轍印

從拉薩到阿里，乘飛機不過一個多小時。

從飛機舷窗看下去，起伏的山巒呈赭黃色，和月球表面很有幾分相像。這是阿里留給記者的第一印象。

昆沙機場不大，在取行李的地方，就能看見20米外等候接機的人。因飛機晚點，讓前來接機的阿里國土局副局長王新平和科技局副局長何江波多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他們都是從陜西過去的援藏干部。

不過，記者采訪的第一站并非阿里首府所在地獅泉河鎮，而是普蘭。普蘭的海拔高程等同于拉薩，是阿里海拔比較低的一個縣。對于沒有時間在拉薩適應高原環境的記者而言，采訪從普蘭開始，算比較適宜的。

天上的阿里

上世紀60年代，阿里地區行署搬遷到現在的獅泉河鎮。獅泉河最初只是岡底斯山北麓一條河流的名字，如今成了一個新興的城鎮。

謝恩主是陜西省委宣傳部首次派來的援藏干部，在阿里宣傳部任副部長，主管理論宣傳。他這樣描述初到阿里的生活：白天與荒山為伍，晚上與群星相伴，午夜后在野狗的狂吠中入眠；辦公設施自己配備，住宿的水電費自己解決；飯自己做，不做的話就下飯館吃最低10元一碗的陜西面；沒有公交車，上班搭乘的是不撕票的出租車；喝的是70℃的開水，吃的是八成熟的飯菜；出門必戴帽子、墨鏡，冬天還要加上口罩防嘴唇干裂……

“這里幾乎見不到一棵樹，周圍的山光禿禿的，呈灰色、紫色、紅色、黑色、橙色等，惟獨沒有綠色。”謝恩主說。馬路上，一人多高的班公柳，枝葉纖細，向上生長，和內地柳枝低垂、楊柳依依的風景截然不同。

第六批援藏干部到阿里的那年，219國道剛剛貫通，往返拉薩的航班也開通了。“天上的阿里”似乎不再遙不可及，但這里的神秘絲毫未因地理屏障的解除而減弱。

所有現代的交通工具，都要在高原的云團、氣流、溫度面前遭遇挑戰。盡管已經通航，但阿里機場上空的氣溫每升高1攝氏度，飛機就必須要減輕負載的重量。120人的飛機，經常只能坐1/3的乘客。冬天坐飛機到阿里更像是一種歷險，“顛得人害怕。”謝恩主說。

阿里與內地的“天壤之別”，讓謝恩主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使命感。“通過宣傳阿里的自然風光、歷史文化和經濟社會發展，使內地更多的人認識阿里、了解阿里、支持阿里建設。”在陜西省委宣傳部的支持下，謝恩主與陜西省電視臺合作，制作了專題節目《神奇阿里》。

洪水的考驗

“我們到普蘭，就能睡上一個踏踏實實的好覺了。”謝恩主笑著這樣說。

雖然到阿里已經兩年多了，但第六批陜西援藏干部中的許多人依然有高原反應，癥狀之一便是睡不著覺。“如果不停電，就一直看電視，直到睡著。”這是何江波對付無法入眠的辦法。

可停電在阿里是經常發生的事兒。夏天還好點，冬天停的時間更長，次數更多。阿里用電依靠的是水電，冬天水量小，發電量也小。

“剛來阿里一個多月，就碰上一場洪水。”謝恩主回憶說。

2010年8月12日，一直缺雨的阿里，卻下了一場出乎意料的大雨，導致加木河堤壩出現潰壩的危險，噶爾縣干部住宅區也涌進了洪水。36名援藏干部在領隊田建文副專員的帶領指揮下，與地委行署及噶爾縣各機關單位的干部一起，加入到抗洪搶險的隊伍中，裝沙袋、搬石塊、固堤壩。

田建文在指揮挖掘泄洪渠時，上游700米處突然出現潰壩，洪水將田建文、噶爾縣縣長等人圍困在一個小土丘上，達瓦專員派了一輛大型裝載機，被圍困干部站在挖斗里才逃離了洪水的包圍。

第二天，按照行署總體要求，噶爾縣幾名援藏干部會同縣主要領導，及時租用多臺搶險工程機械，抽調縣直機關干部職工和武警、消防官兵200多人，組建了抗洪搶險小組，對存在險情的河堤進行及時搶修。

為了提高筑堤的速度，援藏干部、噶爾縣委副書記程文杰頂著烈日堅持在裝載機上當調度。經過3小時的搶修，2200米的防洪堤終于修好了，但因陽光曝曬，程文杰的臉脫了一層皮。

在搶修堤壩時，地委宣傳部有三位同志被困，謝恩主和司機一道開車去接。看著眼前從沒見過的大水，司機說車開不過去，謝恩主主張沖過去，才把人接了出來。

窗外的紅蘋果

“這是我們種在阿里的蘋果樹，沒想到成活率居然高達95%。”阿里農牧局副局長李衛寧，一張一張給記者看著他不久才拍回來的照片。

阿里人對內地有這樣一種想象—推開窗就能看見長在樹上的紅蘋果。在他們看來，紅蘋果幾乎是美好風景的一個符號，不僅僅只是用來吃的一種水果。

李衛寧他們下鄉搞調研時發現，在阿里扎達縣底雅鄉居然也有群眾種蘋果，這大大超出他們的意料。

底雅鄉位于象泉河的河谷地帶，海拔高度2800米，面積很小，全鄉也不過770人。這兒以前種的蘋果是從印度引進的，樣子長得像美國蛇果，個頭稍小一些，吃起來很硬，要用刀削成片才能咬得動。

李衛寧將在底雅鄉的發現匯報給了陜西省農業廳。經果樹專家對底雅鄉氣象、水溫資料分析，優選了玉華早富、蜜脆、麗嘎以及富士冠軍四個品種共600株果樹苗，于今年4月栽在了底雅鄉。在全國，蘋果從海拔10多米到2080米都有種植，但在2800米的地方還從來沒種過。

底雅人種蘋果，基本上是不管理的，李衛寧在拉薩買了5瓶生根劑和剪枝用的剪子，又請人專門教藏民管理果樹。現在果樹都長得不錯，再有兩年就能掛果了。

阿里農牧局在距獅泉河鎮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占地1200多畝的草原試驗站。7月的最后一天，記者和要去了解飼草長勢的李衛寧前往試驗站。同去的還有農牧局的張局長，他在阿里已經工作了20年。

“試驗站種的品種有50多種，長得好的，一畝能產2000公斤。”張局長介紹說。

試驗站就建在戈壁灘上，因為有獅泉河水的滋潤，一望無邊的綠色，成為在阿里很少見的景象。“從推平戈壁、換土、修渠，到種出草，一畝草地的投資不到2萬元，日常維護投資大約是七、八百元。這在阿里就是很高的投資了。”

在阿里試驗人工種草，是從2003年開始的。“引導牧民從游牧到定居，盡管前期投資很大，但從社會管理的角度來說卻是非常值得的。”這是李衛寧的看法。

去年，僅噶爾縣和普蘭縣（陜西省援助的兩個縣）就實施了近500戶的安居工程，在219國道路邊就能不時地看見一些村落。不過，那里居住的都是老人孩子，放羊的人依然趕著羊隨水草游走，只有到了冬天才會回來越冬。不過，安居工程至少能讓阿里牧民進入到了一個半游牧、半定居的時代。

高寒中的暖棚

何江波到阿里后，看到科技局的辦公室以及職工宿舍都沒有取暖設施，很多老職工患有疼風或關節炎病，便從陜西省科技廳爭取到一筆30萬元資金，給每個職工家建了暖棚。

坐在科技局藏族干部格桑卓瑪家暖棚里的藏式沙發上，不用抬頭，就能隔著玻璃看見外面的藍天白云。耀眼的陽光射進來，使暖棚里的溫度比阿里普通的室內高出很多。可即使是在夏天，格桑卓瑪一家也喜歡在暖棚里一邊喝酥油茶、吃糌粑，一邊聊著天。

“9月份一過，就進入冬季了，晚上氣溫降到零下10度，只有靠生爐子取暖。”格桑卓瑪對記者說，在阿里一年生爐子取暖要燒兩噸焦炭，有了暖棚，就可以少燒4個月焦炭，一年能省2000多元錢。

“現在你們感受不到，再過兩個月效果就很明顯了，暖棚的溫度能達到18度，把通向房子的窗子打開，暖氣就進去了，房間也變暖和了。”格桑卓瑪說。

18度，那是夏天阿里的溫度。

“建暖棚不光是為了提高房間溫度，還有幫助出汗的保健功能。”何江波說，阿里人一年四季都不出汗，所以得痛風病的人比較多。這也是大夏天人們也愿意待在暖棚里的原因。

何江波在他的暖房里種了西瓜、黃瓜和西紅柿。“在這里不能進行太劇烈的運動，但在暖棚里種種瓜菜，也是一種運動，這些綠色植物在白天還能制造一些氧氣。”

阿里沒幾個單位的職工家里擁有暖棚，難怪科技局職工說起這件事，對何江波都是眾口一詞的夸贊。

阿里科技局其美局長風趣地對記者說起何江波留給他的三個印象。

2010年7月，其美去阿里象雄酒店接人。初見何江波，覺得他很年輕，有干事的勁頭；接到局里后，有一段時間何江波不大愛說話，看上去似乎有點傲，不大好接觸；再后來，就覺得他干事情不浮躁，是個腳踏實地的人。

因為在咸陽民族學院上過學，其美也會稱自己是“咸陽人”。2003年，他從阿里衛生局調到科技局時，他的朋友就對他說，“這下你可以清閑了。”

“我沒覺得科技局清閑，關鍵是你想不想找事情去做。”其美到科技局后，在陜西省科技廳等單位的支持下干了不少事情，其中最讓他看好的是《毒草—醉馬草毒素SW-BSA疫苗研制項目》。“這個項目的啟動資金來自陜西科技廳的10萬元，西北農林大學是合作方之一，今年年底有望搞出來一個具有西藏自主知識產權的成果，現在正在南京進行臨床試驗。”其美很有信心地說。

醉馬草的特性是根系發達，可達地下兩米深，割不完，燒不死，耐寒，耐旱。羊一旦吃了這種草就會上癮，不再吃別的草，而且最后軀體變干，死亡。資料顯示，每年因羊誤食醉馬草，改則、革吉、措勤三個縣的經濟損失就達4000多萬元。

有了醉馬草毒素SW-BSA疫苗，羊吃了這種草就不會上癮了。“一旦這個項目成功，就可以變廢為寶了。”其美很期待地說。

高原上的足跡

阿里的每一點小小變化，都要付出在內地無法想象的代價，正因如此，援藏干部們所收獲的快樂，也是在內地體會不到的。

過去，阿里很多部門連辦公的地方都沒有，在陜西等內地省份的援助支持下，他們才有了自己的辦公樓，這也是阿里樓房愈來愈多的一個原因。

“陜西省援藏資金始終堅持中央制定的向基層傾斜、向農牧民傾斜的使用政策，同時也考慮到阿里經濟社會發展相對滯后，不少部門和單位連基本辦公場所都不具備，不利于工作的開展和推動阿里的發展，因此我們為阿里地區工信局和地震局兩個單位解決了辦公樓的問題，”陜西省援藏干部領隊、阿里地區行署副專員田建文說。

漸漸地，獅泉河鎮也有了第一輛小公共汽車，第一輛壓縮式垃圾車，第一輛現代化吸糞車，街上有了封閉式垃圾桶、垃圾斗，也有了首屆環衛工人節。

“在阿里，你看到一點點綠色感覺不出來個啥，但是就這一點點，就很不容易了。”噶爾縣援藏干部趙海斌感嘆道。2012年，噶爾縣花了260多萬元，在至縣城5公里的迎賓大道兩側種了4萬多株樹。“我們把扎達縣所有的樹苗引過來了。”

行政中心廣場上，如茵的草坪已經初見規模。趙海斌記得田專員有一次問他：你看這草坪怎么樣？他說：如果用剪草機再修剪一下，效果會更好。專員說：“哎呀，很可以了。這么藍的天，這么綠的草。”

“他是舍不得剪掉。”趙海斌笑著對記者說。

今年4月，在陜西援藏干部劉孟騏、張巖的努力下，阿里地區中級人民法院有了自己的網站，網站建設的全部費用，由陜西省寶雞市陳倉區人民法院提供。這是西藏法院系統首家中級人民法院網站。

阿里的路，大多是敢于闖蕩的汽車的輪子軋出來的轍印。一批一批陜西援藏干部在阿里留下的印記，也是這樣的“轍印”。他們用自己的汗水和生命，一點點地改變著阿里的今天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