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自主招生制度是未來方向

《中國教師》：目前隨遷子女的教育狀況是怎樣的？有哪些問題？

儲朝暉：官方數據統計，2011年，全國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在公辦學校就讀約79.2%，比2010年增長了12.7%。但是，有一些打工子弟學校沒有經過認可，所以官方公布的數據對這些比較小、不規范的學校是沒有統計的，因此實際上這個數據和實地調查的研究者的數據是不太一致的。

應該說，現在的情況是一般的打工子弟進入公立學校是沒有障礙的，但是依然有一部分打工子弟進入公立學校存在著很多障礙。比方說北京地區，學校要求有五證。很多人準備不起五證，因為很多證要到原籍所在地去辦，這也是很麻煩的事情，本來打工就只賺這么多錢，家長要來回辦證就造成很多孩子進公立學校依然有障礙。這是政策上的障礙。另外進了公立學校的孩子也存在一些問題。有一部分孩子因為家庭經濟條件比較差，可能跟城里的孩子在融合和交往上也存在一些問題，所以很多家長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公立學校，因為可能存在被歧視、被看不起的問題。

拿去年的例子來說，北京拆掉了一批打工子弟學校，拆掉之前，北京市承諾，凡是拆掉的學校的學生都會有公立學校來接收。前不久有研究者做了一個調查，實際上一年后，那些學生中只有15%的學生去了公立學校，剩下的沒有去公立學校的主要原因是家長覺得路程較遠，上學不方便，另外是融合和經濟的問題，各種原因造成孩子并沒有真正進入北京的公立學校。在這種情況下，打工子弟學校依然有頑強的生存空間。

《中國教師》：隨遷子女與留守兒童哪個群體能接受到更好的教育，隨遷與留守，哪種情況對孩子的成長更好？

儲朝暉：基本的假定來說，我認為都應該受到同等的教育。但是現在從全國的情況來說，隨遷子女比留守兒童相對來講要更加幸運一點，留守兒童比隨遷子女存在的問題要更多一點，更需要得到關注。但是現在農村還有一撥人，媒體上基本沒有提到的，就是那些父母連外出務工能力都沒有的孩子，這些孩子比那些留守兒童狀況更加差。那些留守兒童還能經常接到遠方父母打來的電話、寄來的禮物，父母回家還會帶來外面的玩具。所以那些父母連外出務工的能力都沒有的孩子是狀況最差的，是屬于最底層的。所有的這些孩子，都應該受到同樣的教育，但是現在我們沒有做到這一點，這是我覺得目前要解決的實際問題。媒體應該更加關注最底層的這部分孩子。

《中國教師》：您認為“異地高考”問題該如何解決？

儲朝暉：我認為最徹底的替代方案就是政府完全放開，每個學校實行完全自主招生。這是最理想的情況。而且我覺得這是未來發展的大的方向。完全放開的同時要盡可能實現各地教育資源的均衡，讓孩子和家長感到在家鄉上學跟在北京上學沒有什么區別。

《中國教師》：我看過您在其他媒體上的訪談，您是支持完全的自主招生制度的。怎樣才算是“完全的”自主招生制度？建立這個制度的前提是什么？

儲朝暉：取消地方招生辦，由學校組成專業的招生委員會，根據全國可參照的考試結果作為參照，然后對學生進行面試、甄別，學校和學生進行雙向選擇，這就是完全的自主招生。

完全自主招生有兩個前提，第一個前提是學校能夠真正自主管理，而不是完全的行政體制下的管理；第二個前提是學校內部是專業占主導的，而不是行政占主導的。學校對學生評價的依據是我這個學校能不能更好地為學生服務，這個學生在我們這個學校能不能更好地發展，而不是像我們現在看考試成績的高低，成績實際上跟學校對學生的選擇有一定的相關性，但是相關性很小。我講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錢偉長，錢校長。他在中學時屬于“偏科生”，文科學得比較好，但是在數理上一塌糊涂，物理只考了5分，數學、化學一共考了20分。但是進了大學之后，他決定要轉學物理。這個決定緣于1931年的9月18日，日本發動了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侵占了我國的東北三省。從收音機里聽到了這個消息后，錢偉長拍案而起，他說：我不讀歷史系了，我要學造飛機大炮，要轉學物理系以振興中國的軍力。當時學校里物理系的主任叫吳有訓，吳有訓一開始拒絕其轉學要求，后被其誠意打動，答應他試讀一年，但是有一個條件，就是各門功課都不能落下，要達到70分的要求。為了能盡早趕上課程，錢偉長早起晚歸，來往于宿舍、教室和圖書館之間，廢寢忘食，極度用功。他克服了用英語聽課和閱讀的困難，一年后數理課程超過了70分，從此，就邁進了自然科學的大門。后來，他在這個領域做得比較好，被稱為“中國近代力學之父”，著述甚豐——特別在彈性力學、變分原理、攝動方法等領域有重要成就。這就說明個人志向、個人意愿、個人潛能很重要，比你在某個考試中考得高分更重要。

《中國教師》：完全的自主招生制度能否借鑒國外的一些經驗？

儲朝暉：這個實際上其他國家都有很現成的、很成熟的方案，包括具體的操作、怎樣錄取學生、考試分數多大比例都有具體操作方案。越是排名靠前的大學對學生分數看得越低，越是排名靠后的普通大學對學生分數看得越高，就是學生分數的比例占得比較高。像哈佛大學、耶魯大學，考分可能占25%左右，其他方面主要看社會活動的表現，通過筆試面試或者申請報告，報告不用很長，但是要有邏輯。

我講我自己經歷的例子。當時我在北師大上博士的時候，面試我的是王炳照老師，王炳照老師只問我一個問題就說行了，其他學生都問了好幾個問題。他的問題是：“你原來學的是物理，為什么現在想學教育史？教育史現在不是一個比較熱門的專業，你怎么想學這個專業？”然后我的回答是：“我原來確實是學物理的，但是后來就對教育感興趣了。從1982、1983年開始，我就調查發現，我的知識結構是在一個平面上的，這是我的現狀；因此現在我要了解歷史，讓它形成一個縱橫一體的整體。同時，歷史也是一門很深很大的學問。當時很多人給了胡適很多稱號，比如文學家、哲學家等，但是他都不承認，但是別人說他是歷史學家的時候，他就同意了。說明歷史是一門很大的學問。”我當時就說了這么多，然后王老師就說“行了”就過了。別人面試的時候說了很多問題，問了很長時間。結果他說行了我就出來，心里還不太踏實，行了是不是就說我完了？后來的事實說明，他說行了就是夠了的意思。像國外的大學招生一般很看重這一點，比如說申請報告就要寫清楚你為什么要報考我這個學校，這一點很重要，但是我們現在的高考分數就看不出這一點。

《中國教師》：關于家長條件中的連續納稅、固定住房，這些由哪個部門來審核，會不會將來又催生一個辦各種手續的黑色鏈條？您覺得應該如何防范？

儲朝暉：嚴格來說，各種證件本身就是計劃體制的一種產物。在非計劃的體制內就不需要什么證件。像世界上其他地方，隨著城市化進程中產生一些流動的因素，孩子要上學基本沒有強制的要求。只要人在這里就有這個權利。從長遠發展來看，要盡可能把各種行政措施設置的障礙減少，最終逐漸消除。

《中國教師》：您認為高考改革涉及哪些方面？

儲朝暉：我認為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考試二是錄取。現在考試要進一步完善，要形成多元自主的測試體系；錄取的時候要把權利還給學校，讓學校和學生雙向選擇。自主招生就像談戀愛，在了解的基礎上相互選擇，不能把招生的權利總是捂在行政部門的手里，這樣永遠不可能招好學生。

《中國教師》：“異地高考”政策的利益博弈者有哪些？

儲朝暉：這個政策是有利于所有國民的，它建立了一個平等的基礎，這個平等的基礎對所有國民都是有利的。不能夠說損害了某些人的利益，其實這些人沒有理解人成長、發展的機理，一個社會有特權、有不公平不平等的情況存在，是對所有人的傷害。如果當這個平等的環境形成了，那應該是對所有人都有利的。我們不要僅僅看到考試的指標，考試的指標就是在不公平的條件下維護特權的一種手段。如果這個東西不打破，那么對整個國家、整個民族都不利，我們應該這樣看，這個措施表面上看有利于隨遷子女，但是實際上是有利于整個國家整個民族的整體健全發展的。

《中國教師》：山東省現已廢除了高考戶籍限制：即從2014年起，凡在山東省高中段有完整學習經歷的非山東戶籍考生均可就地報名參加高考并與山東省考生享受同等錄取政策。您覺得山東省這個成功的案例對于全國其他省份有可借鑒的地方嗎？

儲朝暉：這個可能各個地方都會逐漸放開，因為能夠促進社會的良性循環，但是在放開的過程中也會遇到一些問題，這些問題我們也會想辦法解決。但是在解決問題的時候我覺得最關鍵的一點是基本的價值取向要確立。這個價值取向就是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人天生就有一些基本的權利，要維護這些權利。另外一個方面，我覺得，要把住基本的準則，遇到某一個事情的時候，你的基本準則要明確，不要亂。比如說我們現在遇到的隨遷子女問題，基本準則就是要把隨遷子女當做北京戶籍的來同樣對待。你不能厚此薄彼，這是不行的。

《中國教師》：由于廣東高校資源少，因此“異地高考”的阻力頗大，您覺得是否可以通過扶持民辦教育或者取消重點大學等方式進行改革？

儲朝暉：廣東歷史上就是高等教育資源比較豐富的地方，在1949年之前，教育資源在全國應該排前五名。但是在1949年院系調整以后，廣東受到很大影響，廣東的很多學校被撤并，排名掉到全國的十位以后，1978年以后，又有很大的恢復。你看的可能只是官方的數據，實際上廣東現在的私立學校很多，加上這些學校廣東的實力應該在全國排名至少第四。整體上來講，放開隨遷子女高考政策對廣東是有利的，因為很多打工子弟未必都能進入頂尖大學，比如中山大學。但是下面的一些普通學校的生源是比較緊張的，政策放開對這些學校是有利的。對未來的人力資源也是一種充實，廣東很多產業都要人。

我覺得應該把所有的學校放在同一起跑線上，政府采取政策扶一個，拉一個，打一個，不僅不利于這個學校，也不利于這個地區教育的正常生態形成，這種事我們過去的教訓很多，比如國家大力扶持清華北大，但是對整個國家高等教育的傷害遠遠大于對這些學校的扶持，所以這種做法應該終止。對所有學校采取一視同仁的態度是理性的，也是有利于學校發展的做法。就包括那些好的學校也一樣的，你扶持一個清華北大能發展起來嗎？發展不起來。一個大學只能靠自己，獨立自主去發展才可能發展得好，依靠扶持是發展不好的。

《中國教師》：怎樣區分異地高考和高考移民？如何才能避免或者防范“高考移民”的發生？

儲朝暉：這個從長遠來看，我覺得首先不是從技術上去想點子，而是在面上，讓各個地方升學的機會相均等，就不會存在有人有意地要去高考移民。在這個基礎上，短期內還有壓力就可以想辦法。比方怎么去鑒別異地高考和高考移民，這是一個技術上的問題，我覺得各個地方的政府在這方面有很多經驗，我就不細說了。解決這個問題有多種辦法多種思路，我認為最關鍵的思路，也是未來大的思路是，要讓各個省和北京市的升學機會是均等的，這是個大的方向，必須朝這個大方向去努力，而不是僅僅想在技術上去防止高考移民，你防得了那么多嗎？

《中國教師》：“異地高考”是否必然會成為經濟精英、政治精英攫取優質教育資源的途徑，這種情況應如何避免？

儲朝暉：這個政策本身可能承載不了太多的東西，但是這是一個開關，有了這個開關以后，就會產生新的問題。就好像我們走一條很長的地道，這個地道里面是黑暗的，所以我們要打開一盞燈，打開這盞燈后可能前面還有黑暗，然后再打開另外一盞燈，照亮一段路后再往前走，在前面還可能會遇到問題，遇到障礙。怎么辦呢？那要再打開一盞燈繼續走。這個措施有很多人不理解，實際上它是促進整個社會形成良性循環的一個開關，所以我們沿著這個光往前走，不斷打開新的開關，照亮我們新的前進路程，就是這樣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