guī)定會造成隨遷子女的不平等,條件苛刻,無法實現(xiàn)。
異地高考問題還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思路。有人問為什么還要保持原來計劃經(jīng)濟的方式呢?各省的大學招生名額為什么要由教育部統(tǒng)一規(guī)定呢?比如北京大學要招收一千個本科生,就在全國范圍內(nèi)大排隊,按分數(shù)高低來錄取不就完了嗎?為什么要在北京上海這些地區(qū)有一些名額的指標呢?其實這樣做是有問題的,因為終究在所有國家都沒有徹底的市場化經(jīng)濟。市場和政府總是相互作用的。市場有市場發(fā)揮作用的領域,政府有政府發(fā)揮作用的領域。在某種程度下,他們還會起到互補的作用。比方說,當市場失靈的時候,需要政府出來進行宏觀調(diào)控。反過來,政府決策失靈的時候,需要市場出來平衡一下,它們會構成這樣的關系。因此,你也不可能說所有的名額就在全國大排隊來解決,因為各地經(jīng)濟發(fā)展不一樣,對人才的需求也是不一樣的。所以,大排隊從目前來看不是最好的辦法。而且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這種大排隊會造成公平性的問題。為什么呢?按照羅爾斯的觀點,在社會產(chǎn)品不能分配充分的時候(不是人人都能夠上大學的時候,如果人人都能夠上大學,那么這個問題就是假命題了。但是現(xiàn)在的社會情況是,并不是人人都能夠上大學。因此我們討論這個問題要考慮的前提就是公平不公平),對于一部分弱勢群體,如果只考慮程序公平,那對他們也是不公平。因此羅爾斯提出兩個原則,一個叫補償原則,一個叫差別原則。比如,北京和寧夏的考生用同一個分數(shù)是不公平的。所以,我們要求的是實質(zhì)性的公平,而不是程序的公平。因此,我認為完全取消地區(qū)招生名額的分配會帶來另外的問題。
我的評價是在維持原有的高等教育機會分配的基礎上做一個改良措施。我認為在中國目前情況下可以分兩步走,第一步是有條件地解決隨遷子女的異地高考問題,教育部目前出臺的措施還是可以肯定的。但是從根本上來說,不能解決隨遷子女的問題,還會帶來別的問題。比如,你在北京讀書三年以上可以高考,那兩年或者兩年半為什么就不能參加高考?為什么差這一年或者半年你就不讓我考了?這不公平。你說只要在北京借讀了就可以考,那我說我沒有借讀為什么不可以考?這沒道理啊。借讀的可以報考為什么不借讀的不可以報考呢?大家平等看分數(shù)就好了。這不是徹底解決的方法。
第二步是考招分離。把考試和招生兩件事情分離開來。現(xiàn)在高等學校的高考制度實質(zhì)是兩大功能,一個是鑒別區(qū)分功能,對學生分出三六九等出來;另一個是錄取功能。我建議把鑒別功能和錄取功能分開。鑒別功能由專門的考試機構來做,比如GRE、托福、雅思。大學錄取學生的時候可以要求學生出示三年高中成績排名、校長推薦信等,綜合這些資格來錄取一個學生。把招生權給學校,考試權社會化。這樣就會把考試與戶口關聯(lián)的做法徹底取消了。在全國各地都可以參加由考試機構舉辦的考試,而且,對大學不同的專業(yè),學生可以出示不同的考試成績,比如文科要求更多的文史知識,理科要求更多的數(shù)學知識,這種做法更靈活,更有利于對學生做出客觀的評價。這樣的做法我覺得有可能最終解決“異地高考”的問題。
異地高考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戶口上。把高等教育受教育的機會的分配和戶口掛鉤的改革是不徹底的,所以最終的目標是考招分離。但這個改革涉及的社會因素也比較復雜,因為這樣做了之后,高中階段面對的就不是高考,而是各種考試機構的考試,那么教育的內(nèi)容、教育的方法、教育的重點都要發(fā)生變化,這對于基礎教育的影響還是比較大。所以這還需要有一個過程。
《中國教師》:異地高考政策的利益相關方有哪些?
勞凱聲:“異地高考”涉及不同利益的人的博弈,很難說哪一個是對是錯,很難找到滿足所有人的利益需求的政策。正確的政策導向是如何能夠平衡利益群體,讓大家都相對比較滿意。我在和很多北京考生討論這個問題時,他們也比較擔心權利受到損害。一項好的政策并不是能夠代表所有人的利益,這在現(xiàn)在多元化的社會做不到。在現(xiàn)在多元化的社會中,如果一項政策能夠協(xié)調(diào)不同群體的利益,這就是比較好的政策,因此在“異地高考”中要考慮不同群體的利益訴求。
《中國教師》:從教育公平的角度看,如何評價異地高考政策?
勞凱聲:現(xiàn)在還是改良性質(zhì)的異地高考政策,還沒有改變由國家統(tǒng)一分配大學招生名額這種傳統(tǒng)做法,所以這種情況下設置條件還是必要的,否則大量的人流入北京就無法控制,可能會導致社會更加混亂。但是,設置的條件必須被大多數(shù)人接受,現(xiàn)在政策還有很多模糊的地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釋,存在很多爭議。一項政策如果有歧義,那么它就無法執(zhí)行,就會有問題。設置條件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還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條件的規(guī)定必須要明確,必須要有助于推動、解決異地高考。
《中國教師》:中國高等教育的出路在何方?
勞凱聲:就中國整體來說,為什么大家這么看重高考?因為高考對于個人前途、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影響真的是太大了。總體來說,一個社會的進步與否、文明程度,除了物質(zhì)標準,還有一個標準,就是一個人向上流動的可能性有多大,是否只要奮斗、努力就有機會,就有報償。文明的社會是窮人可以通過努力變成富人。我覺得中國社會現(xiàn)在改變自己唯一的出路還是高考,如果一個人參加高考被錄取了那么他的人生可能從此就發(fā)生變化,而如果一個人高考落榜了那么他的人生相對可能就會灰暗些。中國還需要繼續(xù)的變化,給個人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更多的途徑和機會,這樣就不會所有的人都盲目鉆進考大學這條路上了。像德國,很多人未接受過高等教育,只是接受過職業(yè)教育就直接去工作,照樣生活得很好。這跟人們的觀念和社會制度都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