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月27日,阿里的陽光把普蘭縣委書記黑樹林家的暖廊照得透亮。
說起“我們普蘭”,黑樹林總是滔滔不絕。作為連續兩屆援藏的干部,黑樹林雖然還不到40歲,但在陜西援藏干部中已儼然一個“老大哥”。2012年,他在普蘭已經工作到第五個年頭。
穿過暖廊,屋里的家具、擺設以及沙發頭頂的牛皮畫,都沿襲了前任書記的風格。只是窗臺上和桌子上堆的那些關于西藏和阿里的厚重史書,見證著黑樹林對這片土地的獨特感知。
延水之濱
“我是延安市寫援藏申請的第一個人。”
對黑樹林來說,阿里原本是他仕途中偶然路過的一站。他從不避諱自己當初一心想到最艱苦的地方接受鍛煉,一定程度上源自對政治前途的考量。“一介農民,沒有關系,也許到西藏是個機會。”
從延水之濱到普蘭之巔,當黑樹林在這個偏于一隅的邊陲之地留下堅實的腳印,那些“政治前途”、“功名利祿”的念頭,早已淪為“浮云”。
黑樹林在延安時,起初是延長縣黑家堡鎮一名初中教師,2000年轉行任延長縣政府辦干事,給領導寫材料。一年零四個月之后,基層要充實人,領導找他談話:你到基層去當官愿意不愿意?黑樹林爽快地答應了:“這家伙,好事情啊!”
2001年,黑樹林到延長縣最大的一個鄉鎮當鄉黨委副書記。當時的書記對他說:你年齡小,又是機關下來的,南塬產業基礎已經形成,你就給咱包南塬這片吧。黑樹林卻搖搖頭:我要包西塬。
西塬有15個村,情況比較復雜。每個村幾乎都發生過和干部的糾紛,其中一個村被當地人稱作憨憨村,啥都弄不成:打水窖不打,計劃生育不搞,土地不分。“我當時的想法是:西塬沒人弄,說不定稍微抓一抓就能出點成績。”
鄉上給他配干部的時候,他提了幾條:不要女干部,不要不會騎摩托的,不要打不了架的,沒人要的我來要。當時的鄉干部,挑剩下的這一年就要待崗,只能掙個生活費。黑樹林帶的干部,雖然有搞體育的,有老山前線下來的,也有打過架鬧過事的,但都和他一樣,有一股子“闖勁”。
黑樹林在西塬還真干出了一點兒名堂。他走的那年,農業稅交了百分之八十多,蘋果和梨樹建園面積超過兩千畝,每個村都打了水窖。
“我感覺農村的工作難度不大,比管理學生難度小。”黑樹林說,“只要你對老百姓好,只要你真的給他干事情,老百姓實際上心里都有數。”
2002年11月,縣上公開選拔團縣委書記,黑樹林剛好符合條件,就被選調到縣上。到縣團委第二年,他就被列為后備干部,列席縣委常委會。“那幾年運氣好。”黑樹林笑著說。
2006年11月,黑樹林在省委黨校學習期間,聽說有援藏工作,就給延安市委寫信申請,愿意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鍛煉。當時延安市有兩個名額,經過層層選拔,黑樹林最終脫穎而出。
進藏前,黑樹林特意把自己“武裝”了一下:借了四、五萬塊錢買了一臺攝像機和一臺單反相機。到達阿里的那天,當地干部為遠道而來的漢族干部敬獻哈達,黑樹林覺得這個場面特別壯觀,藍天白云,還有淳樸的藏民,就趕緊扛著攝像機到處拍。“當地人以為我是隨行記者,就沒有給我獻哈達。”想起這事兒,黑樹林又樂了。
與其他援藏干部不同的是,黑樹林說他幾乎沒有適應期。“我自己寫申請來援藏的,有困難就自己克服,所以我感覺我的調整就沒費勁兒,馬上就進入角色了。”
鐵腕治邊
“沒有穩定,你談發展,那絕對是扯淡。”邊境書記的首要職責,黑樹林從到普蘭的第一天就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在這個地方你才能真正感受到國家意識、國土意識和邊防意識。”
普蘭縣是全國12個三國交界縣之一,與印度和尼泊爾接壤。這個面積1.25萬平方公里的縣域,邊境線卻長達414.75公里,超過了西藏全境邊境線的1/10。而且,普蘭距離達賴老巢達蘭薩拉直線距離也只有500多公里。達賴叛逃后,就沒有停止過從普蘭邊境“闖關”鬧事的圖謀。
普蘭縣城位于孔雀河谷地,被稱為“雪山環繞的地方”,境內有藏傳佛教最著名的“神山”、“圣湖”。對當地人來說,神山岡仁波齊既是精神標志,也是現實生活,千百年來,山下的人們圍繞它的冰雪之冠虔誠旋轉,印度教、耆那教、苯教和佛教都奉它為世界中心。
而在黑樹林眼里,岡仁波齊則意味著更多的東西,它既是普蘭的國際性名片,也是打造宗教文化旅游國際鎮的重要契機,更是普蘭穩定的窗口。“阿里的穩定看普蘭,普蘭的穩定要看‘神山’岡仁波齊腳下的塔爾欽。”黑樹林說。
2007年6月18日,黑樹林作為陜西第五批援藏干部進藏,7月1日到達普蘭縣,任縣委副書記。他到任不到一個月,神山腳下就發生重大突發事件:境外人員裹挾當地民眾,在塔爾欽非法修建一座13米高的露天佛像。黑樹林強忍著高寒缺氧帶來的不適,主動擔任現場組組長,進駐海拔4830米的塔爾欽。
一座野營帳篷,成為黑樹林現場辦公的臨時指揮部。時值高原雨季,帳篷外大風呼嘯,伴著陣陣雨雪。在拆佛現場,出現了近千名不明真相的信教群眾,他們圍住佛像,抵制拆佛。
“單從佛像看,內容非常健康,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它背后的問題卻非常復雜。”黑樹林說,“但康巴人都是集了資的,有掏幾百的,有掏幾千的,也有更多的,這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善事,七、八十歲的藏族老人跪著哭泣、磕頭,拆除佛像對他們來說,就像把他們的孩子奪走一樣。”
黑樹林當時的壓力非常大。“這個事情要是拿不下來,以后怎么在這兒工作?”
在那次拆佛行動中,時任普蘭縣縣長土登次讓(現任阿里地區行署副專員)和黑樹林建立起兄弟般的深厚感情。當時黑樹林三天四夜沒睡覺,鼻血流得止不住,吐的都是黑水,土登次讓命令兩個武警把黑樹林從山坡上硬拉下來。最終,拆佛事件得到果斷妥善的處理,政府工作人員沒有和老百姓發生直接的沖突,并順利拆除了佛像。
“邊境無小事,維穩一定要有措施。”5年反分裂斗爭的實踐,使黑樹林總結出一套常態維穩的管理經驗:“控好寺廟這個點,守好邊防這個線,管好社會這個面,抓好教育群眾這個根。”
黑樹林經常到邊境一線、執勤卡點、農牧區和寺廟,與邊民、僧尼交談交朋友。有一次,他去邊防點上指導工作,來回騎馬8個多小時,屁股都磨出了血,幾乎是趴在馬背上完成了工作。
“從老百姓保衛邊防的角度講,人人是哨兵,家家是哨所,生產是執勤,游牧是巡邏,處處有防范。這就是銅墻鐵壁,要不然這么大的攤子,你能罩得住嗎? ”說到得意處,黑樹林也會開玩笑:“我躺到這兒,達賴喇嘛在那邊干啥去了,今天身體狀況怎么樣,我都知道。”
實干興縣
“在這種地方當官,比咱內地著急。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當地落后的面貌,讓黑樹林感到一種沉甸甸的責任。他把制約普蘭發展的問題概括為“六難兩低”:“行路難、用電難、吃水難、住房難、教育難、看病難;財政收入低,群眾收入低。”
在尊重藏民意愿的基礎上,想方設法改善和提高其生活質量一這個看似簡單明了的道理,卻讓黑樹林付出了不少心血。
黑樹林在普蘭細化實施了“一村一品”戰略,建成吉讓蔬菜基地、崗莎牦牛運輸隊、細德白糌粑加工廠、藏釀青稞白酒廠等專合組織,年均創收1450萬元。
吉讓村剛開始搞蔬菜大棚時相當艱難:“地里都是石頭,全部要用推土機才能推干凈。”現在,吉讓村村民種的大棚蔬菜完全供應了縣小學、縣政府的食堂,有時也會送菜到霍爾、巴嘎兩鄉的牧區去。
“普蘭的比較優勢太明顯了,就是邊貿和旅游。”對黑樹林來說,這才是推動普蘭經濟發展的真正的“金礦”。
在普蘭群山環繞的邊境線上,共有21處可以通行的山口。這些山口自古以來就是便利的商道,不僅是黃金之路,還是鹽巴之路、麝香之路。
黑樹林期望將普蘭的口岸邊貿活動做大,在斜爾瓦修建一條中尼友誼大橋,改善依靠畜力的原始運輸方式。同時,還將擴大規模,復興老縣城里的唐嘎市場。“這樣,普蘭南向10億人口的南亞大陸,北向13億人口的中國內地,那將是幾十個億的市場,那樣的普蘭縣將是什么樣?”
但是,面對宏大的目標,尚停留在初級貿易階段的邊貿市場還有漫長的路要走。中央第五地方巡視組組長徐光春到普蘭縣考察時,黑樹林給他談起普蘭邊貿的前景。當晚,就形成了一個關于建立普蘭縣經濟特區的可行性報告呈了上去。
為此,黑樹林也挨了地委的批評。“怎么沒一點政治意識,你把這開放了,穩定怎么搞,誰搞?”但他卻堅信:“將來真正意義上的普蘭口岸,不僅僅是這個邊境縣城,它要輻射到扎達,輻射到噶爾縣,輻射到獅泉河,它的空港,它的真正的物流,它的交通,那是一個大概念上的普蘭口岸。”
“只要有措施有辦法,一個人能管了,十個人也能管了,一百人也能管了,一萬人照樣能管了。”黑樹林說。
從2010年起,普蘭著力發展教育事業。黑樹林倡導在普蘭成立了教育基金會,并推出“縣委書記進課堂”、“一對一幫扶”等充滿新意的教育舉措。“教育難,問題不是硬件與經費,而是觀念。教育是大問題,再困難也要下力氣搞好。”教師出身的黑樹林直抒胸臆。
2011年8月,黑樹林患上嚴重的痛風,左腳痛得不敢挨地,晚上痛得睡不著覺,這是高寒地區發病率較高的一種病。他拄著雙拐,到地區和各部門協調申請建設資金,于是被人冠以新的稱謂:“拐杖書記”。
普蘭之巔
關于普蘭千年古剎科加寺中的文殊菩薩雕像,有一個神奇的傳說。
據說,這尊尼泊爾工匠打造的菩薩像在運回噶爾東的途中,經過普蘭杰瑪塘,車子突然被石頭卡住。這時,忽然聽到文殊菩薩開口說道:“吾依附于此地,扎根于此地。”從此,杰瑪唐被稱為“科加”(意即依附于此地,扎根于此地),后來在此建造了寺廟,稱為“科加寺”。
第二次援藏,黑樹林成為普蘭縣委書記。決定第二次援藏時,有人問黑樹林,阿里那么遙遠,條件那么艱苦,物質那么匱乏,為什么還要去?黑樹林坦陳:雖然割舍不下父母、妻子和女兒,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召喚,讓他留在了普蘭,就像杰瑪唐對文殊菩薩的挽留一樣。
黑樹林的妻子在陜北一所學校當教師,每年都利用暑假帶孩子來普蘭探親。黑樹林援藏5年,妻子和女兒也五上阿里高原。
提起女兒,黑樹林一臉的驕傲,“我女兒也是民族融合的典范。”第一次來阿里的時候,女兒8歲,和藏族干部的小孩一塊兒烤青稞吃,回來時臉上抹得黑黑的。黑樹林感慨道:“人和人之間的溝通,有時候靠的是真情,不是語言。”
黑樹林幾乎每年都是12月份最后一個休假,又第一個返藏。2011年初春,普蘭縣突降大雪,造成207省道和6條鄉村道路中斷,牲畜死亡6600多頭。正在西安參加陜西省援藏工作會議的黑樹林得知消息,來不及回延安老家,用電話與妻子和女兒告別,就匆匆進藏。到達普蘭縣霍爾鄉后,立即和鄉政府工作人員、醫務人員一道驅車前往災區幫助群眾轉移、救治傷員。看到救援人員到來,災民高原寂靜的夜空響起了歡呼聲。那一天,黑樹林和受災藏民一起趕著羊群,唱著歌,蹣跚在冰天雪地中,直到夜里11時才趕到鄉政府。
“阿里是出精神的地方,要能吃得苦、待得住,沒有精神力量支撐不行。”黑樹林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堅毅。
前一陣,普蘭縣幾個干部由于值班備勤問題受到批評,黑樹林親自到阿里地委做了兩次檢查。巡視組下來座談時,他一肚子的火:“要處理就處理我,我們的干部你就不要給我動!我們的則吉主席,本來去年就批準退休,現在還拄著拐杖工作;我們的李慧縣長,心臟支了四個支架;我們的路少臣,一家子幾個得癌癥。看看我們干部都成了啥了?”
黑樹林坦言,他當時的心情確實不好。“這幾年沒給干部辦一件事情,也沒提拔多少人,就先免上一堆干部,我這縣委書記當哪兒去了!”事后,他大膽提拔了一批年輕干部,既有藏族也有漢族,突破了一些條條框框。“這地方本來就缺氧,如果再沒人干事兒,就真的沒希望了。”他說。
“思路決定出路,觀念就是財富。”黑樹林的名言,如今在普蘭縣的干部中間廣為流傳。
“我現在想,把歷屆在普蘭待過的援藏干部請回來,共謀發展大計。”這是黑樹林最近的想法。
前任普蘭縣委書記楊林(現任大荔縣縣長)聽說后,對他說:你把賬號發過來,我給你打點錢。黑樹林嘿嘿一笑:“你來就是對我的最大支持,我現在不差錢,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