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月12日,73歲的丁祖詒因病在西安逝世。
2011年12月29日晚,丁祖詒來到西安翻譯學院“唱響2012”元旦文藝匯演現場,這是他與他的學生見的最后一面。晚會上,丁祖詒唱了一首他最喜歡的歌—《相逢是首歌》:“相逢是首歌, 歌手是你和我,心兒是永遠的琴弦, 堅定也執著……”
他還將新院長沈久福介紹給學生,并給了沈久福一個大大的擁抱。這個擁抱,滿含著無法言盡的托付。25年,伴隨著一所民辦大學從無到有,再到全國規模最大、教育實力最強、知名度最高,丁祖詒與他的一批又一批學生相逢、離別,一起分享苦難和成功。13萬學生,早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不過,他托付給繼任者的除了自己的學生,除了翠華山下那一片校園,還有那個他一直追尋的夢—讓西安翻譯學院成為中國的“哈佛”。
高考落榜生登上大學講臺
1957年,就讀于南京第十一中學(南京最好的兩個中學之一)的丁祖詒高考落榜了。這一結果不僅使他自己覺得意外,老師、同學也覺得非常意外。
丁祖詒曾獲得過南京市中學生數學競賽優勝獎,以他的實力,考一個名牌大學是手到擒來的事兒。事實上,他的高考成績單也非常優秀,每門成績都在90分以上(百分制),得到了清華大學的青睞。這樣的成績,怎么會落榜呢?
真正的問題出在了政審上。丁祖詒家庭出身不好,父親被定性為“歷史反革命”后領刑10年,他自己在中學階段也有所謂的“右派言論”,而且還有為右派老師辯護的行為。那個年代,家庭出身足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丁祖詒怎么會逃過呢?
可丁祖詒不甘心,第二年,他在第十一中學邊代課,邊復習,準備繼續參加高考。熟料,因為此前的“右派言論”,他竟以一名臨時代課老師的身份頂替了該校正式教工的“運動指標”,受到“留團查看”的處分。他的檔案中則多了一份“據說此人系第十一中學開除分子”的材料,當地派出所沒有查實,就加蓋了大紅公章。
這份材料,徹底擊碎了丁祖詒的大學夢。
后來,在十一中老師的推薦下,丁祖詒成為南京電磁研究所的練習生。不久,研究所遷往西安。
在研究所工作期間,丁祖詒除了繼續提高高中時學的俄語水平,還自學了日語、德語,并在西北大學辦的夜校班學英語。他覺得一個高中生要在知識分子成堆的研究所出頭,學好外語或許是一條捷徑。
有了一定的外語基礎后,丁祖詒開始用“丁坦”這個筆名在國內多種刊物上發表翻譯文章,國內多家“譯叢”雜志紛紛聘請他擔任“特約翻譯員”。
但是,丁祖詒對他的大學夢一直念念不忘。在一所業余大學—一機部機電學院,他用3年時間完成了六年制本科高壓電器專業的學習,并取得了大學本科文憑。然而,別的同學畢業后都有了稱心如意的工作,他卻被下放到高壓電瓷廠裝配車間“勞動鍛煉”,罪名是“重復五七年向黨進攻”。而真正原因是,他揭發了單位個別領導以權謀私克扣徒工工資等問題。這一次,他的團籍也被開除了。
此后,被丁祖詒揭發的那位領導確實因腐敗問題受到黨紀政紀處分,但丁祖詒的勞動改造卻已成定局。
1973年,政治形勢有所寬松,丁祖詒被調入西電公司所屬的一所職工子弟中學,當上了一名外語老師,同時兼教數學。
高考恢復那年,一位學生家長找丁祖詒給他的孩子輔導功課,結果,這個孩子考進了西安交大。第二年,又有幾個孩子在他的輔導之下順利地考進了大學。在西電公司電纜廠負責職工業余教育的王新民慕名找到丁祖詒,請他用業余時間為職工子弟辦一個高考補習班,也算為職工解后顧之憂。
補習班最初的授課地點是在車間的一個會議室,第一天100多人聽課,第二天就增加到200多人,最后,補習班設在了電纜廠子弟小學,擴大為12個班。
丁祖詒借去南京看病之機,在病床上完成了一部30萬字的《英語常用詞用法手冊》,并四處借錢自費出版了這部書。書賣得很好,不僅走俏于西安市的高中生、大學生中,就連南京市的各個中學也紛紛訂購。更為重要的是,這本書為他敲開了走向大學講臺之門。
1983年初的一天,丁祖詒得知西安石油學院面向社會招聘英語教師,便拿著他的書上門應聘。那時能夠出書的人并不多,再加上試講效果也不錯,丁祖詒被順利錄取。
從高考落榜到登上大學的講臺,丁祖詒等了整整26年。

外語培訓班變身民辦大學
上世紀80年代,外語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開始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被人們稱為高考、求職、升職、出國的“敲門磚”。面對撲面而來的外語熱,頭腦靈活的丁祖詒一邊在大學當老師,一邊在校外辦起了外語培訓班。
丁祖詒聘了兩名工作人員,在一個只有兩間房子的院子里,掛起了一塊“西安外國語聯合培訓部”的牌子,一間教室,一間辦公。
起初,他與旅游部門合作,義務開辦了西安地區首屆兼職導游培訓班,4個多月之后,全班50名學員有43人順利通過了陜西省旅游局組織的導游證考試。
初戰告捷,丁祖詒信心大增。接著,他又招收了4個業余外語口語班和4個兼職導游大專班,還辦起來西北首家意大利語的導游班,以及技術人員職稱外語考試培訓班。丁祖詒的培訓部在西安的名聲越來越響。
培訓部規模不大時,丁祖詒在石油學院與培訓部兩頭跑。后來實在忙得不可開交,他就辦了停薪留職手續,借調到西安市翻譯協會。
丁祖詒停薪留職不是簡單地不領工資,作為留職的一個條件,他還要給學校返還工資。石油學院一度將他返還工資的標準提高到百分之二百,甚至百分之四百。這實際上就是讓他在回校任教與自謀生路之間做出選擇。
經過一番掙扎,丁祖詒選擇離開了石油學院。為了這一選擇,他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不僅大學教師的職位沒了,三室一廳的房子沒了,“旱澇保收”的福利待遇沒了,妻子也與他離了婚。
其實,當丁祖詒帶著一家三代七口人搬進一間15平方米的小房子時,他的心里已在醞釀一個大計劃—辦一所民辦大學。在他看來,高考落榜生就如同燒了七、八十度的水,如果給他們添上一把柴,讓他們在民辦大學繼續深造,同樣會成為國家需要的高等技術人才。他把幫助高考落榜生重返大學校園,視為“第二希望工程”。
1987年9月,西安翻譯培訓學院(以下簡稱西譯)在西安西郊熱處理廠招待所的一棟兩層小樓里掛牌成立了。
1988年春季,西譯第一次招生錄取了300多名新生,再加上從培訓部轉來的學生,共計有600多人。
到了秋季招生,丁祖詒更是卯足了勁兒。他親自帶人到漢中市招生,在一所重點中學門口,對方聽說是一家民辦高校,連門都沒讓他進。最慘的是,由于招生介紹信上公章不全—少蓋一枚騎縫章,他還被當做騙子“請進”了漢中市公安局。最后還是一位學生家長給他解了圍。
那一年,西譯在漢中招了270多名新生,整個學院共招到全日制大專新生600多名。
學生多了,食宿又成了問題,丁祖詒趕緊又租了兩處地方,算是解決了燃眉之急。 第二年,在西安市團結南路,丁祖詒又租下一幢五層樓,并投資60多萬元蓋起兩幢二層樓,西譯擁有的校舍超過了5000平方米。學校還裝備起供40個班級使用的現代化教室,建起了聽音室、錄像室、語言實驗室、英文打字室、微機室,還有一個供數千人同時使用的無線聽力系統網絡。
到1990年,西譯已是一所擁有2000多名全日制在校生的民辦大學,成為西北地區規模最大的外語類民辦高校。
這時候,擁有屬于西譯自己的校園,就成為丁祖詒最大的心思。

翠華山腳下建起美麗校園
現在回頭去看,丁祖詒在距離西安市中心以南28公里的長安縣太乙宮鎮建校園,的確是一項創舉,但在那個時候,他走的卻是一著險棋。
首先是經濟風險。丁祖詒購買新校址總共需要花費630萬元,首付50萬元,如果不慎造成違約,單是每天的違約罰金就是千分之三。而他要將新校址上的一個舊工廠改造成大學,還另需投資1000萬元。
按照國家政策,民辦學校投資人把辦學積累用于買地建校舍,這部分資產將來是屬于國家所有的,況且,丁祖詒此前幾年辦學的積累在如此大的資金需求量面前,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其次是學生流失的風險。當時不管公辦還是民辦,所有的學校都在市區里,西譯要從市區遷到遠郊,有人便分析生源至少要流失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對以后的招生也會產生負面影響。
還有一個風險,就是職工隊伍能否穩定。職工們離開市區去遠郊住集體宿舍,一家老小誰來管呢?
這些風險,丁祖詒當然也考慮到了。他先是苦口婆心地做職工們的工作,以學院的發展遠景打動他們。接著就是籌錢,他率先停發自己的工資,然后四處求人從銀行貸了60萬元,最后一招是給學生家長寫了一封信,請求家長將1000元的學費提前預付,算是對學校的支援。
1994年1月3日,對丁祖詒而言是一個難忘的日子。在鞭炮聲中,他將“西安翻譯培訓學院”的校牌掛在了新校園的大門上。西譯從此有了自己的校園,結束了靠租房辦校的歷史。這在中國民辦大學里也是首創。此時,這所學校已擁有近5000名學生。
上世紀90年代,全國民辦高校有500多所,如今還幸存的不到20所,西譯便是其中之一。不僅如此,西譯還從一個外語類大專學院晉升為綜合性本科大學,并擁有了學士學位授予權。
在中國民辦教育領域,西譯創造過“三最”—招生數量最大、在校生規模最大和就業率最高,迄今,無論是其規模,抑或實力和特色,也依然占居著中國民辦高等教育的制高點。
丁祖詒常說:“有能耐年年將近萬名學生招進來,就要有愛心將他們送出去,否則,搞那么多創新、那么多管理、那么多宣揚干什么?”
培養“復合型”人才,是丁祖詒將學生“送出去”的成功密碼。
中國公辦大學的一個特點是專業分得過細,丁祖詒將其形容為“單專業”,學生進校門是這個專業,出來還是這個專業。丁祖詒則為西譯學子規劃了一條“復合型”求學之路,以和公辦大學錯位發展。
所謂的“復合型”人才,就是“外語+專業+現代化技能”,即使主專業是外語,也要同時輔修諸如國際會計、國際貿易、國際旅游、涉外文秘等涉外專業。同時,還要掌握辦公自動化、網絡知識、禮賓禮儀、現代公關、外貿函電,甚至汽車駕駛等多種現代技能。學校甚至還強制性地要求學生在校期間要考取相關專業的各種上崗資格證書,學習國際貿易專業的學生要取得全國統考的外銷員證,學習國際會計的要取得會計證,國際旅游專業的要取得導游證,涉外文秘要取得秘書證,計算機應用要有計算機二級證書等等。
西譯一直以來都高調宣布,他們的就業率高達90%以上,其背后的秘密就是“復合適用型雙專業”。2010年,國家權威部門對全國民辦高校2005—2009級畢業生所作的工資水平抽樣調查表明,西譯畢業生的“個人平均月工資”和“商務英語專業平均收入”兩項均居外語類民辦高校之冠。
研修院模式制造高薪翻譯
民辦院校一般都是寬進嚴出,在生源競爭非常激烈的情況下,有的高職錄取分數線已降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但是,丁祖詒卻要反其道而行之。
2008年,丁祖詒破天荒地對自己的生源“連砍三刀”:停招面向初中畢業生的5年制高職,停招外語基礎相對薄弱的“三校生”;停招計劃外自考專科生。2009年,西譯開始力爭將全部三本新生納入二批本科院校的招生計劃中。丁祖詒說:“我就是要試試,哪怕我今年一個也招不著,不然民辦高校永遠都會在三本的行列中徘徊。”
丁祖詒過去是燒七八十度的水,現在要燒九十度的水了。
不過,西譯并不排斥落榜生,從10年前開始,西譯為落榜生就規劃了另一種培養模式。
2003年9月,西譯成立了五年制的翻譯研修院,從每年錄取的計劃外自考生中選取100名外語基礎好、高考總分高、有培養前途的學生,前提是要自愿放棄國家的自考本科學歷和學位。
這個旨在培養同聲傳譯人才的研修院最大的特點是,任何人都不能講漢語,吃飯的菜單都是英語的,即使校衛隊的人也必須說一口英語。這一切,就是要人為地營造出一個英語環境。丁祖詒很樂觀地說,“具有了同聲傳譯的本領,還需要就什么業?還需要給別人打什么工?他們完全可以自主創業,掛一個牌子‘同聲傳譯,每小時2000元’。”

研修院出來的不少學生果然不同凡響。美國蒙特雷翻譯學院是專門為聯合國培養會議翻譯的學校,這所學校的校長親自到西譯挑選學生到他們學校讀碩士學位,第一次就錄取了8名。香港理工大學已連續3年錄取了三批碩士研究生,共計80名。第一批17名畢業生已在香港就業,月薪2萬到3萬港幣。
2003年之前,西譯的畢業生主要被三資企業聘用,有著連續16年畢業生不出校門就被聘用一空的記錄。近年來,西譯開始向畢業生提供更為寬廣的就業平臺和深造機會,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馬來西亞等國十余所大學紛紛與西譯建立長期合作關系,西譯應屆畢業生考研、出國深造或勞務成為又一潮流。
據說,在大學生就業形勢非常嚴峻的背景下,西譯對到6月份還不能就業的畢業生,提供每人每月600元的基本生活費直到就業。多年來,從沒一個學生領過這筆錢。
2009年,西譯的17名師生獲得了國家公派去東歐留學的機會,這在中國民辦院校尚屬首次。習近平副主席到保加利亞訪問時,到機場歡迎的中國學生中有6名是西譯的學生,習副主席聽說后脫口而出:“我們是老鄉。”
爭議中堅守造就“魅力先生”
西譯創辦25年,走出的畢業生有10萬名,還有3萬余名的在校生;為國家積累了數十億的公益性資產;提供了近2000個就業崗位。
但關于丁祖詒的爭議卻一直很多。比如,他在學校實行“全日制全住校全封閉”的準軍事化嚴格管理,就曾經引起學生的反對。1995年秋,有新生不習慣這種管理方式,熄燈后在宿舍唱《國際歌》,還高喊“要人權!要自由!”以示抗議。
丁祖詒并不理會,在他看來,學生有情緒,要發泄很正常。三天之后,他向學生解釋:全封閉管理是為了對得起家長為你們付出的血汗錢,為了讓你們更集中精力在學習上。他認為這種管理辦法是有效果的,證據之一是三資企業都很喜歡西譯的畢業生,因為他們更習慣和更能遵守三資企業的嚴格管理。
西譯還有“十不準”,其中一項是不準談戀愛,這也曾受到學生詬病。丁祖詒卻說這是為學生父母著想。“好不容易花了那么多錢供子女上四年大學,都讓談戀愛談掉了,能學到什么知識?”
丁祖詒獲得過很多褒獎,譬如“魅力先生”、“東方之子”、“華人百杰”、“亞洲名人”以及中國十大杰出民辦教育家、中國最具責任感教育領袖、“中國民辦終身成就獎”、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等等,多達60多項。其中,最具爭議的則是2004年由美國五十州高等教育聯盟授予他的“中國最受尊敬大學第十名”,以及“中國最受尊敬的校長第二名”。
方舟子經過調查認定,這是一則付費廣告,并非出自《洛杉磯時報》記者采寫的報道,同時,方舟子還揭露其頒獎機構為草臺班子。
2004年11月8日,《環球時報》發表了署名“本報駐美國特派記者唐勇”的文章—《中國大學排行榜哪里來》(副標題為《西安某校排名第十,本報記者查無實據》),該文章被《西部發展報》轉載。隨后,很多媒體相繼刊登質疑文章。
面對這種形勢,丁祖詒決定訴諸法律,將唐勇以及《西部發展報》告上了法庭。
2005年5月10日,西安市長安區人民法院認定,原告所訴二被告侵犯名譽
權事實成立,判決被告在判決生效后10日內以同等版面向原告賠禮道歉,消除影響,恢復名譽。
接著,丁祖詒又將方舟子告上法庭。
2006年11月14日,西安市長安區人民法院一審判決作出方舟子敗訴并向原告道歉賠款的終審判決。方舟子不服,上訴到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2007年4月16日,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悉數駁回了方舟子上訴的辯稱,作出維持一審裁定的終審判決。
從法律的層面上講,丁祖詒贏了。但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據說,丁祖詒在慶祝西譯升本大會上曾有過這樣一段反思性的話:作為一個中國具有空前超大規模的民辦院校,在未弄清該美國排名機構權威性之前,貿然參加排名并在受到質疑后進行大規模情緒化反擊皆顯得輕率與浮躁。
丁祖詒在教育部舉行的17所民辦高校校長座談會上也有過這樣的表態,盡管西譯與北大清華一樣,都是“大學”,但其投資主體不同,培養對象不同,社會分工各有側重,可比較的內容相對缺乏,即便是在學生規模、學校規模上進行比較,其意義也是非常有限,原則上不具有可比較性,西譯與北大清華等公辦高校相比僅僅是高等教育中的第三世界。
丁祖詒走了。接替他的沈久福院長這樣評價自己的前任:作為民辦教育的拓荒者,在陜西乃至全國民辦高等教育每一次事業發展的關鍵時刻,都閃現著丁祖詒的身影,他創辦的西安翻譯學院已成為陜西民辦高等教育的一面旗幟。
“西譯今后的發展道路是:走內涵發展道路,不靠數量求生存,而靠質量求發展,讓畢業生在廣闊天地里有用武之地。”沈久福表示。
丁祖詒一直有一個夢想,那就是經過幾代人甚至十幾代人的拼搏,建立一所東方最好的民辦大學,就像美國的哈佛大學一樣。
丁祖詒走了,但夢還在。這個夢不但留存在丁祖詒的繼任者心中,也留存在中國所有民辦教育者的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