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森：流芳獅泉河

一塵不染兩袖清風視名利安危淡似獅泉河水，二離桑梓獨戀雪域置民族事業重于岡底斯山。

這是一副對聯。到過阿里的人都知道，這是阿里烈士陵園孔繁森墓前的一副對聯。曾在阿里工作過的援藏干部柴騰虎告訴記者，這幅對聯最初是孔繁森葬禮上的一幅挽聯，后來被鐫刻在了烈士陵園的墓碑上，也從此深深地鐫刻在當地干部群眾的心上……

魯西孺子 立志為民

孔繁森的故鄉在山東省聊城市。1944年，孔繁森出生在聊城市堂邑鎮五里墩村，父母都是本分的農民。孔繁森在家排行老三，打小父母喚他“三兒”，長大后他的伙伴都喚他“三哥”。

地處魯西平原、大運河畔的五里墩是一個小村莊，村南五里的堂邑鎮卻是個有近千年歷史的名鎮，原為堂邑縣府所在地，清朝時還出了一位靠乞討籌資、興辦義學而名揚天下的乞丐武訓。武訓行乞辦學的故事在鄉里家喻戶曉，孔繁森小小年紀時就曾暗暗發誓：我也要上學，長大后為窮人辦事。

孔繁森的父母、哥哥和姐姐都由于貧窮沒有上過學，1952年，8歲的孔繁森被母親送到了幾里外的路莊讀完小。按母親的話說，他趕上了解放的好光景。在小學，孔繁森誠實、聰明，學習用功，考試常拿“雙百”，自然很受老師喜歡。

許多年后，孔繁森回憶自己的小學生活時，說那時他只佩服兩個人：一個是“黑老包”，一個是朱德。佩服“黑老包”包公是因為他鐵面無私，是個清官；佩服朱德是因為那篇叫《朱德的扁擔》的課文，他記得曾在課堂上回答過一個問題：“朱總司令那么大的官咋也下山挑糧？”怎么回答的他后來記不清了，只知道小臉漲得通紅，聲音很洪亮，老師也非常滿意。

鄉親們能回憶起的事情是，孔繁森10多歲時，曾經將一位摔倒在雪地上的老大娘背著送到幾里外的堂邑鎮就醫。那時并沒有學雷鋒活動，他主動和小伙伴們一起去給這位老人打水、掃院子，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升入農中后，他們還時常利用節假日去看望老人。

13歲時，孔繁森考入了堂邑農中。此時正值“大躍進”時期，孔繁森在農中只讀了一年多時間。1959年7月，聽說聊城新成立了技工學校，學校里設有農技、電工、果樹栽培、機械制造等專業，孔繁森就趕去報考。“我想學電，當電工，讓家鄉實現電氣化。”14歲的孔繁森于是成了技工學校的一名中專生。

1961年，即將從技工學校畢業的孔繁森適逢部隊要從學校招收一部分青年學生入伍，就報了名，成了一名軍人。他被分配至濟南某部一所軍隊醫院當了一名后勤兵，這一當就是7年。在部隊期間，孔繁森入了黨，還在1964年被評為濟南軍區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同年10月赴京參加了國慶15周年觀禮。

1968年，孔繁森復員回到聊城，任聊城技工學校革委會副主任。此后，他仕途一路順利，到1975年3月，剛剛三十出頭的他已經是中共聊城地委宣傳部副部長了。

首次援藏 戀上雪域

1979年，國家要抽調一批干部到西藏工作，孔繁森知道消息后主動提出了申請。當時，他的家屬都還在農村，最小的女兒孔玲僅3歲。妻子既要下地干活，又要撫養三個年幼的孩子，還要照顧年邁的母親。妻子曾勸他等孩子大一些再去西藏工作，他對妻子說：“家里有你，老人孩子交給你，我也就放心了。”

本來，根據組織部門的安排，孔繁森進藏要擔任日喀則地委宣傳部副部長，這也只是平調，對某些干部來說可能難以接受。但是，當他來到日喀則報到時，當地組織部門考慮到崗巴縣需要補充領導干部，便準備改派他到那里擔任縣委副書記，只是不知道孔繁森是否愿意去。

對西藏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日喀則是西藏第二大城市，僅次于拉薩，海拔只有3500米，而崗巴縣地處邊境，平均海拔在4700米以上，而且那里差不多是日喀則地區最窮的一個縣，交通十分不便，工作條件相當艱苦。據一位曾在日喀則工作過的援藏干部說，往崗巴縣派干部，歷來都是讓組織部最頭痛的事情。可是，當地委組織部的負責同志征求孔繁森的意見時，他回答：“行，我去。我年輕，沒問題，大不了多喘幾口氣嘛。”

到崗巴縣以后，孔繁森看到當地人貧窮落后的生活，非常難過。他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這里窮，荒涼，這里的老百姓生活艱苦，一年四季吃不到青菜，有的地方吃水都挺困難。”

在崗巴，孔繁森學會了騎馬，風餐露宿中習慣了吃牛羊肉，滿滿一碗酥油茶他能一飲而盡。他在工作手冊上像記英語單詞一樣寫著當地的語言：母親叫“阿媽”， 您好是“扎西德勒”，謝謝是“土杰切”，等等。有一次，他要到一個偏遠的牧區去，那地方沒有道路，溝壑縱橫，山勢又陡，車開不進去，騎馬也很難走，剛剛學會騎馬的他不顧當地干部的勸阻，執意要翻過山頭去看看那邊牧民的生活，結果從馬背上摔下來，人滾到了溝里，當場就昏迷過去了。當他醒來時，已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當他知道是幾個牧民發現他昏迷在山溝里，并把他背著連夜送到醫院時，非常感動，用剛學會的藏語一遍又一遍地說：“土杰切，土杰切！感謝鄉親們救了我！”

3年的時間，孔繁森幾乎跑遍了全縣的鄉村和牧區，經常住在農牧民家里，和他們一起收割、打場、和泥、修房。在牧區，他看到牧民缺醫少藥，就托人從內地購買了上千元的藥品，又買了一只小藥箱，下鄉時隨身帶著，憑著他當年在濟南軍區部隊醫院當兵時學到的醫學知識，為牧民們診斷、把脈、打針、送藥，治好了許多牧民的常見病，牧民們親切地稱他”康木吉（藏語醫生）書記”。

1981年，聽說孔繁森援藏期滿，要離開崗巴回山東時，藏族同胞帶著哈達和青稞酒，含著熱淚依依不舍地為他送行。回到山東后，孔繁森還時常給條件艱苦的家庭寄去棉被、干菜等，他已經將西藏視為第二故鄉了。

二離桑梓 忠孝兩難

援藏期滿調回山東后，孔繁森先后任莘縣縣委副書記、聊城行署辦公室副主任、聊城地區林業局局長、聊城行署副專員等職。在許多人看來，孔繁森是個幸運兒，只要他順著這個勢頭干下去，仕途會很順利的。

但是，1988年，西藏自治區黨委組織部的一封公函，將孔繁森的命運再次與西藏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這封公函是發給山東省委組織部的，主要內容是要求山東省委在此前的援藏干部中選派一名副廳級干部，擔任拉薩市副市長。條件是熟悉西藏情況，黨性強，有魄力，富有開創精神和獨立工作能力，年齡40歲左右，具有“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戰斗，特別能創業，特別能奉獻”的“老西藏”人的品格……

時任山東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的王克玉將公函反復看了幾遍，也將全省副廳級干部的名單過了一遍，突然想到了孔繁森的名字。但兩次援藏，在山東尚無先例，曾聽說孔繁森在西藏學騎馬被摔傷，不知身體情況如何，家庭有無困難，王克玉拿不定主意，便打電話找來當時任中共聊城地委書記的王樂泉商量。王樂泉將公函認真看了一遍，脫口說道：“我看孔繁森同志完全符合這些條件，他援過藏，有西藏工作經驗，也有開拓精神，擔任拉薩市副市長，應當說是最合適的人選啊！”

按照程序，還要與孔繁森談話，征求本人意見，然后上報省委，經省委書記簽字才可委派。于是正在出差的孔繁森被急電召至濟南。王克玉開門見山地對他說：“組織上想派你執行第二次援藏任務，擔任拉薩市副市長。這次援藏干部有15人，還想讓你擔任領隊，有什么困難和要求嗎？”王克玉還告訴他，這并非最后決定，家里有困難可提出來，組織上可以另考慮人選。孔繁森連聲說：“沒有困難，沒有困難。我不知道這事兒，不然哪能讓組織點名？”

孔繁森第一次進藏后，按國家政策規定，他的妻子由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在地委印刷廠當了一名工人。妻子患有肝病和胃病，再加上長年的田間勞動和繁重家務，身體狀況一直不好。但妻子知道，孔繁森決定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她只能悄悄地流淚，默默地支持丈夫的又一次遠行。

這次去西藏之前，孔繁森將年近九十的老母親從40里外的五里墩接到了聊城，但他沒敢把再次進藏的消息告訴母親。出發前，他只告訴母親：“娘，兒又要出遠門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學習，要翻好幾座山，過好多條河。”母親說：“不去不行嗎？”孔繁森回答：“不行啊，這是公家的事兒。”“去吧，公家的事兒耽誤不得。”

擔任了拉薩市副市長的孔繁森分管文教、衛生和民政工作。在他任職的4年中，跑遍了全市八個區縣所有公辦學校和一半以上的鄉辦、村辦小學，拉薩的適齡兒童入學率從45%提高到80%。全市56個敬老院和養老院，他走訪過48個。有了上次援藏的經驗，考慮到一些偏遠地區醫療衛生條件較差，他每次下鄉時都特地帶一個醫療箱，買上數百元的常用藥，送給急需的農牧民。

孔繁森的小女兒孔玲清楚地記得和母親第一次去西藏看望父親的情景：下了飛機，卻不見父親來接她們，來了一位同鄉馬叔叔來接，說父親工作忙脫不開身。他們從貢嘎機場回到拉薩，仍不見父親的面，直到晚上下了班，父親才回來，母親一肚子怨氣和委屈。可當母親看到父親又黑又瘦的樣子時，又心疼得大哭了一場。

1992年7月，拉薩市的黑竹、工卡等縣發生了6.5級地震。救災中，孔繁森發現了三個失去父母的孤兒：12歲的曲尼、7歲的曲印和只有5歲的貢桑。當時，這三個可憐的孩子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舊，臉上全是泥土和淚痕，頭發亂呼呼地粘在了一起。孔繁森決定收養這三個孩子，并將他們帶回拉薩，照管他們的生活，教他們讀書識字。節假日只要有空，他就帶上他們逛公園，給他們買衣物。時任拉薩市市長的格桑頓珠見孔繁森負擔太重，就領走了曲尼。曲印和貢桑一直由孔繁森撫養，他們管孔繁森叫爺爺。

孔繁森雖然是副市長，但他下鄉時時常自己花錢接濟生活困難的群眾，往往一月剛過半，工資就花光了，甚至伙食費也不夠交。但他不愿意向組織伸手，又不愿讓孩子和他一起受罪，就先后三次來到西藏軍區總醫院，以洛珠的名義獻血900毫升，按規定領取了900元獻血營養費，用來補貼自己和兩個孩子的生活費用。

情滿阿里 魂歸高原

1992年底，孔繁森第二次援藏工作即將期滿。這時，前任阿里地委書記因身體不適需要調出，西藏自治區黨委決定任命孔繁森為阿里地委書記。

這一任命意味著孔繁森將繼續留在西藏工作。任命前，組織上曾找他談話，也考慮到他家中有老母、病妻以及三個正在讀書的孩子。面對人生的又一次重大選擇，他毫不猶豫地服從了組織的決定。

1992年11月，孔繁森正式調任阿里地委書記、阿里軍分區黨委第一書記、政協阿里地區委員會主席。

孔繁森赴任時，2000多公里的路程，他一路走走停停，用了10多天時間，等趕到阿里時，對沿途經過的縣、區的經濟狀況有了初步印象。后來，人們在他的日記中看到這樣一段話：“群眾太苦了，我作為地委書記，只有一個想法，怎樣讓老百姓盡快脫貧致富，我心里焦慮！”

1994年2月，一場50年不遇的暴風雪襲擊了整個阿里地區，孔繁森立即組織工作組奔赴災區，指揮救災。阿里地區在這場罕見的災害中沒有餓死凍死一個人，而孔繁森卻因在海拔5800米的革吉縣亞熱區曲倉鄉連續工作了16個晝夜，導致嘔吐不止，意識模糊。他曾給警衛員留下遺書，其中寫道：萬一我發生了不幸，千萬不能讓我母親、家屬和孩子知道，請每月以我的名義給我家寫一封平安信……

雪災過后，孔繁森想到，不能光靠政府救濟，只有建立防災抗災體系，才能從根本上提高抵御自然災害的能力。同年7月，孔繁森利用到北京開會的機會，向中央有關負責同志講述了自己的想法。為了爭取資金，他先后跑了10多個部門，每到一處，就把記錄阿里災情的錄像帶放給有關同志看。最終，國務院有關部門破例為阿里地區解決了一大筆救災款和項目資金。

剛到阿里時，孔繁森曾專程拜訪當地很有威望的活佛麥格隆大師，向他求計問策，傾聽他對阿里工作的意見。麥格隆大師的話對他很有啟發，大師說：阿里雖然天高地遠，但有美麗的風光，有勤勞的人民，西藏的“神山”、“圣湖”都在阿里，要想了解她，最好去看看古格王朝遺址，那是美麗阿里的代表，也是阿里人歷史的源頭……

“對了，不是有人說過嗎？不到阿里等于沒有真正到西藏，不到阿里不能成為真正的探險家。阿里可以大力發

展旅游業和邊境貿易。”孔繁森在他的工作筆記中為阿里設計了這樣的發展藍圖：“走出原始封閉的自然經濟，走出落后的生產方式！我們的普蘭口岸、什布奇口岸，已經列為國家級口岸，大小57個通道的柵欄也隨之開啟。1160公里的邊境，是我們阿里高原鍍金鍍銀的飄帶，抓住三大產業支柱—邊貿、旅游、礦產業的開發，這是振興阿里的突破點。”孔繁森認為，在這方面，新疆已經走在了前面，應該好好學習和借鑒他們的經驗。

然而，讓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1994年11月29日，孔繁森帶領工作組一行，結束了對新疆塔城邊貿的考察之后，在返回阿里的途中不幸發生車禍，以身殉職，時年50歲。

兩袖清風 一代楷模

孔繁森遇難的當天，正在上大學的孔玲突然接到電話通知，要她立即坐飛機到新疆。當時孔玲匆忙間并沒有太多思考，更不會想到父親已經永遠離開了。“去了以后，當西藏自治區政府辦公廳秘書長告訴我爸爸出了事的消息后，我就突然之間覺得，好像天塌了。特別接受不了。”

據說同一天，在孔繁森的山東老家，很長時間都神志不清的老母親突然對家人說：“俺兒子回來了，快點香。”

在清理孔繁森的遺物時，人們發現了這三樣東西：八塊六毛錢，一個舊收音機，和一本在他去世4天前寫的關于發展阿里經濟的十二條建議。根據中央有關領導的批復，孔繁森的骨灰一半安放在拉薩，一半安放在他的故鄉山東聊城。在西藏的骨灰安放儀式上，前來為他送行的群眾早就排成了長隊，雪白的哈達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后來，應阿里各界的請求，當地政府在阿里烈士陵園修建了孔繁森的衣冠冢。孔玲告訴記者：“找了半天，父親就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大家都特別難以相信。最后阿里的人從他的遺物中，就找了一套非常舊的西裝，和兩條帶補丁的內褲，做為衣冠冢的東西放進去了。”對于父親，孔玲坦言，過去的時候，總感覺他特別欠家里的，欠媽媽的，更多的是不理解，后來才知道，父親受的苦更多。

1995年7月4日，經中共中央宣傳部批準，孔繁森紀念館在山東聊城建成。紀念館坐落在聊城市風光秀麗的東昌湖畔，正門上鑲嵌著江澤民親筆題寫的“孔繁森同志紀念館”8個大字。

記者了解到，過去的十幾年中，每年清明節和11月29日這一天，孔繁森的家人、朋友和同事都會一起去為他掃墓。但這其中，惟獨沒有妻子王慶芝的身影。原來，她一直都是用另外一種方式表達對丈夫的懷念。

“她也受不了那種場面，但是每次她都默默地把好多（祭奠用）的東西準備好。比如說，我父親生前可以說是沒有喝過好一點的酒，這時候我母親就會把家里好一點的酒給拿出來。”孔玲說，“母親默默地把這些準備好，讓我們帶著。我覺得她可能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對父親的懷念之情。但是她不去，她可能還是接受不了吧。”

孔玲告訴記者，他們平時不談論父親，特別是在家里逢年過節的時候，因為這是全家人的一個痛。“我們寧愿相信他還在西藏……”她說。

（注：本文采寫過程中參考了郭保林著《高原雪魂孔繁森》，邢志第、劉繼孟主編的《孔繁森價值觀研究》，特此聲明并致謝！）